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

1

苏晓茶是十七岁那年被强奸的。

之前,她是个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子,长裤子白衬衣,不曾穿过裙子,头发比男孩儿还要短,而且聚集了一大帮半大不小的男孩儿和她玩。他们在一起抽烟喝酒打架,苏晓茶完全是一个小太妹的架势,父母愁得快掉光了头发,这样下去,高中是上不完的,别说大学了,名声也坏了,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可以这样?

就在高二这年,十七岁的苏晓茶被强奸了。

当然,这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情。

甚至母亲,她都没有说。

下晚自习,冬天,北风冷,她一个人骑在胡同里,忽然被人抱住,拖到冰凉的墙角里,水泥地上,捆住手脚,嘴里塞上东西,之后,那个男人很迅速地进入了她,她的疼,她的耻辱感,一股脑地流了出来。

完事之后,那个男人就跑了。

苏晓茶发了一个小时的呆,雪落下来,她有些冻僵了,几乎骑不了自行车,推着到家,到了家,就栽倒在床上,因为平时她太大大咧咧,所以,父母不曾注意到她的异样。

第二天她发烧,躺了三天之后,她对父母说,我要转学,到另一个城市去上学。

谁也没有拗过她,父亲把她办到离家200公里的一个城市,两年之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

谁也没有想到她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是的,连她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改变。

转学之后,她说过的话超不过一千句,完全自闭,发了疯的学习。

她要逃离,逃离这个城市。

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想,她要把从前所有的一切忘掉,一直忘,忘到再也想不起任何人,任何事。

在北京上大学时,她遇到了高中同学叶楚生。

这让她非常讨厌,因为看到叶楚生,就会想起她的十七岁,想起十七岁,就会想起那个夜。所以,她几乎很冷淡地对叶楚生的热情做出了反应,叶楚生几乎每周都会来找她,以老乡的名义,她并不感激,只觉得麻烦。

上学时,没有觉得叶楚生有多好看,一个又矮又胖的黑小子,几年不见,突然出落成明星一样的人物了,来苏晓茶的宿舍没有几趟,宿舍里至少有三个女生对他有了兴趣,她们说,如果苏晓茶你再不要他,我们可就要他了。

要吧。苏晓茶淡淡地说,我无所谓。

她真无所谓,从十七岁开始,她就对自己说,对男人,见一个,恨一个。

她知道自己有多恨,那恨,是化骨绵掌一般,虽然看似无有,可是,根深蒂固。她对男人的恨,超越了生活中的一切,所以,她对叶楚生的冷淡,让宿舍里所有女生看不下去了。

叶楚生来的时候,总是提着大兜子小兜子的东西,好看的裙子,香水,口红,女生的小零食。叶楚生走了以后,苏晓茶扔到垃圾箱里,面不改色心不跳。老三总是拣回来,这个来自农村的女孩子骂她,多可惜的东西,你这是做死啊你。

叶楚生请她吃饭,她亦冷冷的,不,我不去。

事情的转变,是从大三的那个冬天开始的。

2

北京的冬天仿佛格外地冷。

一到冬天,苏晓茶就觉得浑身发冷,蛇一样的僵,蛇一样的冷。那个冬天,那个水泥地,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可是这个冬天,她下楼时,不小心拐了脚,脚上的小趾骨,折了。

同宿舍的人虽然好,出事之后表现一般,都是女孩子,天天不能把她背上背下吧,课还是要听的,不然考试怎么办?回家么?家是那样让她感觉到清冷,她想起就觉得心寒,母亲忙着打麻将,父亲忙着找女人,在家中,她是老二,姐姐比她漂亮,弟弟比她聪明,她上不上下不下,地位尴尬。

于是她想到了叶楚生。

之前,叶楚生给过她无数次电话,她说,我没用。我也不用手机。

她是一个唯一不用手机的女孩子,因为没有人可以联系。但现在,她摔断了脚,她不能动了,叶楚生,竟然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一样,一想起叶楚生,她鼻子一酸,居然想掉眼泪,她没有哭过,母亲骂她眼窝子深,说她死了苏晓茶都不会哭,苏晓茶想,说对了。

即使被强奸的那个晚上,她也没有哭。

可现在,她想起叶楚生时,鼻子微微一酸,差点落泪。

是老三帮她打的电话。

叶楚生十分钟就到了,都在一个学校,隔着几栋楼,他跑得都出了汗,一看她的样子,马上就着急了,这不行啊,得打石膏啊,要不以后会落残疾的。

说着,背起她就走,容不得她犹豫。

这是除了那个强奸她的男人,她和第二个男人的肌肤之亲,叶楚生的身上有青年男子的那种异样味道,薄荷的清新加上荷尔蒙的味道,苏晓茶忽然脸红,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化了一江春水,流着,流着,到处都是。

那两个月,苏晓茶几乎就是在叶楚生的背上过的。

他起初背着她,后来搀着她,去听课,去食堂,去公园里散步。春天来的时候,苏晓茶觉得自己心里的春天也来了,她长期在冬天呆着,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蛇,冻僵了,可现在,她醒了,她想春天。

脚好了以后,苏晓茶说,叶楚生,我想请你吃饭。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外面吃饭,一前一后相跟着,不在叶楚生的背上之后,如果再牵着手,就显得太过分了吧?

