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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荷怨

2010-05-14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0年3期
关键词:少爷摇椅黑猫

刁 暄

楔子

我蹲在人潮汹涌的劳务市场,像匹马厩里的牲口任人挑选。

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从一辆黑色私家车上下来,立刻被几个恳切的保姆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却犹犹豫豫的,拒绝了那些聒噪的自荐者,直溜达到我身边才停下,打量着我,说:“站起来我看看。”

我打个哈欠,恹恹地直起身。他笑了,感叹道:“好家伙,你可真高。”真讨厌,作为一个女人,身高是我的痛处,它使我在人群中过分显眼。但我又不美,可以想象平日这给我带来多少轻蔑的侧目。

“我姓梁,是个律师。你愿意去照顾一位太太吗?三天,会拿到在别人家里一年的报酬。”

“为什么选我?”

“你的性格比较适合,看上去很……淡定。”他扶扶鼻梁上的眼镜,审慎地回答。

我点点头,拎起随身的小包裹,留下身后一片嫉恨的目光。

洋楼里的神秘女人

车子开了将近四个小时,早已远离市区,车窗外的景色渐渐荒凉,天空也暗下来。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直到他拍拍我的胳膊,说:“到了。”

推开车门,眼前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建筑,沉默地伫立在清冷的旷野中,是幢老式洋楼。深灰色的屋顶直耸入云,斑驳的墙壁上爬满深绿的长藤,高大的铁门锈迹斑斑。院子四周是茂密的灌木丛,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修剪过了。

“这里……会有人住吗?”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梁律师没说话,但他的手却用力地钳住我的腕子,怎么也挣脱不开,就这样拽着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昏暗。正前方是个肃穆的灵堂,黑色的帷幔垂下来,案上摆着个香炉和两支粗大的白蜡烛。我眯起眼睛,看清墙上挂着的遗像。是个老人,六七十岁,鹰钩鼻,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唇紧紧抿着,他的眉毛很低,目光阴沉,盯得人寒毛直立。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退后两步,却发现梁律师不见了。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只有灵前那两点跳跃摇晃的烛光,将我的影子映在墙上并放大好几倍,在这静谧的古宅中,衬得有些诡异。我壮起胆子,喊道:“有人吗?”回应我的是空气中传来的一阵女人的歌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回荡在整幢宅子里。接着,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毫无预兆地从我身后伸出,轻轻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感到冷汗“刷”地淌下,霎时把衣服浸湿了。猛地回过头,一张惨白的脸紧紧贴上来,离我的鼻尖几乎只有半寸距离。我“哇”地喊出声,瘫倒在地上。

“嘘,别叫。”

我勉强定了定神,看清这个忽然冒出的不速之客。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穿着件白绸旗袍,五官清秀,头发一丝不苟地盘着,别着一朵小白花。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惜,此刻的脸上却笼罩着一层阴霾乖戾之气,而且因为身材过分单薄,倒似个纸扎的假人。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墙上,还好,是有影子的……

“你是刚雇来的保姆吧?叫什么名字?”

“风荷。”

她皱起眉挑剔地审视着我,我则低下头,摆出一副乖巧老实的神情。

良久,她长舒口气,说:“我是这儿的女主人,叫我太太吧。你只需要在这里待三天,从明天开始,每天给老爷的灵位上香,然后准备我的一日三餐,送到楼上的房间。其它时候随意。要注意保持安静,我怕吵。”说完,她转过身,上楼去了。那双足有三寸的高跟鞋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她仿佛只是个摇曳的孤魂。

墙角的落地钟当当地响起来,已经晚上10点了,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于是卧在窗边的一张摇椅上,不久便睡着了。

第一天

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太太还没起床。我想起她昨夜的叮嘱,忙点燃一把香插在灵堂案子上的香炉里。

梁律师推门进来,笑着说:“早上好。对不起,昨天我有些急事,没打招呼就走了,你见过太太了吧?”

“见过了。”

他点点头,看到我放在摇椅上的小包袱,脸色一变,惊讶地问:“你昨晚睡在那上面吗?”

“是啊,怎么了?”

