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蓝眼睛

很多年后，我经常想，如果我这一生不是遇到了霍小玉，那会是多么辉煌而圆满啊。

可是我不得不相信“宿命”这件事，我注定遇到霍小玉，而我们的故事，注定是悲剧。

1

我叫李益，生在一个背景不错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有才华的人，我算是这些有才华的人中的一员，并不是吹嘘，20岁我就已经高中进士，接着又通过了拔精萃科的考试，只等吏部官员来面试完毕就可以安排官职了。我的诗销路也不错，据说在长安城，很多著名的才子都对我赞赏有佳，甚至称我这样风流而有才学的人，是天下无双。

对这样的恭维，我一点都不觉得惭愧，当我摇着扇子边走边吟的时候，路过一片小河滩，看到自己玉树临风的身影，我都忍不住赞叹一番，像我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真是世间少找，我一定要配得起上天给我的这副好皮囊，轰轰烈烈风风火火地创造一个精彩的传奇。

闲来无聊的时候，我经常看一些前辈的精彩言论，其中一条深得我心，才子必须配佳人，才不辜负上天的美意。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呼：妙啊!虽说自古圣贤多寂寞，可是这良辰美景，我怎么能让它白白虚度了呢?

听说长安城里有很多色艺俱佳的美人儿，我也曾经托人寻访过，可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人来说，找到一个跟我相衬的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几次三番的不遂后，我越来越失落，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一心只想与妙人儿共谱一段爱的恋曲，以不枉费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还好有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曾是风月中人，因遇到良人为她赎了身，脱离了那个不堪的行当，不过鲍十一娘为人豁达有义气，人脉关系又广博，我想，她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了。

鲍十一娘果然不负众望，没几日便风风火火地来敲我的门，告诉我，那天下无双的美人，她帮我找到了。

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我顿时神清气爽起来，抓住她的手，问个究竟，鲍十一娘说，有个歌舞妓名叫霍小玉，她曾是霍王的女儿，只因为她的母亲是奴卑出身，霍王一死她和母亲就被驱逐出门，为了讨生计，被迫无奈，误入风尘。霍小玉的容貌跟仙女没两样，最重要的，霍小玉不在乎钱财，只在乎才华。

我听得两个眼睛都发直了，不爱钱财爱才华?这世间竟然有这样傻的人?这简直就是为我安排的!我的门第虽然清高，其实没多少钱，更何况，这次我来长安面试，父亲给我的钱有限，根本没有多余的钱来泡妞，想到这里，我有点惭愧，但是很快，我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夜里我梳洗打扮从头到脚地审视自己一遍又一遍，确定没问题足以迷倒那个多情的女人，这才放心地睡了一小觉。为了显示自己的尊贵，我到邻居那里借了一匹上好的马，马上装有黄金的笼头，我侧身上马，立刻感觉自己气宇轩昂，风度不凡，闪闪发光。

亲爱的霍小玉，我来了。

2

霍小玉远比鲍十一娘形容的漂亮得多，一见到她，我立刻感觉满屋生辉，自己变成一个无能的瘪三，先前那种对自己的自信此刻在美人耀眼的光环下，瞬间成灰。

霍小玉神态自若，仿佛我根本不存在，她的母亲——一个名叫净持的端庄女人和蔼地接待了我，喝茶的时候，我偷偷地看霍小玉的表情，她像是一尊冰雪女神一样凛然不可侵犯，全然不似我想象中烟花女子的轻浮和放荡。她的母亲似乎对我很满意，跟我博古论今地聊了一番之后，转头问道：“平日里你经常研读李公子的诗，如今得以见面，感觉如何?”

霍小玉笑了笑，说：“见面不如闻名。”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完了，我让她失望了。

后来霍母招待我的酒肴和饭菜我都已经无心去品尝，只为霍小玉的～句话万念俱灰，天下有如此美好的女人，我却不能拥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之前确实是我过于自信，对自己的外表和内涵非常满意，甚至怀疑人间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女人，可是，自从见了霍小玉，我才知道美人的威慑力，那是会让最优秀的才子都暗淡无光的。

正当我郁郁寡欢准备告辞的时候，霍小玉突然冲我挥了挥手，我像个木鸡～样跟在她后面，绕过了几道长廊，来到一个幽静的小花园里。

我失落地低着头，霍小玉却笑笑说：“公子怎么看上去很沮丧的样子?”

