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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陈九

2010-03-21黄桂元

文学自由谈 2010年3期
关键词:散文

●文 黄桂元

公元1986年,陈九怀揣着七彩梦想从北京飘洋过海踏上美利坚的土地。那时陈九的本名叫陈志军,年方三十有一,正值心野血旺、有恃无恐的生命季节。完全可以想象,陈志军如果不去美利坚,也不会老老实实终老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总之,天涯闯荡源于青年陈志军的浪漫天性。

留美学生陈志军怎么会摇身一变而成了海外华人作家陈九?对于我至今还是个谜。而其实我们有太多太多的机会可以彼此走近。我们同龄,生日仅隔二十天,各自生活在相距仅仅一百多公里的两座城市——北京和天津,或许这也只能算是个巧合。不可思议的是,我们竟有着一段不很短的酷似经历:我们七岁同年读书,十五岁同年入伍,二十一岁同年退役,转年又同为“文革”后恢复高考制度的“七七级”大学生(他读的是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我读的是南开大学中文系)。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茫茫岁月尘封着,被前辈之间的恩怨和误解遮蔽着,运行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互无交叉。但我们必然会相见恨晚,这是一种命定。

还是言归正传。赴美前,陈九就职于国家轻工业部政策研究室,应该说事业尚可,他却选择了留洋深造,以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学科领域为攻读方向,并相继获得美国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学专业和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学专业的双硕士学位,也算是天道酬勤,大器晚成。九十年代末,我与陈九走近时,陈九已经在海外颇有诗名,还是一位影响不凡的报刊专栏作家,纽约市政府资深雇员,项目主任……对于一个海外游子,能成就其中任何一项已属不易,陈九不但“通吃”,且颇具行家里手的水准,不禁令人大惊其异。

更神的是,即使在异国他乡,陈九对于中国的书法、民乐、舞蹈、京剧、相声仍痴迷依旧,闲时挥毫泼墨,收敛自如,浸润其间,如鱼得水。并常在华人聚会的场合玩票飙戏,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说学逗唱,像模像样。

不过,陈九既然活在了一种自然状态,就不会在乎别人如何褒奖。删繁就简,九九归一,陈九注定属于文学,就如同陈志军注定属于天涯。我曾接触过一些海外作家的散文,那里面往往除了乡愁还是乡愁。我也有过异国飘零、铩羽而归的短暂经历,不乏感同身受。我知道,选择移民海外(投资移民除外),一般多以生计为原动力,其过程的艰难性大概与重新投胎做人没有太大区别,特别是那些浸润中国文化较深的人,其肉身的移居与灵魂的漂泊所带来的心理震荡,精神失衡,几乎具有颠覆性。陈九并非神仙下凡,当然不会例外。何况陈九侠骨柔肠,天性敏感,艺术家的气质如影随形。海外打拼多年,陈九的谋生经历充满草根传奇色彩,但都与文学毫无瓜葛,而今他已可以享受被许多国人艳羡不已的“中产”生活质量,却始终对文学不离不弃,纠缠不休。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异国他乡,文学何用?务实时代,作家何为?陈九却没有那么多“形而上”的玄思,深意,他的答案风趣而朴实“:写作者和神经病的区别是后者吃药前者写作,目的一样,试图活得正常,不用人照顾。”文学于他虽不关乎国计民生,却支撑着他的精神城堡不至于坍塌。那是他的懵懂初恋,也注定是他的一生至爱。

定居纽约的陈九,工作时间“朝九晚五”,丝毫不敢马虎,但写作还是以另一种生存方式被他纳入了自己的人生流程。养家口之余,他一直笔耕不辍,太太莉珠对此深有感触,只要那家伙有个三五天没动笔,就会变得恍惚和烦躁,家里的空气也由此凝重起来。每每这时,她和两个孩子会谨小慎微,格外紧张,知道他的脑子里正天马行空,一触即发,生怕细小的动静会使其烦躁升级为暴躁。只有当他把自己关进书房,像只猫安安静静地趴在电脑前敲字的时候,家人这才算长舒了口气。如是周而复始,陈九却浑然不觉。

起初陈九打算献身于神圣的诗歌,他也是以诗人称誉北美华文作家圈的。事实上他的写作范围既广且杂,除了诗歌,他经常要为一些报刊专栏写国际时评文章,同时兼工散文随笔,后来又发表小说。或许连陈九都没有意识到,他那些林林总总的文字,最出色的其实还是散文。我一向认为,散文似易实难,是最能检验写作者综合实力的一种文学样式。偶尔为之没有什么,连续写下去,根基浅、底蕴差的人就会捉襟见肘,难于招架。小说以人物和故事立足,诗歌凭隐喻和韵味生辉,戏剧靠悬念和冲突取胜,各自皆有其艺术规律可以遵循,惟独散文无所依凭,其行云流水之态,全靠作者的学识、境界、襟怀、性情、趣味、悟性和文字功力在掌控,其几斤几两很难藏拙,只能实打实地以本色示人。这一切,我们可以从陈九的作品得到印证。

