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卓恒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从历史分期的目的和标准看十月革命的历史地位

庞卓恒

(天津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以后，再以十月革命作为世界现代史的开端是否合适？这是一个需要认真研讨和回答的问题。

这里面实际上包含着两个问题。其一，对历史划分阶段或时期的目的和标准是什么？其二，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是否意味着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世界历史进程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资本主义必然被社会主义代替的规律已经被证伪？

先说头一个问题。无论古人今人，只要多少怀有一点试图“鉴往知来”的意识，就会按照他自己的特定的观测坐标——也就是一定的历史观——对他的视野所及的历史进行某种分期。如韩非子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竞于智谋；当今竞于气力”，这里包含的历史观就是认为人类历史有一个从“尊崇道德”到“尊崇实力”的演进“规律”，其目的自然是为他的“以法治国”主张提供历史和理论依据。《礼记·礼运》称孔子曾说，人类最初经历的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大同`”时代，然后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但还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圣人匡治，使社会处于“以礼义为纪”的“小康”时代。而孔子自己则身处“礼崩乐坏”时代。孔子做这样历史分期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他致力于重建“三代”“以礼义为纪”的“小康”社会的政治主张提供历史和理论依据。古希腊人也有认定人类依次经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英雄时代”和“黑铁时代”等五个时代的观念。他们似乎相信人类历史有一个不断走向堕落、最后遭神明惩治的“规律”。《圣经》则把人类置于最初无忧无虑无罪无罚的“伊甸园”时代，然后是为“原罪”而受苦求赎的时代，最后是经过末日审判而重新进入天堂的时代。这些意识形态的设定，显然也是为了规范他们对待充满争斗和不幸的现实生活的态度。诸如此类的历史分期所包含的历史观都多少带有一些倒退论、回归论乃至周而复始的循环论色调，而且都把决定人类历史的规律或命运的终极原因归结为神的意志。

到了近代，由于人类在经济生活、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都经历着小生产和自然经济时代向社会化的商品生产和普遍的市场交换的变迁，由此导致肯定人类社会从低级向高级演进的进化史观逐渐取代倒退论、回归论乃至周而复始的循环论的历史观而占据主流地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最早意识到他们正在进入一个比“黑暗的中世纪”进步的新时代，不过认为那个新时代只是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回归，而不是超越古代和中世纪的进化。只是到了启蒙运动时期，进化史观才初露端倪。近代初期第一个历史哲学家维科把人类历史划分为神祗时代、英雄时代和凡人时代三个依次递进的时代，其中虽然还带有一点历史循环论的尾巴，但已经突出了人类历史有一个“神退人进”和“英雄退而大众进”的进化过程。此后，孔多塞、赫尔德、孔德……等人的历史分期与维科相较可说都是大同小异。此类分期大都着重以人们的信仰、价值取向、理性表达方式之类的精神现象的不同特征为标准，划分从低级向高级进化的不同阶段。大约19世纪以后，逐渐兴起以人们的社会关系和法权地位特征为标准，把历史划分为“从传统到现代”进化的两大时期；还有着重以经济生产形态的不同特征为标准，把历史划分为原始的采集狩猎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三大时期或阶段。在西方专业性历史著作中，“古代”（特指以希腊罗马历史为主要内容的“古典古代”，包括被认为是为古希腊、罗马文明准备基础的两河流域和古埃及历史）—“中世纪”—“近代”这样三大阶段的历史分期逐渐定型下来。形式上看，这三大阶段的划分好像纯粹是“时段”概念上的划分，实际上却包含了前面说到的那些“从传统到现代”或者“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进化的内涵，也就是“从前资本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进化的内涵。其中的意识形态含义是很浓厚的：人类历史进化到了资本主义阶段，就达到顶峰了。正如马克思指出的，他们看到了历史是进步的，但只看到进步到资本主义为止，再往前的进步他们就看不到了。福山在1989年宣告“历史的终结”并非首创，他的先辈两百多年前就开始那样宣告了。

