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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天伦

2011-01-16吉林

辽河 2011年6期
关键词:张悦深潭病床

吉林/隋 言

别样的天伦

吉林/隋 言

张悦倚在医院的门口,喘息着,看着街上流水样的车,她像一堵颓败的墙。

下班的时候,她的背微微渗出细汗,想到这么两个老人,她的心里一阵阵痉挛,而后,把手从医院大门上撤回来,一步一步向家门走去。

那时候,他躺在第二零九号病房,不错,二十多天了,他一直躺在那里。整个病房,只有他一个人,许是特别的安排。床单白涔涔散发着古怪的气息,像他苍郁的脸,有一种微微的放肆,挽和着冷峻、低落的东西在里面。墙壁一到上午,会有一抹黄澄澄地光线照射进来,一直照射进来。虚弱,亲切,沉静,有一丝暖烘烘地意思,是太阳的光芒,透过大叶杨,嘁嘁喳喳的影子。每天上午,他会如约与这一丝强烈而明亮的光芒见面,这样,他的身子会动一下,脸上的肌肉会抽搐一下,甚至包括默语,还有喉咙里发出的一个咕噜声。

那场车祸险些要了他的命,他骑着一辆旧的三轮车,在大街上行走。暮色里,后面跟着大车,雪戚戚的灯光一晃,他就晕了。两旁是车刷刷擦过的声音。后来,他扎撒着双臂,躺倒在大街上,三轮车丑陋地丢在一旁,车辐条呼呼转着,只有几双眼睛对着他。大车下来个男人,是车主,中等身材,微胖,寸头,塌鼻梁,肥手挥了一下,出租车嘎停下,掏出一个大票,口气粗壮,瞅啥了?给我送人,妈拉巴子,倒霉啦!

脑外科手术后,他被推进第二零九号病房,紧闭着双目,一块青紫,青戚戚,围住左眼,他懵懵懂懂,大脑像一团迷雾裹紧,清醒不了。意识里二十岁的精神病儿子,领着妻子,手挽着手,脸上凄惨惨地挂着清泪,喊着他,叫着他。他忽地一声大叫,双手抓挠,双脚乱刨,手磕了墙壁,红滋滋,渗出血,医生和两个护士痴痴地看,躲了。

那天,车主看见他被推进手术室,又看见他平安出来笑吟吟地,从兜里掏出一叠大钞,按在医生桌子上,甩开膀子,走着鸭步,身影混迹迹的不见了。

五天后,睁开眼睛了,他的眸子像“一汪深潭”,好怜见!不错,他的眸子带点鹅黄般的颜色,上唇的胡子密匝匝向前平伸,下颚的胡须像柳条,下摆着,错落不齐。是一位长相不俊,屁股很大,鼻子溜直,踮脚,个子很矮,闲不住嘴巴的三十多岁的一个护士,给他起的名字。而她的名字被人美美地叫着是张悦,好漂亮呢,有点丹凤眼,微微吊眼梢,看人的时候,眼风一飘,很媚了。

张悦护紧他的手,搬住,看着他的脸像看着自己慈爱的父亲,陌生但温暖。她的心像一盆发酵的面,薰熏然,甜里面带着微微的酸,一点一点地慢慢膨胀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隐隐地不安。她搬住他的手,用棉团轻轻擦着那血,像护着自己的手。她脸颊上的绒毛,微微地颤动着,上午的阳光,黄盈盈地从窗外流进来,侧面照过来,给她镀上一层淡淡地红润。

那晚,她回家的时候,夜色早把街道淹没了,她走进一条古奇古怪又有些阴森的小巷。

张悦的家,藏在这条小巷的深处,沿着一条小煤屑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就看见一座矮趴趴地房子,只有两间。算起来,在这个地方已经住了快十年了。同样是一次车祸,要了她母亲的性命,把他的父亲撞成终身残疾,也要了她的一条腿,她于是成了踮脚,走路一踮一踮的。张悦是个要强的人,丈夫与别的女人好上以后,她就领着孩子过起了寡淡清净的生活,却像一只经霜的蝴蝶,美丽而哀伤,有时想想生活,看着女儿,以及病床上的老父亲,忽地心底有了一线感动,很幸福的感觉。

