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珣

一

罗兰的屁股是很大。

这一点,我们94级外贸英语专业的几十号男生女生都知道。我记得,大学刚入学,学校就统一搞军训。军训第一天上午是训练向左转向右转和向后转。没多久,我们就听到女队教官在教训排头兵罗兰姑娘了:“最高的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报告班长,我叫罗兰。”

“知道为什么我要问你吗?”

“报告班长,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听我口令,向左转!”

罗兰反应倒是灵敏,但一转就差点把腰闪了,上半身转过去了,可下半身才转了四分之三。正站在罗兰背后的男生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教官先是教训了男生,然后转到罗兰面前,阴着脸问了:“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问你了吧?”

“知道了。是我转得不好。”

“为什么转得不好?”

“可能是我屁股太大了。”

来自大西北贫困山区的罗兰简直是太单纯太善良太可爱了,怎么也轮不到、也犯不着自己说自己“屁股太大”啊。包括教官在内的所有男生女生都忍不住疯狂大笑。

罗兰屁股大的笑话由此传出。

二

罗兰意识到老总卢国强对自己屁股感兴趣是在从韩国回来之后。

罗兰去韩国总公司出差了三个月。这可害苦了卢国强,每天看到那个座位上空空如也,心里就一阵失落。

罗兰回到公司,最高兴的莫过于卢国强。

罗兰早上一进办公室,办公电话响了,久违了的卢国强说:“小罗,我是卢总,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先是“辛苦、辛苦”一阵客套,卢国强突然话题一转,问:“对了,那边公司员工的制服是什么样的?”

“跟我们一模一样。”

“我就说了嘛,就这款式好看,根本就不用换新的款式。”卢国强说着说着已经绕到罗兰身后去了。

卢国强搬了一张椅子,放到罗兰身后:“来,坐下说。”

罗兰真有点受宠若惊,赶紧坐。一坐下去,身后的卢国强却把手垫了下去。

罗兰“哎呀”一声还没叫出来,卢国强的两只手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隔着薄薄的布料狠狠地摩擦着罗兰的臀部。

罗兰意识到不对劲,赶紧跳开。卢国强撇开头给罗兰倒了一杯水:“水,小心烫。”

罗兰脸都红了,不知所措,拿起水杯又放下,离开了办公室。

三

第二天一早,不到5点,罗兰就醒了,心里矛盾得不得了。

最后,罗兰还是决定正常上班。要辞职,也得过了月底再走,好结一个月的工资。上班之前,罗兰仔细地收拾了一下自己:西装里面的衬衫的扣子是否扣嚴实了,脸上所有的淡妆是否都洗去了,脚下的鞋子是否已经换成平底鞋了。出门之前,罗兰不放心,还特意重新穿了下文胸,把胸部勒紧了,扯平坦了。

一到公司,罗兰就看到走廊上新贴出一份文件:“鉴于行政人事部罗兰在随公司高层出访韩国期间的优秀表现,公司决定给予该员工直升一级工资的奖励。”

罗兰脸上绷紧的肌肉仿佛放松了些。每月给员工做薪酬考核的罗兰是最清楚的了,这直升一级工资,意味着每月多了600元。600元,能做很多事情啊。每月300元寄给母亲的钱解决了,每月200元寄给大哥儿子高中寄宿的钱有了。要是一年累计下来,7200元,明年大哥儿子考上大学的学费也差不多了。即使考不上,也可以拿这笔钱去学个厨师、驾驶什么的,出来好找工作。

是的,这就是罗兰的理想。一个农村大学生的理想,那就是留在城市里,好好工作,帮助家里脱离贫困,让家里的人过上好生活。再简单一点,四个字:勤劳致富。

不仅仅是那天,卢国强没来,连续一个礼拜,卢国强都没来。

罗兰不知道,他是故意回避自己,还是有事外出了。罗兰想起卢国强后来发给她一条短信:“小罗,白天的事情是我的错,希望你原谅,有空我想请你吃饭,向你解释一下,我也有苦衷。”罗兰心想,你有苦衷关我屁事,只要不要再摸我屁股就行。

四

时间一晃,数月已过。大哥的大儿子终于考上大学,罗家又出了个大学生,罗兰为这事情高兴了整整半个月。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晚上,侄子在网吧里约罗兰QQ聊天,要姑姑传授一些大学学习和生活的经验。

这一聊,你一句我一句的,一晃两个小时过去了,罗兰一抬头才发现三个加班的同事早就走了,光亮如昼的公司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罗兰赶紧下了QQ,准备离开。

