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烩豆腐

2009-12-24

鸭绿江 2009年11期
关键词:莎莎豆豆豆腐

萧 笛

萧笛,女,研究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牡丹江市作协副主席。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精选》《作品与争鸣》《读者》《青年文摘》等选刊转载,并被收入年度选本。代表作有《奶娘》《老房炉火》《我不是你婚姻的暗箭》《老毕的艺术人生》《月牙五更》等。现供职于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新闻传媒集团。

柳黄格水绿丝麻桌布,精白细瓷碗盘。

鱼香茄条、蒜苗炒鸡蛋、糖拌西红柿、油泼豆腐。

餐桌上的一切都在努力地营造着温馨,但桌前的两个人却闷着头,苦着脸。豆豆噘着嘴把装油泼豆腐的盘子推到一边。顾丹瞪了女儿一眼,有些赌气地去夹豆腐,筷子却在半路上拐了弯。

天天豆腐,她自己也腻。

这个家只有丈夫对豆腐永远不腻,顿顿都要吃。可是呢,丈夫已经很久没在家吃饭了,准确地说,是很久不回家了。很久是多久呢?顾丹不愿意去想这事,一想,她的心就会针刺一样地疼,而且,那种疼会向她的全身扩散,直到指尖、发梢,然后,往她身体的最深处钻进去,钻进去,在那里发酵,最终沤制成一种叫做寂寞的东西。寂寞无形,寂寞无边,寂寞如水样漫起,慢慢地将她淹没。

丈夫有家不回,和另一个女人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地方。

那个女人顾丹昨天见过了,年轻得可以管顾丹叫阿姨。莎莎,多娇多美多浪漫的名字,人也和名字一样娇美。

见面是莎莎主动约的。

接到莎莎的电话,顾丹有些吃惊。知道了莎莎的存在后,顾丹曾经动过找她谈谈的念头,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朵野花罢了,自己何必要把她当真。从古至今,哪个男人不是馋嘴的猫呢?路边的野花,采就采了,把玩一阵,终还是会丢弃。这样的露水感情,哪里比得了夫妻情意。

说起夫妻情意,顾丹还是很欣慰的,上大学的时候,丈夫就开始追求顾丹,为了她,他甚至在毕业时没回省城哈尔滨,留在了牡丹江,当了一名小学老师。结婚十八年,他们夫妻精心谋划,勤勉奋争,两个人都离开了学校。顾丹进了区教育局,成了一个工作不累,待遇不薄的机关公务员,丈夫下海办起的纸箱厂从最初的一个小作坊,发展到有好几条现代化流水线、颇具规模的包装厂。现在,他们家不仅在牡丹江最好的小区有了一套豪宅,而且,在周围人还不敢做汽车梦的时候,开上了私家车。他们的宝贝女儿豆豆聪明伶俐,在市里最好的学校读高中。这个家,让多少人羡慕啊,顾丹绝不相信丈夫会轻易抛弃这一切。顾丹想,莎莎是丈夫过腻了婚姻生活打的野食,对于这样的野食,自己是没必要重视的。然而,让顾丹没想到的是丈夫根本没把莎莎当野花,因为,丈夫很认真地跟顾丹提出了离婚,并从家里搬出去,和莎莎住到了一起。

痛,无法言说的痛!

痛过之后,顾丹做出了选择:绝不放弃!这些年,顾丹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用在照顾丈夫和孩子上,她认为自己是个好女人,好妻子,她不信莎莎凭着年轻漂亮会打败她。虽然丈夫已经决然离家,她却认为,丈夫是一时冲动,如果,她坚持不离,丈夫终有一天会激情冷却,恢复理智。莎莎无法得到一个名份,青春年少时光短暂,她如何耗得起?顾丹告诫自己,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自己要保持沉默。沉默是一种尊贵,沉默可以表达蔑视。

可是,莎莎不接受这种蔑视,主动找她来了。

放下莎莎的电话,顾丹禁不住冷笑:耗不起了吧。

顾丹从衣柜中找出了她最贵的衣服,浅核桃黄色的西服套裙,款式虽然普通,但大方素雅,最重要的是套裙能把她粗起来的腰身遮掩一下。这套裙子打完折还五百多,顾丹还没这样给自己花过钱,她很心疼,可是,她想起了丈夫和莎莎的事,一咬牙,掏出了钱包。顾丹一直有个观点,钱要花在刀刃上。在这个家里,谁是刀刃呢?当然是丈夫和女儿,因为刀把在顾丹手里,她操持着家里的一切。顾丹精心地打扮着丈夫和女儿,却从不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因为顾丹的妈妈就是这样的。顾丹认为,妈妈是好女人的典范。可是,好女人为什么没有好命运?顾丹问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亦茫然地望着她。

