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巍巍

与金缕玉衣相比,同时出土于长沙马王堆的29颗莲子显得很不起眼。黑黢黢、干巴巴的,没有半点生气。想想这也难怪,当同门伙伴于春风湖水中争芳吐艳时,它们伴随着腐尸在暗无天日的墓室中青春老去,宛如殉葬的妙龄美女,那种绝望换作五行山下的猴子怕也心灰意冷了。从身出污泥,到尘封千年,命运给予它们是太多的黑暗和冷酷。

博物馆外面聚积着商贩,盯着我的是个精瘦的老妇。她用力将一颗莲子砸向地面随即又敏捷地接住,看看,看看,正宗岳阳湖莲子,和古墓里的一样,五十多年了,种下去就活,买点当纪念吧。其实并不相信她的话,只是不想看着莲子被一次次的摔向地面,就买了。或许是见我不还价,老妇讨好的告密,莲子的果皮极是坚硬,种时需将它砸开条口子,不然无法发芽。

再次看见这几颗莲子是在数年之后,黑黢黢地,黯然如落榜的才子。出于对生命的敬畏,我想为它们寻找一个归宿。基地附近都是光秃秃的童山,惟有的一方水塘因为排放生活污水而污浊不堪臭不可闻。我用红砖把莲子砸裂,不甘又无奈的把它们抛进黑如墨汁水塘。时值寒冬,北风呼啸,水面上涌起几注细小的水泡,久不破灭,如心底的祝福。

象个农夫,每天我都要到水塘边坐坐。充满希望的春天很快过去了,生机勃勃的夏天随之而来,当冰冷的冬天与金色的秋天交替,水面沉沉一如既往的黑着。心头涌起缕缕愧疚,如果我早点将它们放生,或许它们已经发芽,如果我为它们寻一方净水,或许它们已经开花,如果我选择在温暖的春天播种,亦可减轻成长的重压。带着赎罪的心情,常在水边诵爱莲者说,读西伯利亚的百折草,念沙漠深处的胡杨,喃喃自语似作蛊法师。

春去秋来,水塘边的小树已粗似儿臂,水面沉沉依然如故。莲子入水足已两年,在大染缸般的泥潭中怕是早已腐烂了,只是习惯成自然,一天不去水塘,心里空荡荡的。不经意间发现,一池污水清净了许多,浓黑变作暗黑,也不再恶臭扑鼻。

那是一个闷热的清晨,水塘中冒出两片单薄的莲叶,巴掌大小,瘦瘦的,所在地点距离我当年投放的位置足有60多米,面对它们,我目瞪口呆。随后的几个月,水塘中每天都会拱起几片崭新的莲叶,东一丛、西一丛,如接连不断的好消息。原来,它在恶劣的环境中,没有自暴自弃怨天尤人,而是从容面对命运赐予的所有磨难,不动声色的积蓄力量,默默无闻的壮大根系,直到具备了浮出水面的实力才开始崭露头角。在此之前,它坦然面对寂寞的生活、怀疑的目光、诽谤的口水和急于求成的鼓励。它是否有五十年怀才不遇的历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在干燥的箱底隐忍了五年,在污泥里打拼了两年。

离开基地时,昔日无人造访的污水塘已成了一个景点,空气中有淡淡的莲花清香,碩大的莲叶铺满了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似镶嵌于上的钻石,兰色的蜻蜓在洁白的莲花和饱满的莲蓬之间振翅起舞,碧绿池塘,蛙声一片。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改变这一切的是几颗小小的莲子。

常常想起那几颗顽强莲子。没有引人注目的仪表,没有哗众取宠的语言,没有急功近利的浮躁,没有虚张声势的作秀。但只要给它一个机会和一些时间,它就会污泥中盛开出一片无可争议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