就在罗兰一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卢国强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就站在自己的后面。罗兰聊得太入神了,卢国强走进公司的时候,她头都没抬一下。刚陪一个客户洗完桑拿回来的卢国强,一边抽烟,一边注视着罗兰的背影。

看到罗兰要走,卢国强已经不能控制理智了。满脸涨红的卢国强慌张中使用了暴力,一拳打在罗兰的太阳穴上。卢国强宛如一头饿狼,迫切地把公司里所有的灯都关闭了,黑咕隆咚中抱着罗兰摸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可怜的罗兰也就这样一直直直地卧躺在长条沙发上,直到自己醒来。罗兰第一个动作是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朝卢国强砸去,卢国强一偏,烟灰缸砸在墙壁上,又落到木地板上,“当当”作响。

罗兰还想抄其他东西的时候,被卢国强按倒了。

卢国强满头大汗地说:“我什么也没干,只是亲了你的屁股,请你原谅我。”

“你变态,混蛋。”罗兰喊了一半,嘴巴就被捂上了。

“是,我变态。”卢国强近乎呜咽,一脸痛苦的样子。

这么一折腾,罗兰的太阳穴胀痛起来。罗兰很想抄起椅子朝卢国强砸过去,但看到那老狗一般可怜的样子,放弃了,抓起自己的包冲了出去。

快到家时,罗兰才发现包里硬硬的。罗兰知道那是一叠人民币。

五

坐在床上想了一夜,罗兰最后决定辞职,离开卢国强这个变态狂。

很快,罗兰就到另外一家从事国际贸易的公司上班了。一个月后,罗兰因为出色的英语专业口语和干净利索的做事风格,成为公司有史以来第一个提前转正的员工。

心情不错的罗兰,正准备打电话给我们几个同学吃饭庆祝,卢国强在电话里出现了。

罗兰辞职之后就把卢国强那恶心的手机号码删除了,心想就让这混蛋永远地消失在自己的周围吧。没想到,这一个电话又让罗兰和他扯上了关系。这回扯上的关系,比性骚扰复杂一百倍。

卢国强在电话里自报家门:“小罗吗?是我啊,忘记了吧,我是卢国强啊。”

“干什么?”罗兰说。

“请你别紧张嘛。你别忙挂电话,不会超过一分钟。这样啊,你现在就拿出你中国银行那张银行卡,去自动取款机上查查金额,看是不是多了100万元。你马上去查,15分钟后我再打你电话。”

“100万?”罗兰正要问话,可卢国强已经挂断了电话。“100万?100万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账号上?”

罗兰三步两脚找到了一个自动取款机。这时候,罗兰一个疑问出来了:“卢国强怎么知道我有中国银行的卡?以前公司发工资的卡是工商银行的。”

罗兰取出中国银行的卡,将它塞进了取款机里。输入密码,按“查询”。机器无声无息地工作。

1,000,010!

这张卡是罗兰每个月交房子按揭款的专用银行卡,每月扣除自己定期存进去的还款后,就只剩开户首次存进去的10元了。减去这属于自己的10元,这张卡上真的多出了100万!

罗兰心里恐慌起来:“这100万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卡里?”

手机响了,是卢国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罗兰问。

“不要担心,看你紧张的。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卢国强说。

六

半个小时后,罗兰坐上了卢国强的车。

“你什么时候偷看我的卡号的?”罗兰问。

“就上次,上次啊,一开始在你办公桌,后来又在我办公室,我控制不住那次啊。你晕倒过去了,我就拿出你的卡看了。”卢国强比画着说。

想起那次卢国强打昏自己,罗兰就来气:“你为什么偷看我的银行卡号?”

卢国强说:“别说这么大声,好不好?听我说嘛。是这样的,打进你卡里的100万,是我一个朋友还给我的债务,我为什么不打进自己的卡里呢,是因为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我有这么个100万的私房钱。女人婆看钱比命还重,过几年离婚,没有多少是我的。我手里有几张卡,卡里有多少钱,我老婆都一清二楚。所以,我就让朋友打到你的卡上来了。我明天会偷偷去办一张卡,然后呢,你再转给我。”

两人的谈话很快结束。第二天中午,卢国强果然开车接走罗兰,来到银行,直接从罗兰的卡里划走100万到卢国强的卡里。100万!只不过是一个数字的变换。罗兰的卡里又变成了10元。

卢国强送罗兰回公司。下车的时候,卢国强说:“谢谢你,下午下班后你再查查你卡里的余额,多余的部分是我给你的保管费,谢谢你的帮忙。”

这卢国强在玩什么把戏?看看表,公司快上班了,罗兰头也没回就进了写字楼。

下午5点半,罗兰再次把银行卡塞进取款机里。输入密码,连输两次都是多按出了一个数字,手太用力了。第三次,终于正确,继续按“查询”。机器在无声无息地工作。

100,010!

