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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中的诗歌用典观

2011-02-09杨凌峰

关键词:随园用典诗话

杨凌峰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袁枚为清代中叶著名诗人,与蒋士铨、赵翼并称“江左三大家”,其人也蔚为一代文宗。基于其诗歌创作的具体实践,袁枚亦有诗歌理论的总结,在其《随园诗话》中多有发明。《随园诗话》一书汇聚了其数十年的心血,内容驳杂,体大思深,所论也非囿于一端。本文试就其诗歌用典观念作一些探讨。

诗歌用典观念,顾名思义,即对诗歌创作中用典这一艺术手法的理解和主张。用典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中最为常见的手法之一,历来不乏对其的讨论。而作为一部具有广泛影响的诗话著作,《随园诗话》中对诗歌创作的具体方法屡有涉及,用典这一问题也不例外。

一、用典非以多为贵

袁枚比较了古之文人的铺采摛文和今之文人的翻摘故纸。他认为:

古无类书,无志书,又无字汇,故《三都》《两京》赋,言木则若干,言鸟则若干,必待搜辑群书,广采风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艳,便倾动一时。洛阳所以纸贵者,直是家置一本,当类书、郡志读耳;故成之亦须十年、五年。[1]7

袁权认为汉大赋的广征博引、铺采摛文,实际上具有类书、郡志的工具书作用,而不仅仅具有文学作品的审美性质了。这种状况的出现,与当时这一些工具书尚未出现有关。然而,在“今类书、字汇,无所不备”[1]7之时,“使左思生于今日,必不作此种赋。即作之,不过翻摘故纸,一二日可成。可抄诵之者,亦无有也。”[1]7这种情况下,一味贪求广引典故,既无文学作品的新意,甚至连类书的实用价值也没有了。可见,袁枚对于一味讲求用典的观念是持反对态度的。因此,他以“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1]185讥之。

而就实际操作层面而言,用典既多,驾驭的难度也随之增加了:

用事如用兵,愈多愈难。以汉高之雄略,而韩信只许其能用十万。可见部勒驱使,谈何容易。有梁溪少年作怀古诗,动辄二百韵。予笑曰:“子独不见唐人《咏蜀葵》诗乎?”其人请诵之。曰:“能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1]161

袁枚认为,大量用典使得驾驭驱使的难度增加,而这种驾驭能力各不相同,若一味求多,只能是弄巧成拙。因此他引用这一句唐诗一语双关地规劝文中的“梁溪少年”。用典既多,而能力捉襟见肘,便容易在结构安排上出现问题。这样一来,典故越多,越显得胡乱堆砌、杂然拼凑,令人不知所云。同样以用兵作喻,此时虽有百万大军,却并无有力的统帅,徒然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书中举了一例:

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1]187-188

这位太史一味贪多,本欲炫其渊博,结果却适得其反,可谓“博士卖驴”的真实版本。

袁枚又谈及他在实际创作中的独特做法:

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尝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1]20

“有典而不用”,在那些贪多炫博者看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然而,这里面却蕴含着袁枚的诗学理论。首先,对相关书籍“无所不搜”,却“仍不用一典”,这样方能去陈言,道人所未曾道。这与徒拾他人牙慧犹沾沾自喜相比,不啻霄壤。其次,不用太多繁复的典故,消解了读者的接受难度,正是王静安先生所云“不隔”的境界。而袁氏自云“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既说明了这种面对接受者的亲近感,也表现了作为一位诗人的充分自信。

二、避用生典

如前所言,大量使用典故,已经增加了读者接受和理解诗歌的难度。如果使用生僻难解的典故,更使诗歌晦涩难懂。袁枚使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道理:

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1]235

诗歌一经创作,必然要面对读者,为读者所接受。这个被接受的过程,正如袁枚所云“请客入座”。若客人皆是熟识,易于交往,自然宾主俱欢。而“好用僻书”,得出的作品必然艰深晦涩,形如陌生人相见,必然难以亲近。那些好用僻典的作者,实际上是人为地设置了接受和理解作品的障碍,可谓胸无智珠。而在袁枚的诗歌创作中,正好与之相反:

余《过马嵬吊杨妃》诗曰:“金鸟锦袍何处去?只留罗袜与人看。”用《新唐书·李石传》中语,非僻书也,而读者人人问出处。余厌而删之,故此诗不存集中。[1]186

用僻典和大量使用典故一样,是诗人以学问为诗,务求炫博的心理使然。这两种做法有一个同样的结果,即增加了理解的难度,使作品与接受者的距离被人为地拉大。正所谓“英雄欺人”是也。因此,袁枚力求避免这样的错误,不仅反对使用“绝对生僻”的典故,甚至对那些因读者未曾涉及而不能理解的“相对生僻”的故实也果断摒弃。

三、典故的安排和锤炼

用典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常用的艺术手法,运用得当,能为诗作增色不少。袁枚虽然反对大量运用典故,却又并非绝对反对用典。书中云,有人这样称许袁枚的诗:

