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凡

人们看到老根时，他总是蹲在院口的碌碡上，手里夹着烟卷，不安地东张西望。跟他说话，他也是答非所问，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人们都知道，他这是在望风。

老根家常年支着几张麻将桌子，村人没事了，就早早地赶来搓几把。老根家的算不上漂亮，也算不得寒碜，只是生得白胖，在村人眼中，自有一种半老徐娘的韵致。晚辈的人爱和老根家的开下流玩笑，甚至还动手动脚，想从老根家的身上“揩油”。遇到这茬口，老根家的都是笑着咒骂。闹得急了，伸手去抓对方的裤裆，抓住了狠攥，有人领教了厉害，都不敢闹得过火，只是摸一把奶子、拧一把腰什么的，老根家的是不会急的。

老根家的是个干净利索的娘们，村人打麻将时候，烟卷咕嘟咕嘟地乱抽，浓痰啪嗒啪嗒地朝地上吐，人们散去后无论多晚，老根家的就开始认真地拾掇，地要清扫两遍，桌子也擦拭干净，厕所的便桶喝令老根出去倒掉，直到拾掇得满意了，才去睡。村人手脏，一副麻将牌几天就玩得黢黑。老根家的隔三差五就要把麻将洗刷一遍，这个别人那里是绝对没有的。

老根家的伺候局子非常周到，谁要招呼喝水，老根家的立马应承一声，甘甜的茶水给你倒过来，中午晚上一般都管饭，杂合菜一人一碗，馒头随便吃。老根家的炒菜的手艺娴熟，杂合菜滋味比红白事上的一点不差，只是肉头少点。

这样殷勤伺候村人玩乐。自然是为了收取。将所得慎重地锁到衣柜里时，又觉得这个工作有意义了。老根就死心塌地地在外面守望，夏天忍着暴晒，冬天耐着寒风。精神的时候和人闲话，一边瞟着小街的尽头；疲倦的时候，狠劲地吸烟，让浓重的烟雾舔他的肺泡，努力撑开打架的两片眼皮。老根蹲在碌碡上，恰像把门的石狮子，硬把自己蹲成了雕塑。

在老根的想像中，一辆警车忽然从小街的尽头出观，呼啸着闪着红灯直冲而来，他这个时候飞跑回家，让人们收拾了赌具，赶紧翻墙散去，等警察进门，只剩下悠闲地喝茶说话的人们了。但是在老根的梦里，这个场景被颠覆了，他无数次地梦见警车冲过来了，他站起来，想着回家告知，但是腿就是动弹不得，警车停到院口，车上跳下几个年轻的警察，冲进了他家，给打麻将的人戴上了手铐，呵斥着推搡出来。这梦醒来，老根总是全身汗水淋漓，心头怦怦乱跳。

老根依然忠实地把守在院口，脚下是一地的烟头。因为他的忠实，来玩的人也都很放心。就说是嘛，梅家坞打麻将的被抓了好几起，警车却没有一次停到老根家来。似乎老根家成了打麻将人的洞天福地。老根家的为此也是洋洋自得：我家，有老根看着呢，随便玩，敞开玩，啥事没有啊。

小街出去不远是一家小卖部，秋嫂是这里的主人，她也是看着老根家聚来的人气才开设的。确实，这些打麻将的人打起麻将来，不要命地吸烟，他们经过小卖部的时候都要买上两包，还经常在打麻将的过程中，掏出钱来让老根家的到这里来买烟。秋嫂的生意还是凑合的，夜里门灯直到很晚才关。老根蹲在碌碡上守望时，也借助这点灯光来给自己解闷，或者说这点灯光能给老根一点温暖。

就在人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事情突然发生了。就在一个平常又平静的夜晚，有一辆警车没有开警灯，静悄悄地出现在了秋嫂小卖部的灯光下。老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警车就停到了他的身边，五六个警察跳下车来，一如在老根梦境里所发生的一样，迅速地扑进了他家。老根惊慌地想着喊叫，却被面前站的警察用冰凉的电棒抵住了下巴，那个小警察冷笑着说，你不说话，没有人拿你当成哑巴。老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一会儿工夫，玩麻将的人们被警察呵斥着驱赶出来了，连推带搡地被弄进了那辆警车，人们被装罐头一样塞了进去，即使如此，车外还是剩余了好几个人。开车的警察不耐烦地说，好了，再塞就要出人命了，我再回来一趟吧。

这次打击是非常致命的，那天晚上参与打麻将的都被抓住了，而且要加以重罚。老根家的也被抓去了，也被罚了款。事情了结后，老根家的想再组织人们来玩，遭到了老根的反对，老根说，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咱不干这个也够吃够花的，你省省心吧。老根家的想起警察的电棒就不寒而栗，只是破口咒骂。你个蠢货，警察来了你不会告诉大家啊，叫你望风是为了啥啊。

这以后，老根也能到地里看看庄稼，或者和村人蹓跶着去赶闲集了。傍黑时他蹲到碌碡上和邻居闲话，人们就问，老根叔你望风时想啥了，又想婶子的奶子了怎的，警察到了面前也不知道。老根嘿嘿地笑了，说，当时是反应不过来了。又有人问，老根哥，你说是谁告的你啊，警察不可能把这个摸得这样熟悉啊。老根嗫嚅着说，这个，这个谁知道啊。实际上老根心里明镜似的，他想，这个秘密跟谁也不能说，打死也不能说。这个事秋嫂影影忽忽地知晓一点。出事那天下午，老根到她小卖部里买了包烟，还破天荒地要过电话，朝里面含糊地说了些什么。秋嫂看见他眼神飘忽不定，有点像做贼，还感觉有点好笑。老根有句话她听得清楚：进街看见小卖部就快到了。秋嫂还以为他是叫人来打麻将。事后秋嫂疑心，给男人说了。男人哼了一声，老根他举报自己干啥，女人家想法就是荒唐。这事过得久了，秋嫂就渐渐地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