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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

2009-11-09刘凯欣

辽河 2009年9期
关键词:裙子姐姐

刘凯欣

姐姐今天又穿上她那件花裙子了。她望向窗外,头发被风吹散了,棉布做的花裙子也跟着飘动成了大波浪。裙子是玫瑰色的,十分可爱的小女孩的颜色。每次我看到姐姐穿花裙子时,我都忍不住大叫“My angel !”只是姐姐她,听不懂。

虽然姐姐穿花裙子时很美,但我还是不希望看到她穿它,因为姐姐只要一穿这花裙子,就意味着那个丑八怪男人又要到这里来了。我讨厌那个男人,因为他也讨厌我。每次他一来,就要同姐姐在客厅里一直聊天一直聊天,我冲他叫赶他走他也不走,还把我关进厕所里要我与马桶为伴与大便为伍整整几个小时。所以我就恨他,我就在厕所里不停地大喊大叫大吵大闹,让他不能跟姐姐谈话,但我不得不承认厕所的隔音作用真的很强,所以即使我喊破了嗓子,那个男人也听不见,还一直同姐姐说呀说呀就是不走。让我一个人在厕所里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

后来姐姐问我,如果那个男的同姐姐结婚好不好,我就拼命摇头拼命摇头。我心想如果那个男人当了我姐姐的丈夫,他一定在结婚当天就把我掐死。

可是我发现姐姐她好像并没听我的,因为那个男的来得更勤了。每天他都带着一束玫瑰花敲响我家的门,然后走进家门同姐姐聊天。聊到天黑,那男的就赖在这儿不走了,姐姐就笑着给他做饭。我看见了,气得都要跳起来:姐姐哪次给我做饭是这么笑着的呀!

我就心想:妈呀,不好啦,看来这俩人是真要结婚啦!我就吓得不行,因为我怕那男的会用残忍的方法置我于死地:掐死我,毒死我,打死我,绞死我……大千世界,害命的方法那么多,就算只用一种来对付我我也受不了啊。

但有的时候上帝是有眼睛的。

正当我准备坐以待毙的时候,那男的突然就一个月都没来。我就大喜,心想这男的该不会是同姐姐吹了吧?太棒了!我突然就觉得天也蓝了水也清了就连曾经与我为伍的大便也没那么臭了。

所以我就想,上帝一直都是公平的吧。对每个生命都一样。我忍不住都想要对着窗口大笑。

可是然后的一天,我躺在姐姐怀里陪她看一个极其白痴极其无聊的电视剧时,她突然就哭了。把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愣了好半天,我才把茶几上的面巾纸递给了她。

后来姐姐就总是哭,总是哭。她总是流着泪给别人打电话说这两天我特别开心,特别开心。

可能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吧,是会伪装的。我想。即使真的不快乐,也会装得成天开开心心阳光明媚。可是这样装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不想让他人知道自己的难过吗?可是难过一直都存在在自己的心里啊,告不告诉别人,它都不会消失的。所以伪装与不伪装,又有什么区别呢?

也许我是不了解“人”这种生物的。我想我是和大家不一样的吧,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异类。永远不能接受大家的思想,也永远不会被别人接受。

我就很难过,我想,一定是那男的把姐姐抛弃了,所以姐姐才那么伤心难过的吧。我就很生气,我想那男的也太可恶了,姐姐那么好的女孩他都敢甩,他妈的真该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突然就很希望那男的还可以跟姐姐在一起,尽管如果这样的话,我肯定就活不长了。

其实如果姐姐的爸爸还活着的话,姐姐可能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姐姐就会有亲人,就会有人安慰她了。

其实姐姐原本不是我姐姐的。我之所以生活在这里,叫她姐姐,是因为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姐姐就把我从妈妈怀里抱出来,抱到她家里,还要我叫她姐姐。渐渐的,我就习惯了,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忘记从前的快乐,习惯了每天把这个美丽的女孩称作姐姐。但是因为我说的语言与包括姐姐在内的所有人说的不同,所以我只能是个异类,永远都不能融入他人的生活。只有楼上哥哥家的小妮子能听懂我的话。所以我没有办法安慰姐姐,因为即使我开口安慰她她也听不懂。

曾经我一度很恨姐姐,因为是她把我强拉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让我成为一个大家都不尊重,无法与人倾诉的东西的。压抑的生活快要让我发疯了。没有人可以理解我。每天都有无数个人逗我,他们以为这样子我会很开心。可是这只能让我更生气,让我恨不得咬他们几口。我只能同和我一样的小妮子在一起,同她说话,同她一起笑一起乐。

