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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痛诋梦窗词深层缘由探究

2009-11-19邓文慧江新献

新西部下半月 2009年10期
关键词:人间词话

邓文慧 江新献

【摘 要】 本文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中论及梦窗(吴文英)词的十则评价为基点,试析静安先生痛诋梦窗词的深层缘由:即由于一味讲究学习梦窗词“涩”之一味,而又过分强调“用字不可太露”,流弊也由此而生。如冒广生言:“光宣以降,为长短句者,务填难调,用涩字,以诘曲聱牙相号召”。静安先生之所以作如此严厉之声,正是为了从根源上矫正词坛不良之风。

【关键词】 《人间词话》;清季四大家;吴文英;梦窗词

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一号觉翁,有词集《梦窗甲乙丙丁四稿》流传于世。因其长于以凄清形式展现生活之美,而这一形式又不易为人所接受,故后世对其词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于元明两代,既因流传不广又因其时多推崇五代、北宋之词而几至湮没;清中叶后,即自周济始,梦窗词备受重视,被列为宋词四家之一;清末至于民国初,梦窗词更是一时无两,有“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之说。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吴文英的评价总计十则,分述其浅薄、多用代字、词之不工、写景之“隔”、无豪放之情、归于乡愿耳等等,实难寻出一褒誉之词,而吴文英也是《人间词话》中除姜夔、张炎等人外受批判最多的词人。在这十处中个人觉得最值得注意的是未刊稿中的一则,原文如下:

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浅。虽时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人间词话〉未刊手稿•四》)[1]

“周鼎”言其珍,“康瓠”道其贱,其中之“近人”依静安先生所处时期算来应是指清季词人,若他们弃周鼎而宝康瓠确令人费解,但果真如此邪?

词之一体发展至清朝,已无如有宋一代繁华。清代词派往往于唐宋觅一巨擘而为旗帜,如阳羡派之学于幼安,浙西词派之奉白石、玉田为圭臬,常州词派之推崇美成等。如上文所述,梦窗词在晚清被推到了极为崇高的地位,其中又以清季四大词人出力最勤。如吴熊和先生就曾指出:“清末崇尚梦窗词之风转盛。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为晚清词坛四大家,于梦窗词皆寝馈甚深,倡导甚力。”(《郑文焯手批梦窗词》)[2]

清季四大词人对梦窗词的倡导首先从整理、校勘开始。王鹏运以虞山毛氏、秀水杜氏二刻本梦窗词为宗,以正误、校异、补脱、存疑、删复为法,佐以他家词选,编《梦窗甲乙丙丁稿》,其于《校勘梦窗词剳记》中云:

余与古微学士,校勘梦窗四稿、有与毛刻异文者,皆随笔剳记,以决去取。既写定,古微取据改各条,排次成篇,……己亥五月十六日,半塘老人记于校梦龛。(《梦窗词》后)[3]

以校梦龛喻其居所,亦可见半塘用力之辛。

上文所引中古微学士即指朱孝臧,在与半塘老人共纂《梦窗甲乙丙丁稿》后,其又于戊申年(1908)完成二校,癸丑年(1913)完成三校,并据于嘉兴张氏涵芬楼所得之明万历中太原张廷璋藏本《梦窗词》,汰去误入他人之作,增补毛刻本缺失之六十八首。古微循半塘所辟途径,校《梦窗词》,前后历三十余年,及至《彊村丛书》中所收四校而定本。

郑文焯所著《梦窗词校议》及收于《大鹤山人词语附录》的《梦窗词跋》二篇已畿多勘误之语,《手批梦窗词》更是其数十年心血之所成。

梦窗词的流传及广泛研究讨论,此几人所做的大量整理校勘工作可谓居功至伟。

其次,表现为对梦窗词风格的再认识。自南宋起,对梦窗词之失就有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沈义父《乐府指迷》)[4];“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5]晦涩也就成了梦窗词的硬伤。

但清季四大家却极力反对此种说法,王鹏运云:“况梦窗以空灵奇幻之笔,运沉博绝丽之才,几如韩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梦窗甲乙丙丁稿》跋)[3]即言梦窗词所语并非晦涩难懂,每一字皆有其出处,自有利精炼文章,使其更富于艺术表现力,能达到直抒胸臆所不能及的美感效应。

郑文焯亦于《大鹤山人词语附录》中云:“夫君特为词,用隽上之才,别构一格,拈均习取古谐,举典务出奇丽,如唐贤诗家之李贺,文流之孙樵刘蜕……”[6]但在稍后文中言:“词意固宜清空,而举典尤忌冷僻。梦窗词高隽处固足矫一时放浪通脱之弊,而晦涩终不免焉。”郑文焯所云可视为较辩证的看法,有其利必有其弊,“无一字无来历”若不知晓其来历,则不免流于“掉书袋”矣。

