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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女人

2009-12-25

草原 2009年11期
关键词:周强尤金

叶 鸣

银娜想有一个自己的王国。两年来,她一直建设着这样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山里乡村完全是两回事,但也不像城里人那种高楼顶着天的拥拥挤挤的世界,让她自己想像的话,那就如同她睡着的时候做的一个个奇怪的梦。

银娜对五合镇的幻想和她想建设一个自己的王国的梦想叠成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里印满了费尽心机的血色,银娜就是在这个血色的黄昏里走进了五合镇。如果追问一下缘由的话,完全是因为她家里经常来往的一个叫马玲的朋友。

马玲是一个做生意的快五十岁的女人,就住在五合镇。马玲的生意五花八门,每年将五合镇里的所有东西向大山深处倒腾,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大卡车上装着食品、衣帽、百货进山,回来时拉着山羊、小鸡和收购的猪。在倒腾这一切的时候,银娜的家成了马玲向山里输送物品的大本营,正是在这种来来去去中,马玲成了银娜家里人的朋友。

正是因为马玲,五合镇才有了银娜这个山里女孩。五合镇里住的都是近两年从外地来的生意人,有卖眼镜的,有开饭店的,还有的看到镇里政策优惠,来这里建厂办工厂的、开商行搞商贸企业的,甚至还有人在这里养起了大白鹅、小肉鸡,再从这里把养殖的鸡鹅送进城里。今年,又招揽了一股山野旅游风,一些看好这一行业的人又在五合镇投资开起了旅行社、建起了山野味极浓的野果山庄。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把五合镇搅得分外热闹起来。

银娜,就是听了马玲关于五合镇一个又一个诱人的故事,才产生了想建设一个自己的王国的念头儿。

银娜要离开大山了,她先爬上高高的山顶对着蓝天喊了一气,然后走下山来大张旗鼓地到两个姐姐家巡视了一大圈,便以无可争辩的语气宣布,在自己离开大山到外面闯世界之后,由大姐银枝和姐夫负责家里牲畜和农田的管理,并向老父亲提供吃穿花费;二姐银花负责照顾父亲目前的生活起居。安排完这一切后,银娜便以为自己做完了家里的所有大事,高唱着自己现编的几个词:走出大山/走出这片天/再找一片天/……,银娜唱着自己编的歌,坐着马玲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大卡车就到了五合镇。

银娜之所以离开大山里自己居住了十几年的小草房,还有一个不被人知的原因。小的时候与银娜一起上学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刘珍一个周强,三个人一起上小学,后来又一起上中学。上中学时,银娜的妈妈去世,没有人再想让她上学,年纪已经很老的爸爸,也没有钱让她再上学了。银娜不上学了,一起读书的七八年中,不知不觉,银娜喜欢上了周强。但是周强与刘珍一起上学,自己则回到山里干起了农活。后来,刘珍和周强都考上了城里一个技工学校。这让银娜心里很难受,她觉得要是继续念书的话,自己也能考上这样一个学校。刘珍和周强再也没有回到山里来,听说在外面找了工作两个人还结婚了。这也让银娜难受,她觉得要是继续念书的话,跟周强结婚的会是自己不会是刘珍。

银娜来到五合镇的日子是一个炎热的中午。这个中午在银娜的记忆中一直活着,直到之后很长时间,银娜才明白马玲带她走出大山的真正目的。那一天正是吃午饭时节,马玲对所有的家人宣布说,银娜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一员,吃穿用和我的儿子女儿是一样的。在这之后一段时间里,马玲一家对银娜显出了太多的热情和大方,这使银娜在建设自己的梦想王国时,加入了这一家人为她而做的许许多多的好事。

银娜首先和马玲的女儿成了朋友,马玲的女儿尤静比银娜还大一岁。刚来到五合镇的银娜见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好玩,尤静就带着她到处转。银娜很奇怪马玲怎么把那么多的钱交给女儿去花?几天下来一算计,银娜和尤静买衣服的钱就花了好几千元,约会朋友、唱卡拉OK、吃夜宵的还不算数。这使银娜吓了一跳,特别是当马玲把一条价值几千元的金项链挂到银娜脖子上之后,银娜高兴得差一点就把马玲喊成了妈妈。银娜的妈妈在她十五岁时过世,马玲的举动让她想起了妈妈,特别是当马玲用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后,银娜就有了一种又有了一个妈妈的感觉。马玲的女儿尤静也有一个金项链,和银娜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这让银娜更加高兴,她觉得自己能遇上马玲这样的女人,真像算卦先生说的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刚刚戴上金项链的银娜和尤静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再到镜子前照一照。银娜觉得镜子里的自己哪还有一点原来的模样?衣服是自己没穿过的连衣裙,鞋子是从来没穿过的高跟鞋,再配上这么个闪闪发光的金链子,要是自己能站在鲜花盛开的小山上,真的就和梦想王国里的世界一个样子了。看到银娜这样高兴,尤静拉住银娜的手说,我家有相机,我们照相去吧。