还需注意的是，那样的文明进化史观还包含着西方中心论和西方独创“普世价值”论的意识形态，因为他们强调的“从传统到现代”或“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进化都是首先在西方开始和完成的，好像就凭这一点他们就有资格自封为这个星球上唯一的上帝选民。

马克思的历史分期截然不同。首先，他认定历史进化到资本主义并没有结束进化过程。它还要继续发展到更高的阶段——共产主义社会阶段或作为“第三大形态”的“自由人联合体”的阶段。马克思同资本主义进化终结论者的第二个根本区别在于，他不像后者那样总是把社会历史进化的根本动力或终极原因最后归结为上帝的意志或由上帝意志决定的人性或人类理性的升华，而是把人类自身谋取生存和发展的实践活动推动的物质生产力和与之相应的精神生产力的发展视为推动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或终极原因。马克思坚持以自然科学那样严格的实证精神来揭示和验证社会历史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规律，按照那个规律展开过程呈现出来的社会形态从低级向高级演进的阶段性进行历史分期，而不是像后者那样以抽象的、臆断的人性或理性的进化阶段进行历史分期。

正是依据马克思首倡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原则，我们把十月革命确定为世界现代史的开端，也就是在世界范围内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代的开端。

我们说十月革命开启了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世界历史新时代，不仅因为在十月革命中诞生了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它的力量曾经发展到与当代世界上最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势均力敌的程度，还因为在十月革命的激励下诞生了一系列的社会主义国家，到上世纪60年代，宣告在社会主义旗帜下生活的人民占到了全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显然，只要我们坚持按唯物史观的原则进行历史分期，按照唯物史观揭示的历史发展规律展开过程呈现出来的社会形态从低级向高级演进的阶段性进行历史分期，就应该承认以十月革命作为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世界现代史的开端是合理的。

再看第二个问题：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是否意味着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世界历史进程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资本主义必然被社会主义代替的规律已经被证伪？

事实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虽然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被废除了，但是整个世界从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进程不但没有停顿下来，反而在向着新的深度和广度推进。这一方面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通过改革开放使社会主义制度具有了新的生命活力，创造出举世公认的发展业绩，另一方面还表现在资本主义世界的危机更加深化了，人们寻求替代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最近，一些西方媒体在纪念柏林墙倒塌20周年时发出的一些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感触到资本主义制度正在临近谢幕的一些脉动。

2009年11月10日，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基肖尔·马哈巴尼的文章，题为《奥巴马和西方重读历史终结论并把目光朝向东方》。该文说到，“在许多人看来，柏林墙的倒塌标志着所谓‘历史的终结’和西方的最终胜利”，但是20年来的世界历史进程表明，历史的走向同福山的论断恰恰相反[1]。

2009年11月11日，英国《卫报》发表了该报专栏作家休默斯·米尔内的文章，题为《1989年的真正教训是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2]。作者指出，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社会主义制度被资本主义制度取代并没有给这些国家带来幸福。相反，“这个地区以及后来的俄罗斯实行自由市场休克疗法，私有化过程导致大规模抢劫，不平等明显加剧，数千万人贫困和失业。德国的统一实际上意昧着吞并，东德大部分工业被接管和关闭。100多万名教师和其他白领受到政治清洗，妇女丧失权益，免费的托儿所被关闭，失业率居高不下——20年过去了，东部的失业率仍然是西部的两倍。德国东部的情况要好于东欧其他地区。在东欧其他地区，在西方的督导和放肆的资本主义制度下造成的危机相当于美国（上世纪30年代的）的大萧条，国民收入在10多年以后才得以恢复。在俄罗斯本身，共产党统治结束后的大灾难导致了现代史上和平时期最严重的经济崩演。上世纪90年代，该地区的死亡率明显上升——90年代俄罗斯的市场试验导致的孤儿数量比这个国家在战争中死亡的2000多万人还要多。”作者还指出，“由于摧毁了意识形态方面的主要对手，1989年还使资本主义模式解除了管制，20年来给整个世界造成了社会和经济方面的严重破坏。这又导致了如今的经济危机”。作者引用了英国广播公司11月初在27个国家所作的民意调查：认为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制度运转良好的人只占11%，而认为该制度具有致命缺陷的人占了将近1/4，而希望有更多的公有制和政府干预的人则占了大多数。作者最后指出，“20年前崩溃的制度已经成为历史。但是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势必会出现新的运动和模式，来挑战一种受生态和经济危机困扰的全球秩序。”也就是说，制度的选择和转换过程绝没有终结。这就意味着，过渡过程还在继续。