多了10万元!

这10万元就是卢国强付的保管费?

罗兰立即打卢国强的手机。卢国强笑着说:“这是你应该得的。”

罗兰仿佛做梦一样。整整一个月过后,罗兰都不敢动这多余的10万元。直到老家二哥做生意急用一大笔钱,罗兰看这么多天,这10万元钱也没出什么事情,就取了4万出来,给二哥寄了过去。

七

钱的事又来了。突然有一天,卢国强在电话里用很急切的语气说:“关于上次那笔100万的钱,有点问题,想跟你说清楚。”

罗兰想起那笔已经取了4万给老家二哥做生意用的“保管费”。拿人家的手短,既然卢国强说钱有点问题,要跟自己说清楚,自己不去,讲不通。

罗兰和卢国强约好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在去咖啡厅的路上,罗兰心里想:“出了问题?难道这钱来路不明?”

罗兰的预感是准的。那100万元钱根本不是别人还给卢国强的债务,而是公司一客户订货的定金。

卢国强说得很明朗:“这个客户是我一点一点谈下来的,对方负责这单生意的人,也是公司的副总,他想吃点回扣。我本来是想给公司出点力,但没想到公司姓孙的那小子竟然处处在说我的坏话,说我变态,招女员工喜欢招屁股大的。我招屁股大的又怎么了?这点事情也要干涉我。既然这样,我干吗还为公司卖力?就和对方一拍即合,双方都吃回扣,20%。怎么吃?我不说你也知道,给现金,不走公家账号。我就叫客户打到你卡里了,我就是想让你也从中得到一些好处。所谓的‘保管费,兜了一大圈儿,说白了,我对你有歉疚心,我想弥补对你的……伤害吧。”

罗兰打断了卢国强,着急地问:“你电话里说出了问题,什么意思?”

“哦,这样,接下来,客户还要支付500万给公司,我想像上次那样让客户继续把这500万打到你的卡上来,然后再转到我的卡里。”卢国强说。

“你这不是害我吗?不行。”罗兰说。

“没事的。”

卢国强看看表说:“对了,还有两分钟,客户会打你电话,他想知道第一笔钱,除去回扣的80万,我是否已经交给了公司。我已经告诉他,你是公司财务总监。他会问你‘财务入账了吗,你就说一个字——是。”

卢国强话音刚落,罗兰的手机就响了。

罗兰只觉得头脑“嗡嗡”直响,前后左右感觉做梦一样,然后就和对方说了一句话:“是。”很短促,很清晰的一个音。

第二天中午,卢国强准时接到罗兰。罗兰先把卡塞进自动取款机,输人密码,按“查询”。冰冷的机器无声无息地工作。

5,000,010!

500万!

罗兰迅速又来到银行柜台,出示身份证,顺利地把500万转入了卢国强的卡里。

一切都做完了。紧张过后的罗兰对卢国强说:“我希望这是我们见面的最后一次。”

“好,好,好。谢谢,谢谢,谢谢。”卢国强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你的保管费,下午到。”

那个下午,罗兰提前30分钟下班,跑到附近的一个取款机上查询余额。

500,010!

多了50万!

八

罗兰要结婚了。对象是同事张冰河。

然而,就在罗兰宴请同学宣布结婚喜讯后的次日清晨,卢国强电话来了。电话里,卢国强气喘吁吁,一段话鞭炮似的放完就消失了:“客户那几百万货款,被我挪用了,我在澳门赌场输得一干二净。昨天,客户到公司要货来了,才发现工厂根本就没他们的订单。现在公司正在四处找我,我暂时不在深圳,这个号码也马上不用了,你也先避一避。”

罗兰当时的内心是矛盾的。接受客户巨额货款的银行卡是自己的,自己也从中收到了“保管费”60万元,一旦卢国强筹集不了数百万的现金,自己毫无疑问是有责任的,至少是个帮凶、同犯。

