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们的娭毑

2009-12-25张利文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张正小易坟地

张利文

她并不是我们的亲娭毑,可在我们兄妹三个看来,她就是我们的亲娭毑。她死的时候,叔叔伯伯把电话从乡下打到北京给爹和娘报了信,也就给我报了信。我的脔心仿佛被一根细线狠狠地扯了一下,疼痛荡漾至全身。这次还乡,娘反复地说,一定要去看看她,给她磕个头,给她上炷香。

现在,我就在她的坟头。草儿们不用我操心,很茂盛地簇拥在坟上,时令虽是秋天,它们只是颜色呈现衰退,热闹的势头依然让人欣慰。我去看我们家的第二块地时,正好经过这一大片村子里公用的坟地。我刚才问过了挑牛粪的叔叔,他指给我娭毑的坟。

娭毑的坟那么孤单,在整片坟地的最边缘。村子里越来越拥挤,房屋越来越多,坟头也越来越多。坟地中间已经没有空隙,娭毑,如村子里所有后来者,安在阴间的这个家越来越偏离她(他)们的家族。如我所知的,她的妯娌(我的亲娭毑),和她的公公(我的曾祖父),还有她的小叔子(我的祖父),以及她的丈夫(我的叔伯祖父),都在坟地的中心,一声吆喝,就可团团围坐,谈天或者说地。是她活得久了,才获得这孤单?还是她厌倦那喧闹,才等待这孤单?

秋风散漫地吹过田野,我似乎看见很远的远处秋风的影子。秋风的影子就是我娭毑的影子那个模样,有着旷远的荒凉,和亘古的忧愁。

叔叔伯伯给我们报信的时候,娭毑已经躺在了棺里。他们说,娭毑落气之前,一直叫着我的乳名,叫了许多遍。事后我知道,张念军、张利军和张勇军三兄弟对此耿耿于怀,甚至出殡时不愿意给娭毑下跪。三兄弟是娭毑的亲孙子,张正春的三个儿子。后来知道三兄弟如此治气,我的脔心又一次被狠狠地扯了一下:她至死牵挂着的,偏偏不能为她白孝三尺。

娭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张正春,大儿媳飞婶婶(本名不得而知),后又育得三个儿子,就是那三个因为我而和娭毑治气的张念军、张利军和张勇军。二儿子张正其,五十娶妻,我昨日已见过其妻,却不知其名,带来一双儿女,儿子十岁,女儿八岁;他儿子去年夏天水边玩耍时跌落池塘,如今只有一女。三儿子张建平,三十五岁上娶得四川女子小易婶婶,并育有三女,红桃、腊梅和冬娥。冬娥两岁的时候,小易婶婶先天性心脏病突发,不治而亡。大女儿远嫁,小女儿在本村。

娭毑死过好几回了。我娘去北京之前就见证了三回,娘说,每回都剩一口气了,棺材、白孝、冥钱,甚至做道场的先生、办酒席的督管(主持)都请好了,可她吃点“补脑汁”之类的营养品就又活过来了。娘说,娭毑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娘后悔不该那么早随我去北京,娘说她要在家,娭毑一定还能活过来。得知娭毑死去的消息,娘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久未复发的冠心病差点要了娘的命。娘说是娭毑在喊她,在等她,娘不说娭毑在怨她,娘认为娭毑是不晓得怨恨的。

娘和娭毑的这种感情旁人很难理解。李孝贞就当面讥讽娘:她有两个媳妇(那时张正其还未娶)呢,你操的么子心?李孝贞是看见我娘捧着一碗鸡肉送给娭毑时说的这句话。逢上年节,娘做了好菜,要么让我们兄妹去把娭毑请到家里来,要么各样拨一些自己端一碗送到娭毑家。想起来,我们那时候也是不懂事的,对于娘的吩咐,常常阳奉阴违,田间地里玩一会,回来和娘说,娭毑吃过了,或者说,娭毑不在家。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回见到荤腥,我们对于娘命令的抵制,无非是想自己能够多吃两筷子。

我跪下,跪在那些渐渐枯黄的草上边,觉得柔软而博大。三炷香已经燃至半途,青烟缭绕之中,我窥见娭毑瘦而小的身体,窥见她满面皱纹的脸。

娭毑算得上高寿,八十五岁,无疾而终,可称“喜丧”。娭毑这一生,见过那么多人的死,黑发时送过白发,白发时送过黑发(儿子辈的,比如小易婶婶;孙子辈的,比如张正其的妻子带过来的儿子),对于死,只怕早就向往着了;对于生,只怕早就厌倦着了。小的时候,常见飞婶婶在娭毑家的大门前跳脚拍手,嘴角白沫横飞,都叫她“飞疯子”,我却不知她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

爹、娘常和我们兄妹三个描述两个画面,说得多,就刻进了脑子里,仿佛是我们自己的记忆。爹的那个是这样的:九个月的我,光屁股站在枷栏(类似于学步车的一种育儿工具)里,黄澄澄的巴巴糊了满身,看见爹,双手急摇乱摆,把屎巴巴涂了爹一身。爹那时带着全村的劳力参加乡里修大寨河的工程,半个月回家一次,见了我,也顾不得我满身的屎巴巴,抱起来先用胡子扎我的脸。这个画面的背景,是娭毑家的禾场,爹回时,娭毑正在堂屋里给比我大一岁的张念军洗澡。

娘讲的那个让人至今害怕:我六岁,妹妹四岁,弟弟两岁。我领着妹妹和弟弟,移开娭毑特意横在堂屋口的门板,从娭毑家里悄悄溜走,回到自己家里,把弟弟放到床上,然后牵着妹妹去地里找爹找娘。娭毑不见了我们,寻到我们家,看见弟弟正坐在我们家的鱼塘边上,两条腿扑打着水面,用杨条撩拨青蛙——我和妹妹出去时没有关门。爹用扫把扑我,娘用杨条抽我,娭毑把我搂到怀里,搂得紧紧的,一直搂着,直到我们重新回到娭毑家里。

我烧了一些纸钱给娭毑。替爹和娘各烧了一刀,替妹妹和弟弟各烧了一刀,还剩下三刀,我都烧了。我希望我们的娭毑,在地下那个世界,日子过得宽裕些,“补脑汁”之类的可以多买些。

插图:陈奕纯

猜你喜欢

张正小易坟地
当学生说“都是我的错”
滑轮
坟地
晶石密码
Effects of probiotic on microf l oral structure of live feed used in larval breeding of turbotScophthalmus maximus*
最可怕的人
张正的婚事
这雪该谁扫
可不敢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