要照相去,就得尤金也跟着,因为银娜不会用相机。为了人多热闹,尤静便又约了自己的男朋友。这样,尤金便也正式加入到银娜的生活中来了。尤金,瘦高的高子,总也看不到他笑,无论吃饭还是平时都听不到他说话。来到这个家都一个多月了,银娜只和尤金说过两次话,一次,看见他一天到晚总是守在家里不外出,银娜就问他,你从来不到外边玩去吗?他说是。还有一次,马玲正在做饭的时候,让银娜跟尤金出去送货。从家门出来一直到五合镇之外,走了有二三里地的路,尤金一句话也不说,银娜问了几个问题,尤金都是用一个字回答。这让银娜怀疑尤金有口吃的毛病或者是大舌头。

出去照相这一天,银娜、尤静的男朋友玩得像疯了一样,只有尤金显得没有什么高兴的意思。他只在他们的闹腾和他妹妹的强烈要求下与大家一起照了一张相。在以后很久的一个日子里,银娜忽然明白,其实那一天的照相活动也是马玲或者尤静有意安排的。

从那之后,银娜和尤静的活动里,就经常有了尤静的男朋友和尤金的陪伴。尤静和银娜像一对亲姐妹,白天一起出去玩,晚上两个人唠私话。尤静把自己跟男朋友的事全都说出来给银娜听,这让银娜觉得有男朋友是一件幸福的事。忽然有一天,尤静问银娜,想没想过找个男朋友?银娜顺嘴就说出自己原来有个男朋友,后来就讲起了周强和刘珍的事。尤静就笑起来,这算什么男朋友,男朋友是像我和我的男朋友一样的,有时我们都在一起睡觉。在一起睡觉?这话让银娜吓了一跳,很快又问了一句,你们结婚了?这使尤静更笑得不得了,还说了一句,你真土。

这天晚上,银娜没有睡好觉。一段时间以来,银娜已经把家里的高山忘得一干二净了。银娜想起来,马玲曾说给自己找个工作做的。第二天,银娜找到马玲问找工作的事情。马玲说工作确实不太好找,不过你可以在我家打工,与在其他人家打工一样,每月包吃住500元钱。银娜觉得也行。这样,银娜又成了马玲家的打工妹。

打工,自然不同于当客人。银娜开始正儿八经地上起班来。每天早早开始工作,再也不跟尤静出去了。尤静惋惜了几次,便又天天和自己的男朋友早出晚归起来。

尤静每天出去约会,有时一约就是一整天。这时银娜就留在家里守着自己的工作,守着工作也就是跟着马玲和马玲的儿子尤金打点家里的生意。马玲几乎是手把手地教银娜如何做生意,如何看价讲价,怎样判断来人想不想买货,怎样让进到屋里来的顾客多买一些货。银娜虽说是山里长大的,且也念过几年书,人也聪明,马玲的话到她这儿一点就透。这使马玲心花怒放起来,天天夸银娜这儿好那儿好,说得银娜也心花怒放。

马玲家的生意不是太好,银娜冷眼看了看左右邻居家的生意,许多人出出进进,明显好于马玲家的生意。但是马玲家还有另外的挣钱路。马玲的男人除了自己家用车之外,平时总是跑运输挣钱。银娜心想,怪不得他们家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原来又做生意又跑运输。

马玲经常到城里进货,马玲的男人平时在外搞运输挣钱,马玲的女儿有男朋友要出去约会。这样,打点家里的所有生意便渐渐成了尤金和银娜两个人的工作。说真的,银娜曾不知不觉地把尤金和周强比较,银娜觉得自己一猜就能猜透周强的心思,而尤金且是一个自己猜不透的人。

