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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上海纪事(小说二篇)

2009-12-25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彼得上海

章 缘(台湾)

插队

彼得汪离开美国两年多了,听到有人说英语,还是会竖起耳朵。也许耳朵竖得更尖了,像猎狗嗅到野兔,忍不住肾上腺素的分泌,因为少听到,更因为他听得懂。

上海静安寺地铁站,从月台电扶梯上来,喧闹的地铁闸口处男人的语声却异常清晰,仿佛大家一时都静默了,留出那片空白让他去说。“给我收据,请,我会处理……”有口音的英语,辛苦地交涉。男人把手机紧贴耳朵,手捂嘴,身体朝墙,一种不愿旁人听到的姿态,可是他讲话的声音如此之大,在闸口回荡共鸣。仿佛怕自己说不清或对方听不明,他反复说着那几句话,“是的,我了解,我需要收据,请你给我收据……”来往的人面露好奇,他们不知道这男人在喊叫什么,只有彼得汪听懂男人语声中那种近乎痛苦的紧张,崩溃前的挣扎。他踩上通往大街的电扶梯一级级向上,准备把语声抛在底层、脑后,此时男人无效的沟通,爆发成一声巨大的“干”,紧接一连串的英语咒骂:我干你,你这混蛋,你想耍我,我干你,干干干!

彼得汪被干得头昏脑胀,站在静安寺前茫茫然。

“先生,看相吗?”一个老妇靠近他。

“啊 ?”

“看个相,先生,您是男身女相啊!”

他往前走,老妇紧跟不放,“先生……”

彼得汪停步,转身,对着老妇用流利的英文说:“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

老妇慌忙退下,彼得汪继续往前。

彼得汪过了马路往静安公园走,跟几个朋友约在公园里一个峇厘岛风情的餐馆,落地玻璃窗看出去一池荷花。但是老妇的声音在耳边念咒。男身女相。什么意思? 是褒是贬是福是祸?他在美国就知道自己长得太秀气,但是来到上海,他的桃花运走不完。她们昵称他咖啡王。

咖啡王有一把咖啡壶,玻璃壶身金属圈,底下用酒精灯小火,白色棉芯浸在酒精里,吸饱了涨满了,不紧不慢吐出一簇蓝蓝的火焰,一下一下舔着壶底。用这把壶时,总是在两个人关系刚开始不久,照例是夜晚,在外头吃过饭后,到他住的地方喝咖啡。随着小火不懈地舔舐,屋里开始弥漫一股咖啡香,香味越来越浓。水遇热变成蒸汽,遇冷又成水,这冷热过程成就了汩汩流出的咖啡。女客无一例外,总是睁着勾画入时的明眸,目不转睛看着酒精灯壶,让他饱览灯下美人妩媚的侧脸。

自从来上海,彼得汪从不缺美人。他生着一张娃娃脸,一头浓密的鬈发,两个深深的酒窝,很能激发女人的母性。一米七的身量不算高大,跟娇小的上海美眉站在一起也还般配。何况以他留美多年衣锦荣归的背景,在讲实际的上海美眉眼里,卖相勿要太好噢 !

这是彼得汪三年前无法想象的。他当时考虑要不要到中国,不知道在中国等待他的是什么。到美国留学,是他那一代人的梦,他替父母和同代人圆了那个梦。在美国找到工作,拿到身份,是他顺着梦的图标,顺着所有人的脚步往前,而他的运气好,没什么困难就在美国安身立命了。至少父母和友人都这样看,他也不多说,只是微笑着在返乡时送上一份份美国带回来的礼物。

同样,美人也常在耳鬓厮磨时,问他关于那些年的生活。哈,有什么好说的? 彼得汪会耸耸肩,伸手插入自己浓密的鬈发中,那样子是有几分潇洒的。他越含糊其辞,美人的兴趣就越大;他文秀得近乎孩子气的面容、他的多金、浑身充满了待开发的秘密,都把美人的心紧紧拉住,不想走,也不想让他走。彼得从不多作解释,留美回忆是绣就他海归荣光的金线,如果没有这些,他也不是这些人眼中的彼得。只是,怎么说呢? 面对从未出洋的美眉,家中惟一的“宝宝子肉肉子”,不知道过去腥风血雨政治运动只知道欧美各国名牌,简言之,不懂被贴标签痛苦的娇娇女,他要从何说起 ?

彼得,我们要出去买咖啡,你要吗? 纽约大学研究所休息时间,跟他比较熟的尼克问他,他当然说要,其实奖学金没到手,他中午吃的都是冷三明治,有时肚子实在受不了那个冷,到店里要一碗蔬菜鸡汤,附赠一个小面包,就是一餐。他从不买咖啡。穷学生的日子结束后,冬天买咖啡,图的就是手心那个热度,握在手里也不喝,直到烫手再换手。在美国他没煮过咖啡,只是海灌公司的免费咖啡,为的是提神保住饭碗,更为的是人手一杯,想融入能不喝? 是那么一个生存的手段啊……真正开始买进口咖啡豆,买研磨机,买各种咖啡壶,竟是到上海以后了。这里各式洋货齐全,而他头一回有余裕去享受这些美式享乐。

“美国,真那么好?房子很大,都开车? 很有秩序,特别会排队?”汀娜一口气问了许多,彼得汪只是眼睛半睁半闭,指尖在她丝缎般裸肩上画符。

“你说嘛,你说 !”