莎莎约的地方是一个酒吧。

顾丹被服务生引领到一袭白裙、长发及腰的莎莎面前。顾丹无数次地想象过莎莎的模样,她一定是漂亮的,但一定会有轻浮相,甚至会有些风骚,可是,眼前的女孩清纯美丽,柔柔的灯光下,那张脸恬静娇媚。顾丹很失望。这种失望直接影响到她的情绪,她感觉有些心烦,甚至后悔赴这个约会了。

莎莎冲她笑了笑,笑容很甜。顾丹的心被拧了一般地疼。

顾丹没有笑,她表情严肃,动作庄重,稳稳地坐在了莎莎对面。莎莎问她要咖啡还是茶,顾丹摇摇头。这两样东西她都不敢碰,她的失眠症已经很严重了。莎莎探寻着又问:“那,喝点什么?”

“白开水。”顾丹的声音也跟白开水一样淡。

“白开水?要不来点果汁吧?他家的鲜榨橙汁很不错。”莎莎表情很友好。

“不,我就要白开水。”顾丹坚持着不接受莎莎的好意。

莎莎给自己要了一杯摩卡咖啡。

白开水装在一只六棱的水晶杯中,悠悠地冒着热气。咖啡杯是白色骨瓷的,洁净,精致。莎莎喝咖啡的姿态很优雅,放杯的时候,她的拇指不经意地在杯沿上一转,就抹去了白瓷杯上的口红印。顾丹看到,她的手皮肤细白,纤柔的手指少女般软嫩,精心修整的指甲上画着蓝色的小花。她身上那件吊带裙,用料讲究,做工细腻,剪裁精巧,顾丹那件最贵的套裙,此刻仿佛成了刘姥姥压箱底的新褂子,抖在穿绸披纱的王熙凤面前,而且,浅核桃黄的颜色太不适合顾丹了,它强调了顾丹的憔悴,把她的脸色显得灰暗而没有光泽。顾丹的头发倒是烫过的,却是那种很便宜的电烫卷,加之她的发质枯干,又没好好打理,凌乱的头发就像极了一蓬秋天的蒿草。她的手因为经常在洗涤剂中浸泡,皮肤粗糙,青筋缕缕。

也许是酒吧的冷气开得太大,顾丹有些冷,她把手握在开水杯上,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不,是从骨髓里漫出来,随着那冷一起漫出来的还有酸楚,还有委屈。她的眼泪要掉下来了。她低下头,克制着自己,她不想让这个小丫头看见自己的软弱。

顾丹把冲到眼眶里的泪水忍住,抬起头,看见莎莎正在打量自己。她从莎莎的眼神中读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读出了胜利在望的喜悦,她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一下醒了。我怎么会在她面前露出悲伤?她凭什么能打败我?她除了年轻还有什么?小丫头,你怎么能懂得他?他和我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呀,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冷,什么时候饿,不用他说话,我就会知道他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这些你怎么能懂?小丫头,你除了在他面前耍娇,大概什么也不会吧?

顾丹找回了信心,精神振作起来,看莎莎的目光也变得坦然镇定:“找我什么事?”

莎莎放下咖啡杯:“没什么事,就想见见你。”莎莎说话时拖着尾音,使她的声音嗲嗲的,想必男人会喜欢这种声音。

顾丹惊讶莎莎约她的理由。没来之前,顾丹对此设想了许多。最大的可能是莎莎等不及了,来求她放手。也许,是丈夫流露了厌倦,莎莎来向她诉苦,顺便探去一些丈夫的爱好,甚至,莎莎还可能向她讨教厨艺。她惟独没有想到,莎莎仅仅是想见见她。

“见我?哼!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不愿意见的人。有话你就直说吧,是不是想求我给他自由?”顾丹冷冷的眼神里裹着刀子。

莎莎微笑:“自由在自己的心里,不是别人能给的。”

