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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知识分子的清高”—— 兼析“以今衡古”的评判标准

2010-12-26裴毅然

民主与科学 2010年2期
关键词:方孝孺士林朱棣

■裴毅然

2006年12月7日《文学报》载文“知识分子的清高”,作者何顿先生质疑司马迁不该当廷为李陵争谏,认为“(司马迁)不应该不会察言观色,也不应该在朝廷上触怒皇帝……司马迁在为李陵将军辩护时,没有找对说话的时机,因而激怒了汉武帝。”接着,何顿剑指方孝孺,认为“像方孝孺那样,为了自身的名节,让几百人跟着他殉葬,这是不是太看重名节和太自私自利了?!”文中还有几段“义正词严”的质疑:“感觉知识分子的清高是很害人的,害了自己倒也无所谓,但有些知识分子因清高,把自己一家人,甚至几族人都害了。……这种为‘名节’而不顾一切的做法是神圣和伟大的呢,还是太自私自利了呢?古代有很多知识分子为了‘名节’都把自己的家人搭上了,三族、五族、六族的被诛灭,都是‘名节’这东西闹的。”读到这些似是而非的“论断”,几度摆放不下,难以一挥而去,只得特商榷于何顿先生。

细阅何文,发现其立论的逻辑依据是“放在今天,我来想这个问题,我觉得凡是关系到他人的性命一事就是大事,就得慎重,哪怕牺牲自己的名节也应该做出让步,因为你的‘名节’与许多无辜的生命牵扯到一起了,你就得替别人着想!”看来,何文的歪歪理坏就坏在这“放在今天”四字。史界有一金言:“不能以今天的阳光照射昨日的阴霾”,这是一口许多人跌掉下去的旧井。因为用“放在今天”的认识标准与裁量尺度,离了秦月汉关特定的时空限制,离了古人所面临的历史环境,离了其时其地其人所可能达到的认识限度,哪一位古圣古贤经得起今人的挑剔?或曰:哪一位圣人还能成为圣人?另有一本李若愚先生撰写的《苦涩风流——古代知识分子浮沉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也是以今裁古,拎着一柄“今天主义”的尺子,专从挑刺角度审视从孔子到盛宣怀等78位正面历史人物,以成王败寇为标尺,指责他们韬晦失通人情失练,弄得洪洞县里无“好人”,没有一位前贤先哲没有巨瘢显疵,而开出的药方又是千篇一律的取消主义——只要不这样,便如何如何……

何顿、李若愚先生可能都忘了,造成司马迁、方孝孺悲剧的“一号人物”是汉武帝刘彻与明成祖朱棣,首先是他们缺乏最基本的人道主义,违反了轻夺人命的“游戏规则”,独尊独大。如今放掉悲剧主动方的“一号”追究被动方的“二号”,裁量标准本身已经倾斜。也就是说,何李二先生刚一出门就迈错了道——逻辑起点就错了。如何文中:“明成祖在历史上并非昏君,按今天的话说,方孝孺不识相,把一心要善待他的明成祖惹得怒不可遏……”居然以“不识相”惹怒朱棣评判方孝孺!再说,朱棣刚刚夺位,方孝孺怎么知道此人“并非昏君”?以这样的“后见之明”指责方孝孺的“不识相”,还有一点历史逻辑性么?

朱棣大逆不道叔夺侄位,公开造反,决不是简单的一室私事。他要“善待”方孝孺,乃是借重方孝孺“士林领袖”的名声服务于自己的政治利益,以收入天下士林之心——“看,方孝孺都降了!”为自己的造反正名,巩固其并不稳固的皇位。朱棣的“善待”并不是纯粹的“无条件礼遇”。何顿先生居然指责方孝孺“不识相”,那么显然方孝孺只有成为建文帝的贰臣,方为“识相”!方孝孺以死尽忠,维护的是当时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念。古代士林强调忠君爱国,今人看来很有愚忠之嫌,何以要将爱国与忠君拴在一起?但在当时却是“士林共识”与“社会必需”。君死臣节,也是当时士林所要求的标准之一。因为,那时也有“稳定压倒一切”的问题,谁都明白分裂与战乱的悲惨后果,而皇权稳定乃是社会稳定的“第一前提”。国柄有失,群雄逐鹿,孰兴孰亡都是百姓苦。从痛苦的战乱中,无认既得利益的当政者还是广大士林,最后总结得出皇权移交的“嫡长子继承权”,以继承的天然惟一性防堵皇族内部的觊觎争位。