“美国,哪有上海好?”

“我不信 !”

汀娜比起前几个女友较真多了,彼得汪叹口气,跟她说起排队。美国人很重视排队,自觉排队,谁也不敢插队,插队让人瞧不起。刚去美国那时啊,不知道队是怎么排法。去邮局买邮票,看到一个窗口前排了一长条,其他窗口前只有一个人,他就等在了一个人的窗口前,前头人办完事轮到他,还没开口,柜台后的邮务员问:你,排队了吗 ?

“啊! 我们这里,外国人多的地方,上厕所也是排成一条。”

“所以我说嘛,上海不比美国差呀!”彼得汪不想再说,指尖往下探索。但是汀娜的问题特别多。“怎么没有在美国找个金发美女呢?”

“我对洋女人不来电。”他斩钉截铁。

如何不来电的? 洋女人皮肤粗,眼睛大得像铜铃。汀娜吃吃发笑。上海女人的皮肉细致,又比老家女人白上三分。他凑近香肩,轻咬一口,怀里的人一阵战栗。这一招是履试不爽,比亲吻多那么一点恰恰好的暴力,又不那么口水相濡舌肉交缠的肉欲。

瑞吉夫也问过他,为什么没有在美国找对象。瑞吉夫是一家美国公司的亚洲总裁,印度人,每隔几个月飞一趟中国。他给了一个理由:女朋友不想来中国呗。瑞吉夫很同情,能理解现代男人为了事业在各大洲当空中飞人,牺牲家庭和关系。

关系,各种关系。美国人总喜欢把关系挂在嘴边。喜欢上一个人,谈一段恋爱,就是产生一种关系。他的关系又是什么? 他在那里从二十六岁待到了三十六,整整十年 ——黄金的十年、寂寞的十年。惟一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就是结婚。找个晚上可以光明正大搂着睡、活生生的女人,不是成人录影带里的、大马路上的、梦里的。能找的对象却那么少。女人对他视而不见。金发、棕发和红发,甚至黑发,一个个眼高于顶,从他一米七的头皮上掠过,四周都是魁梧的大汉,厚实的胸膛、虬结的臂肌,他这个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被比成了娘炮。

还有那个棕发的乔汉娜。娇小丰满的犹太人,两个琥珀色的眼珠,淡淡的雀斑,编贝似的白牙,脸上总是很认真的神情,听他期期艾艾说着邀约的话时,也是那么认真。乔汉娜大学时修过中文,支持环保,崇尚素食主义,做瑜珈并打坐,是那种看起来灵魂很干净的女孩。她跟他出去了,绝无仅有地,他跟一个棕发的美丽女孩并肩走在纽约下城。晚风清凉,他们一步步踏过印度希腊意大利不同族裔组成的社区,看了一场东欧的艺术电影,吃素汉堡当晚餐。大多是她说他听。她的辩才无碍,而他语不成句,他从未用英语谈那么多专业以外的话题。等她跟他谈人权问题时,他只能沉默了。之后,乔汉娜客气地回绝他的邀约。他觉得很冤,那些甚至不是他的问题。

怀里的汀娜也是棕发的,发根微露黑夜的底色。再咬一口,香肩上留下齿痕。汀娜不依了,往他怀里磨蹭,他顺势捞起她的上衣。予取予求。她们都在讨好他,一个完美的结婚对象,或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他都可以是。她们假装天真地坐在他怀里,仿佛无所企图,不知自身的魅力和男人的一触即发,管不住他的手似的躲,又能往哪里躲? 两人吻着咬着舔着黏在一起。

女人的浪笑,让他从梦中惊醒。闹钟荧光针指着一点。每个周末,隔壁的谢恩都会从酒吧带女人回来。他从未见过这些在吧里寻欢的女人,金发棕发红发,甚至黑发,只听到她们的浪笑、叫喊和呻吟,一波波越推越高,勾走了他的魂,吸走他的精气神,还使劲撞他的这堵墙,死撞活撞。他感觉床摇晃起来,斗室的四面白墙往他抽搐的裸身轰然倒塌。白天,他在走廊上遇到谢恩,彬彬有礼的瘦高个子。嗨,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两人擦身而过。他暗地里叫他Shame,可耻,但他不知道,相对于墙那头的热闹,他这头的安静,是否更令人感到耻辱。

现在美眉在他身底下娇喘,她们的叫喊和呻吟比洋女人的明显节制多了,但她们非常配合,她们讨好他,就像他讨好他们。他们是怀特先生,是史密斯女士,是菲利普,是宝琳……

艾美,二十二岁,五英尺四英寸,身材曼妙,要找有诚意有专业的洋男子,先友后婚。

琳达,大学生,英语系,喜欢爵士和舞蹈,要找洋男子语言交换。

你想要认识上海吗?我可以当你的向导。艾曼达,二十五岁,漂亮活泼,通英文、法语。

米色的帆布大阳伞撑开来,一张铺了橙色桌巾的圆铁桌,四张铁椅,彼得汪坐在其中一张,翻着别的客人遗落的一本英文小册。这种小册在涉外社区的会所和西洋食品专卖店里免费散发,里头全是餐馆和酒吧夜店的广告,后面数页是征友启事。许许多多的东方美眉,以似通非通的英文,谄媚地求着哪个西洋男人青睐。

