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青

理想是好的，谁都知道，但是理想有它的代价，这种代价甚至破坏了理想本身的质量。这是真正的代价：不是为了成就一件东西而牺牲另一件东西，而是，为了成就一件东西，而牺牲了它本身的一部分。

在一次交流会上，有人问窦文涛的人生理想，窦文涛说：“我没什么理想，我只能看到眼前这一小步。我觉得理想其实是一种意淫。”

这个譬喻很精到。对于很多人来说，理想最有用的时候不是将来，而是现在。当一件东西没有被得到，但是又有可能被得到的时候，它就可以被称为理想了。没有实现的理想也仍然可以叫理想，所以理想的存在并不以它的实现为目的。它只是满足我们对未来的某种欲求。这样说起来，理想很像是—个慰安妇。

我一直怀疑理想的作用，因为有时候，理想会给一个人困境。生活本身不管好或坏，都不能羞辱一个人，或者困窘他。真正能让一个人陷入困境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设定。这种设定如果和生活有了偏差，就会出问题。一个人的自我设定如果高于生活，他就会对生活生出很多抱怨。而自我设定低于生活，这也不好。不要让生活本身给你一个太大的惊喜，一般的人扛不住。一个艺人一夜成名，一个市民中了大彩，或者任何一个人，侥幸的有了一个大的所得……这些都会毁了一个人。人性是奇怪的，它能承受苦难，却很难承受一个突然的好运气。

所以人生的好处在于，它拒絕设定。你不能对任何一个可能性进行意淫。

《理想的清单》就呈现了这样一种困境：班尼一直按部就班的设定人生，他非常有规律，讲原则，他甚至给自己列了个清单，每个人生阶段要实现的东西都有非常清楚的设定。但是生活本身给了他一个大的冷场。当他实现了他清单上面的最高理想，做上了学院的行政主管，并且做得还相当不错的时候，他发现他心里渴望的其实是在学术上有建树，但在学术上他恰好没有天赋。

这很荒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成功是得你所爱，满足是爱你所得。”也就是说，班尼成功但不满足。这是最可悲的人生。

班尼后来也很困惑，“理想究竟是一种手段呢，还是一种目的?完成了这个理想，是不是代表要用这个已经实现的理想，再去做更多的事?如果真是如此，那理想和欲望有什么不同?如果理想本身不就是自己的目的，完成了就达成了一切，追求理想不就是追求欲望的满足吗?欲望会有满足的那一天吗?”

班尼那个粗俗的朋友约翰说：“还是顺着欲望走比较清楚。”

欲望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东西，但是它气质强烈，它能给我们满足。有时候，把成功和满足放在一起，到底哪个更高贵一点?难道成功不是为了某种满足吗?这样说来，满足其实比成功更贴心，更到位。那么为什么不跟着欲望走呢?

可是滑稽的恰恰是：你凭什么认为你追求的这种可能是最好的?你凭什么认为你打压的东西就应该被打压，你树立的东西就应该被树立?你凭什么认为，你在人生里加入很多故意的东西，人生的品质就会提高?

人永远不该忘记，有一件东西是不能改变的：天分。

理想是人对世界的索求。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好的几样东西是有限的，人人都知道。这是你的理想，也是别人的理想。但天分却是私有的，每个人的天分各异。理想的实现，是天分和索求的一种匹配。有些人的天分，碰巧和世界上那些最好的东西匹配得上，这些人是幸运的。而另一些人，他们的天分和那些公认的好东西不匹配，他们也可以把他们的天分削掉一些边角，来和那些好东西咬合起来。他们当然也能成功，但那是一种强扭的成功。

理想能给人的困境，有时甚至远远大于生活本身能给人的困境。当你设立理想的时候，你就摒绝了很多可能性，你就关闭了一部分天分。越早的设立理想，就越早的关闭了一部分天分。如果一个小孩子，从很小开始，就树立了坚定的理想，那他的人生是最可悲的人生，他的很多天分都将是无效的。

人生不过就是面对一段时间而已。时间会让所有的东西呈现出来，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障碍，所有的天分和所有的无能。那么为什么不能让时间来决定一切呢?当然，没有人会同意。因为人生只有一次，没有人敢对人生无为而治。

班尼对理想的那种类似强迫症式的追求，在姿态上是有一点狰狞的。理想捉弄了他。《理想的清单》前三分之二都在述说班尼实现理想的过程，平淡无奇，和一般的励志故事无异，但是结尾是有力的。这是一个有思考的结尾，它给了“理想”这个词一个分量，一个另外的含义。理想是好的，谁都知道，但是理想有它的代价，这种代价甚至破坏了理想本身的质量。这是真正的代价：不是为了成就一件东西而牺牲另一件东西，而是，为了成就一件东西，而牺牲了它本身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