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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和村上春树的非现实世界

2009-12-29祝振媛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夏目漱石村上春树

关键词:夏目漱石 村上春树 非现实世界

摘 要:本论文通过《草枕》和《寻羊冒险记》的比较分析,从以下方面描绘出隐现于两部作品中的非现实世界,揭示了其相同景致与不同特色:1. 非现实世界的依托形式;2. 非现实世界的性质与结构;3. 非现实世界中的人物;4. 非现实世界的形成原因。

夏目漱石是近代日本文学的代表作家。《草枕》①是其早期作品,发表于1906年。《草枕》在风格上有别于夏目漱石其他的作品,以“格调高雅”和具有“幽玄之美”而著称,一经问世便被冠以“余裕派”的头衔,引起众多评论。而《寻羊冒险记》②是村上春树的代表作。1982年由讲谈社刊出,同年即获得野间文艺新人奖。两部作品虽然时空不同,题材迥异,但是对照阅读,却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诸多相似之处。

其一,这两部作品的主要情节均构筑在非现实世界中。《草枕》的主人公画家厌倦了充满私情杂欲、是是非非的现实生活,背起画具,去山中寻求清新静谧的理想世界。在山那方的那古井温泉胜地,画家见到了屡有耳闻的脱俗的女子那美,通过那美又进一步接触到了那古井的山山水水和融于自然山水中的僧侣村人。所见所闻无一不清新超俗,好似淡出世外。作者通过画家之口描述了那古井温泉的清新与静谧。“房东、姑娘、女佣、男仆,都不知不觉退避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说他们退避,并非退向普通的地方,是退到了红霞之国,或白云之国吧?他们或许浮于海上,连舵也懒得操,任其飘向云水相接之处,不知不觉之间,飘到白帆与云水难于分解的境界,到头来连白帆都不知怎样把自己同云水区别开来。”夏目漱石在这里所指的“红霞之国”“白云之国”,就是与现实世界的“普通地方”相区别的不同之地。这个充满灵氛、紫霭氤氲的非现实世界,正是作者为主人公所选择的陈述自己故事的地方。

与此相对,《寻羊冒险记》的主人公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被卷入连环套一般的神秘的绵羊事件。为了寻找这只奇特的绵羊,主人公追寻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来到了与现实世界隔绝的梦幻一般的地方。与夏目漱石相同,村上春树也用了大量的篇幅在《寻羊冒险记》中描绘了一个非现实的天地。作者并没有直接描写其具体景致,而是通过主人公的切身感受渲染出其所处环境的不同寻常。周围的空旷中透露着不祥之色,“掺杂着些许绿色的淡灰就像厌倦了这种不稳定的微妙色调,变为暗幽的灰色,其间又涌入煤炭般的不均匀的黑。周围山峦也随之暗影沉沉。风在研钵型部位打着漩涡,发出卷起舌头般的讨厌的声响”。村上所描述的非现实世界阴气袭人。这种不祥并不是来自妖孽灵异,也并非腥风血雨,却与空气俱在,而且通过空气渗入人的每一个毛孔,使人不寒而栗。在这个忧郁而令人不安的地方,主人公邂逅了奇异的羊男,又通过羊男与幽灵会晤并发生对话,逐渐走近那只神奇的绵羊。

其二,《草枕》和《寻羊冒险记》所描绘的非现实世界的故事均发生在深山之中。关于山势的险峻,《草枕》的第一章中有如下描述:“道路的左前方耸立着一座山峰,像倒扣着的铁桶。……山间烟雾沆荡,依稀难辨。前边有一座秃山,峭拔凌厉,直逼眉梢。光秃的山脊,像巨人用斧头劈开来一般,锐利的断面一直插进谷底。……可谓山路险峻,举步维艰。小说主人公所要去的那古井温泉,作者所描绘的非现实世界,就在如此险峻的深山之中。

同样,《寻羊冒险记》主人公的探险目的地也被设置在幽深的山间谷地。作者通过主人公之口描述了山势的奇特:“我不解其意地把视线投向路的左侧。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犹如从地表被削掉了一般荡然无存,大地陷入虚无之中,巨大的峡谷!……沿峡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端头扭曲,简直像是被一股巨力拧歪的。管理员紧握摇摇晃晃的方向盘,朝那座山扬扬下巴说:要转到那后面去。”在村上的笔下,山的气势与走向是那样的不同寻常。原生林壁骤然消失,代之出现的大地与峡谷同样让人毛孔发紧。而主人公故事展开的地方还不是这样的大地与峡谷。竟然是在那座“简直像被一股巨力扭歪的”“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的背后。作者所要渲染的并不仅仅是“山”的超乎寻常的气氛,而是要通过这种非常性来暗示将要发生在其中的主人公的离奇经历。

不分东洋西洋,自古深山老林就以一种神秘而超凡的性质令人向往。可以说柳田国男在《远野物语》中描绘出的一幅幅山野故事,在夏目漱石和村上春树的笔下又使之出陈翻新,更进一步继往开来。