国门打开,天外有天,中国内地读者得以见识了余光中、王鼎钧、董桥、木心等海外华文散文大家。宇宙意识,中西视野,家国情怀,乡愁情结,也开始向大陆文坛辐射。随之,我们也知道了晚些时候移居海外的华人散文作家,陈九就是其中一位。陈九散文很难归类,他带来的是另一番气象,另一种味道,既不属于海外前辈作家书卷气极浓的文人写作,与内地读者常见的写作套路亦无渊源。不妨这么概括一下,余光中的诗性,王鼎钧的哲性,董桥的智性,木心的灵性,以及刘再复的神性之外,陈九的散文介于率性和趣性之间,其文字风范,生猛硬朗却不失倜傥风流,阳光灿烂而兼意趣丛生。

陈九的体内常常滚着的血性。我亲眼所见,陈九在母亲的一个寿辰宴日,把盏之间,痛说父辈抵抗日军的惨烈家史,时而怒目金刚,时而声泪俱下,几至趔趄晕厥。陈九有着很浓的英雄情结,擅长于用硬汉精神激活记忆,升华往事。当过兵的人,大都有过部队行军途中野外撒尿的经历,然而那个三十几年前两千多名官兵同时撒尿的场景,却一直在他的记忆里盘根错节,终于长成石破天惊的参天大树,令人荡气回肠:

我从未想到,古往今来,撒尿一词会像稍息立正一样成为军令,而且此时这道军令不仅令行禁止,还创造出一幅令人惊魂动魄的奇观:先是一阵闷雷似的轰鸣声,嗡……沿着长长的队列扩散,这是由水柱击打干燥尘土产生的扑扑声汇聚而成。接着只见一串稠密的尘雾,绵延数百米,先在脚下,随即冉冉升腾,遮天蔽日覆盖了整个河面,仿佛河水在沸腾。马好像惊起来,声声嘶鸣打虎上山般掠过安静的晨曦,在深色山谷中阵阵回荡。车把式们笑容顿收,他们一边啪啪甩着长鞭试图让牲口平静下来,一边惊慌地叫喊,妈呀,这咋跟打仗赛的,这咋跟打仗赛的,完全不知所措。令人难忘的还有浓烈的醇香,因过分强烈让人为之一壮,每个人在惊讶之余,更有参与其中天人合一的兴奋。很多人类本能,当它们处于个体时是渺小甚至龌龊的,但当它们成百上千地聚成一体,就是亢奋甚至伟大的,量的巨大增长完全颠覆了事物原本的意义,臭变成香,轻渺变成厚重。

……当年那个新兵营长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排除搞恶作剧,不管何种动机,都让我们体验了一次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震颤。我们用军人特有的方式相互交流,像三月三对歌,像川江号子,像黄河纤夫曲,把默契和认同,把凝聚和信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血流在一起命换在一起,连撒尿咱都撒在一起,咣地铸进彼此心头,也为那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特殊年代,添加一笔意味深长的注释。(《世上最壮观的撒尿》)

陈九对于非凡场景的渲染汪洋恣肆,才华喷涌,大气磅礴,极具天赋,不输于任何一位大师级作家。到美国后,一次他和留学生同伴开车迷路,误闯了某地的军事禁区,他绘形绘色地描写了那个几乎丧命的惊险时刻:“打那天起我才知道,有种喊声叫震撼。那是生命全部能量浓缩一点在瞬时爆发,其原理与核子弹如出一辙。晚了,我的车刹那间已风驰电掣般闯了过去,咔嚓一声停在门闸里边,煞车的嘶鸣与惊魂齐飞。十几个戴白色钢盔的海军陆战队员迅速包围了车子,一支支黑暗枪口指向我们二人。如果照张俯视图,我们是太阳,枪支就是太阳光芒,千万别走火的光芒。”(《闯江湖》)其笔墨之绚烂,想象之奇特,堪称绝响。如此神来之笔,在他的散文中比比皆是。他写女画家慕容因在纽约街头画肖像而被警察戴上手铐,那一瞬间的感受是,“那玩艺儿晶晶亮冰冰凉,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专为摧毁人类自尊心用的”。还有,“儿童读物总把狐狸和狼归为同类,其实并非一路。狐狸身材比狼娇小,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狐狸眼里看不到狼的目光中具有的血统霸气和英雄末路的苍凉悲情。狐狸更市俗,从不直接与人冲突,只干些技术含量较高的偷鸡摸狗勾当”。可略窥陈九对事物的观察之微,体味之深,想象之妙,每每出人意表。