我叹了口气，心想：既然看不上我，又何必明知故问取笑我呢?

霍小玉见我不回答，口气凄凉地说：“花无百日红，人又如何能够百日好呢?”

我说：“若能够得到小玉这样的姑娘的爱，天地都会齐辉的。”

霍小玉看着我说：“你能爱我多久?”

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到霍小玉如满月的脸上漾起一层伤感，她说：“像公子这样家世清白，地位尊贵的人，怎么可能会长久地爱一个堕入风尘的女子呢?”

我大喜，原来她并非对我全无好感，我被踩到脚下的自信又被自己一把抓了回来，我拍了拍胸脯，不经大脑地说：“你重视才华，我重视美色，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些年我苦苦等待的，正是小玉这样的人，既然遇见了，我怎么可能会不珍惜呢，我对你的爱绝对可以跟日月一样长久!”

霍小玉显然被我的热情和直接所吓到，她后退了几步，又左右地顾盼了一下，脸羞红了。

我乘胜追击，利用自己三寸不烂之舌，直把瞿小玉夸了一个天上人间少有，又将自己进行了夸大的表白，在我的甜言蜜语下，霍小玉的冰冷渐渐解冻，最后，终于投奔在我根本不值得依靠的怀抱，成就了男欢女爱之事。

3

一切来得太突然，像一场梦。

我设想过无数次精彩的艳遇，都不及现实这一场来得绝妙。

我跟霍小玉成日陷入了欢爱之中，什么现实都不管了，成双成对上演恩爱秀，我摘花给她戴，她唱曲给我听，我们手拉手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径，谈了成百上千句名人名言，发了一万多条山盟海誓，腻得简直像两块分不开的牛皮糖。为了表达自己对霍小玉的爱，我甚至还挥毫泼墨写了一个保证书，证明自己真心无二，绝对不嫌弃霍小玉身世，并且永远不会变心。

霍小玉捧着写有豪言壮语的白手帕，流泪了，她把它珍藏在身上，当作了爱的凭证和信物，而对习惯信口开河的我来说，写完之后，连写的是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就这样，一晃过了两年，突然来了通知，我被派去郑县做主薄，即刻启程。

我像是被一棍子打回到现实里，这两年跟霍小玉只顾欢爱，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我还有光明的前途，还有高堂的爹娘，还要，娶妻生子……

我终于偷偷地对自己讲出了心里话，是的，虽然我迷恋霍小玉的美色，可我将来不可能娶她的，就算我愿意，我的家族也不会允许我有辱门风娶一名歌妓进门，况且当初我遍寻天下，只想尝尝风流才子和恋爱的滋味，并没有认真啊。想到这里，我开始心有愧疚，但是很快，这种愧疚就被我自己遣散，若要真正做一名风流才子，又怎么能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呢?虽然霍小玉艳丽无边，但毕竟天下之大好男儿应该云游

四方，广结良缘，我想，以这次上任为借口，我跟霍小玉的缘分也应该就此划上句号了。

我心里盘算着，表面上却仍旧以甜言蜜语每天安慰着霍小玉，自从得知我要走的消息，她就变得忧郁，长安城的好友们纷纷来为我祝贺饯行，来者无一不被霍小玉的美貌所惊动，暗暗羡慕我艳福无边，我只是笑笑，很坦然的样子，心却早已经飞向即将实现我宏图大业的郑县。

那天晚上，霍小玉在蜡烛前发呆，我走过去，看到她满脸是泪，连忙问她怎么了，霍小玉说：“此次公子去做官，我们恐怕是要分离了吧?到时候我就像一把没有秋天的扇子，被你扔到垃圾箱里了。”

我安慰她说：“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会变的。”

霍小玉摇摇头说：“你有你的光明前途，我只是一名风尘女子，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把我忘掉的。”

我再次指天发誓，并说：“明春三月，迎取佳人，郑县团聚，永不分离。”

为什么女人都喜欢听这些不着边际的虚话呢?即使聪明如霍小玉，也愿意堕入语言编织的虚幻的美梦中，如果是这样，我愿意让这场梦长久一些，不愿意霍小玉过早醒来。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善良的。

4

临别那天，霍小玉一直送我很远，她心事重重，无论我怎么逗她开心，她始终展露不出一丝的欢颜，我觉得有点扫兴，又一想可能这一走会是永别，对她也多了一些耐心。

霍小玉停住脚步，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总有预感，这一次分别，以后将很难再见面。”

我哈哈地笑着说：“傻瓜，怎么会呢?我们俩的感情比海深，比日月长久，等我到郑县安顿下来，就派人来接你成亲了。”

霍小玉说：“成亲是不太可能的，你为职高官，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父母的颜面着想，我们俩的缘分终归是要尽的，只是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你给我八年的时间，这八年我们尽情欢爱，八年后，公子可以按部就班地找一位门户相配的小姐成亲，而我则会削发遁入空门，这一段缘分，就此了结吧!”