2009年10月20日，美国《市场观察》网站发表了专栏作家保尔·法勒尔的文章，题为《从博格、法贝尔和摩尔的论说看“资本主义灵魂”的死亡——证明美国已经失去灵魂及其必然崩溃的20项依据》[3]。该文的提要指出：“杰克·博格4年前发表了《为资本主义灵魂而战》一书。如今战斗已经结束。后续著作的标题应该是‘资本主义断送了一个迷失的灵魂’，更糟糕的是我们失去了‘美国的灵魂’，而且其后果将是一场世界性的灾难”。作者根据博格、法贝尔和摩尔三位专家的论说，把证明美国资本主义制度必将崩溃的依据归纳为20项，其中前5项是：1，崩溃不可避免；2，没有人去规划怎样获得稀有的“黑天鹅”；3，华尔街控制了华盛顿；4，贪婪合法化了；5，我们的“生活方式”正在走向末日。其余15项包括“华尔街富豪在国会”、“白宫发号司令”、“仅占美国人口1%的顶尖级富豪占有90%以上的美国财富”、“工人的平均收入30年间一直在下降，而企业高管的补偿金却暴涨了10倍以上”、“美联储现在成了政府的第4部门，它独立运作，秘密地擅自印发钞票”、“自从高盛和摩根成了控股公司投资银行以后，所有的银行都用出自纳税人的救援资金和散户的储蓄存款去赌博”……等等。法勒尔列举那些问题其实大都是资本主义制度与生俱来的致命要害，只是它们现在的破坏作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罢了。

2008年10月3日，美国著名漫画家斯科特·斯坦提斯作了一幅漫画①来源于http://www.studentnewsdaily.com/cartoon/t-shirts-creators/.：一家出售印有“资本主义死掉了”字样的T恤衫商店，其柜台下方标明出售“经济灾难T恤衫”，上方横幅广告标明“买2赠1”。柜台上的销售员拿着手机向老板报告说：“我们刚收到一份要3百万件的订单”。实在够幽默的。

我想，以上那些信息和事实足以说明，社会主义制度虽然在上世纪90年代遭遇了空前沉重的挫折，但是由十月革命开启的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世界历史进程并没有就此终结，而是在继续推进，而且其推进的深度和广度更大。

[1] Mahubani K. Obama, West, reread Fukuyama to the end, and look East: The Western footprint on the world is about to get a whole lot smaller [N/OL]. [2009.11.15]. http://www.csmonitor.com/2009/1110/p09s09-coop.html.

[2] Milne S. The real lesson of 1989 is that nothing is ever settled: The fall of the wall brought freedoms, but also war and crisis. Now that is creating the basis for a new alternative [N/OL]. [2009.11.15]. http://www.guardian.co.uk/ commentisfree/2009/ nov/ 11/lessons-of-1989-new-alternative.

[3] Farrell P B. Death of ‘Soul of Capitalism’: Bogle, Faber, Moore: 20 reasons America has lost its soul and collapse is inevitable [N/OL]. [2009.11.15]. http://www.marketwatch.com/story/americas-soul-is-lost-and-collapse-is-inevitable -2009-10-20

Historical Status of October Revolution in Perspective of Historical Division’s Aim and Criteria

PANG Zhuoheng

(Professor with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