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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王伯沆《红楼梦》评点之“化出”论*

2010-08-15何红梅

菏泽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贾琏聊斋志异评点

何红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试析王伯沆《红楼梦》评点之“化出”论*

何红梅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就小说情节的设计而论,《红楼梦》评点中明确提出“化出”方法的,是清末民初的国学大师王伯沆。①

王伯沆对《红楼梦》的情节设计颇多关注,诸如“曲尽情理”(第31回批语)之故作曲折,“相似而不同”(第11回批语)之各有精彩等等,认为如此妙文全在作者的精密之思。更值得注意的是,王伯沆发现《红楼梦》的某些情节其来有自——连第58回的吹汤小事亦有所本(第58回批语),进而指出小说情节的“化出”现象,道出清代《红楼梦》评点如脂批和张新之评之所未道。②

所谓“化出”,是指变化而得。就情节设计而论,是指依据一定的情节加以变化,从而产生出新的情节(按,为行文方便,后文分别以原情节和新情节名之)。而小说情节的构成又离不开人物、事件和场景。考察王伯沆评点“化出”情节的有关批语(包括以“脱胎”出之的批语),可以得知王伯沆之“化出论”的基本情况如次。

首先,侧重人事叙述的情节“化出”。在这里,“人”指人物形象,“事”指所叙述的人物行为及其后果。小说艺术中,“人”的塑造,“事”的展开在相当程度上是彼此相依的,故合而论之。

比如,小说第64回写贾琏要尤二姐的槟榔吃:

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儿。二姐儿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儿怕有人来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儿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儿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儿,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儿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儿时,只见二姐儿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王伯沆认为这一情节存在“化出”现象,批曰:

此一段似从《聊斋志异·王桂庵传》脱胎。

据《聊斋志异》知,《王桂庵传》写王樨(字桂庵)乘舟去南方游玩,偶遇一船家女子(即芸娘):

邻舟有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韶绝。王窥瞻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以斜瞬之,俯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锭一枚遥投之,堕襟上。女拾弃之,若不知为金也,金落岸边。王拾归,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训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顺流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1](P522)

健全基层水利服务体系取得新突破。督促各地按要求出台了加强基层水利服务体系建设的政策文件,确保2013年年底前如期完成了乡镇(流域)水利服务机构建设任务。全国已建基层水利站29 040个,在岗人数达129 967人,12个省份还实行了村级水管员制度。全国80%的县成立了县级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管理机构,21%的县建立了县级水质检测中心。

有学者认为:“曹雪芹不仅看过《聊斋志异》,而且从多方面汲取了营养,《聊斋志异》从多方面影响

了《红楼梦》的写作。”[2](P316—317)比如这两处情节极

《红楼梦》评点中,王伯沆关于《红楼梦》情节设计的技巧,明确提出了“化出”的方法,认为人事叙述可以变化而得,场景描写也可以从别处“化出”。而这种方法体现的无疑是古代小说创作中的一种重写行为,值得注意。

王伯沆;《红楼梦》;评点;化出论;重写

还有小说第80回,写宝蟾给薛蟠倒茶吃,原文是:“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误,豁啷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王伯沆认为,这个情节是从《聊斋志异·白于玉传》中紫衣美女给吴生倒酒“化出”的。而且很容易看出,彼时的“生托接杯,戏挠纤腕。女笑失手,酒杯倾堕”[1](P104),与此时的“倒茶”可谓形神兼“似”。在突出“人”“事”描述的过程中,二者除了细节上有些许不同,“化出”后的情节几乎是对原来情节的一次重写。

其次,侧重场景描写的情节“化出”。情节构成中的场景要素,是指叙事作品中具体描写的人物行为与活动的场所。王伯沆认为,除了人事叙述可以变化而得,场景描写也可以从别处“化出”。

比如,小说第101回写凤姐主仆往园中来:

只见园中月色比着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凄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唿”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起来。

王伯沆分析这里的场景描写“化出”有自:

在此批语中,“《水浒》景阳冈”是指《水浒传》第22回“景阳冈武松打虎”中的一段精彩描写:武松乘着酒兴走上冈子来:

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

那一阵风过了,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阿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

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来了。[5](P423—424)

比较可知,这两段场景描写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红楼梦》第101回写的是秋冬间事,而且是夜月色明朗,秋风萧瑟;“景阳冈”一回写的也是十月间日色渐坠之后发生的事。《红楼梦》写的是月色笼罩的大观园里凄凉寂静,西风一过,吹响枯枝落叶,惊飞寒鸦宿鸟,凤姐也不禁“发噤起来”;《水浒传》写的是夜幕降临的景阳冈上虎林骇人,一阵狂风发起,乱树背后跳出大虫,武松惊得“酒都做冷汗出来了”。两处场景描写都是冬初夜景——静极来风——风至声出——声出人惊——人惊酒“冷”。就表达效果来看,《红楼梦》把全非昔日气象的大观园月夜写得冷气满纸,鬼气满纸,一方面是借以征兆大观园阳气渐衰,另一方面是用来预示凤姐死期将近;《水浒传》写景阳虎林“惊死读者”,以其“神妙之笔,灯下读之,火光如豆,变成绿色”,定睛细看则“人是神人,虎是活虎”[5](金圣叹:第22回双行夹批,P424)。二者都非常绝妙地渲染了令人骇然的气氛,突出了人物不无紧张的心理状态,这是它们相似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新情节在等等细处与原情节有异:一为脂粉英雄,一为打虎神人;一为寒鸦宿鸟惊飞,一为饥渴大虫跳出;一在深宅大院,一在乱石山冈;一为西风浸身,一为活虎搏人。原情节的场景描写出得有声势,经《红楼梦》“化出”后,言外则有感伤贾府败落之意,艺术效果各有千秋。

王伯沆不仅注意到《红楼梦》作者从他人小说中“化出”一些情节,还发现《红楼梦》的某些情节也为后来小说作者据以“化出”新的情节。

比如第35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中写道:

那玉钏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

张新之认为此乃“事之所有,文之所无,写来绝倒,此书外不多见”[4](张新之:第35回夹批,P846),王伯沆则更进一步,看出此一情节被吴敬梓“化出”了去:

不料此一段文法,竟为《儒林外史》窃去,作鲁太守赘亲,筵上忽飞来一只钉靴。妙文!

据《儒林外史》第10回叙述,在鲁家喜筵上,有个厨役靸了一双钉鞋,看戏看昏了,把两碗粉汤打碎在地下。两只狗争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跷起一只脚来踢狗,却把钉鞋踢脱了。那鞋正落在陈和甫席上,把两盘点心打得稀烂。陈和甫惊起时,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原情节是为了突出风流宝玉“别有痛痒相关处”(第35回批语)的多情心性,吴敬梓“化出”的新情节是为了表达对鲁编修、陈和甫之类的揶揄和讽刺。虽然都是无意泼汤的情节,相对而言,吴敬梓“化出”的新情节较原情节更为曲折有致,不仅人物、地点、时代有了明显不同,还改易了部分情节。不过仍然属于细节上的区别,不足以改变情节“化出”的重写性质。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王伯沆认为情节之“化出”,根本在于通过部分消除本事的原有特征而“化出”一个具有虚构意味的新情节(当然并不排除本事也有虚构成分③),亦即通过改易原情节的人物、地点、时代甚至部分情节等小说因素来适应重写文本的情节需要,这种“化出”体现的无疑是古代小说创作中的一种重写行为。特别是批语所及既有《红楼梦》对《聊斋志异》、《水浒传》某些情节的“化出”,又有《儒林外史》对《红楼梦》某些情节的“化出”,在王伯沆看来,情节“化出”实为古代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技巧。平心论之,“化出论”的这一内涵,在清代《红楼梦》评点乃至中国古代小说评点史上都几无论及,足见王伯沆评点之敏锐。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无论“化出”情节在重写文本中的数量多寡,这种楚材晋用、移花接木方式的目的都在于使该情节服从于重写文本的整体结构,满足其在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甚或主题表达方面的需要。惜乎王伯沆评点于此缺乏论述,故此不赘。