在很久以后,银娜好像明白了一件事儿,这件事儿,好像马玲一家人都明白或者说从一开始一家人都明白,只有银娜一个人刚明白过来似的。银娜预感到有一件事情要发生。后来回忆起来,银娜觉得这件事情其实也是自己梦想王国里早就想到的一件事情,只不过那个人,并不是这个叫尤金的人。

终于,在一个没风的炎热的晚上,尤静领来了她的男朋友。因为马玲和她的丈夫都没在家,四个人便早早地收关了铺面的门窗,回到屋里喝酒,唱歌。当几个人喝得差不多时,尤静和她的男朋友打开影碟机放起光碟来。开始一个片子放得挺正经的,是武打片,但是接着的一个片子,且有些让人脸热:几个女人一丝不挂地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后来又有男人来到,接着就是出现了男男女女抱在一起的场面。银娜感到自己的脸红起来,心跳加快,全身的血也热起来,她感到那件大家都明白又不明说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这使她既想留下又想跑掉。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手,那是尤金的手。银娜抬起头来,发现尤金一双眼睛正放着异样的光,从小没见过这阵势的银娜被吓住了,平时老实少言寡语,显得很厚道的尤金……就在她一愣神的刹那,尤金一下就抱住了她,银娜尖叫了一声。后来银娜回忆时觉得自己那一声尖叫好像并没发出声来。

马玲住在城里有一阵子没回来,后来回来后也什么都没追问。只是告诉银娜说,尤金说要娶你过门做妻子,你要是同意的话你们就结婚吧。这样,马玲又陪着银娜回了一趟山里的家,带去了半汽车给亲友的杂七杂八的礼品,并开回了银娜要结婚的登记证明信。

银娜真正成了五合镇的媳妇。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处于既兴奋又激动的情绪之中。特别是结婚之后,银娜以一个家庭主妇的身份打点里里外外的一切事务,并把那个王国的梦编织成现实生活。这个时期,银娜有许多次想起了周强和刘珍,她想到周强和刘珍一定是幸福的,可能已经有了孩子了,如今自己也有了家了。银娜决定下次再回家时要带着尤金一起回,让山里的亲人看一下自己的丈夫。银娜在想象中把回家的事安排了一回又一回,这种想法让银娜一直处于激情澎湃之中,直到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那一天,尤静和尤静的男友,银娜和尤金几个人一起到一家新开的歌厅唱卡拉0K。在那里,银娜见到了让她想起了多少回的同乡同学周强,原来周强和刘珍并没有结婚,这使银娜既伤心又高兴,两个人回忆起了中学时代,说起了他们的一个又一个同学,说起了自分别后两个人各自的经历。看着周强,银娜就有了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走时周强把银娜送到门外并挥手告别,走出了很远,银娜又跑回去跟周强要电话号码,并约好明天再见。银娜的行为使尤金无法忍受,回家后尤金一句话不说,反手一把抓住银娜摔在地上,银娜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尤金破口大骂,一口咬定银娜和周强以前有私情。银娜的好言解释丝毫没有减少尤金的愤怒。尤金一改往日温顺厚道和不言不语的好性情,他把柜台上所有的货物推到地上,并用脚把这些货物踢得满地都是,脸色阴沉得像要吃人一样。

这一天,马玲在家,对于儿子的举动无动于衷。银娜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想向马玲说明缘由,马玲摇了摇头。银娜回到自己的房间,仔细回忆整个晚上自己是不是有不对的地方,她认为没有,去的时候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这家歌厅还是尤金自己选的,他说银娜喜欢唱山歌这里的山歌歌曲多着呢。因为是在大厅里唱,银娜的歌声吸引了屋里所有的人,这在往常尤金会引以为荣高兴得不得了。当银娜唱第二首歌曲《山路十八弯》时,周强走了出来,并直接走过去拉住银娜的手。《山路十八弯》是银娜上学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曲,周强就是在听到她这首歌曲时,认出了银娜的。银娜和周强老同学见面自另有一股亲热劲,何况周强又是银娜梦中的白马王子。当银娜听到周强既浑厚又熟悉的男中音,你从哪里来?怎么会在这里呢?以为与周强是在梦中相见,就在一瞬间,银娜的眼睛湿润了,银娜好像看见自己一个最亲的亲人来到了,她有一种想扑向周强的冲动。见到周强,银娜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人,也中断了《山路十八弯》的歌唱。银娜拉住周强伸过来的手久久不想放下,周强便拉着她到一边去说话去了。周强告诉银娜,自己从技校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刘珍也没有找到好工作,后来刘珍与南方来的一位生意人结婚了,他来到五合镇是因为一个同学在这里,俩人就开了这家歌厅。说到刘珍,周强很勉强。就在银娜想把自己的事情说给周强听时,尤静过来把她拉走了,这时尤金和尤静的男朋友已经在外边等着她了。尤金认为银娜所有的举动伤害了自己,特别是那种拉住另一个男人的手不放这一举动,这也正是使尤金愤怒的原因之一。