顾丹心中一凛。莎莎是在说他,还是说我?自己这样坚持,束缚的究竟是丈夫还是自己?顾丹忽然觉得她不应该小视眼前这个小姑娘。

“说得好听,如果我坚持不离婚,你就无法成为他名份上的妻子,你跟着他还有意思吗?”顾丹的眼里流露着轻蔑的笑意。

莎莎的脸上闪过阴影,但那阴影就如大晴天里的一丝薄云,转眼就散了:“如果,你一定要守着一份没有爱情的婚姻,这是你的自由,而我,也有追求爱情的自由。”莎莎说完,还送给顾丹一个微笑。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与不安,倒似乎还有几分委屈,有几分理直气壮。

真是无赖!抢人家的丈夫,居然还有脸笑,还大谈什么自由。顾丹若不是想到自己是一名机关干部,真想挥手扇莎莎一个耳光。

“谁说我们的婚姻没有爱?我告诉你,我爱他。”

“可是,他不爱你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我?”

“他说他爱我。”

“这话他也对我说过。男人追女人的时候都会说这句话。”

“他现在还和你说吗?你想想,他多长时间没和你说这句话了?可是,他还天天跟我说,一天要说很多次。你知道吗,他和我在一起时可开心了,我们去滑雪,去漂流,他像个孩子似的,又蹦又跳,还大喊大叫的,他跟你在一起时也这样快乐吗?”

顾丹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竟然当着一个妻子的面来炫耀跟人家老公的私情,这不是在凌辱人吗?愤怒、恼恨、屈辱、自怜,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感在她心中搅拌,她感觉自己要承受不了了。

顾丹和丈夫处对象的时候,只是看看电影,逛逛公园。那时候,城里除了公园和电影院也没别的去处。最重要的是,那时候他们没有现在的年轻人大胆,他们在人前从没有过亲热的举动,背着人时,他也就敢摸摸她的手。现在,时代变了,社会开放了,人们的胆子大了,大到了不要脸的地界。顾丹想用最难听的语言斥责莎莎,想把一直攥着的手挥出去,在莎莎那张嫩嫩的小脸上留下一个巴掌印。就在她要拍案而起的瞬间,顾丹突然冷静了下来。

顾丹瞥见了莎莎那双又白又嫩的小手。

她坚信,这双手是不会为丈夫洗臭袜子、擦脏皮鞋的,更不会换着样地给他做豆腐。如果她动手打了莎莎,丈夫心中的天平就会彻底地倒向莎莎。不,不能!这是一场战争!战争要讲谋略。在这场战争中,谁先着急谁就输了。现在,莎莎明摆着是急了,顾丹想,你急我不能急。咱们走着瞧,看咱们谁能耗得过谁?别看他现在天天说爱你,总有一天,他会说够了,说烦了。再鲜的野食尝尝也就罢了,人最终还是要吃家常便饭才舒服。

不能急!不能怒!顾丹暗暗告诫着自己。

顾丹长出一口气,吞下心头的怒火,换上一副看起来轻松的表情,对莎莎咧下嘴角:“既然你们那么快乐,你们就去快乐吧,婚是离不了的。我告诉你,我是不会跟他离婚的,绝不!他要坚持离,就让他去法院起诉吧。”

莎莎的眼神里也有些无奈,苦笑了一下:“你应该懂的,他不会和你闹到法庭上,他不想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害。他,在为你着想。”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为什么要替我着想?”顾丹几乎有些胜利者的感觉了。

“他说,你其实是个好女人。”莎莎看她的眼神有几分躲闪,但最后还是望定了她。

顾丹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没有想到,丈夫还会这样评价她,更没有想到,这句让她感到心热的话会是莎莎转告的。再强的女人也是怕哄的。莎莎这句话击穿了顾丹坚硬的外壳,勾起了她所有的委屈。顾丹感觉心里憋的眼泪洪水一样往外涌,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的头深深地低下,枯草一样的头发在莎莎眼前颤动。莎莎有些动容,她的眼圈也红红的。莎莎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塞到顾丹手中。递到眼前的纸巾提醒了顾丹,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地止住了抽泣,自己去抽些纸巾,胡乱地擦干鼻涕眼泪:“你别用这种好听话来哄我,我知道这是你挖的陷阱,我不会上当的。别以为说点好听话,我就心软了,就会按着你们画的道道儿走。我跟他过了十五年,这个家比我的命还重要,我不会把它随便送人的。你能把你的命送人吗?”

