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袤

城里最高的那栋楼房上,悬挂着一排闪烁的霓虹灯。

那是一家牙刷公司的广告招牌,上面写着:纯生牙刷,是你唇齿相依的好伙伴。你知道,这些字并不是写上去的,而是由闪烁的彩色灯泡儿组成的。这些灯泡儿一会儿组成这句广告词,一会儿组成一幅幅图画:一支巨大的牙刷,两片美丽的红唇,一排洁白的牙齿,一团翻腾的泡沫……

霓虹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个小灯泡。太多了,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是她知道什么时候哪些灯该亮,哪些灯不该亮。这会儿,第33排第97盏灯、第34排第96盏灯,还有第35排第95盏灯该亮,那是“好伙伴”三个字中“伙”字的第一个点儿。三个小灯泡组成一个点。如果它们不亮,别人会不认得这个字。“伙”字少了一点,咦,这是什么字?有人肯定会犯糊涂。有的小孩子看见了,可能会喊起来:“妈妈,我找到了一个错别字,在那里……”多不好意思呀,她可不想“写”错别字!

说起来,霓虹灯认得许多字。没事的时候,她就去认字。她当然不必到城里跑来跑去认字,也不用到学校里像学生一样上课,她认字的方法多着呢!因为站得高,所以看得远。城里的每个角落,她尽收眼底。晚上闪烁了一夜,大多数霓虹灯都是白天睡觉。她非常好学,别人睡她不睡,总是瞪大眼睛注视着城里发生的一切。有些小孩子看到自己认识的字,往往大声地念出来:“糖——果——店——”得了,店门口的招牌上那三个大字,原来就是“糖果店”呀!这三个字她牢牢记住了。许多小孩子不知道,他们无意之中当了霓虹灯的老师呢!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从电视上认字,有些电视节目,比方说故事片呀流行歌曲呀卡拉OK什么的,上面出图像出声音,下边还有一行小字。霓虹灯就这样一边听声音,一边赶紧认字。几个星期下来,霓虹灯认识了好多字。

她是城里第一个识字的霓虹灯。

她还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小红。她很得意,她是城里第一个有名字的霓虹灯。她知道“小红”两个字怎么写,一高兴,这两个字马上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人们很快发现,城里最高的楼房上,那排霓虹灯打出了“小红”两个字。

大多数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发了一会儿愣,很快就走过去了。倒是名字叫小红的人,惊喜得不得了。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人叫小红吗?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霓虹灯小红有多少颗小灯泡,城里就有多少个名字叫小红的人。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城里最高楼房的霓虹灯上,叫小红的人高兴得快要发疯了。她们是一些女孩子。因为名字太普通,生活中的她们往往被人忽视。现在突然成了主角,就像明星一样光芒四射,她们能不兴奋吗?

有一个小红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觉。

有一个小红正好在恋爱,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恋人:“没错,一定是他,只有他会干出这么浪漫的事情来,是他让我的名字出现在霓虹灯上!我真是太幸福了。”

有一个赌气出走的小红,看到霓虹灯上“小红”两个字,一下子泪流满面,她想到了老爸老妈:“爸爸妈妈是爱我的,我也爱他们,是的,我太糊涂了,我要回家……”她一边哭着一边跑回了家。

霓虹灯小红只让“小红”两个字闪烁了几分钟。

她可不想老把名字挂在嘴边上。再说了,要是让广告公司的人看到了,人家不以为她疯了才怪呢!让你做牙刷广告,你却打出小红两个字,神经病啊!

不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霓虹灯小红暗自高兴了好长时间。她确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能自由自在地控制自己的灯泡儿。

大多数夜晚,小红为广告公司做牙刷广告,只有在情不自禁时,她才会变幻出另外的词句。

比方说,有一个晚上,天上升起了月亮。多圆多美的月亮呀!就像一面镜子,又像一只玉盘,清辉如水,万里澄澈。她脱口而出,打上了这样一行字:

月亮出来了!