窗帘遮紧灯光,少有人影,偶尔有人推动着麻将,哗哗地声响穿过小巷,向外流淌。她推开门,五岁的小女儿扑向她,抱紧她的大腿。她的眼光很黏稠,在这黏稠的沉默里,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却分明有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潮湿,冷清,也温暖,也妩媚,像林间的蘑菇,在这个夜晚,潜滋暗长。她走进厨房,拧开气灶,一股冷气就退向湿唧唧的角落里,女儿围着屋内的一个没有清理走的取暖小炉子,转来转去,嘻嘻笑着,四下里更加寂静。一个孩子,无知懵懂,仿佛一只吃奶的小兽,只会玩耍,尘世的风霜,还没来得及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不到一刻钟,张悦就端出一碗热面,放在父亲的床前,看着父亲温津津地吃着,她想,那个二零九号病床的老人,也像自己的父亲了。深夜,她聆听着父亲的微喘,想起了那位老人病床上的大叫。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远在她的梦里再也听不见了。

直到第十天,病床上的老人才微微有了意识,他的一汪深潭般的眼瞳里,像是掩饰那车祸后的惊恐。他挪动了一下嘴唇,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有些艰难,有些吃力,话语在嗓子眼里咕噜来咕噜去。张悦先自笑了,平静,快意,笑的时候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她一只手抓紧他的手,似是感觉到了老人的不平常,刹那间,就有了一股父爱的温暖,像雪花膏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气息,芬芳馥郁。她的眼角湿湿地,两颗心的距离拉得紧紧地,在内心深处,她感到父爱的温情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一股喷薄的巨浪,心头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忧伤,还有迷茫。她想,老人的家在哪呢?

一直到第十五天,都没有人来看望“一汪深潭”老人,肇事车主的肥头趴在病房的门玻璃上,黯淡地笑了:死不了,不会花大钱呢。停留了一会儿,又迈着鸭步喜滋滋地走了。

病房开始流淌着一股暖人的气息,张悦看护着老人,还加班加点,照着别的病房,她更忙了,脚不沾地。赶到饭时,她就走下楼去,从周围的小吃部里为老人买来饭菜。对这件事,周围的人一直没有好的脸子。她穿着白色的大褂,满脸汗水,脸色白唧唧的,像青草的气息带着一股潮润,疲惫,邋遢,委顿,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似乎刚刚洗过,没有干透,曲着腰,像背负着千斤的担子。她坐在老人的身旁,一口一口地喂着米汤,像喂着还没有乳熟的婴儿。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带着一股温凉,落在她的身上。两人都是沉默的,老人喉咙里偶尔滚出一个呜哇呜哇的声音,像是感谢,像是亲昵。随后,眼角会盈盈地蓄满一滴清泪。那一刻,似乎一切都停顿了,即使是只言片语,或者是口里的咀嚼声,也能让这个世界动容了。他小孩子一般,转而又得意地微笑了,眼睛深处却分明有种东西,无声地淌了下来,伤感,忧愁,无奈。她抬起手,为他擦了一把,像安抚自己的老父亲,抬头看一眼四围,傻唧唧地笑了。

窗外是一株大叶杨的影子,晃晃悠悠,斑斑驳驳淌进来,仿佛带着隔世的气息,又似在表白,人生的路多么长啊,沟沟坎坎,陡坡,凸凹不平。他躺在那里,第十六天了,一丝阳光从树叶处泄露出来,跳跃,舞动,参差地斜织在白白的墙壁,一笔一笔,好像画上的一般。每天上午,他会如约与这丝光线相遇,像获取一丝温暖一样,眼睛泛着光亮,他的嘴角嗫嚅着,话到嘴边,生生地咽了回去,是不说,还是说不出来吗?这个时候,他的身姿蜷缩成一团,像是受了风霜,竟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沧桑,失落,悲伤,无助,仿佛一刹那绾紧他的心房。

对于“一汪深潭”老人,医院的人都悄悄议论过了,有的说他的儿女不要他了,哭唧唧上街,正伤心呢,撞见车了;有的说他是出来找活干,路边等人,不小心让车碰了。他们看不出老人的年龄,六十多?七十多?男人的年龄真是似是而非的问题,看他一身破烂,嘴巴密匝匝的胡子,张悦似是猜着了八分,老人家是个打工的了,家境会是像她一样,不会阔绰。一想到这里,张悦的心里,阴戚戚地,盛开着一朵一朵淡淡地白花。

