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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配:拉到篮里就是菜——笑谈之二

2011-01-17陈四益谢春彦

世纪 2011年2期
关键词:山沟分配苏联

陈四益 / 文 谢春彦 / 图

上回说到,坐了一夜火车,从上海到湘北山沟一家工厂,我立马就改变了身份,套一句《楚辞》——何昨日之“老九”兮,今直为此“师傅”也。

这家工厂,上回说过,是部队所属,还是“三线”工程。“三线”,恐怕80后、90后,已有许多人不知其为何物了。简单说,就是落实“伟大领袖”“要准备打仗”的号召,在崇山峻岭之中,“靠山进洞”,建设一批工厂、仓库、基地等等,以防备“帝国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突然袭击时,工业基础全被摧毁。在西南大山里的叫“大三线”。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这些当初花费了巨大财力物力人力建起来的山里洞中之工程,不知还有几处保留,见到报道的,有些变成了游览参观所在,徒令人为其规模之巨,舌桥不下。我去的这家工厂地处大江之南,有山,但不高,名曰黄茅。石油化工企业离不开水,所以近长江。据说也有“最高指示”,是京剧《失空斩》里诸葛亮的一句唱词:“靠山近水扎大营。”因为不在“大三线”的区域,所以叫“小三线”。企业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炼油,地处江边,建有码头,以便于运输。炼油的工艺本已成熟,但听说起先也要“照办” “靠山进洞”,非要把立式的炼塔卧倒塞进山洞,费尽心力不成,这才罢手。我去的时候,一座座炼油装置已经矗立在江边了。另一部分是化工,虽不进洞,却也进沟,一条大山沟进去,分出许多沟岔。沟岔编号,十来家工厂各占一条。再一部分,是纺织总厂,厂址建在湖北蒲圻的山里。江边,就是昔日赤壁之战的古战场,据说还能捡到箭镞之类旧物,也算是“折戟沉沙铁未销”了。据考,苏东坡的《赤壁赋》搞错了地方,这里才是正宗。靠近江边有一座小庙,里面供着刘、关、张和诸葛先生四尊泥塑。“文革”之世不曾砸烂,还有当地百姓用印花被面做成的袍子披挂在身,也算异数。对岸今属洪湖,曹操“危于乌林”,就在彼处。蒲圻的纺织总厂始终没有投产,到现在,听说早已人去楼空,一片荒芜,白交了“学费”。

《篮中菜》 谢春彦 作

这么大一家企业要平地而起,所需人手自然很多。领导,由总后勤部调派;“三通一平”有总后勤部一个工程兵团;厂房、装置,有“四化建”(第四化工建设公司);技术力量呢?一个化工部的合成纤维研究所整体从北京迁到了山沟,成了研究院,搞研究的专家,留洋的博士,在那里一切重起炉灶,白白耗费了许多光阴。不过那时到处都在折腾,也就无所谓了。还是套一句《楚辞》——与世而皆折腾兮,吾又何怨乎此中人。

至于各个工厂的技术人员从哪里来,好办。1966年起,全国大学生都留在学校“闹革命”,没有分配工作。后来到了“斗批改”阶段,大都陆续被赶到军垦农场劳动。部队用人,只要到各军垦农场调看档案,“按图索骥”,谁敢不从?于是,数百大学生浩浩荡荡云集山沟,先是挖土、卸货、建房,待到土建完成,就要分配到具体单位了。

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我们的干部分配办法,大致就是解放区方式和苏联方式的结合。解放区方式其实也是从苏联搬来的。革命时代,革命党的工作就是革命。所以不用讲什么专业对口,更不要说什么个人志愿或个人爱好,挑三拣四就会被认为拈轻怕重或个人意见第一。有了这样的考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服从分配”是唯一选择。建国以后,专业性工作多了,大学毕业生又稀缺,所以分配工作,原则上还是要考虑专业对口,不过,毕业生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一切“服从分配”还是同革命年代一样的。时兴的一句话,就是:“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后来学雷锋,又变成:“我是一颗螺丝钉,党把我拧在哪里,就在哪里闪闪发光。”

大概是1956年前后吧,看过一场话剧,剧本是苏联的(现在许多报刊都喜欢说“前苏联”,但谁是“后苏联”呢?既无后,怎有前?譬如刘邦建了汉朝,因为又有一个姓刘的所建朝代也称汉,所以才有以时间来区分的前后汉或以都城位置区分的西东汉。苏联解体之后,分为若干国家,没有一个还叫苏联,加一个“前”,似无必要)。剧名、剧情通忘了,只记得剧中一位老太太对大学生分配发了一通牢骚,说:真不明白,好好一对恋人,为什么女的分到乌克兰,男的非要分到堪察加?这句台词儿引起了全场大笑。因为中国的分配也大同小异。譬如,当年大学生是不准谈恋爱的。如果有人“恋”上了,而且“暴露”了,那么,在分配时遇上不讲人情的领导,作为惩罚,便一定将其拆散。如果遇到顾惜人情的,多半也会把两人一起分到艰苦的地方或别的学生不愿去的单位,以示虽有照顾,亦有惩戒。

不过,学校的分配只是第一道工序,到了报到的地方,还要作第二次分配。这第二次分配,遭遇就各不相同了。

一位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分到了一个小县城里,县里没有报纸,也没电台,往哪儿分呢?管分配的一问,说还学过摄影,于是大笔一挥,分到了县里的照相馆,算是专业对口。山沟里一下来了那么多大学生,虽说几乎都是出身名校,无奈要人时不管需要,拉到篮里都是菜,到了这里,许多人的专业能派什么用场,管分配的也实在难于搞清。于是只能如中医说的“医者,意也”,分配也来个以意度之。

一位留洋的博士,虽说学的同合成纤维有关,但却不是工科,如分配在实验室做所学范围的研究自然得心应手,但却分到车间当了技术员。车间里的活儿是进料岀料,同实验室全然不同,自然全无头绪,结果被工人嘲笑一通,说:连这都不懂,还博士呢!亏得这位博士脾气好,没把这些嘲弄当回事。但在那个时代,这却印证了“读书越多越蠢”的“真理”。“真理”就是这样炼成的。

分配中更为滑稽的事情还多:

学什么的?“物理。”专业?“磁学。”听者以为是“瓷学”。化工厂里学瓷学的往哪儿放呢?只有物资总库里坛坛罐罐多,不乏陶瓷制品,于是便到物资总库报到去了。岂知此磁学不是彼瓷学。总库没有办法,反正大学生都多认几个字儿,笔下来得,于是叫他去了宣传科。

另一位也是来自名校。学什么的?“内燃机车制造。”好吧,去运输大队。可怜运输大队虽有一截铁路,却只有一台蒸汽机车,内燃机车制造,到此何用?不要紧。大学生嘛,到宣传科去吧。

我到工厂变成“师傅”之后,不久也到了宣传部门,同各分厂的宣传科交道打得多了,才知道宣传科大学生多的奥妙。

这类分配,所在多有,大家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行行出状元”嘛,干什么都是干革命。“革命”崇拜是上个世纪占统治地位的信仰。于是只要以“革命”为名义,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且不容辩驳。多少青年的热情、理想、抱负、青春,也就这样消溶在“革命”的滚滚洪流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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