我还能从陈九的散文里感受出了一种人格魅力。境外“光环”的优越感,成功者的得意,文人的清高,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与他无关。我们通过越洋电话推心置腹,聊往事,聊写作,聊女人,也聊日常烦恼,他的心态浴满阳光,周身有着几乎可以触摸到的真诚和宽仁,这些品格又自然无痕地融入了他的文字:

回国与老战友相聚,说不完的话。也怪,三十年过去,我都觉得老了,可战友一见面,岁月全部作废,大家顿时忘了年龄。三十年前的架接着吵,就你,好容易攒两包烟还让你偷了,个瘪犊子。三十年前的温情依然健壮,看着那些女兵,浑身还会火辣辣的。我们聊啊聊,餐馆打烊仍未尽兴。有人喊,不行,到酒店开房接着聊,自愿组合。女兵哇地尖叫,跟当姑娘时一样娇嫩。老吴不爱说话,说出来就经典。他冷不丁冒了句:有啥好叫的,咱们之间干啥都不过分。大家面面相觑,可并无异议。最后分房当然还是男归男女归女,人嘛,有儿有女的。(《年轻的国旗》)

陈九用骨子里的达观与趣性,消解了人生无常的落寞、久别重逢的感伤,使之澄明乐达,快意融融。他常常把读者引向一个充满情趣的故事氛围,那里五光十色,也五味杂陈:

面对美国地图,请随我的手找西佛吉尼亚州的布兰克镇,就这儿,阿巴拉契亚山脉的腹地,这里群山环抱人烟稀少,山上密密麻麻长满青一色的橡树。如果你还摸不着头脑,那支脍炙人口的歌曲《乡村路带我回家》总听过吧,唱的就是西佛吉尼亚。……原计划去辛辛那提一家体育馆修房顶,月薪千五管吃住。大家就准备启程,可报上的一则广告改变了我的命运。广告说西佛吉尼亚山里需要伐木的临时工,须有操作机器的经验,月付现金三千,也管吃住。嘿,我一看就提气,两脚都快离地了。咱是铁道兵出身,什么机器没用过,车钳铣刨,抽水机空压机,风枪风钻,连大马力的“移山80”推土机都开过。我连忙劝大家一起去伐木,挣钱加倍还够刺激,深山老林,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去看看美国座山雕是个啥模样?我们不必每天进山,加工木材也是日常工作。先将原木按种类和口径分类,橡木分红黄白三种,前两类比较普遍,而白橡木很难遇到十分珍贵,锯开的剖面象牙般洁白细腻,打磨后竟有玉石之风,令人嘘唏。木材加工完全是机械化的,原木推进去,出来的是方木或板材,直接运到晾木场存放。加工中产生的木屑全部回收,压成块儿等待出售。马克说他想建个木屑板生产车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惜缺少资金。望着他朴实的目光,我突然感到另一个美国正在眼前呈现,它靠我更近,没有都市的喧哗,却不乏自然和坦诚。(《我是美国伐木工》)

他还极善于在散文中融入叙事元素、白描技法和精妙议论,而形成了出神入化的写意效果。“怎么说呢,精神,帅,漂亮,都不足表现他的相貌。他有一张标准的目字型脸庞,方则不突长而不坠,既不让人提防也不让人轻视,清晰的双眼皮像雕出来的,目光明亮平和,特别是鼻子,从上到下通关挺拔含而不露,整个面颊白里透红,头发乌黑,皮肤泽润,真是副大气凛然天地精华的好面孔。看完我的描述你不该认为我有同性恋倾向吧。相信我,无论男女,美的最高等级其实与性无关,它让人产生的第一感觉是尊重,这种相貌无论如何不能与娱乐业相提并论,沾到娱乐业实际已沦入二流或以下了。”(《陈班长》)寥寥几笔,满口余香。这样的效果显然与一种叫做趣味的东西有关。许多知识经后天教育和调理,甚至恶补,可以掌握,而趣性如同灵性一样,则来自天籁,属于爹妈赐予。

陈九没有著书立说的“野心”,没有宏大叙事的伟愿,没有载道的企图和教化的欲求。他无意蹈袭中国的文人传统,也没有刻意表现所谓深度模式的终极关怀。写作是陈九的乐趣而非使命。他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平民朋友,而不是一位束之高阁、深不可测的书斋作家。他钟情于无拘无束的自由聊天方式,他所追求、所青睐的都是原生态的人生况味。无论身居何处,无论身在何位,他的情结、骨血、灵魂从不会被异化,也不可能被同化。他的写作最终无法“入乡随俗”,那清醒的“千千结”永远都是中国式的,都带有难以磨灭的陈氏个性“印记”。陈九不是没有忧伤,但那忧伤来自厚重的原乡情结,他用骨血中的汉子气质瓦解了绵绵阴雨般的乡愁型叙述模式。他的文字结实饱满,晶莹亮泽,充满硬度,散发体温,生香活色,典雅大气。《红楼梦》所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应该就是陈九散文的最佳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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