没想到霍小玉如此善解人意，我匆忙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又安慰她我既然已经对天发誓就一定会来接她的，让她尽管放心地等待，最后跟霍小玉吻别。

一路上，我心情大好，挣脱了情爱束缚的我，简直要拥抱大好河川，我想，用不了多久，霍小玉也会豁然开朗的，本来这种男欢女爱的事情就是两厢情愿，在最美好的时间离开，让它成为永久的纪念，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我甚至想好很多年后，我会以悲伤的口吻写一段回忆录，感谢霍小玉给了我这么美好的回忆，让我能够借着这一段一段的爱情故事而真正跻身于风流名士的行列，千古流芳。

5

上任之前，我先回了一趟洛阳去看望父母，这些日子跟霍小玉厮混在一起，早就忘记了苍天和爹娘，上任前我怎么也要到父母那里告个别。

没想到一见到父母，他们就告诉我，他们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是长安城著名的大户人家声员外之女，据说其容貌赛天仙，又贤良淑德，是百里挑一的好姻缘，我本来不想这么快把自己送进围城，但是听说卢小姐条件如此之好，忍不住蠢蠢欲动。这回如果娶到卢小姐，也算是我高攀了她，将来在事业上她的父亲也许还能助我一臂之力，以后要想找到地位高，又美貌的妻子可能不太容易了，干脆就先结婚算了，反正大丈夫可以有三妻四妾，就算我娶了妻，也照样可以四处寻花问柳，这不是两全其美之事?

卢小姐的聘礼要求很多，为了筹钱，我四处奔走相借，终于凑够了礼金，择良日将卢小姐娶进了门，算了了父母一桩大心愿。婚礼那天有一个朋友悄悄告诉我，霍小玉现在在四处打听我的消息呢!

我心里一惊，本以为时间一长，她就会把我淡忘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痴情。我赶快拿出一些钱财，嘱咐那个朋友帮我封口，并告之所有认识我的朋友都要对霍小玉封口，我想，大家都会理解我的，我怎么可能会跟一个风尘女子纠缠不清呢?唉。

没想到，自从那天开始，不断有朋友写信告诉我，霍小玉满城找我，疯疯颠颠的，甚至有人说她面黄肌瘦，看似病态。听了这些消息后，我越加烦躁，霍小玉这是怎么了?这么满世界找我，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莫非她真的把我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当了真?真的以为我会派人去接她吗?

简直不可思议!我一直以为霍小玉冰雪聪明，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这一次我失算了?

这天，我的表弟来看我，告诉我这一年多，霍小玉为寻找我的消息，变卖了很多家产，又因为急火攻心而生病，现在生命奄奄一息，问我为什么不去探望她。我听了之后吓了一身冷汗，自知理亏，还敢去看她吗?我想，既然负心，就索性负心到底，让她断绝了这个念想，也就好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心里却隐隐地感到疼痛，说真的，要说我这两年多对霍小玉一点感情也没有那是假话，可是，我们毕竟生活在现实里啊，小玉啊小玉，你难道不能洒脱一些面对生活吗?

6

这天，我跟夫人在长安城赏花，遇到一个旧友，邀请我喝一杯，我把夫人安排好，跟这个旧友一道去喝酒了。席间，旧友请我去他府上小坐，说有上好的美酒请我品尝，我高兴地前往，没想到，走街串巷后，竟然来到霍小玉的住处。

我大惊，打算逃跑，却被这个旧友一把拉住，他义愤填膺地说：“李益，霍小玉为你快送命了，你却跟没事人一样四处游玩玩人间蒸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今天你必须要去见瞿小玉一面，把所有的一切跟她说个清楚!”