他把我拉到外面,附在我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原来这座房子是幢空宅,自从老爷去世后,仆人也都遣散,已经两年多没有人住了。太太本来生活在市里,这次回来,是遵照老爷的遗嘱,在这儿等三天,一直待到七月半才能走。

“怎么会有这么怪的遗嘱?为什么要待到七月半?”我问。

“还不是为了遗产。老爷除了这位夫人,还有位二太太,以及二太太生的独子。可惜五年前的夏天,少爷放暑假,母子俩驱车到山里旅行,发生意外,连人带车掉下悬崖。就这么完了,连尸体都没找到。

“出事的时候,老爷正在外地谈生意,听到消息整个人都崩溃了。大病一场,后来精神便大不如前,明白时就躲在房间里哭,糊涂的时候便嘻嘻笑着,说儿子只是留学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直到两年前,他得了绝症,临终留下遗嘱,交代说自己死后,所有财产不动,等到儿子十八岁生日,把钱都给他。如果少爷那时还没回来,才给太太继承全部。唉,可怜老爷到死还是疯的,也可怜太太,本来自己就没个子嗣。还要等这么久。”

“七月半就是少爷的生日吗?”

“不止生日,还是他的忌日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会找你来了吧?这宅子长久空着,四个主人横死三个,有些不干净。太太一个人住害怕,况且,七月半还是鬼节,所以……”

“梁律师,放心,这三天,我会陪着太太。”

他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然后指着摇椅说:“老爷和少爷生前都喜欢坐在那儿。要是太太夜里下来,冷不丁看到上面有人,会被吓倒的。厨房边上有间佣人房,你晚上还是睡在那里吧。”

我端着做好的早饭上楼,二楼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森,虽然走廊上有两扇很大的窗户,但都拉着厚厚的窗帘,放不进一丝阳光。我敲了敲太太房间的门,轻轻走了进去。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全神贯注地梳头,头发放下来拨到一侧,遮住半边苍白的面孔,木梳滑过瀑布似的长发,一下,一下……桌上有一部留声机,里面是个女人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歌,昨夜吓到我的就是它吧。

“好听吗?”幽幽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太太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我身边,眼睛直勾勾的,梦呓般道,“老爷很喜欢这首歌,那时我还年轻,是歌舞团的台柱子,每次他都点名让我唱它。再后来,他就娶了我……可是好景不长,他又遇上了唱得比我更好的女人,唉。”她深深叹口气,出神地跟着留声机轻和着,“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再看看周围的摆设,令人不禁寒毛直竖——屋子的门框上,天花板上,梳妆台的镜子边,到处都贴满黄符。偶尔从窗缝里挤进一丝山风,便吹得这些黄符纸沙沙作响。我打个寒战,忙放下手里的食物夺门而出。

一天过去了,太太没有下楼,我后两次送食物上去,她都静静地躺在床上,留声机反复放着那首瘆人的歌。

夜里,我在佣人房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大厅有动静。会是太太吗?我忙起床出去,外面空荡荡的,连个影子都没有。窗边传来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是摇椅在轻轻晃动。奇怪,明明睡前已经把门窗都关紧了,不会有风呀。我想起梁律师早上说过:“老爷和少爷生前都喜欢坐在那儿……”

从我站着的位置望过去,椅子是背对着我的,看不清上面是否有东西,但还在不停地晃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频率也逐渐加速。我怕得靠在墙壁上,捂住耳朵号叫起来。不一会儿,楼上也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我想起太太,便连滚带爬地跑上二楼,与急急忙忙打开房门的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双眼通红,全身抖作一团,死死抓住我,问:“怎么了?”

“摇……摇椅上有……”

她的脸刹那间血色全无,神经质地大张着嘴,指甲深深嵌进我的肉里。我吃不住痛,用力抽出手腕,想到自己的职责,强定下神说:“咱们……还是再去看看,也许是我睡迷糊了。”

太太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下楼,奇怪的是,摇椅静静地,不再动了。

太太平静下来,强忍住怒火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死我了!”

我嗫嚅着辩解:“刚刚明明是……”

她提高嗓门,大声道:“根本什么都没有!”说着,她几步走上前,想把摇椅拉过来给我看。忽然,一团黑影打椅子下面窜出,“嗷”的一声,从太太头顶上跃过,跳到灵堂前的案子上,借着蜡烛的光亮,终于看清原来是一只黑猫,两只碧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们。原来是这个小家伙作怪,我长吁一口气,抱起黑猫。它很温顺,趴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我的脸。

太太却不似刚才镇定了,声音变了调,连声喊着:“丢出去!快,把它丢出去!”