田子坊的初夏,空气里充满一种奇异的骚动,那是分合之间的紧张暗流,状况未明前的兴奋,更是东西杂烩的混乱。这里本来是一大片上海传统民居石库门,石板小路边两层楼的砖面木造老房,漆成黑色的两扇对开石框木门,门上是半圆形或长方形的石头门楣,讲究一点的人家还有石雕。当其他都支离破败后,这石头箍就的石库门仍然神气挺立,把所有狗皮倒灶挡在门后。现在这里被开发成个性商店和艺品区,咖啡馆林立,上海人家把底楼让租成店面,卖各种流行服饰、陶瓷器和丝巾。妇人还照常在二楼窗台边晒衣裳,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裤被风吹成旗帜。她探出头来,遥遥喊过对面,那里也有个妇人在窗口。饭吃过了伐?就是这种里弄家常混合了纽约苏荷式的新潮和波西米亚,在这夏日的午后,吸引来许多洋客。

只有上海能炮制出田子坊这样的地方,让洋人舒服得像在欧美城市的某个热闹街道,却又不乏刺激的异国情调。上海让他们住得惬意,在旧租界那些时髦高级区,开着一爿爿小店,专卖洋酒和乳酪,还有从欧美进口货源的城市超商连销。想要寻欢作乐,这里有各种奢华淫靡的地方可去。单身男女泡酒吧夜店,在健身房和网球场锻炼,携家带眷的也有他们的乐子,到私人俱乐部,住在别墅或高档公寓。他们的孩子周末踢足球打棒球,有模有样,跟在家乡时一样。不一样的是,妈妈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有阿姨有司机。他们把钱带来,把西洋礼仪留在家乡,因为这里用不着。少了西洋礼仪的润滑剂,上海的洋人更不可亲近。他们提防着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彼得汪是例外,因为他的存在,跟洋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洛伊来了,骑着闪闪发亮的铝钛合金脚踏车,随意把车往店前梧桐树干上一靠,大步走向他。洛伊跟很多欧洲客一样,喜欢骑单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所住的旧法租界,林荫夹道较为僻静,的确适合骑车,但是租金贵得吓人,只有驻外的福利和薪资才供得起。彼得汪在台资企业工作,不能相提并论。

“外头或里头?”他问。外国朋友一般都喜欢坐在街边,而他自己并不喜欢在太阳曝晒下吃饭。

“到里头去吧,越来越热了。”

这家餐厅依着石库门原来的格局,一楼设了饮料吧,玻璃柜里摆着起司蛋糕和巧克力布朗尼。二楼的大房间摆了几张台子。三楼是阳台,同样撑着几把大阳伞,排了座椅,还有一个木头秋千。摆饰力求营造老上海的腔调,留声机、老电话和老电风扇,墙上贴着周璇胡蝶美女月份牌。老板是台湾人,口音一听就知道。

服务员来点餐,笑容满面听着洛伊半生不熟的中文,没看彼得汪一眼。洛伊点了鸡肉三明治,他点了意大利海鲜面。两人都叫了德国啤酒。洛伊是法国人,在美国成家立业,被派驻上海,从事亚洲手机市场研发。彼得汪在台资企业手机部,接的是美国订单。两人有时会聚聚。

点的餐来了,鸡肉三明治做成了猪排三明治。“我要的是鸡肉。”洛伊说。

服务员笑得惶恐了:“您要的不是猪肉吗? ”

“不,是鸡肉 !”洛伊改用英文,把鸡肉的两个音节发得特别清晰,chi-cken。

服务员像在上英文课一样跟着念了一遍,“企——啃?”

彼得汪插手了:“这位先生要的是鸡肉三明治,请你换一下。”

“换一下?”服务员面露难色,大概是怕厨房那里吃排头,或老板扣钱。

“去换吧,”担心服务员再犹豫,他很快说了一句。“他是回教徒,不吃猪肉的。”服务员哦了一声,把盘子端走了。

“你刚跟他说什么?”洛伊好奇。

“我说,找你们老板来。”

洛伊嗤笑一声:“这些人。”

“哦,是啊 !”他也摇头。巴结去吧,任你把脸笑僵,这个洋人也不会算了,鸡肉就是鸡肉,没得商量。天气燠热,彼得汪有点心烦。他为什么捱不住要跳出来打圆场?自己明明跟洛伊同行,服务员丢脸,为什么就是他丢脸? 面前的洛伊好整以暇吃着新做好的鸡肉三明治,不笑的时候,他的脸容透着冷肃和不耐,一双冷冷的蓝眼珠。