夜色迷离,偶而有一辆车疾驰而去。伏在窗沿,张悦呆呆地向外看着,神情倦怠,目光恍惚,在灯光的河流里,她看到了家的方向,仿佛听到了五岁的女儿亲昵地呼唤着她,还有病床上的父亲,伸手向她要着东西,絮絮地说着,好像捡拾一场乱梦的碎片,一时收拾不起。她感觉身子,越来越沉,像铅一样,令她整个人都坠了下去,坠下去。

“孩子,谢谢你!”忽然,一个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渐渐地,声音里就有了柔情的哽咽。她惊异地说不出话,老人正噏动着嘴巴,向她笑着,眼角有了明显的泪痕,容颜慢慢展开了,一脸小孩子的天真,轻柔地,还有老年人的风情。她踮脚,趋小步,走进他,心花怒放一般,坐在他的旁边,攥紧他的一只手,仿佛抱紧一棵蓊郁的大树,沉默中透着一股狂喜的浪潮,感觉自己的心像惊慌的马,跳得动荡。咦,老人家终于说话了。

柠檬色的灯光肆无忌惮地亮着,在白色的床单上投下黄盈盈的光芒,把老人的脸映得格外生动。张悦看着老人的脸,忽地,心里有个地方像被细小的喙轻轻啄了一下,有了丝丝的隐痛,眼睛潮润润地。立刻,她把脸扭向窗外,随即又转过来,把住心门,聆听老人苍郁地叙说。

窗外,有远处大街上的歌传来,飘渺,清婉,纯净,仿佛一个辽远的大梦。他说他居住在乡下,一个月前一天,天微明的时候,他从家里出来,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骑着自行车上路。到了城市,在一个公园里的长凳上,住了一夜,上路后,继续新的一天,为了寻找二十岁的傻儿子。儿子精神病复发,从家里走失,每天仅能睡上两个小时。这次,他是二度来到这座城市,刊登制作了寻人启事广告单,贴在每个角落。一路上才感到暗暗地宽慰,他说,如果能有人提供线索,他就把自行车卖了,作为酬礼。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接着说是儿子十七岁那年,跟同学打架,被自己骂了,后来精神失常了。他和妻子都是农民,都没念过书,为了给儿子治病,卖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还欠下了近十万元的债务。治了大约三年半,儿子总算恢复正常,家里却是一贫如洗,靠拿低保,勉强糊口,因为这场病,耽搁了儿子的婚事,儿子一直没有结婚,一家三口靠种田,把债务还上,儿子渐渐也能下地帮忙。

张悦静静听着,感觉自己背上像出了一层毛茸茸的细汗,痒兮兮的,非常难受,夜色中,灯光下,老人好像一株老树,枝叶模糊,黑黢黢地,枝秀繁茂,很老了,仿佛藏了无尽的秘密,还有痛心的往事。他停顿了一下,刚好有老乡告诉他,在一座城市,需要两个环卫工人,他考虑多次后,决定带儿子出来见世面。一开始,儿子还算正常,到后来,可能是天气太热,需要早起上班,双重压力下,儿子的精神病又犯了。看着儿子旧病复发,只好拿出从老家带来的药,让儿子吃,儿子瞪着他,反问,让他吃药。他连吞了两粒药,儿子才肯吃药。那天,服药后,他出现了昏迷,一直昏睡了四个小时,醒来后,儿子没了踪影。儿子走丢后,他找了四天没有结果,还弄丢了结算的工钱,最后,在救助站的帮助下,回到了老家,第二天,登门求亲戚借钱。他带着借来的钱,再次回到城里找儿子,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还没有消息,他把自行车卖掉,花了一百元钱,买了一辆三轮车,就吃住在三轮车上,省下住店钱。为了御寒,他短袖里套上毛衣穿,样子滑稽,一到晚上,就到一个比较避风的地方,眯上几个小时,一到雨天,就躲到桥下过夜,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他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进城,不找到儿子,也决不回去。

第二零九号病房对面,是二号病房,门开着,此时从里面传出阵阵话语,一对年轻人相拥着,慢慢走着,在灯影里,忽然停下来,抱在一起,嘴里变成含混的呢喃。不消多少时间,夜像忽然消失了一般,坠入沉静的井里,室内的灯光,好像一支古筝的曲子,低低地,不动声色的,仿佛一只钟情花朵的蝶。老人的叙说停止了,他的故事却在张悦的心里百转千回,在心壁的每个角落里细细地游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张悦很入神地听着,轻轻叹了一口气。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张悦喜欢上了叹气,想想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想想他为老人起的怪名,可不是吗?老人就是“一汪深潭”,他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柔韧,纯净,深不可测。