从前我是喜欢过小妮子的。因为同她在一起,我会觉得原来我是有同类的,我不是孤单的。我们会聊一些只有我们自己听得懂的开心的事情。我会因为她的一个笑脸,开心一整天。我会把自己的零食统统拿给她吃,看她吃得快乐的样子,我就会感到无比幸福,用极其庸俗极其恶心的一句掉渣的话来说就是,“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但是姐姐是不喜欢小妮子的。她不许我同小妮子在一起。每一次当她看到我们在一起聊天,总是冲上前来把我抱起,带我回家,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再出去。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恨姐姐。我会一边咒骂,一边悄悄地寻找机会逃跑,再次去见我亲爱的小妮子。

可是现在姐姐是那么的伤心难过,真的让我很心疼。我想可能我并不是真的恨她吧,可能有一点点恨,还有一点点爱,一点点离不开的感觉。

后来有一天姐姐把我抱在怀里,流着泪却笑着对我说:“阿莱,你要是变成同我一样大的男人多好。那样你就能娶了姐姐,姐姐就不会再难过了。”

我一抬头看见姐姐流着泪的眼睛。我突然就觉得她的眼睛好像是水做的,晶莹透明的,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泪雾,美丽得让人忍不住要掉下眼泪。

我什么都没对姐姐说。其实我想说,姐姐我不要你难过。

我真的很想保护姐姐。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自己都是深爱着姐姐的,我对她的爱比对楼上小妮子的还深。只是我自己从前一直不知道而已。所以我不要她难过,真的不要她难过。不然我会难过的。

可是姐姐……她不会听懂我的话,也不会了解我的心情。

这就是无奈。

世界上最大的无奈,就是我们必须要手足无措地面对我们的无奈。而我的无奈,就是不能对我喜欢的人说出我想要说的话。

一直记得那次姐姐带我去公园的情景。

那是我第一次去公园,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公园里的花都开了,五颜六色地把大地都遮盖了,美丽得像天堂。我发着高烧,灼热的温度让我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像隔了一层半透明的白色水雾,我能看到的只有大片大片的色块,鲜艳地,不真实。在水雾一样的模糊中我看见姐姐穿着她那玫瑰色的花裙子,站在花丛中,与大片大片的红颜色黄颜色融成一体,真的像一个花仙子一样。

后来她抱起我,在花丛中一步一步缓缓走着。花的香味和姐姐身上特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十分美妙,扑鼻而来。调和着包围着我的暖暖的温度,像一种很奇怪的香水加咖啡的味道,浓浓的又很明媚。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真的感到很幸福,因为我看到了自己嘴角扬起的弧度。

突然有一种欲望,想要按下暂停键,让镜头定格到那一刻,让它,永恒。

小妮子在一年前离开了我,去了一个我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那是个大晴天,太阳快要把我烧得成了焦炭。我半闭着眼睛坐在楼道里,没有扇子也没有空调,那种感觉简直比下地狱还难受。

然后我看见小妮子,她迈着优雅的小碎步挪到我面前——她一向都那么优雅,像个足不出户的小家碧玉。

她叫我的名字:“阿莱。”

我看到泪水浸湿了她的脸。我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我是害怕女孩子哭的,因为她们一哭,我就懵了,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像个傻子一样。

小妮子说天这么热,以后别总在楼道里待着,不然会中暑的。

小妮子说别总是想要咬人,不然会挨打的。

小妮子说天冷的时候不要到窗子边上去,不然会感冒的。

小妮子说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别和大家赌气,不然会不快乐的。

最后小妮子说我要走了。

听到这句话,我完全愣了,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看到小妮子被楼上的小哥哥带走了。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我看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或者是漠然。

也许是天气太热了,热得我的心都开始一阵一阵地疼。

而我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妮子一点一点地离我越来越远,却无动于衷。

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我看到我的爱人离我而去,我却无能为力。”

所以现在,我一定不能让我的姐姐离开我,我不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没有我的地方。我要保护她。

可是我要怎么保护她?我只是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东西,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话,没有人能注意到我。我只是个被人耻笑的家伙。我有什么本事去保护姐姐?