这一天晚上,尤金没有回到银娜和他结婚的房间去住。第二天晚上,马玲来到银娜的房间说了许多劝和的话,她希望银娜主动与尤金和好,指出银娜与另一个男人的那种亲热行为,任何一个做丈夫的都会愤怒的。银娜说这个人只不是我从小长大的同学和朋友,没有其他的事情。马玲,这个夕日银娜的忘年之交的朋友,现在的婆婆,好言对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是女人,男人都爱面子想和好也不会说软话,你给他一个台阶下也就没事了。最后,马玲还说了一句让银娜无言以对的话,当初都是你们自己愿意的,又不是谁强迫谁,遇到这一点事都难以迁就,以后还怎么过日子?马玲走后,银娜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不该那么忘情地与周强亲近说话,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已经有了丈夫是结了婚的人啦。尤金虽然有些不合自己心意,但是对自己还是挺好的。想来想去,银娜觉得还是自己不好,一个丈夫见妻子与别的男人套近乎大概都是要吃醋的吧?想到这里,银娜就出来找尤金。

银娜以为尤金在尤静的房里,但是没有。到哪去了呢?银娜来到婆婆马玲的房门前,刚想开门进去,里边却传出尤金气急败坏的声音来:你让我装好人,你让我忍受这一切,到底忍到什么时候?装到什么时候?一个满身山羊味的女人有什么好?一个山里的丫头就能这么欺负我,那个男的……马玲打断了儿子的话,用哀求的声音说,我的小祖宗,你就别耍脾气了!你在“里边”呆了好几年,好人家姑娘谁跟你?我下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她带回来?等有了孩子就好啦,等有了孩子她也就会安心地守家过日子了,那时你爱去哪去哪去,你爱找谁找谁,我有孙子就够了。

银娜觉得自己一下就掉进了深渊里,她的脑袋“嗡嗡”直响。一把尖刀直插向自己的心脏,他们在说谁?在说我吗?一个满身山羊味的女人!一个山里的丫头?天哪……我掉进一个陷阱里了?不知是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对眼前危险的惧怕,银娜机械地一步一步退回自己的房间。随后她匆匆地收拾了几样东西,轻轻打开大门走了出来。

银娜离开了马玲的家,一个人走在冷清的小镇大街上。银娜没有看时间,不知道几点了。到哪里去呢?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周强,银娜匆匆地向着遇到周强的那家歌厅跑去。到了眼前,银娜愣住了,昨天还在这里唱歌,今天怎么就会关死了门窗?还有一个“停业”的大牌子挂在门上,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银娜浑身发冷,不会是昨天的事连累了他吧?是尤金……马玲说儿子尤金是从“里面”出来的。从“里面”出来这个词,银娜还是知道的。“里面”指的是监狱的意思。银娜所在的山里有一个男人喝醉酒时与另一个人打架,结果失手打死了人,被判了十几年刑。村里人就说他进“里面”去了。也有的问起这个人时就说,他啥时从“里面”出来?

一直以来,银娜还以为自己命好,碰到一个像马玲这样的好心人,给了自己一个有钱的家不说,还把自己的儿子也给了自己。银娜还曾奇怪,尤金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他人不傻不残家里挺富裕,怎么会快三十岁的人了,连媳妇都找不到?原来有着这样一个谜。银娜恨死自己了,眼睁睁地钻进了一个圈套里。马玲说的都是实话,她为了能把自己引入这个圈套一直在下大力气,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尤金没有好人肯跟他结婚,就盯上了她这个山里女孩。一股怒气涌上银娜的心头:马玲,银娜把你当成亲人,你且用欺骗来对待我。几年后,想起当时的感觉,银娜还有一种后悔得想死去的感觉。