你能把你的命送人吗?这句话让莎莎感到了震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丹。

顾丹却越说越激动:“说我是好女人?好女人,他还要离婚?你们是不是认为,好女人就是好欺负呀?这十五年,我为了当个好女人,什么不听他的?什么不是都顺着他?这回我偏不做好女人了!你回去告诉他,这个婚我就是不离!”

顾丹一股脑儿地说完,劈手抓过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冲出酒吧。

顾丹感到很解气。虽然,她没有把自己准备的那些话全说出来,但她也没让莎莎占着香。特别是最后那些话,顾丹觉着自己说得很痛快。

顾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路过菜市场的时候,没忘记把晚饭的菜买了。当然,她也买豆腐了,那是下意识的,是习惯。做饭的时候,顾丹来气地把豆腐扔到了一边,不想做了。她一边炒着菜一边回想着和莎莎的对话,一句一句,牛倒刍样,一边嚼着,一边想象着丈夫和莎莎在一起的快乐情景。想着想着,顾丹的眼泪下来了,无声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流过她的嘴角,有一些流进嘴里,咸咸的。

仔细想想,顾丹和丈夫也就刚结婚那会儿还有点意思,从她怀孕以后,他们之间就好像只剩下柴米油盐了。不过,在顾丹看来,柴米油盐就是日子的本色。所以,她沉醉于柴米油盐中,顺着丈夫,疼着丈夫,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个好妻子。单说这豆腐吧,就因为丈夫爱吃豆腐,爱到顿顿想吃的份上,顾丹就学会了做各种豆腐,麻辣豆腐、口袋豆腐、锅塌豆腐、熊掌豆腐、砂锅豆腐、豆腐千子、豆腐丸子……一天一个样,天天不间断。顾丹精心地经营着自己的家。看到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顾丹很为自己的精心骄傲,为自己的精心自豪。每每听到看到身边的人为生活中一些常见的小事发愁时,她都会很快乐地奉上自己的心得。于是,人们就形成一个印象,顾丹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顾丹听了很得意。

得意着的顾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丈夫会离开她精心经营的家。

顾丹吞着自己的泪炒好了菜,摆到饭桌上。她傻傻地看着饭桌上的菜,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终于,她又回到厨房,拿起那块豆腐。豆腐还有一些热度,她想了想,决定做油泼豆腐。她把豆腐切成大片,一片压着一片,阶梯状摆到一个长形的白瓷盘里。撒上葱末、香菜末、精盐、味精,浇上滚热的花椒油。

白瓷盘,嫩豆腐,绿汪汪的菜末,黄灿灿的油花,看上去赏心悦目。这道豆腐是丈夫最爱吃的,可是,现在它却成了饭桌上的摆设。豆豆是不会吃的,再好的豆腐她也不吃。顾丹也没吃,每次她的筷子想伸向那盘豆腐的时候,她的心都疼一下,好像筷子要夹的不是豆腐而是她的心。

顾丹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突然变故,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起丈夫变心的事。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一个一心一意伺候丈夫的好妻子。人们如果知道顾丹被丈夫甩了会怎么想?怎么说?

顾丹常常发呆。想结婚前结婚后的每一个日子。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婚姻怎么就走到了死路上?自己把这个家当成命一样呵护着,这个命怎么会病了,而且病入膏肓?其实,顾丹并不怕大家的议论,现在离婚的事多了,人们议论一阵也就淡了。顾丹也不怕自己带着豆豆过日子,她相信自己的生活能力。顾丹只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被丈夫抛弃这样一个事实。她为自己委屈,她是公认的好女人,好妻子啊。她的婚姻怎么能失败?她怎么能输给一个第三者?

思量来思量去,顾丹抱定了一条:不离婚,坚决不离婚!