方孝孺若“借坡下驴”替朱棣起草登位诏书,从价值逻辑上可是名节尽失的“助纣为虐”,全九族之命而污损大是大非,作为一代士林领袖的方孝孺,怎么转得了这个弯子?方孝孺“便十族奈我何”,表示你朱棣至多杀尽我九族,但无法扭折我持守的精神——“燕贼篡位”,他要争的就是这个理这口气。最最要命的是:强权面前无真理,面对强权者,争理就必须舍命舍族,保命保族就必须舍理舍节。两者必舍其一,相权之下,方孝孺自然明白无法两全,只能舍己舍族而争理争节。难道他会不顾惜全族之命吗?他会愿意872人随自己而死么?若方孝孺后退一步,承认叔侄争位乃“朱家私事”,草诏宣布朱棣夺位的合法性,那整个社会还有什么价值标准值得士人持守?是否只要强权者以命相胁以族相逼,天下士人便都得乖乖缴械投降,至少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强权者什么时候不如此逼人就范?什么时候不如此要你“为理舍命”?若以“生命权第一”的当今标准要求古人,我们还能从历史长河中得到什么必须持守的价值标准?还能拥有什么不可褫夺的人文精神?那句“只要主义真,自有后来人”,还有什么价值与意义?全天下岂不只剩下匍匐着的“叛臣”?岂不只剩下惜命自全的奴才?既然连最有骨头的方孝孺都被遭到“价值质疑”。

后人标举前代贤哲,总是取其一而非取其全。如对屈子主要取其香草美人的修身进取与不忍去乡的爱国情怀;对贾谊取的是怀才不遇英年早夭的哀伤;对太史公取的是仗义直言与史识史笔;对方孝孺取的是宁死不屈的精神……每位被后人提起的古人,必然会以某种精神为内核浓缩成某一符号。若按何顿先生与《苦涩风流》的判认标准,莫非历代人民的眼光都不行了?如果他们如鱼入水于世、如鸟入林于时,为当权者“汩其泥而扬其波”,与俗众同流合污,还有什么“为人类理性守夜”的人文价值与历史意义?凝聚历史经验的形而上精神乃是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乃是保持历史理性发展的前提,为推动社会前进所必需。若司马迁、方孝孺不迂不梗,不忠于形而上,势必只有流附于形而下,为利舍理。那么,他们还能从历史尘埃中光芒万丈地升起么?一代比一代挑剔的史家会允许他们垂名至今么?

从人类认识史角度,我们总是一步步从错误走向正确,从缺陷走向修补走向完善,哪有一上来就绝对正确?不允许古人犯“今天的错误”,实在是太苛求古人了。更何况司马迁的廷争,为的是解救已经下狱的李陵家人,为他人而舍己身,难道不够高尚吗?够不上今天“见义勇为”么?更何况从历史效用这一现实角度,方孝孺的“舍族全节”,为后辈士林竖起一面悲壮大旗,至少激励了明清两代士子的抗争意识。

从价值体系上,古代的绝对君权与现代的民权至上,乃是基本支点完全不同的两大价值系统,价值出发点完全相离相悖。因此,以今天的价值标准裁量古人古事,自是“无一处无是非”、“无一处无商榷”。不同的价值标准自然得出不同的评判结果,但问题恰恰在于:我们能够这么要求古人么?能够以今天的高明嘲笑古人的“迂腐”么?能够以帝王的残暴指责古代圣贤何不“退一步海阔天空”?君权的绝对性能够成为臣子必须退让的理由么?价值理念难道就不值得人们用肉体去捍卫?不付出一点牺牲,历史车轮怎么被推动?社会如何得以前进?理念如何成为不朽?——如何这一切失去了坚定的捍卫者。当然,我并不鼓励牺牲,也不希望牺牲,任何牺牲都是应该顾惜的,只是当牺牲不可避免,只是当牺牲必须支付,这样的牺牲才会被“批准”。现代社会一大努力方向便是降低捍卫真理的代价,通过整体运作将“生命第一”贯彻到实处,决不允许非法剥夺公民的一切权利。也可以说,正因为看到绝对君权的狰狞面目,有了方孝孺辈所抛洒的鲜血,我们今天才会如此坚定地捍卫“人人平等”、“生命第一”等人文理念。如果从方孝孺事件中只读出方的“迂腐”,看不到其他更多的内容,只能是今人的悲哀。

还是那句老话,历史是相当复杂的,后人评史实应小心再三。从单极出发,尤其从单一的今天标准出发,肯定会掉入那口古老的旧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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