那天晚上,银娜在五合镇的大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遍,她一直在想马玲一家原来欺骗了自己,人家早就设了一个圈套的,什么项链什么照相什么买衣服?后来银娜觉得自己这样走来走去的也不是办法,要想法离开这里,到哪去呢?周强已经找不到了?歌厅也关门了。就是找到周强,他能帮自己吗?银娜决定到旅店去住,隔天再想办法。银娜先敲开了一家小旅店的门,是一个女店主,她看了银娜一眼,就睁大了眼睛说,你不是尤金的媳妇吗?银娜说是,我想在这住一宿。女人很快摇头说,太晚了,没房间了。银娜又走了两家,这两家也都说没有空房间了。最后,银娜在临近街边的一家旅店里找到了一个房间,老板一见银娜,还热情得不得了,又打水又送毛巾。银娜顾不了许多,疲惫不堪的她在老板走后一下就倒在了床上。但是,只有很短的时间,当银娜调整了一下身姿靠在床头的被子上,刚想整理一下思绪时,马玲和尤金便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原来,银娜走过的三家旅店不是没有房间,而是因为怕得罪尤金不敢留她,而留下她的这家旅店店主呢,原来是尤金的“铁哥们”。当他看到眼睛红肿、狼狈不堪的银娜时,一下就断定出了什么事,他把银娜送到房间后,紧接着就给尤金打了电话。这时尤金和马玲才知道银娜已经出走。

马玲和尤金进了银娜住的房间。银娜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走,她跳起来向门外跑去,但是被尤金挡住了,银娜就退回到床头前站着。很快,银娜知道了自己是跑不掉的,她明白了自己没有能力走出去马玲的家,更没有能力走出五合镇。在这家旅店里,马玲先让尤金出去,然后自己坐在床上,用亲切的语重心长的话讲了离开家和回去的种种利害关系。此时,银娜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没有了害怕没有了愤怒,她对自己说,不就是进了你们的圈套吗?不就是上了一回当吗?没什么了不起,银娜觉得自己眼下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对马玲的劝说,听不听都是一样的,她的心里此时充满了仇恨:你说的话我再也不会相信,但是此时不回去也是不行。银娜没有揭穿自己听到的话,找了另一个理由,她说,我回去怕尤金再打我。马玲马上保证这一切不会再发生。就这样,银娜又回到了那个并不想回去的家。

银娜又走进了这个家,是马玲的家,她没有了一丝亲切的感觉。回到房间后,尤金也在马玲的护送下回到银娜的房里来了,马玲当着银娜的面狠狠地骂了尤金。顺便又劝了银娜几句。这一晚,银娜拉了一条被子躺下了,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她在想自己的心事。梦中的王国里出现了地震,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回到山里去吗?不可能,离开这个家吗?目前也不可能,既然尤金是从“里面”出来的,一定做过什么坏事,到底是什么坏事呢?要是离开这个家,尤金能放过自己吗?这时,她又想起了那个关了门的歌厅,想起了周强,也想起了平时与尤金和尤静一起出入各种场合时,人们的不同态度来。许多时候,只要尤金带领的人一出现,许多人就会悄悄地溜走,原来银娜并没把这些事当回事,现在想起来却是事出有因,还有她有一段时间非常奇怪,附近其他人家的生意都很火爆,只有马玲家的生意清淡,这也是马玲经常要下乡送货的原因之一。来马玲家买货的顾客多数都不是五合镇里的居民,现在银娜全明白了,原来五合镇里的人对马玲一家尤其对尤金都是敬而远之。

银娜又回到了这个曾经欺骗过她,以后仍将欺骗她的家里,她不断地问着自己怎么办?想来想去,银娜觉得无路可走,只能暂时留下来等待时机。但是,从这次事件以后,尤金对银娜倒是更好了,每天自己勤快地忙里忙外,让银娜多休息。到了晚上,尤金端来洗脚水先让银娜洗脚,然后自己在银娜用过的水里洗脚,再把洗脚水端出去倒掉。以前这事都是由银娜去做的。银娜看着这个男人,心想,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并不像装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前究竟做过什么坏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银娜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是银娜的心里却并不平静,银娜要与这个男人一起睡觉,以前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在一起,现在已经没有了想和他在一起的心情。有时银娜又觉得自己非常矛盾,虽然她知道了这一家人在欺骗自己,但是过了当初既恨又无奈的一段日子后,特别是看到尤金确实对自己挺好时,银娜对这一家人的恨好像也轻了一些。