洛伊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餐毕两人走出来,停在店前的脚踏车已不翼而飞。

彼得汪没有走到大路上打车,抄近路往田子坊另一头走去,那里通往真正的石库门民居,空气更阴湿更混浊,是因为横挂的绳子上垂着鱼干和肉脯,晾晒的衣裳挡住了天光,还是后门厨房墙上厚厚的油污? 门口几无例外都钉着好几个邮箱,因为一个房间就能住上一户。邮箱上墨字歪歪扭扭写着各家订阅的报纸和牛奶。从前台绕到了后台,这是洛伊不知道的角落。彼得汪一身名牌恤衫和休闲鞋裤,穿过这片外人罕至的石库门,午餐时的不悦渐渐退潮,被另一种无力感充满。

美国最大的客户到上海来,巡检合同下几家公司的工厂。这是一年一度的考核,成绩攸关明年的订单和公司的发展。公司上下只有品管部处长彼得汪最清楚美国公司的作业习惯,由他统筹接待,从之前的协调安排、当中的参观简报、之后的资料汇整,每一环节都做得得体麻利,客户十分满意。考核结果出来,老板特别把他请到虹桥的别墅家里吃饭,勉励有加,年底的分股和红利,定不教他失望。

彼得汪泡妞一定约在情调优雅的西餐厅,如是初到上海的洋客,则请在怀旧老洋房里吃上海菜,长住上海的洋朋友,通常就在西餐小馆碰面或是吃吃内地各地特色菜。今晚,他挽着汀娜从街角一家牛排馆出来,抚着汀娜长长的鬈发,一溜而下停在水蛇腰。正想提议去他住的地方喝咖啡,手机响了,是瑞吉夫。

瑞吉夫说周末晚在法租界包下一个洋楼开派对,请了很多人,有个名叫乔汉娜的,跟他本是同一个公司,现在调到上海。

“哦,做市场研发的乔汉娜?乔汉娜·考夫曼?”

“不确定,总之,你一定要来。”

两人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汀娜以崇拜的眼神仰视他。其实他没有比她高多少,何况她还蹬着个三英寸高跟鞋,她一定是不自觉矮下身去。

在上海能说流利英文的小姐,可能是为了钓洋客;能说流利英文的男士,则都是专业人士。从路人的注视、其他食客的抬首中,他一次又一次地验证所说的是某种更高级的语言。像他这样条件的人还真不多。在公司里,他轻巧越过两个排队的资深副处长,坐上品管部处长的位子,斡旋于美国客户和公司生产线之间。彼得汪完全理解汀娜崇拜的眼光,但他无心陶醉,几个香吻匆匆把她送走,独自沿着森森梧桐树道踱去。

乔汉娜? 他们竟然会在上海重逢?怕不有五年了,自从那次失败的约会后,他们几乎不再交谈。每次回想,总觉得那约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吃的那个素汉堡,用煎豆腐替代了猪绞肉,再怎么健康挂帅,口味总是奇怪。

乔汉娜,这个喜欢辩论道德文化议题的奇怪女人,琥珀色的眼珠,水晶球般地明亮。在美国时,他一杯又一杯灌下苦咖啡,吞咽冷沙拉和硬面包,学习那种音调上扬阳光灿烂的社交英语,言不及义。他从来不能真正说什么,也没有人要听。现在他回到中国,主动拥抱洋文化,穿戴欧美品牌,出入于上海的洋人区,跟洋人敷衍得很好。英语不是他的短处了,是强项,是他穿梭于上海国际社区的通行证。他的洋朋友比以前在美国时多得多,他们下了班要找乐子要打球,会记得叫上他。他们需要他,一个现成的桥梁,已经打好磨光,即时可用。

入夜,位于僻静巷底的这幢洋楼,十来株香樟树一起发出清香,玫瑰小径的路灯亮起,煌煌的屋内客人大多到了,识与不识,都手持酒杯谈笑。负责接待的侍女穿着一式的淡绿色短旗袍,开衩到腿根,端着饮料和点心,四处走动。彼得汪刻意晚到了,他今天破天荒穿一件短袖白色麻纱中衫,配上一条黑色夏裤,头发用发胶抓出一种不经意的帅气。一看到穿旗袍的侍女,他又对身上的中国元素感到后悔。

“彼得 !”人群里有人对他招手,他连忙定定神,露出招牌的潇洒微笑,往熟人那儿去。许多的介绍、握手,许多的现在和未来,他们的舌尖弹跳着国家城市的名字,世界就像一个地球仪,只手可以转动。空调开得死冷,彼得汪脸上却开始冒汗。他心里诅咒,脸上带笑,excuseme,暂别这一屋的热闹,站到了阳台上。阳台这一刻是安静的,他闭上眼睛,有没有风? 好像有,有一丝风,夹着底下花园的香气拂面,彼得汪深吸一口气。

“彼得?是你吗?”

彼得再吸一口气,转身。“嗨,好久不见 !”

站在眼前的是胖了一圈的乔汉娜,琥珀色的眼珠子好像淡了一些,眼角漾出细纹,但脸上仍是那副认真的神情。“我不能相信是你!”乔汉娜说的好像她过去五年都在找他似的。她穿一件剪裁合身的黑色连身裙,深深的V字领,乳沟处躺着一枚金闪闪的坠子,皮肤是饱浸阳光的黄熟。

彼得汪喉咙发干,他当然知道洋人应对的那一套,但一时真不知要说什么。难道故人的出现像一道魔咒,一记就把他打回那个缄默的岁月?