之后的一年多,关系明显进步太多,可是,苏晓茶还是忘不了过去,还是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障碍在心里,她不是处女了,她被人强奸过,这些是真实存在的,是她迈不过去的坎,她怎么能好好地爱一个人呢?

虽然,虽然叶楚生是这样值得爱的一个男子。

即使在最亲热的时候,她不让叶楚生亲她抱她,她浑身会发冷,一冷,就打哆嗦,整个人仿佛要瘫痪一样。

她不知道如何拯救自己。

那段过去,好像是一个黑洞,她一直独自在里面,忽然看到光亮,她不敢靠近,怕那光亮会刺伤她,因为,她在黑暗中太久,太久了。

3

大学毕业后,她去了海滨城市大连。

叶楚生本来可以出国,可以去那个浪漫的法国进修,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随她来到大连。

她喜欢海边,喜欢干净,所以,选择了大连。她想,大海也许会冲掉所有过去吧,她没有想到叶楚生会跟她来,因为大学里恋人九成会分手,等不到天亮就会分手,何况,叶楚生还有出国的机会。

叶楚生的到来让她感动了好久,可是,感动归感动,她仍然是那种不太冷也不太热的态度,叶楚生居然不问,从来不问,就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

后来,叶楚生的好几个同事追求叶楚生,叶楚生说,你看,我多有魅力。

她就不爱听了,这纯粹是显摆啊。于是,她夹枪带棒地说:你可以去找她们啊。我无所谓。

这句无所谓终于把叶楚生刺激起来了,苏晓茶,你到底对什么有所谓,到底?你告诉我?

都无所谓。她淡淡地说。

叶楚生摔门走了,她扑到床上,像电影中小说的女主人公一样,很孤单,可是,没有眼泪,她怎能没有眼泪呢。怎么会无所谓,怎么会呢?

叶楚生那天晚上去大连凯宾斯基酒店应酬,结果喝多了,结果过马路时出了车祸,结果也撞折了腿。

她半夜跑到医院,看到叶楚生躺在白单子下,显得那样小那样可怜,她轻轻地过去,抱住他的头,哭了。

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流眼泪,第一次哭得这么惨,她抚摸着叶楚生的眉毛,然后决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是的,她一定要说出来,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她身边,她不能骗他,说出来,就放下了。

她给他选择的权利。

那一个多月,她如贤妻,每天煲了汤送到叶楚生的床前,然后陪着他,安静地笑着,讲故事,说看过的电影。

叶楚生好了以后,向她求了婚,他对她说,我们结婚吧。

她愣了愣,然后说,我有事情对你说。

4 她一直以为,这是多么难以出口的事情。

整整十年了,她把这个秘密独自吞咽,好像是一个鱼刺,一直扎在胸口上,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疼。

这十年,她把自己改头换面,从前的衣服全不穿,每天做个安静的女孩子,不和从前所有人来往,叶楚生是唯一,是特例。

他给她的温暖超过了她的期待,让她几近不能承受,如果没有叶楚生,她不仅会恨男人,她还会恨这个世界,这一点,她无限地明白。

可是现在,叶楚生给她的温暖,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男人,也有温暖的爱。

那天晚上,她亲手做了一桌子菜,红烧带鱼,酱香排骨,还有蒜香鸡翅,炖茶树菇,这个夜晚,或许是最后的夜,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叶楚生买了一大抱百合过来,他想买玫瑰,可是,他知道,也许百合苏晓茶会更喜欢。

点了几支红蜡烛,气氛分外地旖旎了,苏晓茶很冷静,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有事和你说。

你说。

是我的秘密。

叶楚生笑笑,我知道。

苏晓茶呆了。

你知道什么?我的秘密?

叶楚生继续坚持,我知道。

苏晓茶这次真傻了,你不会知道。

我知道。叶楚生坚持。

你说,苏晓茶说,你说出来!她觉得浑身发冷,不会是他吧?十年前,不会是他吧?

十年前,叶楚生说,我哥哥的一个同学,喜欢你,然后一直跟随着你,后来,他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强奸了你,后来,他就跑到新疆去了,在去新疆之前,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他说,他错了,他对不起你,可是,他是喜欢你的。

苏晓茶只觉得冷汗下来了。

这个秘密,她一直以为世界上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原来,还有一个人,十年前就知道,他也喜欢她,听了那个男孩儿说的一切,把他打得乱七八糟,然后就一直跟着她,一直跟了十年。

她考哪个学校,他也考哪个学校。

她选择哪个城市,她就跟了来。

无论她怎么发火,怎么冷漠,他一直在。

他说,我舍不得你,因为,想到你,我就觉得心疼。

她隔着蜡烛,看着那个好看的近乎秀美的男人,心头一阵哽咽,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如此爱她呢?好像爱着他自己一样。

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走过去,然后抱住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小声说:从今以后,这颗心,是你的了。

他们吻在一起。

苏晓茶浑身烧起来,好像点燃了一大片干枯的草一样,她缠住他,用手臂,感觉到一种春夜里湿润的芬芳蔓延开来,一寸寸地,遍地都是了。

我爱你,叶楚生说。

我也是。苏晓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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