自从上回事件后,马玲对银娜也更好了,只要有时间就与她唠家常,跟她一起描绘将来有了孩子之后的幸福生活,这使银娜想起当初马玲向她灌输的梦想王国里,一个又一个关于五合镇的诱人故事来。所不同的是,在经历了这场风雨的洗礼后,银娜好像一下长大了,她很快便明白了马玲讲这些话的用意。想来,银娜回到这个家以后最怕的一件事,还是和尤金住在一起,银娜怕自己怀上孩子,马玲那带着哭声的话总是在她的耳边回响。为了以防万一,银娜瞅准机会,自己到镇里卫生院去了一趟,她在卫生院的妇产科里耽搁了很长时间,问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为了能够早日抱上孙子,马玲显得非常大度,尤金也变得百依百顺起来,母子俩人都做出了慷慨大方的举动,马玲经常带着银娜出去上货,并顺便在城里为她购买各式各样她喜欢的衣服。在日常的经营中,马玲也把大权交给了银娜,家里和经营账目上的往来开支、存款、取款等等一应事宜,马玲都交给了银娜一个人来做。

银娜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一切事情,又想不明白了,她甚至觉得自己那次在马玲卧室门外听到的话不是真的,倒像自己一时睡着了的时候做的一场噩梦。这一家人对自己这么好,这么信任,要不是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就真的是在梦中了。银娜知道自己从小就有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毛病,经常在自己建设的一个不着边际的王国里游来游去的。但是,另一件事情的发生,却让银娜从这场梦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那一天,在去城里上货的时候,马玲因为突然有事没有跟随,就只有银娜和尤金的父亲。很巧的是,刚进城银娜就见到了自己家乡的老村长,很长时间没有回家的她真是高兴,她对尤金的父亲说:“爸爸,这是我家乡的村长大伯,我要问一下山里家人和我爸爸的事情,您先去订货吧,我一会就到。”说完,银娜就跟着老村长走了。

离开尤金的父亲后,银娜了解到老村长正在城里的亲戚家到处借钱,他那九岁的小孙女腰胯里长了一个很大的肿瘤,在医院里等着手术。银娜还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每当交不上学费了妈妈就去找老村长,每一次老村长都不让妈妈空手回来。妈妈总是说老村长心地善良。老村长的孙女手术需要十多万元钱,而老村长才借到几千元钱。银娜明白自己如今有能力帮助老村长,十万元钱对自己来说还能做得到。看到老村长愁眉紧锁,她赶紧说,孩子治病要紧,我这里有钱你先拿去给孩子治病。银娜从银行取出十万元钱跟着老村长去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银娜打车来到上货点,得知尤金的父亲已经装完货回去了,但是货款还没有付出,她便刷卡准备付款。但是,平时很顺利就能结账的银行卡,这次刷卡显示不正常,要求到开户行进行查询验证。看到银行卡出了毛病,银娜赶紧赶到开户行要求核对,营业员仔细打量她一番然后说,请您等一下,不一会,这位工作人员说,这位女士,你办理的业务有些要到里面办手续,请您进来等。银娜便跟着这位工作人员来到里面,但是……她愣住了,办公室里面坐着公安民警,民警告诉她这张卡刚刚挂失了。银娜说怎么会挂失?银娜慌忙往家里挂电话,她要问一下是怎么回事。接电话的是尤金,尤金一听是银娜,张口就骂起来,你他妈把钱拐哪去了?

银娜愣住了:拐钱?事后银娜明白了,他这是在指自己从银行拿出十万元钱的事情。天哪,他们竟认为银娜拐走了他们的钱?那么,尤金的温顺,马玲的宽容大度……骗局,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让银娜当家”,什么“这个家都交给银娜了”,都是哄我银娜的假话!就这么一点事情,真面目就露出了!