也许丈夫自知理亏,他不再逼顾丹离婚,只是从不回家,换季的时候也不回来取衣服。但是,顾丹还是精心为他打理着那些衣服。冬天过去,顾丹把丈夫的棉衣棉裤棉鞋一样样地收好,把春秋时丈夫最爱穿的西服、夹克衫找出来,衬衣烫熨得平平整整的,领带一条条地搭配好,摆在衣柜里。夏天来了,顾丹把丈夫的T恤、休闲裤、皮拖找出来。每天做饭时,顾丹固执地做着豆腐。顾丹不相信丈夫会真的舍弃她,舍弃这个家,也许有一天,他会突然回来,回到这个家。顾丹想象着丈夫进屋时的情形,也许他是回来取衣服,也许他是回来看豆豆。她刚做好饭,饭桌上有他爱吃的豆腐。丈夫看见了她做的豆腐,会咧开嘴笑,然后就坐下来吃饭,吃得很香,豆豆会在一旁不断地叫着爸爸,和爸爸撒着娇。丈夫吃饱了,抚着鼓起来的肚子,夸张地嚷着:“撑着了,撑着了。”就歪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这个情景在顾丹的脑子里放电影样一遍遍地演,每一次,顾丹都会再加上一些细节,比如豆腐的做法,比如丈夫看她的眼神。这个情景在不断的演绎中,渐渐丰富,渐渐清晰。后来,这个情景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一样,刻在了顾丹的记忆中。她不时地把这段“记忆”翻出来,重温、加工,再重温,再加工。无事可做时,睡不着觉时,买菜时,做饭时,这个情景都会出现她眼前。有一次午休,她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这个情景。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加工着。在加工丈夫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段时,她让自己去给丈夫盖毛毯。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地打开毛毯。毛毯一搭到丈夫身上,丈夫就醒了。丈夫睁开眼看着她,她的脸一定红了,因为,她在丈夫眼里看到一团红红的火苗样的东西,那是自己脸上的红云吧。丈夫伸出手拉住了她……顾丹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抬起头看看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同事,还好,大家都在闲聊,没人注意她。顾丹偷偷地笑了。这个情景给顾丹带来了希望,带来了信心,这个情景支撑着她,日复一日地买豆腐、做豆腐。顾丹知道,豆腐会帮着她把突然踏进家门的丈夫留下来。顾丹记着妈妈的那句话:要想留住男人的心先要留住他的胃。顾丹庆幸自己能把豆腐做出那么多花样,庆幸丈夫还有这样一口喜好。每天吃晚饭的时候,顾丹都会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她渴望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渴望看到门突然打开了,丈夫站在门口。

日子在顾丹的守望中一天天地过去。丈夫是过完春节走的,顾丹从正月等到二月,从草绿等到花红。她没等回丈夫,却等来了莎莎的电话。

和莎莎的见面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顾丹说不清。从那天以后,她的眼前,总是晃动那个年轻漂亮的身影,耳边也时常响起莎莎说过的话。顾丹纳闷,莎莎是自己的情敌啊,为什么自己却会经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也许,这个世界上,人只有和自己的敌人才是真正离不开的。

那盘油泼豆腐顾丹一直没吃,但还是上顿下顿地往桌子上端,像是展览。

顾丹不知道自己要展览什么,是手艺还是心绪?顾丹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那一份固执,像是在和谁赌气。可到底是和谁,她又说不清楚。

那天中午,隔壁计生委的张姐来找顾丹聊天,张姐知道顾丹爱做豆腐的故事。张姐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嚷嚷:“小顾,我听说长安街上开了一家专门做豆腐的菜馆,能把豆腐做出肉味、鱼味来。”顾丹不屑地笑了:“豆腐烧肉就是肉味,豆腐炖鱼就是鱼味。豆腐跟啥在一起,就是啥味。”

“这谁不知道,人家不是那么做。”张姐的脸往前凑了凑,“人家是光用豆腐就能做出鱼味肉味来。”

“真的?”顾丹抬了眼睛看着张姐。张姐一脸骄傲地回答:“真的,要不怎么叫素鲜鱻馆。人家的菜谱里也有溜肥肠、爆肝尖,不过,全是豆腐做的。”顾丹瞪着眼睛看着张姐,她想象不出那是怎么一回事。顾丹忽然怀疑张姐是知道了什么,来有意试探她,心里就生了厌,她眼神一斜:“瞧你得意的,那家饭店是你开的?”顾丹扯块手纸往外走。张姐被晾在一边,有些无趣,本来还想把那天在超市看见顾丹丈夫和一个漂亮女孩亲昵地采购的事告诉她,忍了忍,没说。

那盘油泼豆腐先是没了清香的味道,然后是没了鲜嫩的颜色,有些风干的豆腐表面皱巴巴的,像老太太的脸,那曾经嫩绿的葱花香菜末也变黄变黑,犹如脸上的老年斑。尽管如此,顾丹也没有倒掉那盘豆腐。只要是还能吃能用的东西,顾丹是从来不舍得丢掉的。这是顾丹过日子的原则。她几次端起那盘豆腐,看了看,心里嘀咕了一句,没溲,就又放进了冰箱。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盼着豆腐溲,还是不希望豆腐溲。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豆腐还没溲就不能倒掉。

豆豆可不客气,她跟妈妈发着牢骚:“这盘油泼豆腐都几天了,还往桌上端?倒了算了。”

顾丹瞪了女儿一眼:“又没坏,倒了不可惜?”

