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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能够、也应该“重返”

2010-03-21王泽群

文学自由谈 2010年3期

●文 王泽群

这是一部厚重的作品。这是一种结实的纪实。这是一次人生哲学的也痛苦也快乐的思辨。这是一条极真、极真的“求真”心路。

——我说的是《重返1976》。

在今天灯红酒绿、声色电光、网络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一个红尘俗男人,竟用了两个通宵不眠之夜,读完了袁敏的新作《重返1976》。我自己都有些吃惊了?还有这么吸引我的书啊?这可真是不大容易呢!……这也是近十几年来,我通宵达旦“聚精会神”读书的第二例。第一例是刘海军的《束星北档案》,我是在拿到他的书稿后,从朝霞满天一直读到了另一个朝霞满天。然后,就决定趁公务背着他的书稿上了北京,找了一家最有名的出版社,推荐了《束》稿。编辑同志听了我介绍的内容,欢天喜地“打的”来取了书稿,并应诺一定好好读,认真编。不料,过了三天,人家竟说这作者不会写东西,决定退稿……

我大怒,但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回到青岛,便直接挂电话给当时在作家出版社任职的袁敏:你在哪里?她说,我在杭州。我说:有一部书稿,作者写了15年,非常难得的一部书稿,你赶快到青岛来看稿子,你应该做这本书的责任编辑。她说:行。我回北京后,再到你们那里去。我说:不行。你直接从杭州飞过来。

袁敏听了我的话,二话没说,第二天便直飞青岛。两届四年的同窗,22年的友谊,我们彼此,是有些真诚信任的。

接她住了,设宴洗尘。我把《束》稿全部交付给她已是夜深了。我说:明天上午不打搅你。11点,我打电话给你,你只需说:你编或者不编。她应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10点刚过,她一个电话挂了过来:王泽群,这书我编了。于是,2005年1月,52万字的《束星北档案》,由袁敏责编,作家出版社出版,立刻在岛城和中国科技学术界乃至全国文化界引起强烈反响。记得那年春节,拜年声中,几乎全是对于《束星北档案》以及束星北本人的评价、议论。谈者皆云:大为震动!十分感动!非常激动!……

袁敏帮助刘海军,为我们,为历史,留下了束星北和他的那一段泣泪泣血的窘迫严峻。

今年春节前,袁敏给我一个电话,说她出了一本书,是发表在《收获》上的专栏文章汇集,她寄了一本给我。同时,电邮了一些媒体关于此书的报道及评论文章。

她要写1976年关于“总理遗言”的那段历史我知道,但我并没太在意。这几年里,我更关注的是这位小学妹表现出来的非凡能量。作为出版人,她曾经连续数年在作家出版社创利第一,所编图书频频获奖。出版正做得红火时,她忽然一个华丽转身,返回江南故里,主持了文学刊物《江南》的工作。居然把一个奄奄一息的省级大型杂志,经营得风生水起,奇葩纷纭,引起了同仁们的高度关注。至于写书,她能写些什么呢?何况,是一段远去了的历史。

书收到,扔在枕边——我的枕边,一大摞子书——并没有立刻展读。春节大年里,不拜年,不游走,决定用这点儿时间读书。不料,打开了《重返1976》,就整整地读了两个通宵,越读越激动,越读感觉越好。读罢,长吟不已。立刻,给袁敏写信:

整整读了一夜——其实是两夜——这个时候,把《重返1976》读完了。包括王旭烽和你的后记。

这是近十年来,我读到的一本最好的书。比《束星北档案》还要令我震撼的一本书。因为对于你的熟悉,使我比较自信;但读过这本书,才知道应该是不很熟悉,或者说,很不熟悉。

分三个方面来说吧:

一,没想到你的家庭生活如此地惊天动地,一次又一次的磨难,怎么都让你家摊上了?莫非老天爷就想这样锻造成就了你?

二,两届同学,我们是聊天比较多的同窗,以为彼此都十分了解。但读完此书,我却发现话很少的你,不大和别的同学深入交流的你,理事,悟经,省情,却都非常能干呢。

三,力透纸背的文笔与才华。

我是比你有着更惨烈疼痛生活经历的老大哥了,也许,只有我的这种经历,才能真正地体会与感觉到你的家庭那一段生活的艰与难,血与泪,和永远的不能被岁月磨蚀的痛。

那些研讨会和评论,我不知道你是否满意,因为在我看来,他们没有谁会从我的这种经历与角度来读这本书,或许也就不会懂得你写这本书的感觉与疼痛。人生是需要一些历练的。但是,这历练却不应该这样沉重,这样浸透血泪,这样痛,用这样的代价。三十年后回眸,为什么国人总是心有余悸、额手称吉、抚膺长叹?因为那前三十年,我们这个民族付出得过于“过于”了呢……

感觉很多,只有一个感觉可以现在告诉你:

从当年我得知母亲自戕之后的二十个不眠之夜,那种觳觫、那种惊颤、那种绝望、那种想要随母亲而去却又心有不甘,直至双眼突然失明的经历,实在是太太惨痛了!……也正是眼睛失明之后,我才决定活下去,要以年龄和命运一拼的劲头,在精神上支撑起了21岁的我。那是十年的失明啊!从21岁,到31岁!人生最可宝贵的年华里的失明啊……

