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一个人坐在村子的某条小路上。头上是正午的太阳和众多蜻蜓翻飞的影子。大地一片岑寂。一边是阳光的灼热透出的荒凉,一边是蜻蜓们演绎的华丽。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里,没有谁知道我竟然在这里想着一辆火车。在这样的情景里,没有谁知道,总是有一辆火车正穿过我少年的梦境。那些时候,面对贫穷的村子,我总无端地想着远方。我总固执地认为,一辆火车的尽头,就联接着我所希望的远方——包括我的事业、爱情,甚至在等待着我的一幢房子。我甚至想,要是有一辆火车能穿过村子,我一定毫不犹豫地跳上去……那些时候,从一辆火车开始,我少年的梦幻遥远而又真切。我总认为我应该属于远方。

但我终究没有走向远方,没有坐上我梦中的火车。后来我虽然第一个走出村子吃上皇粮,但我所考取的师范学校就在邻县。从村子到邻县,根本就没有铁路,没有火车经过。这一直让我遗憾多年。我就记得,当我在安顺城郊第一次看见火车从铁路上飞驰而去的时候,我竟然激动得几乎要掉泪。而这一瞬的感觉,竟然就成了永恒的情结。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飞驰而过的火车时,我仍然会激动不已。少年时代的那个梦想,仍然会在任何偶尔的一瞬让我潸然落泪。

这让我同时想起了我的乡亲们。曾经很多年,对一辆火车的渴望,一直贯穿他们生命的过程。这让我很是难过。因为当我发现在他们心里也跟我一样藏着一个有关火车的秘密时,我所触摸到的已是一种真实的沉重。那时我已师范毕业回到村小教书。那时坐在我教室里的学生还很多,他们都盼望着跟我一样,通过读书端上铁饭碗。那时我依然跟他们说着火车,说着远方,说着我未曾实现的梦想。那时候,火车对他们无疑也是一种诱惑。而就在那时,一起事件的发生,让我知道除我和学生之外,几乎所有村人也藏着一个关于火车的梦想。这让我无比惊愕。那就是,正当我跟学生们沉醉在我的火车以及远方的梦里时,村里的福长大叔跳火车摔死了。这无疑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因为此前,福长大叔作为村里第一个坐上火车的人,一度成为村人羡慕的对象。我至今没弄清福长大叔跳火车的真实原因,仅是听说被人抢劫时被迫跳下来的。人们对他的死因似乎也不太感兴趣,倒是对他能死在火车上觉得死有所值。这一直就是我为此沉重的缘由。由村人的价值观出发,我似乎触摸到了村人们围绕一辆火车的荒芜的生命。

我不知道福长大叔的死是不是直接的导火绳。总之自从福长大叔死后,先是年轻的,然后就连我的教室里面的学生们,都开始走出了村子,坐上火车成了远方的人。火车对他们再也不仅是一个梦想。火车把他们变成了远方的打工族。在远方,他们有的跟福长大叔一样,用自己卑微的肉身作了远方的祭奠;有的拖着伤残的身体回到村子,然后无奈地继续做着火车以及远方的梦;有的依然来来去去,在火车上成为一只候鸟……只是不知道,火车及远方对他们而言,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想的一样绽开着绚烂的梦想之花?但我无疑是羞愧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坐过火车。相比他们而言,我仍然停留在那个少年时代的梦影之上——火车以及远方,依然混沌而又迷蒙。

不过我终究还是感到欣慰的。虽然我少年时代的梦想没有实现,但在穿过村子的火车上,我的弟妹们让我看到了希望。先是我的小弟,坐着火车到了重庆的一所大学,然后又是我的小妹,坐着火车到了西安的一所大学,小弟曾一边坐在嘉陵江边吃麻辣火锅,一边用电话跟我说起他关于城市的理想,小妹则一边在古城墙上看日落,一边用短信告诉我她对于繁华过往的叹息与忧伤……他们在远方的诗意,让我看到了一辆火车真切的诱惑。在穿过村子的火车上,我们的希望之花,正悄然绽放。

所以我也一直在做着火车以及远方的梦。多年以来,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面对岑寂苍茫的夜色,我总会听到一辆火车呼啸的声音。它从乡村穿过,然后碾过我的内心,然后驶入一片荒芜。我总在睡梦之中坐上想象中的火车,在遥远的远方寻找一个不曾实现的梦想。我总在梦里醒来,总想寻到一些什么启示——对于村子贫穷落后的叹息?对于生命中一份生动的向往……然后我总是无法入睡。我其实是迷茫的。只是隐约中似乎明白,一辆穿过村子的火车,紧紧联系着我们美好的希望。不论是对我而言,还是对弟妹们而言,抑或是对村人而言,火车都是命里一份挥之不去的情结——它或许更接近于一种祈祷,或者安慰?

而我忍不住就感激起来。尤其是当我听说曾经梦里的火车真的就要穿过村子时,就像当初看见火车在铁路上飞驰一样,泪水无数次模糊了我的双眼。事实是,当时间进入2009年,计划新修的长沙至昆明的高速铁路已决定从村子穿过,并且还将在这里设一个火车站。这无疑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因为此时的村子,几乎众口一词谈论的都是关于火车的话题。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村人,几乎都是眉飞色舞,火车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忧伤的话题,家门口的火车让他们感觉到一种拥有主人身份后的踏实。他们还说起了各自的计划,比如开一个旅店,比如开一个饭馆,比如开一个超市,等等。穿过村子的火车,让他们感觉到一种新生活的到来。他们跃跃欲试。在他们看来,先前的远方就是现今的家门口,先前远方的一切惶惑与失落如今就要得到补偿……我无疑是替他们高兴的。只是不知道,当我们的梦想终于成为伸手可及的现实时,村人们是否会跟我一样,对一辆火车怀着深深的感激?

我不敢苛求他们。因为我知道,就其实质而言,他们心中的火车,跟我心中的火车,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他们心中的火车,其实仅是对于一份物质上的渴求。而我心中的火车,除了物质之外,更多的还是一种精神的向往,尽管那种向往更多的接近缥缈与虚无。我甚至想,当火车真正穿过村子,当穿过村子的火车给他们带来物质上的丰盛之时,也许他们还会忘记曾经的火车之梦。火车对他们而言,终究抵不过一份富足实在的生活。而我却一定会记得那个少年时代的梦,在穿过村子的火车上,它终究会让我想起一个村子连同自己的从前、现在与将来,那里记录着我们自己的行程,也有一个时代变迁的印记——也或许,那里更会镌刻着我们对于生命的祝福与感恩。

所以我将期待着——在不远的时候,我在村子里一抬脚,就坐上火车,就走进我不曾走进的远方——我梦想中的荒凉或者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