豆豆一脸的不屑:“你又不吃,我也不吃,早晚还不是倒掉。干吗非得等它坏了再倒,这不是自己糊弄自己吗?”

顾丹觉得女儿说的有些在理儿,细想,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禁不住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想得开:“你们啊,什么都不知道珍惜。”

豆豆仰着脸跟妈妈笑:“妈,我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看看吧,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顾丹心里忽地来了气,板着脸呵斥豆豆:“吃饭吧你。”

豆豆吐吐舌头,埋了头吃饭。突然想起了什么:“妈,明天晚饭我不回来吃了,爸爸过生日,要接我过去。”

顾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什么。丈夫离家以后,经常去学校看豆豆,给豆豆送些书本,有时还带豆豆去吃肯德基。赶上学校收这费那费的,他就都给交了。到了换季的时候,他会给豆豆买一些时令的衣服。以前,顾丹认为,丈夫这种举动说明他还记挂着家。渐渐地她明白了,丈夫其实是在用行动声明,这个家里,他只惦记着女儿。

有一丝疼痛慢慢地从顾丹的心里浮起。顾丹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从来不在女儿面前诉说对丈夫的怨恨,她不想在女儿的心中栽下阴影。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顾丹什么也没买,因为没想好做什么。本来,她想做点自己想吃的东西。可是,她想了半天,竟没想起自己喜欢吃什么。结婚这么多年了,每顿饭做了女儿爱吃的,再做了丈夫爱吃的,基本上就够了,多做就会剩。慢慢地,她都忘了自己喜欢什么了。想到这些,顾丹心里酸酸的。

新闻联播结束了,顾丹起身去煮方便面。面还没煮好,豆豆就回来了。

豆豆背回来一个新书包。那书包款式上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做工好一些,看上去挺结实的,再看牌子,顾丹猜到了价格。果然,豆豆一脸的灿烂:“妈,这书包六百多呢。”

顾丹不愿意看豆豆摆弄新书包时的兴奋表情,闷了头吃面。豆豆凑过来也要吃。顾丹有些纳闷:“你爸请你下饭店了还没吃饱啊?”豆豆摇摇头:“没去饭店,在家吃的。”

顾丹瞪大了眼睛:“你爸做的饭?你爸会做饭了?”豆豆还是摇头,“是她做的。”豆豆用“她”来称呼莎莎。在爸爸面前,她叫她莎莎姨。

顾丹盯着女儿的脸:“她会做饭?”

豆豆没抬头,“嗯”了一声。顾丹不知道女儿这声“嗯”的具体涵义。顾丹有些着急,迫切地想知道,那个细皮嫩肉的莎莎会不会做饭:“她给你做什么了?好吃吗?”

豆豆一边想着一边说:“嗯,有(火靠)大虾,有个蒜烧鲶鱼,那个菜叫什么,对了,是奶白鸡片,还有芦笋什么的,一共八个菜呢。”

顾丹听着那菜名有些陌生,不过,她并不认输,豆豆说的菜里没有豆腐,她知道丈夫对豆腐的偏爱是不会改变的。她暗暗地笑了笑。豆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对了,还有一个菜,叫,叫,鲍汁烩银丝,真好吃,我爸也爱吃,整整一大汤盅,都让我和爸抢着吃了。”

银丝?绿豆芽呀。顾丹斜一眼豆豆:“一个豆芽有什么好吃的?在外面抢东西吃,真没出息。”豆豆一脸无辜:“妈,不是豆芽,是豆腐丝。”

顾丹更不高兴了:“在家里,我啥样的豆腐没给你做过,这个不吃,那个不爱,到人家去抢着吃,你呀,真是给我丢脸。”

豆豆又吃了一口方便面,把碗推给妈妈:“妈,那个豆腐,你真没做过。”

顾丹不屑:“不就是干豆腐丝吗?”