虽然《草枕》与《寻羊冒险记》所描述的都是非现实世界的故事,但仔细阅读,即发现两者的非现实世界却截然不同。

首先,两部作品的主人公奔赴非现实世界的原因不同。《草枕》的故事情节始终贯穿于主人公的非现实世界之旅。如果说这是主人公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的烦恼,想“在远离世俗人情的天地”中感受无拘无束的自由,体验“陶渊明、王维从自然中撷取诗歌录感”之乐趣的话,那么这次非现实世界之旅则缘于其渴望已久的实现意愿的计划,而这个理想的、非现实世界的获得也是主人公刻意追求的结果。与此相比,《寻羊冒险记》主人公的非现实世界之行却并非出自自己的意志。“这是为什么?……我一个人莫名其妙地被置于漩涡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离靶心漩。他们不该这样利用我。他们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毁的,乃是剩给我的最后、真正最后的一滴清露。”主人公的非现实世界之行,既非自己的选择,而在其中的种种涉险也绝非出于自己的意愿。是在一种无形力量的驱使下,好似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偶,无可回避地猜解着一个个贸然出现的暗示和谜团,在离奇的冒险中被一步步带入了非现实世界的核心。因此主人公在探险中的认真与执著,敏锐与决断,最终都显得那样荒诞可笑,而我们在这种滑稽中也能感觉到作者借此所透出的缕缕悲怆。

其次,两作品中非现实世界的性质迥然相异。《寻羊冒险记》所要展示的,是一个离开现实世界的非现实世界;《草枕》所描绘的是一个基于现实世界之中的非现实世界,即人们常言的“理想世界”。何以这样断言,让我们来考证一下文学作品中有关非现实世界的原型。纵观过去的文学作品,作家在描写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时,皆使两者之间存在着一条起连接作用的过渡性的“通道”。最为典型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它以一种分界线的方式介于“水”与“岛”之间,成为连接两者的唯一渠道。在《桃花源记》中,这个“通道”表现为连接“水”与“岛”的“山口”。陶渊明是这样描写这一连接点的。渔人乘船行之,“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窄,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非现实世界以这样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观展现在渔人面前。再继续考察其中景象,“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寥寥数语道破了“山口”那边世界的超常性质。与陶渊明笔下的“山口”相同,川端康成在《雪国》中则以“隧道”的形式将其超常性表现出来。“穿过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这一卷头语成为深受日本人所喜爱的名句,无论是陶渊明笔下的“山口”还是川端笔下的“隧道”,都具有把日常的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分隔开来的功效。同样,在中国的民间传说中,人死之后要行往冥土。而在通往冥土的途中必须要经过“奈何桥”。“奈何桥”也同样是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连接人世与地府的通道。这样的通道,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也同样能够看到。这就是肉体凡胎的绵羊管理人难以进入的“讨厌的拐角”及与之相连的“笔直的道路”。作者对照描写了这个“拐角”“道路”以及另一端的景致。“天空给潮乎乎灰蒙蒙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面料,乌黑的云团在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击。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以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刚才那股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又走了十五分钟,路突然终止,白桦林海也像被切掉似的再也不见了。在我们眼前展开着湖水般广阔的草场。”如上所述,一旦走出那个过渡性的“通道”,与之相伴的狭窄、昏暗和心绪不安的感觉也随之骤然消失,非现实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辽阔,静谧,宛若梦幻一般……

如果我们把这个“通道”比做从现实世界前往非现实世界的一个“关卡”的话,在夏目漱石的《草枕》中却找不到这样的类似关卡的“通道”。主人公独自一人在山中旅行,时而与偶遇的赶马人搭话,时而和卖茶的老婆婆聊天。且行且滞,最后来到了那古井温泉。考察他从都市来到温泉留宿的最初之夜,主人公经历了幽玄如梦幻般的情境。而对于主人公当时的心境,夏目漱石这样描述:“我刚才看到的人影,如果只限于一种现象,那么谁见了,谁听了,都会觉得饶有诗趣。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下低吟,胧夜清姿——这些无不是艺术家的好题目。”主人公画家所目睹的景致与充满你争我斗、是是非非的现实世界大相径庭。但是“孤村温泉,春宵花影,月下低吟……”如此优雅的描写却很难让人把此情此景同颇有原始意味的“非现实世界”联系到一起。因此“那古井温泉”究竟为何物,还是用夏目漱石自己的话来说明最好。是生活在凡尘俗界的人所憧憬的“艺术家的好题目”,是“绕有诗趣”“脱尽尘俗”的“理想世界”。绝非必须经过过渡性的“通道”方可到达的“非现实世界”。