自己是如实上缴60万呢,还是等过一段时间,看卢国强那边能否筹到钱再说呢?罗兰为难了。

现在就去上缴60万,自己肯定也会被抓起来的,不如等一段时间再作决定吧。回家,罗兰决定回甘肃老家避一避。

罗兰找出那张银行卡就去取钱,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里面的56万转到另外一张卡上了。因为那张卡是专门用于还住房按揭贷款的。

罗兰从银行取了16万回家。

16个“砖头”拿在手里,罗兰自己都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罗兰担心自己走不出银行就会被突然降临的警察带走。

罗兰买张最低折扣的机票,坐着大巴到了机场。安检人员拿着电子检测仪器对着罗兰上下左右前后安检的时候,罗兰再次出现幻觉,警察突然出现,铐走自己。

都没有。难道公司现在只在追查卢国强?难道公司还没有报案,不想把事情闹大?难道卢国强筹集了钱,还给了客户,事情了结了?

九

回到老家那天晚上,饿极了、冻坏了的罗兰狼吞虎咽了三大碗面条。吃到最后一碗时,吃着吃着,罗兰眼泪就掉进面汤里了。大嫂眼尖,忙问:“兰兰,你咋了?”

罗兰止住泪水,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没事。想你们了。”

“傻孩子。快去洗把脸,全村人都知道你回来了,等会就有人来咱家串门了。”母亲拍拍罗兰说。

首先来的是罗老师。罗老师话不多,拿出一张红纸给罗兰看。这是村里起草的一份关于申请乡里拨款重建村小学的报告。罗兰懂罗老师的意思,没等罗老师开口说“你是咱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满口答应了:“罗老师,我捐3万元。”

罗兰总觉得要出事。整整一个星期,罗兰足不出户,每天不停地拨打卢国强的手机,永远都是一句标准的普通话:“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十

村小学重建庆祝仪式在罗兰家门口举行。村里自凑钱、米,摆了二十多桌,乡长、村长到了,镇长也到了,罗兰坐在镇长和乡长中间。下面坐着的是乡亲们和孩子们,黑压压的一片。

一个孩子跑上来,给罗兰行了少先队礼,然后将一个鲜红的红领巾系在罗兰的脖子上。

罗校长扯着干涩的嗓子说:“下面由本村第一个大学生、捐助3万元支持村小学重建的罗兰讲话,大家欢迎。”

罗兰先把包里的三个“砖头”交给了村长。下面一片欢呼。

罗兰清清嗓子说:“尊敬的镇长、乡长、村长、罗校长,以及各位乡亲父老和同学们,我在这里首先感谢当年教过我的罗老师及其他老师,我能从村小学走出去,有你们的功劳。”

罗兰正要继续往下说,包里的手机响了。镇长小声说:“先接电话再说,不要紧的,别耽误了你的大事。”

罗兰听着手机的响声,心里一阵阵紧。罗兰跑下酒桌,冲进睡房,“喂。”

果然是卢国强。

“小罗,一切都玩完了。深圳大街小巷都贴满了我们两人的通缉令。我现在马上登上飞机,我出国了。你保重吧。”

篮球场上唧唧喳喳的,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在等着罗兰。罗校长用话筒一次一次地喊着:“大家安静,安静。”

十一

关于罗兰在监狱里的情况,我们几个同学都不甚了解。因为罗兰被关在广东和湖南隔界的一个边远监狱。这个地方和深圳相距遥远,日日为讨生活疲于奔波忙碌,谁也没有提出要去探望罗兰。我们只知道,罗兰要在高墙里度过四年时光。

是有一天,张冰河——罗兰的男朋友——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知道吗?罗兰不久就要出来了,减刑一年。”张冰河说,“监狱这次能给罗兰提出减刑申请的原因是罗兰从进入监狱第一天开始,积极参加劳动,认真学习劳动技能,无论是插塑料花还是组装电子钟,手脚勤快,超额超量,平均每月领到300元报酬,定期寄回老家,成为最富有的服刑人员。监狱说,罗兰带动了一大批靠混刑度日,无病装病、小病大养的服刑人员,既有效改变了她们好逸恶劳的恶习,也避免了她们刑满出狱后因没有技术、没有经济来源而重新犯罪。她还跟我说,她能超额完成任务的原因是屁股大,一坐三四個小时坐得住,不像那些吸毒的,瘦了巴叽的,坐不了半个小时屁股就疼,总想躺床上歇着。”

可爱的大屁股姑娘罗兰啊。

汪彬彬/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