“看看你,跟过去完全不一样,变得……”乔汉娜认真思索字眼,“变得好有自信,你整个存在都在发光!”

彼得汪笑了。好个乔汉娜,存在?他头一回在派对上听到这个字眼。他镇静下来,谈天说地如一位绅士。

“回到上海,你可说是如鱼得水。”乔汉娜如此总结。

彼得汪故意一本正经地接口:“不是鱼,是一只海龟 !”他解释谐音的海归之意,说得乔汉娜频频点头。

乔汉娜跟他的谈话里,不时穿插几句生硬的中文,很认真地要他教她中文,实用一点的,例如“不要插队”。看来她才来上海不久,还在接受上海给予的文化震撼。彼得汪这时总是跟洋人靠边站,对一切不合西方文明的事嗤之以鼻。有一堵坚固厚实的石库门,把那些挡在后头,跟他不沾边。

乔汉娜突然若有所思:“我们说的这个插队,有别的意思吧?”

“你是说?”

“我记得在学校读过,文革时候发生的,插队什么的,到乡下去?”

彼得汪无法置信。难道五年之后,在那个难堪语塞的约会之后五年,乔汉娜又来诘问他,拿的又是不属于他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问?”他维持着绅士风度,但口气明显冷淡。

“哦,别误会,我只是联想到,你知道的。”

彼得汪微笑颔首:“今天真高兴又见到你,相信我们会有很多机会再见面。现在,请原谅……”

彼得汪走出那个派对时,脚步有点踉跄。他今天的表现相当出色,不是吗? 乔汉娜给了他高度的肯定。这次成功的演出,终于可以取代那次约会的记忆,几年来,它像个湿手印阴凉凉贴在胸口,焐不干焐不暖。她没结婚,还是离婚了?总之看起来是寂寞的,他有绝对把握可以约她出去……他这么盘算着,却又分明知道不会再见她。

一股熟悉的味道逗引着他。深夜的街角,拉上铁门的报摊后头,竟有一家小咖啡馆。他往那里走去,整个派对上除了酒,什么也没吃。他点了咖啡和金枪鱼三明治带走,正要付钱,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用英语说:“我在排队。”

这个高大的男人看起来听起来都是英国佬,比美国人更有一种傲慢。

“你是说,我插队了?”彼得汪反问。

“我是说,我正在排队,难道你没看到 ?”男人俯视着他。

彼得汪冷笑:“我没有插队,刚才这里没人,你搞错了。”

男人露出一丝讶异,本想说什么,但只是摇摇手,仿佛是说算了。

那个手势更加激怒彼得汪,两个酒窝深深陷入抽搐的肉里,好像有人突然从他脸上削去两块肉。什么意思?我们就是不懂得排队,不可理喻? 他高声喊:“我是绝、绝对不、不可能去插你的队的,你、你最好搞清楚。”也许是太愤怒了,他的英语竟然结巴起来。

男人瞪着他,彼得汪从那对冰蓝的眼珠子里看到两个字:疯子。

收银员皱起眉头,“到底是谁先来的?”

“是我!”他吼,喷出浓浓的酒气。收银员的眼光带着怀疑。

“是我,我先来的。” 他试图控制自己,像个有教养的绅士,这是他整晚,不,多少年来都在扮演的,他这么体面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排队?

收银员的眼睛犹疑望向英国佬,然后朝他眼珠子一瞪,“是你就是你,付钱呀!”

什么态度? 你巴结去吧,再巴结他也不会把你当回事。他猛力一捶桌子,开始大声咆哮。英国佬试着说什么,收银员也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盖过他们,盖过所有,在咖啡馆里回荡、共鸣,放大到无限,我干你干你,干干干!

彼得汪第二天醒来想到这一幕,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咆哮的人,他自己都不认识。认真一想,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四仰八叉躺在席梦思软床上,只是发呆。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到达美国的第二天,他站在无人排队的邮局窗口,望向那名邮务员,好奇而无辜,不知道羞辱正在等他。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9年第8期)

·责编马洪滔/插图陈裕堂·

敢问马大嫂

问:侬屋里向买小菜、汰衣裳、烧饭,侪是啥人做个?

答:“马大嫂”。阿拉是勿做个,这些事体阿拉是请钟点工做个。

“马大嫂? 什么马大嫂 ?”她问。

“上海话里,马大嫂是买汰烧的谐音,就是家庭主妇的意思。”夏老师回答,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盘里念诵的声音。这应该不是她平时讲话的方式吧。等她从这里出去,回到大学宿舍,跟着室友一起侃山海经,仿苏北口音、仿四川口音,更多的是仿港台口音,互相笑谑时,她讲话速度可能要快上一倍,音调要高半个音。

“吾就是,马大嫂……”她期期艾艾。

“对,侬是马大嫂。”

她的声音怎么能那么平稳,没有一滴滴情绪的波动?透过家教中心在大学里找到,土生土长杨浦区的上海人。打扮得挺时髦,蹬着今夏最流行的厚底凉鞋,薄施脂粉,长翘的睫毛说是接上去的,一眨一眨哈嗲啊。突然一根颤颤垂挂,像露出什么破绽,她随手拿掉,神情无异。

问:侬啥地方人?