再次,两作品中非现实世界的构造很不相同。《草枕》中的画家离开都市的日常生活,来到充满自然风情的山中世界。日复一日,在与那古井人们的交往中过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脱俗的生活。小说的情节比较简洁,人物的内心世界也较为单纯。而《寻羊冒险记》在故事情节方面则较为复杂。男女主人公在经过了“不吉利的拐角”之后,逐渐进入了山中的非现实世界。这个非现实世界却由双重构造构成。其外围是与“不吉利的拐角”和“笔直的道路”相连接的“广阔的草原”,“草原上黑云流动”。虽然场所不同寻常,却是“耳朵漂亮的女友”也能进入之地。然而再向草原深处挺进,便到了非现实世界的“核心地带”——鼠的父亲的别墅,这里是女友不能涉足的地方。这个“核心地带”从外观来描述的话,“宛若一个难以言表的上了年纪的巨大生物”,看上去显得“非常奇妙”。进入其中,一瞬间“我的脑袋混乱了。黑暗中时间前后颠倒,几个场所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记忆如泥沙般崩溃……眼前唯有异常呆滞的灰色窨壅塞四周”。就是在这个灰蒙蒙的“非现实世界”的“核心地带”,挚友“鼠”亲手销毁了自己的肉体同理想。不言而喻,这里才是主人公同“鼠”的灵魂进行交流的名副其实的“非现实世界”。

这种非现实世界的双重构造同时也决定了主人公自身的双重性质。主人公“我”虽然是从现实世界来的肉体心胎,但同时具有超越现实世界的非现实属性。这种属性通过“鼠”的言谈得到进一步的证实。“我们应该出生在19世纪的俄国。我弄个什么公爵,你弄个什么伯爵,两个人狩猎,决斗,争风吃醋,怀有形而上的烦恼,在黑海岸边望着晚霞喝啤酒……”对“鼠”来说,主人公“我”虽然是来自“现实世界”的异类,但也和自己一样,对非现实世界充满幻想,是同为一个“内部圈子”中的自己人。

除了主人公“我”之外,“耳朵漂亮的女友”也进入了这个非现实世界。她也具有双重属性。但是与主人公不同,她在非现实世界中的活动范围非常有限,即她进入不了非现实世界的核心地带。用“鼠”的话来讲,虽然她具有超常的能力,“但是不应该来这儿。这里是远远超过她能量所及的地方……她是计算外的因素”。

与《寻羊冒险记》中主人公的“双重属性”相对,《草枕》中的人物多为“单一性质”。主人公画家属于“现实世界”。虽然作品自始至终都在描写画家在非现实世界中的种种活动,但是画家十分清楚,其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醉兴”。而女主人公那美,则是与山中的氛围十分合拍的女子。她曾一度离开山中嫁往都市,却以失败告终,再度返回山里。从这一点来说,她与画家一样,也为“单一性质”。不同的是画家属于“现实世界”,而那美属于“非现实世界”。

最后,《草枕》与《寻羊冒险记》同为描写非现实世界的作品,为何其非现实世界的风情景致如此不同?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原因。两部小说的作者生于不同的时代,迥异的社会环境给他们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感受。村上春树在动荡的20世纪70年代结束了自己的大学生活。学生运动的失败使他感到失望。他的作品多为描写在巨大的社会机制面前个人的渺小与无力,表现了一种无奈和丧失之感。《寻羊冒险记》也是如此。主人公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意外事件,像玩偶一样被操纵着贸然前行。与之一样,日本也被一个看不见的势力所支配,荒诞且前途未卜。主人公的遭遇反映出村上本人的困惑。因此他所憧憬的,自然是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持有巨大能量的、超自然、并带有一定原始意味的非现实世界。与此相比,夏目漱石生活在全盘西化的明治时代,目睹“文明开化”的种种弊端,从心里对这种徒有其表的洋泾浜做法感到厌恶。因此,夏目漱石所期盼的非现实世界,理应是一个清新淳朴、荡尽世俗尘埃的理想境界。但是夏目漱石十分清楚,作为一介凡人是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世界的。所以他把那古井温泉的林林总总视为“醉兴”般的非现实世界之旅。“哪怕片刻也好”,以此来忘却心中的烦恼。夏目漱石借画家之口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以此时此刻的心境看人,会同平素杂居于市井小民之间的时候各不相同。尽管不能完全摆脱人情的束缚,但至少能像观看表演时那样心性淡泊。”可以说,对夏目漱石来讲,画家的这次“非现实世界”之旅同观看戏剧的表演并无不同。不过既然将此行同观剧相提并论,那么画家的“非现实世界”之行则同舞台上的戏剧一样,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而又把现实世界理想化后的缩影。因此,从这一点来讲,《草枕》与《寻羊冒险记》中的非现实世界是属于性质截然不同的两个范畴。

作者简介:祝振媛,文学博士,曾任北岳文艺出版社编辑;后留学于日本,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化、比较文学。

① 夏目漱石:《哥儿·草枕》,陈德文译,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本文所引该小说原文均出自此书,不再

另注。

② 村上春树:《寻羊冒险记》,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本文所引该小说原文均出自此书,不再

另注。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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