而你遭遇此事,只有22岁,和当年失明的我,几乎同龄。如今,隔断三十年的雨雾烟云,你努力地“重返”,努力地求索,努力地思辨,努力地“看清”。而你的努力,就是眼前这一本沉甸甸的有价值的书。

写这封信给你,只是急于一种表达:谢谢你。谢谢你写了这么好的一本书。谢谢你送给我这样的一本书。使我准备直面我的经历我的人生而陡生胆气。

中国的文学——不说艺术。艺术忒复杂——在经历了极左的桎梏、“十年动乱”的奸杀、骤然开放后的欢喜迷茫与恣意浮躁,泡沫依然,但也渐渐开始沉淀。一些正直的有心人,已经开始把他们多年的思考和准备,整理于笔端;而现在,宽容的环境,宽松的空间,宽裕的时间,也使许多人能够把目光回望或是放远,细细地想想,我们曾经走过,我们可能走向,我们能够认知,我们应该考量……

《重返1976》,正是这种沉淀中的一次成功实践。

袁敏从和她有着至亲血缘的家人、朋友,在“总理遗言”这一特定的历史际遇、特别的历史漩涡、特殊的感情与友谊中大开大阖的人生波澜中,深刻揭示了自解放后渐浓的极左、到“十年动乱”的极端,使人们延习、并强烈放大了的思维模式与处理方法,给一个家庭、一批人、一代人所带来的谬误、惨烈,坎坷、不公的命运。

仅此一项,《重返1976》已经站在了历史的潮头。

《重返1976》通篇都浸透了一个懵懂的亲历者,在一家六口人,三口都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捕、被关、被审,而却完全不知道其原因的悲剧之后,经历了三十年的云隔雨断,她想要“求真”所做的执著地探索与努力。诚如学者何志云先生所言:“总理遗言”不过是年轻人依循多年的政治教育,按照他们理解的习惯方式,所作的一次情绪发泄和心灵反叛。奇异的是,它从极端的单纯幼稚出发,难以想象地同时把握住了民间情绪和高层脉动。因为应和着民间情绪,它便在民间不胫而走快速传布;又因为触动了高层脉动,就引起高层高度警觉并成了借机打压民间的一个契口。

然而,这一“契口”,对于好几个家庭,就是永远不愈的“伤口”;对于有些人——如“瓜子”——就是人生从兹转折的“刀口”;甚至是有些人——如“蛐蛐儿”——的“死口”。这两个在“总理遗言”的惊天大案中的最重要的“角色”,因为这一“大案”,把整个人生轨迹、青春梦想,甚至一生幸福,都做了不可逆转的撕裂与扭移。那一份疼痛与悲怆的深度灼伤,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谁的揣度与分析,皆是枉然。

于是,想起了那时代非常愿意说的、表示很理性与很政策的5%。似乎这5%只是一个极小极小的数字?

先哲说过:一次运动一个百分之五,十次,就是百分之五十。何况,我们已经搞过大大小小的不止二十次以上的运动了。到底是百分之多少?只有天知道!……

因袭的习惯势力,使我们对历史的谬错已经习惯了“大而化之”、“化而消之”、“消而忘之”。似乎这样,我们就可以“忘之一身轻”,好好地向前走,向前看,团结一致建美景了。这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阿Q精神”。且不说百分之五,就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不需用今天的十三亿,只用八亿,再退一步,只用六亿来乘,也将有多少冤假错案落在多少人的头上?而落在这一个人的头上,这个人,这个家庭,就是百分之百,甚至是百分之一千的苦难与悲剧。我们从已走过的岁月里,看到的还少吗?

但是,关键的关键是:历史不是阿Q。

记得诗人公刘有一句诗:“夜未央,冬天忽然打了一个反巴掌。”“反巴掌”,就是“重返”,“重返”后的反思。

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思想境界的更一层展开,对于我们曾经走过的弯路、歧路、错路,我们能够、也应该“重返”。重返,既要把账厘清,把错纠正,更重要的是汲取经验、接受教训、辨明方向、寻找通途,为中华民族的复兴,找出真正的“多、快、好、省”。时不我待啊!……实践已经证明,自第一次鸦片战争迄今的170年间,中国人民只有最近的30年在“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而仅仅这30年的努力,中国,中华民族,就再一次让世界瞩目,再一次在世界民族之林崛起,且灿然闪光!