我不敢违抗,忙打开门,黑猫跳到地上,回过头扫了我们两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

转天,太太一天没有起床。大概是前晚受到惊吓,心脏病犯了。我很奇怪一只猫竟然能把她吓成那样。

梁律师悄悄问了我昨夜发生的事,听我描述到黑猫的样子时,他也吓了一跳,说:“那只黑猫是少爷生前养的宠物。自从少爷死后,猫也不见了。”

我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又什么都不敢说。熬到天黑,便早早钻进自己的房间,蒙住头,恨不得明天快点儿到来。

这一夜很安静,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穿好鞋子,就听到太太的尖叫,并伴着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出去一看,太太已经晕倒了。她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灵堂的桌子下丢着个空竹。我顾不得查看,忙抱起太太,双手托住她软软的身体,却觉得手心黏糊糊的,抽出来,上面竟然沾满了暗红色的、黏稠的血。太太身上没有伤,我摸摸地上,原来是从地毯下面渗出来的。伴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地毯是猩红色的,不仔细看,根本辨别不出。

梁律师来了,见到这一幕大吃一惊,他二话不说,先帮我把太太抬到床上安顿好。我们一起下楼,我给他指了指那只忽然冒出的空竹。他眉头深锁,告诉我,这空竹是少爷以前常玩儿的。

“风荷,你坚持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就可以解脱了。”梁律师安慰着我,“如果实在害怕,今晚就搬到楼上和太太一起睡吧。这样安全些。”

最后一个夜晚终于来临了,我躺在太太床边的地板上,心怦怦乱跳,打算一夜不睡,就这么挨到天亮。黑暗中,几乎听不到太太的呼吸声,大概她也没睡吧。凌晨两三点钟外面刮起了大风,夹杂着树枝,啪啪地拍着窗子,吵得人心烦意乱。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隔着厚厚的窗帘,隐约可见玻璃上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只是个轮廓,看不清五官。

太太在床上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颤巍巍地叫道:“风荷。”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回答,双手紧紧攥住被子,就地打了个滚,藏到床下。

接着,一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叫道:“我回家了……回家了……我死得好惨啊……呜呜……”

这是从地狱中传出的哭诉吗?太太惨叫一声,语无伦次地喊着:“别进来,求求你……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动了你们的刹车……别进来……”

“咣”——窗子打开了,狂风呼呼地叫嚣着灌进房间,把家具上贴着的道符刮得满屋飞舞。一个黑影弓着身子站在窗台上,碧绿的眼睛阴沉沉地望向床上,纵身一跃——“啊!”太太的喉咙像被谁掐住,猝然没声了。

我全身僵硬,像被长钉钉死,动弹不得,张张嘴,便失去了知觉。

天亮了

是梁律师把我从床下拖出来的。他拍着我的脸颊,焦急地喊:“风荷,醒醒。”

我睁开眼睛,今天是七月十六日,三天终于过去了,太太却死了。她瞪着眼睛躺在那里,四周是一地凌乱的符纸。惨白的脸上有道长长的血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边,看样子是被黑猫抓的。梁律师判断她是受到过度惊吓,心脏病突发。我告诉他:“太太昨晚承认了,是她动了二太太和少爷的刹车,他们才会摔下悬崖的。”

“唉,真是报应啊!”梁律师揉着眉心叹道,“我已经报警了,警察正在来的路上。你好些了吗?去给我倒杯茶来。”我依言端来一杯热茶,看着他接过去,慢慢抿了一口。

“现在,老爷的遗产怎么办?捐给慈善机构吗?”我问。

梁律师眼镜后的目光闪烁,沉吟片刻,说:“不,他还有个干儿子,遗嘱上交代,如果太太也不在了,就都给他的干儿子。”

“干儿子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他笑了。

“不错。”我点点头,“其实一直都是你搞的鬼吧?黑猫、空竹、地毯上的血,还有昨夜的鬼叫。你早就知道太太的软肋,故意策划了这出戏,吓死她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遗产。”

“呵呵,风荷,你外表木讷,脑筋倒很活泛。可惜你没有证据,我也不会对你怎样的。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这辈子都花不完。”

“不。”我看着他把那杯热茶一口口抿下去,说,“我不要钱。现在,我们都要好好睡了。”

梁律师眉毛一扬,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是徒劳,我已经在茶里放了麻醉剂。他瘫倒在太太身边,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房间里洒满柴油,烈火熊熊烧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他凄厉地号叫:“你这个疯子!连钱都不要!”

空气中充斥着皮肉烧焦的味道,我凄然一笑。

钱有什么好?因为钱,我年轻的母亲去给一个老头子做小;因为钱,我从小尊敬的大妈偷偷弄坏我们的刹车;因为钱,我跌下山崖,却没有死,只是毁容,并从此失去做男人的权利,整容变性后活得生不如死……

我叫风荷,是个高大的女人,七月半这天,我回家了。再也不离开,永远。

选自《百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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