答:吾是温州人。

问:侬今年几岁?

答:吾二十五岁了。

“现在我来问,你回答具体事实。侬啥地方人?”

“吾是,吾是台湾人。”

“侬今年几岁?”

“吾今年,今年……”

下课了,她接过钞票,轻盈转身道再会。

她看一眼桌上摊开的课本和闪着红灯的录音机,铅笔滚到桌底下去了。

时钟上的秒针不快不慢绕着钟面,一圈,又一圈,十一点……一刻,十一点半差五分。再五分钟,门铃会准时响起,是鸟鸣的声音,啾啾啾啾啾。这五分钟,她不能做什么。前面的二十五分钟,她做了什么?她看着课本,念头扑来扑去,从老公昨晚迟归、女儿考试成绩退步,到新做的旗袍还没亮相已经太紧、今晚要钟点工阿姨烤片厚厚的鲑鱼、上回教过的……她的时间,不再是分秒必争。吾个辰光,勿好算啥。这样说,对吗?

啾啾啾啾啾……

“太太。”

“外头热吧?”

“热。” 阿姨低头,脸上挂着笑,没有迎视她的眼光,把手里的两大袋提到厨房。

“今天买了什么菜?”

“红苋菜,上回太太说过好吃又补血,还有带荚毛豆,太太喜欢凉拌的吧?”背对着她,阿姨的话多了。

“买了鱼吗?”

“活杀的鲈鱼,一斤多哦。”

“今天我想烤鲑鱼。”

“那,鲈鱼冰起来,明天吃?”

她有点犹豫,鲑鱼还未解冻,要不就清蒸新鲜鲈鱼?但是已经吩咐了,她不想给阿姨犹疑不决的印象。这个阿姨,别看总是微笑着不多问一句,才来几天,就把她的好恶摸得一清二楚。

“明天干煎。对了,” 她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帮我看看家里是不是长了什么小虫子,老觉得身上痒,睡觉时一躺在床上,就在我腿上手上到处爬。”

交代完毕,她在客厅沙发里坐下,拿起报纸。这都是三天前的了。那天跟赵太太、李太太一道上街,回来等车的时候,随手买了一份。没有必要天天买报,也不觉得哪个报好看,几个周刊倒还不错,有很多美国人物的特稿,都是她熟悉的。报纸头条是超女来上海献唱。女儿不喜欢超女,喜欢台湾三个女歌星叫,叫……阿姨湿漉漉的拖把来到了脚下,巧妙地绕过她两只拖鞋。她继续看报,没有抬头,只觉得有道窥探的眼神飘来飘去。

像一片细雨飘落我心底,这感觉如此神秘……她哼起歌来,阿姨恍若未闻,继续打扫。我不禁抬起头看着你,而你却不露痕迹……她有点得意。弦外之音,任这个阿姨多“懂经”,也揣摩不出来。

报纸翻完,她躲进书房。是的,躲着阿姨。有外人在,她不好明目张胆地发呆,尤其那个外人正里里外外忙得起劲。她也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状似忙碌。先看信箱,回了佩琪从加州来的信。佩琪告诉她,周协理走了,以前的眼中钉苏珊树倒猢狲散,调到一个闲缺,汤米跟新的协理拉好关系,仍然混水摸鱼,“好厌倦这一切,真想去夏威夷,去阿拉斯加,度它一个长长的假!”

佩琪的电邮总是讲不完的公司人事纠葛。她回信说自己在上海一切都好,做瑜珈美容美甲逛街购物,外加学上海话……

“太太,馄饨煮好了。”

“好。”

她飞快地在信尾加了一句:“钟点工已经煮好中饭,我要去享用了,再聊!”

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燕皮馄饨,还有一碟八角盐水煮开,淋了点米酒、蒜末和黑胡椒的毛豆。吃过饭,她换了衣服,准备出去。

“太太,要出去啊?”

“我出去办点事,如果珍妮回来,给她切点西瓜,另外看她想吃点什么,然后就叫她去做功课了。”

“晚饭还是七点 ?”

“嗯。” 旋即一想,伟堂今晚好像有应酬,好像有什么北京的官员要来,办什么证的。应该选择吃鲈鱼的。在美国时,伟堂特别爱吃鲑鱼,这里的鲑鱼可珍贵了。

她搭电梯下楼,到了三楼,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进来,手里拿着榔头,两眼直盯着她瞧。她眉头一皱。不喜欢有人盯她,而且是这样一个人。这些人没文化,不知道盯着人看没礼貌。而有些人,却是打招呼不看人,另一种没礼貌。她这套西方礼貌标准,在这里早就用不上了。丢掉,伟堂几次劝她,忘掉过去。

无形无影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眼光,在她身上恣意爬行。一个念头闪过,夹着愤怒和骄傲:你以为你是谁? 她迎战工人的两道直直的目光。工人眨也不眨眼,动物园里看动物,眼光像要看穿她。侬是谁?