豆豆说:“不是干豆腐,是水豆腐。”

“水豆腐?”

“是呀。”

“水豆腐切丝?”

“对呀,切得细细的,比你切的土豆丝还细,白白的,又滑又软。”

顾丹嘴里的面只咽下一半,就停住了。她不解地看着豆豆,豆豆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顾丹从女儿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她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半晌,豆豆开了口:“妈,其实我爸也挺不容易的。我听说,有一次,我爸去鸡西送货的路上,差点出车祸。”

顾丹脱口追问:“什么时候?”

豆豆说:“好几年以前,我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妈,这事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顾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顾丹想,这么大的事她都不知道,那么,丈夫一定还有好多的事她都不知道。

顾丹愣愣地看着豆豆,忽然觉得没了食欲,她看了看碗里剩下的方便面,放下了筷子。她想把剩面放到冰箱里去。刚打开冰箱的门,一股酸味就扑鼻而来,什么东西溲了?顾丹的目光在冰箱里逡巡着,她发现了那盘油泼豆腐。

油泼豆腐溲了。顾丹把那盘豆腐拿出冰箱,走到垃圾桶跟前。也许是豆腐的溲味熏着了她,她倒豆腐的动作狠了点,差点没把盘子也丢进垃圾桶。嘴里嘟囔着:“水豆腐切丝?怎么可能?”

顾丹心里却想,明天一定买块水豆腐。不就是烩豆腐吗?豆腐丝,豆腐块,终归还是豆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肯定会做!

从第二天开始,顾丹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菜:豆腐丸子。一连好多天,天天如此。只不过,有时是干炸,有时是红烧,有时是糖醋溜。没办法,豆腐丝切不成,碎豆腐只好用来做丸子。豆豆劝妈妈:“算了,妈妈,你何必呢?”

豆豆哪里知道,在顾丹和莎莎所进行的战争中,做豆腐是顾丹手里最重要的武器,她怎么可能在这件事上轻易认输呢?

顾丹重新燃烧起买豆腐的热情,她甚至把周边市场上的豆腐摊床都逛遍了,非常清楚地了解了谁家的豆腐细嫩,谁家的豆腐结实,谁家的豆腐百分百用黄豆,又是地道的卤水点法,谁家的豆腐不仅掺了假,还是用石膏点的。顾丹的脑子里装满了豆腐,不,准确地说,是豆腐丝。怎么能切出细细的水豆腐丝,这个问题,她走路时想,吃饭时想,睡不着觉时更想,有时在单位工作着也会精神溜号,把前一天切豆腐丝的体会细细地回味,看看哪里出了问题。为了切好豆腐丝,她不光要买最好的豆腐,菜刀也换了一把又一把。刀太轻,切出来的豆腐薄厚不均,刀太重,又容易碰碎豆腐。

顾丹还向一些会做菜的人请教。可是,人家一听水豆腐切丝都摇头:不可能吧?

有的人懂,说那是一道名菜,一般人做不来的。

顾丹不说什么,心里却较上了劲:什么一般人不会,她会,我一定要会,而且,要比她做得好!

周末,顾丹在一个美食网上看到有人发贴子,说水豆腐事先煮一下切丝更容易些,下面,又有人跟帖子说,切豆腐丝的刀要磨得极快,且切时要蘸水。顾丹如同在黑暗的森林中摸索,忽然看到一盏灯,兴奋得难以言表。她当即下楼,往市场跑去。急火火,兴冲冲,拎着豆腐回来,点火烧水,把豆腐放进开水锅。顾丹守在锅边,看着洁白水嫩的豆腐在嘟嘟翻腾的开水锅中煮着,心里有个地方生生地疼了一下,感觉那翻腾的不是开水,而是苦闷无边的日子,煮着的也不是豆腐,而是她自己。她不忍再看那豆腐被熬煮,铲出来,放到砧板上晾着,操起刀来,试试刃,并不是人家说的那种极快,就翻出磨石磨刀。磨刀石湖蓝色,一面颜色深些,一面浅些,深的那面粗糙,浅的那面细腻。顾丹把刀沾了水,先在粗的那面磨了一会儿,又在细的那面磨。她把刀放平了,看上去似乎在平着磨,其实,一来一回时,手上用的劲是讲究的。嘶嘶啦啦的磨刀声,荡在屋子里,把一种愁怨也悠悠地漫开来。