我被他提着，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鸡，毫无挣脱之力。

一年多没见，霍小玉几乎可以用“形容枯槁”四个字来形容，原本秀丽的面容因病而蜡黄不堪，原来婀娜的身姿也变得佝偻嶙峋，令人不忍观看。我第一次被良心唤醒，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忍不住掉下泪来。

看到我到来，霍小玉颤抖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本能地向后退，生怕她会一巴掌抽过来，可是，她很平静地端了一杯酒，对我说：“公子，你终于肯来了。”

我低着头，不敢抬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敢面对她的质问，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谁能够想到一个风月女子会对感情如此认真?这真的是我的错吗?

霍小玉将酒一饮而尽，随后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今天见公子一面，也算了了我的心愿，我已经知道你娶妻的事了，你口口声声说要来接我，也都是安慰我的话，怪只能怪我瞎眼看错了人，信错了人，可是我不甘心，为什么你既然要负心抛弃，却又给了我那么多希望，我现在病体已近死亡，再也不能服侍年迈的母亲，也没有机会再欣赏世间的所有美好，这一切全都拜你所赐。李郎，我恨你，我死后，一定会变成厉鬼，不放过你，让你妻妾不得安宁!”

我哆哆嗦嗦地听完这篇话，却感觉霍小玉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一头栽了下去。

我眼前一片黑，只听见一片哭声。

霍小玉死了。

7

霍小玉竟然死了。

因为我。因为我放了一堆空言又不兑

现，反而躲着她，于是她……死了?

我像得了神经病的人一样反复地在脑子里想着一幕一幕的过往，想着霍小玉的一颦一笑，想着往日我们曾经拥有的美好时光，说真的，我竟然有点后悔。

可怜如霍小玉，并没有奢望霸占我一生，她仅仅希望我给她八年的时间，我却都不肯，我还是个人吗?

葬了霍小玉之后，我郁郁寡欢地返家，却意外地看到夫人跟一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出现，我快步前去，发现自己认错了人，想到夫人独自在家等候，我加快了脚步，赶了回去。

奇怪的是，我发现夫人的神色有些慌张，说话也吞吞吐吐，我厉声追问，她也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我火了，拿了木棍打她，叫她坦白究竟什么事如此怪异，夫人哭天喊地，我的心却全乱了。

再一日，我在书房读书，忽然听到一个男人的笑声从夫人的房里传来，我提起衣衫准备前去抓个现形，闯进房间却发现空无一人，我揪过卢氏来追问，她一个劲地否认，我看她不招，再次抄起了板凳，向着惊恐的她砸去……

我的日子全乱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多疑，总是听到或者看到某个男人跟我的夫人勾结暧昧，想到自己将要遭受戴绿帽子的侮辱，我就气得浑身发紫，我发誓要把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休掉!

没等我写休书，我的岳父便派人来把卢氏接走，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大为光火，逼我写下休书，还他宝贝女儿自由。

一时间，关于我的丑闻传遍了大江南北。

大概是说我负心，不是东西，不尊重妇女，不配做人。

我本想千古流芳，没想到一失足遗臭了万年，我真是……唉，不说也罢。

8

后来经过医生诊断，我确实患了心理疾病，也就是猜疑综合症，所有跟我好的女人，我都怀疑她们背叛我，为了防止她们变心，我想出很多很多的花招，比如说吓唬她们说我曾经利用公职处死过不忠诚的爱人，比如说寻找私家侦探去跟踪她们的行踪，比如说研究了一种可以把人困在床上的透气型大碗……我几乎把毕生的精力都倾注在了这些事情上，前途荒废，人品口碑极差，外面盛传才子李益其实是个小心眼的疯子，好吧，就算我是个小心眼的疯子好了，在休掉了卢氏之后，我还得了休妻综合症，又连续休掉了两任妻子，理由全部是不忠。

一个人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起霍小玉，恐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爱我的人了，只是我当年为什么就这样轻易地辜负了她，错过了她呢?

很多次梦里我梦见她还没死，只是她冷冰冰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无数次在梦里向她忏悔，希望她能够原谅，可她总是这样冷冷地、狠狠地看着我。我想，即使我现在再掏出真心来说话，她也不会再相信我了。

如果不是遇到霍小玉，我的一生将是多么辉煌而圆满啊。

可我偏偏遇到了她，辜负了她，又受了她的诅咒，变成受人唾骂千古的负心男人。人们逐渐忘记了我曾经是一个满怀才华的才子，而只记得我是一个专门欺负女人臭名昭著的混蛋。

也好，总算是在史册上留下了我的名字。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编辑张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