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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铁.排调

2010-05-14斯继东

小小说月刊 2010年4期
关键词:钟会哥俩阮籍

斯继东

打铁

没聚会时我就去打铁。

史料说我二十年无喜愠之色是瞎说,简直白日讲夜话,我的脸难道是铁打的?但史料说我善锻倒是不假。我喜欢打铁。

木生火,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再硬的东西总会有另一样东西让你变软。看着一块黑铁,在炭火中一点点变色,悄悄柔软,然后通体透明。那种纯,那种剔透,玉和玛瑙根本没法比拟。这个时候,牢骚、不平、块垒和仇恨消失了,我的内心变成了一只空空的杯子。

我不打锄镰铲耙,也不铸刀剑钩戟。我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谁都没见过,没人叫得出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用处。一件东西,如果有名字,就有用途。有用途,就有底价。我的东西没名字,无用途,所以无价。因为无价,所以我从不出售。当然,也从没人来跟我谈过价。

我在洛阳城外搭了个破棚,支好家伙,却缺个帮手——拉风箱的。我就叫上了向秀。向秀只干了一天,就死活不肯了。因为拉风箱就看不成《庄子》。但就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来了一个人。

我认识那个人,他叫钟会。他爸叫钟繇,他还有个哥,叫钟毓。他爸是个不小的官,谣传字写得好。字谁不会写啊?他和他哥都“少有令誉”,“少有令誉”的原因是挺会说话。史料记载的有两次。一次是他爹带哥俩去见皇帝,当时皇帝是曹丕,都是初次见皇帝,同父同母,哥俩反应大异,一人满头大汗一人滴汗未出,曹丕觉得奇怪,就挨个问了。钟毓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钟会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另一次是哥俩一块偷酒喝,又搞出个不同。毓是拜而后饮,会是饮而不拜。酒藏在他爹的枕头边,装睡的钟繇就睁开眼问了。哥说:“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弟说:“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不是绕口令吗?可我们那会儿兴这个。一个人有没有才干,德行怎么样,主要就看他会不会说话。

我以为他是来买东西的。我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在铺子里,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这让我挺没趣。现在来了人,我是挺高兴的。如果他叫得出名字,那东西就送他,我分文不取。但他显然对我的东西不感兴趣。这让我很失望。事后才知道,他是来拜会我的。拜会就拜会。打小偷酒喝的家伙,或许能成个不错的朋友。可他带那么多人来干吗?肥衣轻裘,宾从如云,打架啊?带了也就带了,你总得说话啊,总得先打个招呼不是?可他没吭声,干站着看我打铁,连个屁都没放。又不是我来拜会你,那你爱站多久站多久吧。我就埋头打我的铁。向秀看看我看看他也只好埋头拉他的风箱。铁在火中一点点变色,终于通体透明,我把它捞起来放到铁砧上,举起了十二磅的大锤。他挺没趣,转身欲走。我也挺没劲。忍不住就奚落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回过身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真的走了。我问得挺刁,没想到他接得更妙,简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接,我的心变软了。

我喜欢上了钟会。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朋友。

排调

聚会时,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到的。

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后到的自然就是取笑的对象(我们那会管取笑叫排调,吴越方言后来有个词叫调排,大概就是那时的排调)。加上我又是七贤中最小的(我小山涛29岁,小阮籍24岁,比嵇康、刘伶、向秀、阮咸他们也要小10岁上下),他们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阮籍翻着白眼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其他人都醉醺醺地看着我,一脸坏笑。笑得最开心的是向秀。这个书呆子。我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也刚刚被排调过。他一天到晚都捧着《庄子》,惟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似的。我们喝酒都袒胸露腹,但他是不被允许的。他要一袒,阮咸就会没完:你干嘛?晒书啊?

我说:“卿辈意,亦复可败邪?”这话让他们听着舒服,于是坏笑都变成了得意。

“好了好了,快上你的酒吧。”刘伶说。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我的酒。我来得迟,就是给他们买酒去了。他们能把酒品出个三六九等,但都买不起酒。我天天拿上等美酒供他们,他们却一口一个“俗物”呼我,实在是不厚道的。

好酒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好酒是银子换来的。可他们偏偏就恨银子。他们从不提钱,好像提一下也会脏了口似的。我哥王衍也这样。我嫂不信,有天早晨让仆人用铜钱银子把床团团绑了起来。我哥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让钱给堵死了。你知道他怎么办,他在床上喊:夫人,快把这些阿堵物给我挪开。就是没提钱。

跟他们相反,我喜欢钱。我太喜欢钱了。别人有了钱,爱购田置地修宅纳妾什么的,我不,我就喜欢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甚至黑乎乎脏兮兮的铜板。我的书房和卧室都挖了地窖凿了暗壁,里面装的都是现钱。这样我写起五言诗跟老婆做起爱才特别踏实。我每晚上床前的功课就是数钱。老婆也喜欢干这事,于是每天晚上我们俩都这样卿卿我我地凑在油灯下数钱。对了,“卿卿我我”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俗物,我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子。也是他们取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家的园子里有一棵李子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一年结两次果,果特别甜。自家吃不完,我就让老婆拿出去换银子。但是这么好的种子哪能给别人呢?这事让我很发愁。老婆又出了个好点子——把核弄坏。的确是个好点子。但要把核弄坏又不破损李子,做起来可不容易。我老婆发明的牙筹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为了封住口,这事我们是背着仆人们偷偷在书房里卿卿我我干的。但事还是泄露了出去,最后传到了他们耳朵里。就此落了笑柄。

李子坏过事,也成过事。

本来七贤是没我份儿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父亲王浑,当时还没去凉州任刺史。他跟阮籍相交,这个青白眼常来我家玩。本来他是从不搭理我的。有次我和伙伴们在路边玩耍。道旁有一株李树,结满了果子。其他人见了都嘴馋,争相攀摘,只有我没动。凑巧阮籍路过,就立住问我,为什么不去摘。李子我吃得多了,我知道全天下的李子都没王浑家那棵树上的好吃。但我犯得着这样跟他说吗?我就信口开河了一句:“李在道边而多子,必苦李也。”就这么一件烂事,阮籍把我当成了神童。这之后,阮籍来我家就不找我爹找我了。我以为这事会让我爹挺没面子,谁知相反,我爹觉得挺有面子,逢人就提这事。

后来嵇康他们在竹林里搞七贤。凑来凑去,只有六贤,阮籍就荐了我。一提那件事,其他人居然都知道,于是就表决通过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阮籍看走了眼。但已经晚了,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除了阮籍,其他人可不想让我走。

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眼里喜欢我。

俗和雅从来都是一对弈生兄弟。就像我和我哥,嵇康和嵇喜。

因为有我这个俗物在,竹林七贤显得更贤了。

选自《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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