顾丹原来是不会磨刀的。刚结婚时,妈曾告诉她,家务活什么都可以做,惟独不要磨刀。妈说,刀一定要男人来磨,女人磨刀不吉利。顾丹记住了妈的话,可是,丈夫总不在家,她不能举着钝刀干等着呀,再说,顾丹受过高等教育,她相信易经八卦,却从不迷信。于是,顾丹学着磨刀,一来二去的,便学会了。仔细想想,过日子的事,还有什么是顾丹不会的呢?洗涮烹饪自不必说,哪怕是电,是水,是煤气,出了问题,顾丹也会弄。没办法,她的男人不回家。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不吉利?

磨刀石上流下的污水,将抹布染成了泥色,顾丹拿起刀,用拇指在刀刃上刮了刮,很爽朗的感觉。她满意地笑笑,收起磨石,抹净了台面,把刀放到水龙头下冲着。湍急的水流滑过刀刃,激出一个漂亮的水帘。顾丹的心情也飘逸起来。

砧板上,煮好的豆腐还热着,摸上去,温暖柔软,但的确比没煮的豆腐硬实了许多。顾丹吸了一口气,右手拿刀,左手轻轻地握住豆腐,手指微弯,抵住刀面,刀刃无声地探进了豆腐里,一刀,一刀,豆腐在她的刀下变成了薄薄的大片,再把切成片的豆腐整块翻立起来,依然是右手持刀,左手轻轻地握了豆腐,手指微弯,抵住刀面,飞快的菜刀一上一下,细细的,白白的豆腐丝就切出来了。

成了,我成了!顾丹欢喜得心扑扑直跳,握刀的右手禁不住有些哆嗦。她一刀一刀地切着,豆腐丝在刀下银丝玉线样堆积起来,顾丹越切越得意,越切越从容,水豆腐切丝,有什么呢?我会了!她一边脸上挂起笑,一边手上加快了速度,菜刀和砧板富有节奏地欢唱着,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血是从哪冒出来的呢?刚切出来的豆腐丝染了血,像一把红樱桃洒在雪地里,那红,那白都十二分地刺眼。

顾丹真的没觉得疼。是什么阻碍了她的感觉?

顾丹把被削去了一块肉的左手中指握在右手里,右手的指缝立刻就有红色的小溪汩汩而流。

依然不觉得疼痛。倒是被染成红色的豆腐丝让顾丹有些心疼。她将豆腐装到一只大玻璃碗中,想洗一洗,可是,怎么洗呢?刚切出来的豆腐丝是不能动的,稍一动,就会破碎。顾丹看着玻璃碗,碗里红乎乎的,豆腐丝里的血没洗掉,她手上的血又融进去了。

顾丹索性把豆腐丝放到一边,把手指伸到水龙头下,让凉水冲着伤口。

不疼,真的不疼。顾丹不知道麻木的是自己的手还是自己的心。她站在水池前,静静地看着鲜红的水流,在水池的下水处打着旋。

屋门咔哒一声响,有人回来。

没到豆豆的放学时间啊,那么是他?是他!顾丹听出了他的脚步声。

果然。

顾丹想象了无数次的那一幕终于出现了。顾丹匆忙地用几块创可贴裹住手指,开始为丈夫做饭。

顾丹在厨房忙着,丈夫悠闲地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顾丹想,他回来干什么?是来取东西?是来跟她谈判?还是终于在外面过腻了?顾丹在丈夫的脸上看不出答案。嗨,管那么多干啥,只要他回来了,终是好的。而且,而且,顾丹刚刚切出了豆腐丝!

豆腐丝里的血没法除干净,顾丹只好多加了些佐料。

饭做好了。丈夫听到餐桌上碗盘的响声,走过来,看到烩豆腐丝,表情有几分惊喜。顾丹看似随意地往丈夫面前摆着碗筷、汤匙,其实,早把丈夫脸上的一切收在眼里。

丈夫坐下来,先拿起汤匙去吃烩豆腐丝。第一匙,轻轻地舀起,慢慢地送进嘴里,第二匙,动作干脆,毫不犹疑,第三匙,已经跟第四匙连上了。

顾丹没有坐下,她站在餐桌旁看着埋头吃烩豆腐的丈夫。

痛,钻心般的疼痛,从手指上漫起。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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