街上的出租车兜着弯在大街上转着是下班的时候了,她走到医院的门口,忽然一阵恶心,赶忙扶住大门。她的身影在早晨的熹微里,立时变成一堵颓败的墙。她对着一地的影子,看了半响,拂了一下胸口,才踮着脚向自己的家门走去。街上的柳树,在晨风中招展着,把婆娑的影子投在地上,大片大片地,掠过来,深深地,满蓄着生命的信息。

二十几天后,那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街上已有了秋意,“一汪深潭”老人能下地,自如行走了。窗上那抹黄澄澄的太阳光,没有如期光顾,风吹过窗前时,落下房檐滴答落水的声音。伏在窗前,老人呆呆听了一会儿,心里有了空落落的寂静,像是一股小风,在心里呼啦啦飘,他感觉像是缺少了什么,让他禁不住惆怅,为儿子,也为破烂的家。他回转身,猛然意识到,张悦今晚没有夜班,他竟然觉得那些话只有对她说,而且只有她能懂,不会嘲笑他。风吹过的声音,让他感觉生活中似是只有他落单在外,他望见远处,这个城市的平房区,燃起暖暖的零星灯光,想着沿着一条小煤屑路走下去,穿过那道黑黢黢的胡同,推开她的家门,与她说说话。

张悦依然去别的病房忙活,却在闲隙拿出一把刮脸刀,她想为老人刮去密匝匝的胡子。老人像一个乖乖的孩子,躺在病床上,任她柔软的双手在老干干的脸上行走,她的那双眼睛安静却坚定,像安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他的眼角再次溢出泪疙瘩,颤动着嘴唇:孩子,我不会忘了你。一声声的感谢,在他的心里默默地敲,像个小孩子在灵魂的深处,乱涂乱画。张悦给了老人如画一般的勇气和希望,她看见老人的心拔高了,死灰哗啦一下子落了下来,就像天空布满细细的云絮,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车主不再出现,“一汪深潭”老人还是出院了。他摇晃着身子,蹬着破旧的三轮车穿街过巷送张悦回家。街上人看见了,像是看到一幅风景图画。他蹬得很慢,她踮脚走得很慢,那段街路,那段小煤屑路,便显得很长。他们父女般在路上缓缓行着,说着话,金汁般的阳光洒在街上、穿梭的车上、他们的身上。不消多长时间,那低矮的房檐便出现了,他跳下车,拉紧张悦的手,父爱般的温暖传遍了她全身。他拘谨地走进她的房子,拉住病床上老人的手,眼泪在框框里圆溜溜地转,更似“一汪深潭”了。转身,他出去了,背影落塌塌地消失在蹦跳着的阳光里。

两个月后,一个飘着小青雪的早晨,张悦推开门,猛然发现窄仄的院子里多了一垛摆放规整的零碎木头,她惊醒般暗想,是老人让我冬天取暖,一定是老人送来的了,一定是。想到这里,她的眼里潮润润的了,忽地心里有个地方尖尖地疼了一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医院照旧热闹,患者进进出出。“一汪深潭”老人,人们只是议论了几天,更多的是议论他的儿子在哪里,渐渐的也就淡忘了。第二零九号病房,又来了新的患者,依旧是白白的墙壁,迎来上午一抹黄盈盈的太阳光芒,从窗处照进来,一直照进来,虚弱,沉净,亲切,依旧有一丝暖烘烘的情调。只不过这一丝光线搀和着外面冷风,也反射着地面上的一层小青雪进来,静静地打量着新来的患者,不会带有锐利的棱角。似乎习以为常了,对待每一个患者,只是张悦却有些变了。空闲,她喜欢站在窗处,站在那棵大叶杨树影子的下面,默默地看着远处大街上流水样的车,那里面蹬着三轮车的人。看着,看着,她就颓败成了一堵墙,眼前就出现了那垛碎木头,“一汪深潭”老人蹬车时瘦弯弯的背影。

她在心里画着大大的心事,像一颗大石榴,里面包裹进鲜红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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