注释:

①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始于1915年夏,完成于1938年冬;分别以朱笔、绿笔、黄笔、墨笔与紫笔评点,总计批语12387条。1985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由赵国璋、谈凤梁等整理的《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上、下两册,是为本文所依。

②清代《红楼梦》评点中,先有脂砚斋评《红楼梦》“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庚辰本第13回眉批),再有张新之评“《石头记》脱胎在《西游记》,借径在《金瓶梅》,摄神在《水浒传》”(《太平闲人〈石头记〉读法》)。但与脂批相似,张新之的具体分析往往落脚在人物形象的借鉴而不是情节的化用,如:“写宝钗热是骨,冷是面,巧是本领,直郑庄、操、莽大奸雄化身,在小说则借《金瓶》之月娘、《水浒》之宋江为蓝本。”(第7回总评)“写英雄失意(即包勇),直脱胎于《水浒传》;至隐意多多,则青出于蓝矣。”(第107回夹批)

③王伯沆第77回批语:“此数行似从孝圣宪皇后乘纯庙郊祀斋宿缢死香妃一事化出。”笔者认为,香妃之事索隐红学多有所论,这条批语论“化出”亦及香妃一事,兼其中“似”字不宜妄议,故本文正文未及,以待方家。

[1]蒲松龄.聊斋志异[M].长沙:岳麓书社,2004.

[2]马瑞芳.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3]一粟.红楼梦资料彙编[G].北京:中华书局,1964.

[4]冯其庸,陈其欣.八家评批红楼梦.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5]《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

On Wang Bohang’s Point of Views about Be ing Reborn

HE Hong-mei

(School ofLiberalArts,Qufu No rmal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In the reviews ofthe D ream of Red M ansions,Wang Bohang raised the point of views of being reborn.He thought that the narration of persons&matters,the description scene could be reborn from other plots.As a method of creation,itwas a re-writing in ancient Chinese novelsworthy of being noticed.

Wang Bohang;review ofthe D ream of Red M ansions;point of views on being reborn;re-writing

book=7,ebook=228

I207.411

A为相似,其间当有“化出”的可能。试析:贾琏先眼瞟二姐美色后索要槟榔,王樨先窥瞻船女风姿后朗吟诗句;二姐觉察,低头含笑不理,船女似解,斜瞬绣履如故;贾琏情投九龙珮,王樨意合一金锭;尤老娘、三姐一来,贾琏“甚是着急”,而二姐只是不理;船女父亲一回,王樨是“心急甚”,而船女绣履不顾;后来,二姐收起绢子无事,船女藏起金锭径去。不同的是,王樨是一个痴情男子,时“方娶而丧其偶”,对船女是“悔不即媒定之”;贾琏则“纯乎荡子气”[3](姚燮:读红楼梦纲领,P169),值国孝家孝之中,就对二姐率动垂涎之意,是红楼中典型的荡子形象之一;就是二姐,看其举止亦是“一个淫妇气派”[4](姚燮:《红楼梦》第64回眉批,P1596)。据此可知,《红楼梦》中“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对《王桂庵传》之相应情节的“化出”,主要体现在主人公姓名、地点、物件等细节方面的改易,在内容和意义方面仍有明显的关联。不过,这种关联的价值取向通常有异有同。就这一对情节而言,应是异向关联。原情节是写王樨与船女的一见钟情,新情节则是贾琏与尤二的有意浪荡,情感品位不可同日而语,但于情节发展或人物塑造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另有第48回贾赦抢夺石呆子扇子一段故事,王伯沆认为“似脱胎《聊斋·石清虚》中段”(第48回批语),情形与前述相类,而这一对情节在价值取向方面则属于同向关联。

1673-2103(2010)04-0022-03

2010-03-15

何红梅(1970-),女,山东汶上人,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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