后来的一天我发现姐姐又穿上那件她好久都不穿的玫瑰色花裙子了。她真的真的很美丽让我很开心。她可能是恢复了,想开了吧。所以突然我就很想笑,但又怕我恐怖的笑声把姐姐给吓跑了,所以我就跑到厕所里去笑,一直笑了好半天。

笑完了我就出来了。然后我就看见姐姐躺在沙发里,一只胳膊垂下来,红色的液体从胳膊上的一个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大嘴巴里涌出来。

然后我猛然明白了姐姐穿那件漂亮的花裙子的原因。

我就笑了,我想姐姐一定是累了,一定是太累了,所以现在她要休息了。

她现在只是休息了吧,只是休息了。

我就跑出家门,跑出楼道,漫无目的地一直跑一直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跑掉。可能是想要逃离,尽管我不知道我想要逃离什么。

我想我还是害怕血的。不是因为胆子小。而是因为血意味着死亡。我想当我自己死去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的。我只是害怕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因为人死了,就再也无法见面了。我总是想我可以有勇气替我爱的人死去的。但是在一瞬间我发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死亡,毕竟是一个人的事情,是无法同别人去分担的。无论我有多大的勇气,我都改变不了爱人死亡的事实,我都无法替爱人去死。

大街上有个穿着带窟窿的衣服的乞丐,他抱着个破吉它站在路边大声唱着无人理会的歌。

断了的琴弦/弹奏着从前/一起走过的路线没有终点/昏黄的光线/照射陈旧的水面/映出那朵玫瑰思念的画面/你走的那天我决定不掉泪/迎风撑着眼帘用力不眨眼……

然后我就停下来我抬头望着唱歌的长发的乞丐。我想对他说带我离开,但我明白我的话他根本听不懂。既然这样那我何必要说。

所以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路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看到我张着嘴,吓得慌忙逃跑——他以为我想要咬他。

后来我接着又开始一直跑一直跑一直不停地跑。我跑到马路中央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阿莱。

我一回头便明白了原来根本没人叫我,而是我身后近在咫尺的汽车的喇叭声。

是啊,谁会叫我呢?我只是个没人理会的东西,谁都不会在乎我,谁都不会记住我的名字。我一直希望大家都关注我,喜欢我,可是却招来了大家的怨恨和恐惧。我只是个异类,只是个不被大家接受的恶心的东西,只是人们心目中的没有脑子的白痴。人人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都以为我是坏东西,不怀好意。

突然我觉得这辆那么难看的汽车特别讨厌,就像从前与姐姐交往的那个男的一样。恶心得让我想吐!所以我就想,我偏不走,你越是赶我走我就越不走。

汽车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睛。突然想起从前听小妮子说过,她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但这个朋友在一个夜晚徘徊在马路中央的时候,迎面开来了一辆卡车,卡车的灯光让这个朋友的瞳孔迅速放大,然后一刹那卡车就从她身上压了过去。

我突然觉得很难过,莫名其妙的。时间似乎就此停滞了下来。我没有动。也没有动的欲望。我只是想站在那里,站在强光下。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想报复,报复那个可恶的男人,报复像那个男人一样难看的汽车,报复命运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我累了吧,对行走感到累了,对移动感到累了。所以停了下来。不想要再走。

后来汽车就从我身上压过去了,我没有任何感觉,但我知道,它的确从我身上压了过去。我惊讶自己居然还有意识。我就笑了,我心想原来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

死的感觉是什么?那就是——没感觉!

突然许许多多想法都涌上了我的脑袋。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再也没有一寸空白的地方。

我想,下辈子我一定不能这么窝囊了,我一定要娶姐姐,我一定不要让姐姐再难过。

我想,下辈子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学会大家说的语言,然后说好多好多的话,说给我所爱的所有,倾诉我所有的爱。

我想,下辈子我一定不要想这么多的事情了,因为我这辈子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才这么忧郁。

然后我突然看到了我的姐姐。她站在一片迷茫的白色之中,她玫瑰色的裙子随风飘扬,像红色的瀑布一样,给人以说不出的感动。她把她那苍白的脸贴到我的脸上。她对我微笑。她说,“阿莱,你要是变成同我一样大的男人多好。那样你就能娶了姐姐,姐姐就不会再难过了。”

我就笑了,真的,下辈子我一定要变成人,一定要好好爱姐姐。

最后我想,姐姐,你知道我正在向你飞行吗?

启示:阿莱,京巴狗,白色。今晚九点二十分在XX街被车撞死。望狗主人能及时联系认领尸体。联系电话:XXXXXXX ——《XX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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