最后那个惊叹号,她一口气用了35盏小灯泡儿。

被城里五彩缤纷的灯光闪昏了眼睛的人们,偶尔一抬头,看到了最高楼房上的霓虹灯,上面有五个巨大的字:月亮出来了!

咦,月亮果然出来了。

他们高兴极了,奔走相告:“月亮出来了!”“到楼顶上看月亮去呀!”“多好的月光呀!”“我好像闻到了玉桂树的清香……”

几乎全城的人们,一时间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跑到公园里,爬到树杈上,把脖子伸到窗户外,或者坐在栏杆上,单纯而喜悦地看起月亮来,就像平生第一次看到月亮似的。

有了霓虹灯的提醒,人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有月亮的晚上。

当霓虹灯小红看到许多城里的孩子,夜深了还在街上跳舞、游荡甚至打架,有的在网吧里玩游戏,有的在夜摊上喝啤酒,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着急,一着急便打出了这样的话:

孩子,回家!

孩子们抬头看到了霓虹灯上的字,心里涌起了热浪,他们想到了父母亲的辛劳与慈爱,拔腿就往家里跑。

有趣的是,这句话几乎适用于所有人。因为在父母亲的眼里,哪怕就算你70岁了,你也还是孩子呀!据说那个晚上,所有能回家的人都回家了。他们跟父母一起、跟爱人一起、跟儿女一起,尽享天伦之乐。

当看到一个明天就要参加招聘面试的年轻人在走廊里踯躅叹息、心神不定时,小红送给他八个字:“挺起胸膛,勇往直前!”

年轻人一抬头,看到了霓虹灯上的大字,心里充满了激情。

当看到一个后天就要参加正式演出的小女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时,小红鼓励她:“你是最棒的!”

小女孩透过窗口看到霓虹灯上的大字,心里充满了自信。

她甚至给一位沉浸在悲伤中的小姑娘变幻出她想念的老祖母。

小姑娘的奶奶去世了,小姑娘非常想念她。

正好霓虹灯小红见过她的奶奶,于是她用无数的小灯泡儿组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小姑娘在心里默念:“如果奶奶升到了天堂,她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小姑娘一抬头,看到了霓虹灯上的奶奶,她惊奇地叫起来:“奶奶果然看我来了。奶奶,奶奶,我好想你呀!”

她甚至给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变幻出一部新奇的动画片。

那是在半夜三更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可怜的流浪狗踩着自己的脚步声,穿行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它被许多人遗弃,饱一顿、饿一餐,无人关心。没想到,流浪狗一抬头,看到了最高楼房上的霓虹灯。

天哪,她这会儿正在播动画片!

是的,动画片是小红临时剪辑的,她看过许多动画片,现在凭记忆把它们演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她的脑子挺不错的,偶然把斑点狗的故事“嫁接”到机器猫的身上,把兔巴哥的动作演绎到狮子王的表演中,流浪狗一点也不在乎,它照样看得津津有味儿。

没错,这是霓虹灯演给它看的动画片。

流浪狗兴奋得想狂吠几声,但想到现在夜深人静,乱叫乱嚷多不文明,于是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使劲忍住了,但它没忘记给霓虹灯轻轻鼓掌……

有一天晚上,霓虹灯打出了一行奇怪的字:江河路牙虫巷711号。

好像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奇怪的是,霓虹灯上反复地出现这样一行字:江河路牙虫巷711号,江河路牙虫巷711号……

这行字终于引起了阿菊警长的注意。阿菊警长立即安排警力,奔赴江河路牙虫巷711号。巧了,神兵天降,警察们一举抓住了潜逃多时的大毒枭。

因为所有人都关注最高楼房上的霓虹灯,纯生牙刷的销量直线上升。公司老总一高兴,决定将它重新设计装饰一番。线路调整了,灯泡更换了,霓虹灯看起来比原来更漂亮,但是它已经不是原来的小红了,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灯泡儿。

它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霓虹灯,迷失在璀璨的城市灯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