吾是,马大嫂……勿对,吾哪能是马大嫂? 吾每天不买小菜不汰衣裳也不烧饭。但是,吾假如勿是马大嫂,吾又是谁?

我有必要跟你们解释吗?她感到一阵烦躁。

电梯到一楼,工人让也不让,抢先出去了。她往大门走去,柜台后的保安见到她,起身微笑,“下午好。”

“好。”

她继续向前走,要走过这个铺地毯垂吊大灯摆了大盆鲜花的大厅,却有一道眼神拦住她,让她脚步迟疑。那是保安从微笑后头投射出的探照灯。他知道她什么?想知道什么?

“等一等,有信。” 保安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已经发皱的航空信。是美国寄来的,看邮戳,寄了快一个月,封口微绽。

“太太在美国有亲人吧?常有美国的来信。”

“是朋友。”对方还想问什么,她继续往前走。

在街角台资开设的咖啡馆,她展开那封信。英文打字端端整整:亲爱的爱丽丝,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你真的那么喜欢上海?真的把过去十年的邻居朋友抛在脑后?你是中了什么魔咒,为何不跟我们联络?我们很担心你……

她续了杯咖啡,打开最新一期的台湾杂志,有篇文章引起她兴趣。记者访问几个资深新闻工作者和台商,谈在大陆工作和投资的情形。第一批登陆的先锋部队,提到一些特殊经验……

……十年过去,世界各地来到大陆的人络绎不绝,上海一地的台湾人有数十万,讯息的交流无远弗届,那样的监看,是做不到也是不必要的了……

手机响了,是没见过的号码,她按了拒听键。放下杂志,打了个呵欠。这几个月来,备受失眠困扰。到底是什么小虫?她看看表,结账,过街到商场顶楼俏佳人美容中心。

“邱太太,你来了,湘湘马上就好。”

她躺在美容榻上,房里还有另一张床,湘湘一进来,就把门关上。“邱太太,上星期怎么没来?”

“哦,临时有点事。”

“我等了你好久。”湘湘有点撒娇地说。

“勿好意思啊。”

“你上海话越讲越好了。”湘湘笑,她是河南人。

“也就那么两句,学了就忘,年纪大了。”

“你脸上皮肤可没什么皱纹,摸起来又顺又滑。”

“都四十好几了。”

“一点都看不出。生活过得舒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难怪保养得这么年轻。”

“就你嘴巴甜 !”她笑了。

“邱太太,要我看,你这脖子的皮肤可就不如脸了,一圈圈的像戴了链子。我们有个新产品紧肤霜,试用七折,要不要试试?”

紧肤霜冰凉凉的,湘湘的手在她脖子处上上下下,她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待会儿签账时又要后悔了,一瓶紧肤霜相当于阿姨半个月的工资、付夏小姐一个月的学费。但是她无能抗拒,因为湘湘讲话就像催眠,她闭着眼睛半裸地躺在这里,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只能任她笃笃笃笃讲下去……

上回你说你老公是做什么来着,一个月挣好多钱哪……女儿读小学五年级了,国际学校,学费很贵吧……你那个小区一平方米要多少钱? 是租的还是自己的……平时都作啥消遣?逛了哪些地方……台湾比起上海,生活水平高一点吧? 物价房价……

“唔……”身上开始痒起来,想伸伸手动动脚,手臂却沉得像木头,脚上灌了铅。

美国?你住过美国?我一直以为你是从台湾来的……为啥到大陆来呢? 觉得这里怎么样……先给你修眉,然后上面膜。待会儿要按摩背吗?

笃笃笃笃……阿姨在煲红枣鸡汤,火开得极小,汤面冒着一个个泡。红枣去了心没?

台湾、美国、大陆,喜欢哪个地方……美国肯定好点吧?你有什么看法,说出来,不要怕……问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就像光盘里的念诵……台湾的问题严重,不想跟我们统一是吧……

吾,吾勿晓得。

坦白从宽,拒抗从严,你最好从实招来,去过哪里,做了什么,想些什么,来上海真正意图为何?

呒没啥意图,吾是,吾只是……

你没有说实话,你想掩盖什么,美国的来信,都说了些什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天罗地网,看你往哪里躲,快交代真实身份!

吾,吾是马大嫂……

什么?

马大嫂!

“做梦啦?”

“哦,困着了,你刚刚问我什么?”

“没什么。”

她可以感觉出房间里有人,除了她和湘湘,房里还有别人的呼吸声。她想睁开眼睛,但是双眼被油膏黏住了。湘湘按住她的太阳穴,逐渐施压,压穴的力道比往常都要大,她的头发胀发昏,感觉脑壳快被挤碎时,那压力骤然消失。有什么事不太寻常,她的眼睛不可抑制地拼命眨动。

“油跑进眼睛里吗? 给你擦擦。”湘湘的语声显得矫作,故意捏细了嗓子,装出来的温柔。

“今天不做背了,我还有点事。”

“好的。”

她起身换衣时,发现另一张床不知何时躺了一个女人,脸上涂满白色面膜,白色床单从脚到脖子严严盖住,在日光灯照耀下,整个房间透出一种鬼魅气息。

“我走了。”

“你走得了吗?”