银娜从银行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切都该结束了,该到说明情况的时候了。银娜没有再耽误时间,她乘上当天一辆通过五合镇的晚班车回到五合镇。银娜没有了怕的感觉,她倒觉得这样很好,该结束的事早晚都要结束。

银娜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也许正在说银娜的事情,就连尤静的男朋友也在这里。当银娜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大家愣住了,全回过头来看她。银娜把带走的一个存折和一张银行卡掏出来,两下撕碎撇在地上,然后手指着所有人说,你们——你们都是骗子!银娜反手指马玲说,你!你这个骗子,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原来你为的是你的儿子,把我从山里骗出来。还有你!银娜手指尤金说,你更是坏人,你在我面前装得多像?你们用假意欺骗我,你们骗我走进这个家,只是为了当你们家的媳妇,给你们生孩子传宗接代!……银娜说着,气愤和伤心一起涌上心头,她愤怒地喊着,我不会再上你们的当了,我们离婚!然后,她就向着门外冲去。

看到银娜突然回来,大家既吃惊又欣喜。在马玲和尤家人看来,银娜一定带着十万元现金跑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山里来的小女人又回来了。当听到银娜愤怒的指责时,一家人都愣住了。马玲无言以对,尤金倒是反应最快的一个,他一下子就明白银娜知道了一切,更确切地说是银娜知道了她是被骗进这个家的。看到银娜向外跑,尤金迅速地截住了她。尤金抱住了向外跑的银娜,他不顾她的挣扎和哭喊,他抱着她一直向里面他们自己的房间走去。

尤金抱着银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反手把门先上了锁,然后将银娜放在床上,对还在哭喊的银娜说,你不要喊了,再喊也没有用,等我把事情说清了,你要走随便!银娜没有听他说,她还在哭,嘴里说着气愤的话。尤金坐在银娜的身边,他一直等到银娜的哭声小了,他才说,你说得对,我们一家都在欺骗你,我不是个好人,我曾在监狱里呆过五年。

尤金说起了他的过去,他说自己从小没有好好念过书,父母亲从小对自己非常溺爱,要什么给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让他养成了无法无天的坏毛病,抽烟打架不学好,后来发展到集结一伙人独霸街头,见谁不顺眼就打谁,最后一次是跟一个同自己一样的街头“老大”争抢一个女人,两个人打到了一起,他把那个人打得残废了至今也没能站起来。家里为这事花了许多钱,自己还被判了五年刑。那时自己只有二十二岁,现在想起来很不值。尤金说因为曾有这样一个大错误,许多人都躲着他走,就连街坊邻居也是明着挺好,暗中也是看不起他的。回来后,原来的一些街头朋友也找过他,想拉他出去再做些事情。但是都被他回绝了。特别是银娜到来后,自己好几次都想告诉银娜这件事。但是,可能还是因为自己不是好人吧,不但没有告诉她,还让她最终成了他的媳妇。最后尤金说,虽然妈妈说让我装得温顺一点,对你好一点。说真的一开始我是装的,但是对天发誓,后来的生活中我并没有骗你,我只想真心对你好。今天上午,我以为你又像上回那样跑了,爸爸说你跟你们村里的人走了,妈妈去银行一查,钱也少了十万元。我以为你拐着钱跑了,我骂了你。但是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我,我以前脾气就不好。

银娜开始还不爱听,但是后来却听的出了神,后来,不知不觉就长叹一口气。银娜就说,那你应该早就告诉我这一切。尤金说怕你听了受不了,哪个女人想找一个坐过大牢的人做丈夫?

这天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银娜和尤金两个人都一直在唠嗑,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尤金讲到了他的苦恼,讲到了他走在路上,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真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他对自己的过去所做的一切感到惭愧。

银娜没有离开五合镇,按照她自己的打算,这次回来是要揭穿这一家人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阴谋与罪行,去派出所报案或者直接去法院离婚,她要与尤金和这一家人彻底了结这场恩怨。但是没想到,听了尤金一席话之后,她又打消了离婚的念头。仔细回想起来,这一家人虽然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把自己骗来……唉,说到底马玲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当妈妈的都这样吧?银娜记得自己的妈妈活着的时候,不也是对自己百般呵护吗?就是妈妈有病在身的时候,连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她要攒着鸡蛋卖钱为自己交学费……想到这里,银娜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太阳出来了,照在五合镇的天空上。银娜,这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女孩,真正成了五合镇的小媳妇,她那经历过一场又一场风雨的梦中的王国,这一次已经转入到现实中来。银娜不想走了,她对自己说,不管是骗来的还是哄来的,自己总归也是尤金的妻子,如果自己真的走了,尤金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子,银娜相信,只要自己不走,尤金以后会变得更好,她要在这里真正建设一个属于自己也属于尤金和他的母亲及家人的现实王国。

〔责任编辑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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