从这一个意义上来说,袁敏的《重返1976》,是起着极为厚重的先启影响的。

纪实文学,当然是一种文学的艺术。

毕竟是做了多年的出版人与编辑,眼见得多了,高了,自己出手也就不凡。袁敏的《重返1976》,是很有些让人称道的艺术特色的。在她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把悬念与情感,生命与生活,人性与奴性,懵懂与深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且都有深度探求。

这些年来,凡纪实文学,几乎都有一种“纪实模式”:凡人。英雄。困苦。艰难。不屈。发愤。努力。智睿。平凡。崇高。胸怀。视野。……不管是大风大浪也罢,天惊地动也罢,逆流而上也罢,天塌地陷也罢……看了开头,已知结尾;英雄志长,儿女也情长;掬出几滴英雄泪,告一声忠孝不能两全矣!……而且,除了这一位主角外,别的人物,几乎让你记不住。其实,这主角也没真记住,记住是一些花翎,玉带,蟒袍,千层的高底靴。……这不能不是当代中国纪实文学的悲哀。

《重返1976》中却没有一个英雄,只是一些凡人,平凡的受尽委屈与污辱的亲人、朋友。但他们却都是鲜活的、有个性的、在悲剧之后感情与命运中异化、或是不异化的凡人。这就让我们感动,他们有一种“真”。真人,真事,真经历,真委屈,真灾难,真抗衡,真命运,真的悲剧。

瓜子从关了18个月的监狱里出来,许多媒体都想要采访他,他只说了一句话:“20年内我们谁都不要说这个事情。”30年后,他又再追加了一句:“我那时候说20年内不谈这个事情,看起来是把时间说短了……”

18个月。仅仅18个月。那个为了弄清楚文化大革命的末潮期里,中国人在怎么想,中国将向何处去,从小学就磕磕绊绊读《资本论》、对政治有一种天然兴趣的“热血青年”,自己背一个包到北方去考察、去了解民情与国情的“担天下道义”的年轻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这18个月里,让他想了些什么?懂了些什么?悟出了些什么呢?……

那个才华横溢、悟性极高、偏又是性格里带着下意识撒谎、说假话、常常把自己都说得陶醉了的蛐蛐儿,仅仅是为了让分手的女友知道他“非凡”的才华,虚拟出一份“总理遗言”,偏又是极精准地把握了时代的民间心情、直戳“四人帮”虚怯的心理底线,酿成了轰动全国的惊天大案。在强权和恐吓中,他再一次撒谎和说假话,拖累了他的亲朋好友,却并没有拯救他自己。

18个月。也不过就是18个月。他从此与所有的朋友、亲人间离,心债的负荷是一种无言的折磨,倾心倾肝地交流与信任渐行渐远。因为狱中抵御不了那非人的待遇,敏感脆弱的神经因吃镇静药中毒,不管他后来多么容易在自己的事业与“梦幻”中满足,却依旧过早地交付了自己的生命。

18个月。18个月就毁灭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与灵魂。

还有“老运动员”的父亲,还有“仁人忍韧”的母亲,还有刚烈倔犟的姐姐,还有那妙手回春的“医道怪杰”王佑三,还有那精心饲养准备迎接全家团圆、却被邻居用鼠药药死的六只鸡……或重彩浓墨、或寥寥几笔、或反复追问、或不置一词。或悬念陡生、或悲剧重叠、或灾难连踵、或柔肠寸断。袁敏用她不疾不徐、执著追寻的生花妙笔,把1976年春天,总理逝世后的人间悲情红尘炎凉上层脉动底层罹难的中国风情画,徐徐地推到了读者面前,几乎不亚于那幅国宝级的《清明上河图》对读者心灵的震撼!……一个家,几个朋友,一次“撒谎”,以小见大,惊天动地!而浸润全书的、让人心悸的是建国30年来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生杀予夺决一人、为“运动”而运动的思维模式,对整个中国人民、中华民族所带来的戕害与恶果。

由此,却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十年动乱”对中华民族、中国人民造成的最大祸害究竟是什么?

不是国民经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不是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个冤魂至今还在神州大地的夜天里游荡,不是让我看出了林彪、康生、“四人帮”这些野心家、阴谋家的丑恶嘴脸、卑鄙魂灵,也不是中国的老百姓对“政治”与“运动”有了比较成熟的认知。而是,这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彻底摧毁崩溃了五千年中华文明培育出来的道德底线!这一个摧毁与崩溃,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建设,才是致命的!

稍有记忆的人都可以想一想,建国后的每一次“运动”,都会自杀多少人,从著名的爱国实业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卢作孚始,到“十年动乱”中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的田家英、邓拓、老舍、傅雷夫妇……他们为什么选择了自杀这一条绝路?因为他们心上的道德底线崩溃了。“哀莫大于心死”。心已死,活着就只能是行尸走肉,尸位素餐。但是,自“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运动”中的自杀几率几乎为零。

为什么呢?

因为,“运动”到这个时候,中华民族的道德底线已在反复地揉搓、反复地阴阴阳阳中彻底崩溃了——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悲哀。这一底线的修复与再铸,也绝不是30年,20年,甚至50年、100年可以完成的。

因此,《重返1976》的出版并获得好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人说:“讳疾忌医。”当我们明白我们有了病,当我们明白我们已经错了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正视它,解决它,改掉或是删除它。舍此,再无他法。

所以,我以为:每个有心人,每个有想要恢复我们伟大民族的道德底线的人,都应该有勇气、有毅力、有坚持地“重返”我们走过的历史。

改革开放和与世界的沟通与交流,我们的崛起增加了我们的自信。我们的心胸开扩了,我们的视野打开了,我们的思辨敏锐了,我们的认知升华了。所以,我们能够、也应该“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