况周颐在《蕙风词话》[7]中又肯定梦窗词“涩”的审美价值,云:

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

他认为梦窗词的晦涩只是表面的现象,而有“真气贯注其间”,在阅读时自应透过现象看本质。

再看朱孝臧所言:

君特以隽上之才,举博丽之典,审音拈韵,习谙古谐,故其为词也,沉邃缜密,脉络井井,缒幽抉潜,开径自行,学者匪造次所能陈其义趣。(《梦窗词集》)[8]

就是说梦窗词实脉络井然,若能将其贯通,自可得其中意趣。

在四家的倡导下,梦窗词成了清季词坛极力效法之偶像。如陈洵所言:

吾意则以周(邦彦)、吴(文英)为师,余子为友,使周、吴定尊,然后余子可取益。……因知学词者由梦窗以窥美成,犹学诗者由义山以窥少陵,皆涂辙之至正者也。今吾立周、吴为师,退辛王为友……(《海绡说词》)[9]

既然梦窗在清季的地位如此之高,为何身处同一时代的王静安却对其如此深恶痛绝,而至有“君之于词……尤痛诋梦窗”之语?

最为直接可见的原因是两人的审美不同所造成的。梦窗作词因循“音律欲其协,否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否则成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沈义父《乐府指迷》)[4]他将唐诗自韩孟诗派以来的险怪晦涩的诗风引入词中,重新提倡“花间”的秾艳词风,并在清真词的艺术特征上做了新的生发。

而这些却正是极力讲究真境界、真感情、“语语都在目前”的王静安所反对的。按静安先生的审美趣味作品应是“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人间词话•五十六》)“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人间词话•五十七》)若以如此眼光看因“涩”为美、讲雕字、用典、音律的梦窗词,让他怎能生出喜爱感?

故评其“词忌用替代字。……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人间词话•三十四》)“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人间词话•三十九》)“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零乱碧。”(《人间词话•五十》)“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人间次甲稿》序)等等。

窃以为以上只是静安先生对梦窗词持否定性评价的表面原因,其深层理由又得从上文所引《人间词话》未刊稿第四则说起。“近人弃周鼎而宝康瓠,实难索解”,这应该才是王静安彻底批判梦窗词的根本原因。

我们已说过清季词坛以梦窗为至尊,作词皆从之,在初期来说自然是美事,给词坛带来一股新风,一洗此前词家重意轻声律的弊端。但由于一味讲究学习梦窗词“涩”之一味,而又过分强调“用字不可太露”,流弊也由此而生。如冒广生言:“光宣以降,为长短句者,务填难调,用涩字,以诘曲聱牙相号召。读之终卷,无可上口者。”(《定巢词序》)[10]当时之词坛状况由此可见一二。

面对此番景象,学术上一向不羁的静安先生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再看其词作《人间词甲乙稿•序》,其托山阴樊志厚之言:

君之于词,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谓梦窗砌字,玉田垒句,一雕琢,一敷衍,其病不同,而同归于浅薄,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其持论如此。(《人间词甲稿》序)

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自夫人不能观古之人之所观,而徒学古人之所作,于是始有伪文学。学者便之,相尚以辞,相习以模拟,遂不复知意境为何物,岂不悲哉!苟持此以观古人之词,则其得失可得而言焉。……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唯一稼轩,然亦若不欲以意境胜。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及梦窗、玉田出,并不求诸气体,而惟文字之是务,于是词之道熄矣。自元迄明,益以不振。……至君词之体裁,亦与五代北宋为近。然君词所以为五代北宋之词者,以其有意境在。若以其体裁故,而至遽指为五代北宋,此又君之不任受,固当与梦窗、玉田之徒,专事模拟者,同类而笑之也。(《人间词乙稿》序)

“六百年来,词之不振,实自此始”、“词之道熄矣”,静安先生之所以作如此严厉之声,正是为了从根源上矫正词坛不良之风。当然,王氏为收振聋发聩之效,挽狂澜于即倒,所用之辞不免过于偏激,倒有几分矫枉过正的味道了。

【参考文献】

[1] 王国维著.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 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C].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

[3] 吴文英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 沈义父.乐府指迷[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 张炎.词源[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6] 大鹤山人词集跋尾[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7] 况周颐.蕙风词话[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8] 朱祖谋.彊村老人评词[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 陈洵.海绡说词[A].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 冒广生.冒鹤亭词曲论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作者简介】

邓文慧(1986-),浙江苍南人,研究生在读.

江新献(1984-),江西九江人,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2008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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