她愕然转身,湘湘依旧满脸的笑。

“下雨了,要不要跟柜台借把伞?”

她淋雨跑回家,短短一条街,却像永远到不了尽头的汪洋,方才涂上去的紧肤膏和营养油,耐得住这样滂沱的冲刷? 她有受骗的感觉。冲进大厅,经过的地方一片水渍。保安严肃地看着她,好像有话要说。她加快步伐。

她没按门铃,自己开锁。一进门,眼睛所及之处,都没有阿姨的影子。珍妮在看电视。

“妈,你淋到雨了,落,落水狗。”

“不是落水狗,是落汤鸡。阿姨呢 ?”珍妮从英语世界换到中文世界才半年多。

“不知道。”

“功课做了吗?”

“No homework!”国际学校的功课轻松得很。

她到主卧室去换衣服,床单已经铺过,枕头拍得膨松,化妆柜上的东西都归了位。她想到出门时应该把珠宝盒和放重要财物的柜子锁起来。顾不上换衣服,她打开柜子查看证件和银行本,最重要的是美国护照。

书房里有些重要文件也要收好,那些美国的来信……她打开皮包,信不在里面。

哪里去了? 难道丢在咖啡馆?伊芙、史密斯教授和安东尼……这些老派的人,怎么不快点学用电子邮件?每回收到美国的信,保安的眼神显得特别锐利。

美国的来信,都说了些什么?你不说,我们也知道。

为什么伊芙说很久没她消息?上个月,她明明写了一封信去,因为讲的事比较抽象,她再三推敲,内容记得很清楚:你问我是谁?曾经,台湾人是相对于岛上的外省人,中国人是相对于北美大陆上其他黄肤黑发的亚洲人,现在,台湾人是相对于中国大陆其他省份的人……这些话,不会触犯谁吧?

她换上家居服,回到客厅。阿姨面无表情站在电视机前。她想到,这个钟点工真是机灵,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站立着或在工作,从没见过她坐下来。杵在电视机前做什么?

“珍妮呢?”

“在房间里吧,我看电视没关,就……”

“晚饭煮好了?”

“煮好了,先生还没回来,太太要不要先吃 ?”

“不用,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阿姨把门带上。离开她住处的阿姨,是如她所言去赶公交车,回家看护生病的婆婆,照管儿子,还是到另一处所在,交代记录存档? 虽然她什么都不曾问,但一个家的所有私人财物和历史记录,全展开在她眼前,随她翻阅。伊是知道她最多秘密的人。

马大嫂勿是马大嫂,就像钟点工勿是钟点工,老师勿是老师,保安勿是保安,美容师勿是美容师。

问:小姐,侬屋里有几个人?

答:一共三个人,阿拉老公、女儿搭仔吾。

问:侬先生哪能介忙?常常看见伊晏回来。

答:阿拉老公是公司总经理,工作老忙个。

问:侬爸爸、姆妈勿帮侬住拉一道?

答:伊拉住拉别的地方,吾常打电话去探望。

问:侬屋里向买小菜、汰衣裳、烧饭,侪是啥人做个?

答:“马大嫂”阿拉是勿做个,这些事体阿拉是请钟点工做个。

夜深人静,她戴耳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跟着光盘念诵。这个问话的人是谁? 怎么会问一大堆私人问题?

问:侬是哪里人?

答:假如侬是上海人,吾就是台湾人; 假如侬是中国人,吾还是台湾人……错了错了,吾实际上是美国人,华裔美国人……

她突然扯掉耳机。客厅里有人! 脚步声往书房这里走来,她还来不及站起,黑影已杵在门口!

“还没睡?”是伟堂。晚饭没回来吃,陪官员应酬到半夜。

“我,一个人不敢睡。”她可怜兮兮地说。

“吃错药了?”

“真的,”她跳起来,抓住伟堂的臂膀,压低声音。“你说,我们在这里,会不会被监视?”

“Don't be silly(别犯傻)。”伟堂打了个酒嗝,“谁去监视你,为什么要监视你? 你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马大嫂 ?”

“什么嫂 ?”

她把伟堂的手臂用力一甩,坐回旋转皮椅里。“我觉得毛毛的,好像接触的人,都想探问我的私事,我们家的事,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她越说越激动,“搞不好,我们早就被盯上了!”

本来嘻皮笑脸的伟堂,此时脸容一肃,“我早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

“我不但知道他们盯上我们,我还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要什么?”

“他们最想知道一个秘密……”伟堂说到这里,却卖起关子来。

“哎,你快说呀!”

“他们啊,最想知道我一个月赚多少,家里有多少钱 !”

“你……”

“本来就是,他们才不管你什么政治什么背景,他们最最关心的是你有多少钱。”

是这样吗?

伟堂打了个呵欠,“他们对你晚餐桌上摆出来的,比你心里想的更好奇。好了,去睡啦。”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痒得睡不着。今晚餐桌上摆的,是一百块钱的进口鲑鱼,可不是十块钱的土产鲈鱼!

(选自台湾《联合文学》2006年第9期)

·责编 宋 瑜/插图林崇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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