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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窗分得读书灯
——程章灿读书札记

2010-08-15程章灿

名作欣赏 2010年16期
关键词:卓文君司马相如白头

/程章灿

晚窗分得读书灯
——程章灿读书札记

/程章灿

一 司马相如的情书/保证书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有《汉司马相如集》,其中收录相如给卓文君的情书一封,题作《报卓文君书》。古人难得留下这么私密性的文字,值得好好一读:

五味虽甘,宁先稻黍;五色有灿,而不掩韦布。惟此绿衣,将执子之釜。锦水有鸳,汉宫有木。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歩。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

信誓旦旦,说来娓娓动听,端的是蜀中多情风流才子!所谓“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显然是针对旧题卓文君的诗《白头吟》而发,明明是空言保证,却显得煞是有情:领受了夫人的“诗教”,我已经提高了认识,决心改正错误。放心啦,你虽然不再秀色可餐(五味),明艳照人(五色),我也不会抛弃你的。人之常情,来而不往非礼,何况夫妻双方?所以,为了配合《白头吟》,也为了配合“恶搞”这一段恋情的需要,后人编造了这封信,我相信。

还没完呐。《文章辨体汇选》卷二百五十二又有卓文君《与相如书》:

群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木而亲,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齧,明镜缺,朝露晞,芳弦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文章辨体汇选》和《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都是明代人编的书,这两封信,看样子至少在明代已经出现了。卓文君写的这封,虽然与相如写的互有呼应,我总感觉前者像是后出的。也说不定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仿佛左手握右手”。

《全汉文》卷二十二也收了司马相如这封信,出处漏脱,估计是从《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中辑来的。今人编的《司马相如集》没有收这封信,看来也不相信它是真的。信虽不为真,文辞倒是蛮优美的。

好事者躲在某个地方窃笑呢。

二 关于名词:名不正则言不顺

查了一下《南京地名录》,实辉巷东起中华路,西至牵牛巷。据同治《上江两县志》载,清朝即沿用此名。至于实辉何以变成石灰,或石灰变成实辉,怕是其中有一个写讹了。写成石灰,有从俗或取简之意,字意从俗,字形从简。也有可能原地初有经营石灰一类的行业,或与石灰有关,因以得名。至于写作实辉,则是从雅。这是我的揣测,没有根据的。

我从前住在北阴阳营。这个地名中,“阴阳营”原本应当写作“鹰扬营”,是明代驻军所在,故名。虽然蛮有阳刚之气,可是老百姓嫌写起来繁难,时间久了,很多人也不记得这里曾经做过军营,就写成同音的“阴阳营”。文化大革命中,又觉得这个地名阴阳怪气,非但不革命,还显得不光明正大,所以,又改称北阴阳营为向阳北巷,称南阴阳营为向阳南巷。文革结束,又改用旧名阴阳营,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莫测高深,也好。

记得听一位老师讲过一段文革中编《新华字典》的掌故,“阴”字因为先天不足,组不出什么比较革命性的词来,只有“背阴”,还马马虎虎。就这样,当然还不够突出政治,于是在“阳”字词例中,特别突出“向阳”一词。“茹毛饮血”这个词,在当时的语境下,也犯了大忌讳,哪个敢收进来?真的是不要命啊?而要命的是这个词常用,“茹”的这个义项也重要,又找不到好替换的词例,可把革命秀才们给难住了。还有更好玩的,当时在饭桌上,没有做笔记,过后忘了,悔之莫及。

《新华字典》出了一版又一版,商务印书馆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还有《现代汉语词典》也是。比较各种版次的不同,不要看别的,就看其中对名词的解释,比如对“战争”一词如何解释,恐怕就大有说头。不信试试。一滴水中折射出太阳的七彩,一个词中透现出社会政治的变迁,如果这样的文章能发出来,那稿费虽然不起眼,也是一笔小小的、小小的财。

三 王粲《登楼赋》

兹楼登四望,暇日聊销忧。斯宇览所处,显敞实寡仇。挟清漳通浦,倚曲沮长洲。坟衍背广陆,皋隰临沃流。北弥陶朱牧,西接昭王丘。华实已蔽野,黍稷复盈畴。信美非吾土,曾何足少留。

纷浊遭迁逝,逾纪漫迄今。眷眷情怀归,忧思孰可任。凭轩槛眺望,向北风开襟。平原远极目,荆山蔽高岑。逶迤路修迥,既漾川济深。旧乡悲壅隔,横坠涕弗禁。尼父昔在陈,归欤有叹音。钟仪幽楚奏,庄舃显越吟。人情同怀土,穷达岂异心。

日月吁远违,河清俟未极。王道冀一平,高衢假骋力。匏瓜惧徒悬,井渫畏莫食。栖迟步徙倚,白日忽将匿。萧瑟风并兴,惨惨天无色。狂顾兽求群,相鸣鸟举翼。原野阒无人,征夫行未息。凄怆心感发,忉怛憯意恻。阶除循下降,气愤交胸臆。参半夜不寐,盘桓怅反侧。

今按:“挟清漳通浦,倚曲沮长洲”,若译为“清漳挟通浦,曲沮倚长洲”,似是更为纯粹的五言句式,唯句意小有变异。同样,若为追求句式纯粹计,“凭轩槛眺望,向北风开襟”二句亦可译为“轩槛凭眺望,北风向开襟”,但读起来似乎显得更可怪,干脆仍其旧,或者还更为朴拙一些。是啊,《登楼赋》毕竟是一篇赋,赋也毕竟有自身的句式特点,如果通篇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转换成五言,那就不好玩了。

伍先生当日或许正是这么考虑的吧。

四 小说中的精神分析:deja vu现象

《红楼梦》第三回写宝黛初见,“黛玉一见便吃了一大惊,心中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何等眼熟!’”“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这么更相和睦了。’”

宝黛二人这种神秘奇妙的熟悉感觉,在心理学中通称为deja vu现象。deja vu本来是一个法语词,原意为“早看过了”,在心理学中表示一种一个人对某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事、物所特有的熟悉的感觉。弗洛伊德在《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中说:“deja vu,可以用一种精神活动历程来了解——就是潜意识的幻想。”“简而言之,deja vu 的感觉就是对潜意识幻想的记忆。每一个人都经验过意识的幻想(白日梦),却不知道潜意识的幻想也是有的。”(林克明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在弗洛伊德以前,还没有人从心理学上对这一现象做过解释。而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的这一段描写,却以精细的生活观察和生动的细节描写,印证了精神分析学所揭示的这一心理现象,不能不惊为神来之笔。

五 小说中的精神分析:娄阿鼠

精神分析学认为,“在任何似乎任意的行为里有着精确的宿因,这个观念,已为心理学带来重大收获——可能在法律的量刑施刑方面,贡献亦复不少。”(弗洛伊德:《日常生活的心理分析》第十二章,注2)

在《十五贯》中,娄阿鼠请况钟测字,自拈一个“鼠”字。这显然是一个随机性很强的例子,而在娄阿鼠的深层潜意识里,选这个字仍然有其宿因。人在无意识之中,常会想起、念出或写下自己的名字;而逃命途中惶惶不可终日的娄阿鼠,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过街老鼠。况钟遂利用鼠字的字形、鼠的生活习性等特点,来旁敲侧击,进行心理上的扫射,使其更快暴露本来面目。况钟堪称是一个精神分析的行家。

作 者:程章灿,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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