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 田

日前,京城某大学一侯姓教授提出建议,希望将《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武松醉打蒋门神》三篇文章从中学课本中删除,理由是血腥场面较多,少儿不宜。此议一出,反响强烈。

教材要不要改?当然要改。让学生接触到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最新成果,是一件值得赞扬的好事。问题是如何科学判断哪些该剔除、哪些该补进,也就是说,如何把握一个科学的尺度。尺度正确,教材就越改越好,反之,就越改越糟了。

这位侯姓教授采用的,是严格的现代尺度。这就给目前使用的各种人文教材带来了全面的生存危机,告急的就不光是鲁智深。《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鲁智深同志没有到信访办或者其他政府部门去积极反映情况,没有利用法律手段去维护弱势群体金氏父女的权益,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肉食店老板给打死了,场面还相当血腥。再看全书,梁山的革命党也没有搞民主宪政,没有通过选举把赵氏统治集团给选下去,只知道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对大宋王朝的维稳,没起什么好作用。以此观之,岂止是鲁提辖“见义勇为”有问题,连《水浒》的地位和意义也要重新研究了。这位教授忘了,是朝廷腐败才逼得绿林好汉们上梁山。没有高俅和郑屠户这些坏蛋,也就没有林冲的夜奔和鲁提辖的动粗。政府不作为,还不让鲁提辖“作为”“作为”吗?顺便说一句,同是《水浒》中人,鲁智深的惩治郑屠户,跟李逵的挥动板斧“排头砍去”还是不一样的。社会秩序完全扭曲了,老鲁的这种“以暴制暴”就获得了某种正当性、合理性。他的侠义精神也成为值得肯定的价值观。郑屠户被打死的场面是不是有点血腥?有点儿,但并不严重,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把血淋淋的程度给淡化了。鲁智深的头一拳,打在鼻子上,鲜血迸流。作者写的是:“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鲁智深的第二拳,打的是眼眶。这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作者是用“彩帛铺”做比:“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第三拳打在太阳穴上,作者说,“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除了内容上的除暴安良,这篇课文需要保留的最重要理由,恰恰是语言的优美和修辞的巧妙,具体点说,就是这三拳效果表述之委婉、机智,巧妙地钝化了感官刺激的锐度。

中小学语文课本中能不能有血腥?我以为,血腥无法回避,也不应该回避。表现敌人的残暴,不可能没有血腥。如果一点不提日本鬼子对成千上万中国人的屠杀,不提他们强奸完中国妇女,还要把木棍捅到女人的阴道里,以至于中国人对国耻毫无印象,那日后中国人就难免还要充当被屠杀、被强奸的角色。不提渣滓洞的特务往手指甲里面钉竹签,江姐的坚贞不屈怎么体现?鲁迅的小说《药》中的华老栓,要弄到烈士砍头时迸出的鲜血,制成人血馒头,给儿子治病,没有这点“血腥”,这篇小说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反映国民的愚昧也就失去了振聋发聩的一幕。“文革”中那么多人被折磨致死,这血腥如果全民族都忘记了,悲剧就可能重演。再说,我们培养中华民族的后代,是要培养全面把握世界风云和正确继承中华民族优秀精神遗产的新人,而不是一些不知假恶丑为何物的可爱小天使,更不是一群见了血就会晕倒的十八世纪的英国贵族小姐。我们并不是没有尝到因制造真空、隔绝病菌而坑害了受教育者的苦头啊。只有接触过一些丑恶,才能对丑恶有一定的辨别和免疫能力。须知,我们需要的接班人,不是一群超级“纯净”的人,而是一群健全、健康的人。其实,现在的孩子接受的社会信息已经十分广泛,仍靠教材搞愚民政策,很难奏效。初中学生网络游戏的“血腥”程度也许会令侯教授大吃一惊的。

解放以来的宣传和教育,最严重的问题就是瞒和骗。人们在宣传材料和教材中虚拟了一套理论、一个社会,等孩子们走上社会时才发现,现实与老师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一厢情愿地“净化”教材的“良好愿望”,一旦碰到了坚硬而又有点血腥的现实,就难免显得尴尬而可笑。你也许能够把教材中的血腥清除干净,可你却无法遮住所有学生的眼睛,不看现实中的血腥。强行拆迁的人,把孤苦无助的百姓逼得自焚;黑矿主和黑砖窑主常常草菅人命;看守所动不动就冒出一个“冲凉死”或者“躲猫猫死”;城管人员竟然把拍摄他们行凶的人活活打死。中国孩子面对这些现实,再看你那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腥的教材,会作何感想?

中国人心目中的好学生,是课本背得好,作业写得好,上课坐得直,下课不打闹的。至于孩子们学没学到有用的东西,身心是不是得到了健康的发展,人们并不在意。于是,我们辛辛苦苦地克隆了一批又一批循规蹈矩的“豆芽菜”。小孩子为什么上课不能搞得轻松点,坐得随便点,下课为什么就不能打打闹闹?有点肢体对抗有什么不好?体育课就应该有一些自卫的武术教学。可惜,我们的大众体育基本上没有人管,钱都被竞技体育花掉了,管事的宁肯拿出几个亿换一块金牌,也不肯给大众提高一下体质。战争爆发,让金牌得主上前线行么?这样一群没见过血腥,甚至连架也不会打的孩子,能建设和保卫祖国?由一堆堆窝窝囊囊的豆芽菜组成的民族,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么?我们民族的体魄不能再退化下去了。如果孩子们个个身手矫健,有点武功,一旦遇到流氓无赖欺负,或者城管人员来袭,就不至于等着挨打。各个学校也不必安排许多保安前来护驾了。

开除鲁智深的消息一出,最令人宽慰的,是网民的敏锐反应。“新浪调查”中,有人随机截取一个调查结果:在一万零四百四十九人参加的讨论中,认为“应保留”的占71.9%,认为“应保留,但文中确实存在血腥描写,需要老师加强引导”的占17.6%,两项相加,接近九成。还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更多一些,他们比桃花源中人看得更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