“专写性情,不得已而适逢典故;不分门户,乃无心而自合唐音。”虽有不及,不敢不勉。[1]235

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觉到,袁枚对能得到这一评价,还是比较得意的。而这里的“不得已而适逢典故”,正说明了他的诗歌中也并非让典故绝迹。“主张诗中绝对不用典故是荒唐的,但是典故用得好,却并不容易。”[2]而这正来自于对典故的安排和锤炼:

唐人近体诗,不用生典:称公卿,不过皋、夔、萧、曹,称隐士、不过梅福、君平,叙风景、不过“夕阳”、“芳草”,用字面、不过“月露风云”,一经调度,便日月崭新。犹之易牙治味,不过鸡猪鱼肉;华陀用药,不过青粘漆叶:其胜人处,不求之海外异国也。[1]186

典故的好坏在于调度、锤炼,而非生僻与否、密集与否。一经妙手,必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反之,难成佳构了,充其量只是典故的填砌。

酒肴百货,都存行肆中。一旦请客,不谋之行肆,而谋之于厨人,何也?以味非厨人不能为也。今人作诗,好填书籍,而不假炉锤,别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宾矣。[1]205

俗语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有了“米”,也需“巧妇”之手的精心炊治。袁氏所云,正是此理。那么,用典时的锤炼,需臻于何境呢?袁枚云:

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1]235

以“水中着盐”作喻,意为融会贯通,能让读者感受到用典带来的诗意之妙,又能不着痕迹,没有填砌、生涩之感。书中又列举了诗作:

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暗中用典,真乃绝世聪明。[1]73

诗中暗用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的典故,却自然不着痕迹。所谓“暗中用典”,正是“水中着盐”的高超境界。

四、用典要灵活,不可太泥

《三余编》言:“诗家使事,不可太泥。”白傅《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不过峨嵋。谢宣城诗:“澄江净如练”,宣城去江百余里,县治左右无江。相如《上林赋》:“八川分流。”长安无八川。严冬友曰:“西汉时,长安原有八川,谓泾、渭、灞、氵产、沣、滈、潦、潏也;至宋时则无矣。”[1]10

文学创作讲求艺术的真实,允许一定的艺术加工。在运用典故的过程中,必然会根据艺术创作的需要对故实进行一定的熔裁和安排,这是文学与历史的区别之一。若非要以考据家的眼光去推敲其真实性,就难免有胶柱鼓瑟之嫌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袁枚对于用典的观念是比较通达的。他看到了艺术创作的特殊性,反对那种以严格学问的挑剔眼光指摘艺术创作的做法,强调了对于典故进行艺术处理的合理性。

以上是对《随园诗话》中的诗歌用典观念的管窥。总之,袁枚并不反对诗歌中的用典,但是他不赞成大量典故的堆砌和晦涩生僻典故的使用。在典故的运用上,要认识到艺术创作的特殊性,注意调度、锤炼和灵活运用,而非简单的獭祭鱼式的堆叠。在这些观念之中,正好渗透着袁枚一贯的诗学主张。

在清代文学史上,袁枚独标“性灵说”,对清代诗坛产生了深远影响,“使清诗从根本上摆脱了唐宋衣钵的束缚,真正走上了诗歌独抒性灵之路”[3]。“性灵说”作为一个文学创作理论,是较为完备、系统的,“道出了诗歌创作的本质和规律”,其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三个字——“真”、“新”、“趣”。[4]所谓“真”指诗歌须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新”指追求艺术形象、角度、见解和表达方式的新鲜活泼,“趣”则是关注生活中活生生的情趣。这三点,可谓“性灵说”的核心所在。通过对《随园诗话》中用典观念的探究,我们可以看到,二者其实是暗合的。

大量使用典故和好用僻典,必然造成读者的接受障碍,妨碍了真实情感的表达,如同猜谜一样的解读,必然使“真”字大打折扣。而为了用典而用典,不面向生活,不关注生动活泼的现实世界,却只是一味翻拣故纸堆,必然离“趣”和“新”越来越远。新鲜活泼、妙趣横生的表达,除了对生活的关注,更少不了作者的才思。所以用典也须加以锤炼,灵活运用。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为。”[5]

袁枚的诗歌用典观念也是针对当时诗坛的一些风气而发的。翁方纲的以考据为诗,袁枚深不以为然:“经学渊深,而诗多涩闷,所谓学人之诗,读之令人不欢”[1]118。因此他反对用典时的考据眼光。浙派诗人作诗好用典,好句句加注,他便针锋相对地反对大量用典、用僻书,以及典故的生硬填砌。正如书中卷七所云:“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1]223

[1]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吴蕴章.袁子才诗论——读《随园诗话》札记[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0(3):61.

[2]王英志.袁枚与《袁枚全集》[J].苏州大学学报,1993(3):57.

[4]王成.袁枚“性灵说”论略[J].淮北煤师学院学报,1999(1):85.

[5]钱仲联.剑南诗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4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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