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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穗

2009-11-02

六盘山 2009年5期
关键词:穗子麦秆冰雹

北 塬

穗子傻了,穗子的母亲也傻了。她们忘记了冰雹砸在身上的疼痛。雨水顺着脸流到身上,流到地上。穗子不敢低头,她不敢往地里看,她只听到一阵哔哩叭啦的声响,豆大的冰雹带着呼啸齐刷刷向穗子和她母亲站的地方砸来,向这一块还没有来得及收割完的麦地砸来。在穗子的眼前。一排排小麦齐刷刷地倒下去。穗子没有办法了,她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嗓子哑了,声音被阵阵冰雹声掩盖了。她喊着,让母亲赶紧躲起来,躲在麦垛底下。但是她的声音太小了,母亲根本听不到。她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在雷雨中瑟瑟发抖,就像一棵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野草。

突然,那棵草就一声不响地栽下去了,栽倒在一片黄灿灿的麦秆上。

冰雹没有因为穗子的哭声停下来,反而更加密集起来,黄灿灿的麦穗齐刷刷地往下掉,穗子没有时间去顾及倒下的麦子了。她开始使劲拽倒在泥水中的母亲。拽起来,倒下去。拽起来,又倒下去。穗子的力气太小了,她看到母亲痛苦的表情,她知道母亲的腿病又犯了。穗子真的被吓坏了,她的哭声漫过雨雾,回荡在那些跌荡起伏的麦浪中,回荡在柳树湾的沟沟梁梁。

母亲被一阵揪心的疼痛撕醒了,她几次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拉连几次她都没有坐起来。她的心里像有一盆火烤着,烤得她心里发烫、发怵。她看着冰粒,心里的火烧得她浑身发抖,冷汗不停地往外冒。“麦子,我的麦子……”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往外涌。

穗子不停地给母亲擦着泪,一声接一声叫:“妈,别哭,别哭……”

穗子的母亲躺在炕上开始抱怨起男人来:这个挨千刀的,死在外面咋就不回来了,别人家里都有劳力,男人一到收麦时都会赶回来,偏偏他就赶不回来,人不回来,连一分钱也没有捎来,四亩多小麦,叫她娘俩要割到什么时候。穗子还小,还不到十岁,要不是她的腿病常犯,她是不会把穗子从学校里领回来的。

看到穗子无助的眼神,又看到穗子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小身子,母亲的伤心就越发复杂和难抑了,她摸着穗子被雨水淋湿的脏兮兮的头发,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她轻轻抓起遮在额上的热毛巾,在穗子的头发和脸上轻轻擦拭,一边擦一边带着哭腔说:“真是难为我娃了,你爸这个榆木疙瘩咋就不知道回来呢?”

前些日子,穗子的父亲捎来话说,今年收小麦,他可能回不来了,老板说工期紧,中途不能回家,如果非要回去,前半年的活就算白干了。穗子的父亲没辙了,虽然他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但是他又没有办法说服老板让他回去。他几次去找老板借钱,都被老板轰了出来。说工钱只能年底一起清算,这个口子无论如何不能开,如果拿了工钱一个个都走光了,谁还愿意为他干活?

穗子的父亲既窝火又无奈,他知道穗子母亲的腿不好,不能多干体力活,如果不是别人催着要债,他是不会出这趟远门的。穗子基本上帮不上什么忙,他急得几宿都没有合上眼,嘴皮上起了一层白泡。穗子的母亲在信中说,回不来就回不来,她再想想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虽然穗子的母亲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一想,这几年都是因为她的这条腿才欠下了那么多的外债,丈夫在外面挣一点血汗钱不容易,不能白扔了,自己不想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几天,雷声总是轰隆隆的不断,穗子和她娘每次看到天边卷起的黑云心里就发怵,总感觉有什么灾难要降临在她们身上。好在几天过去了,天边只是打雷并不下雨,穗子和母亲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了个措手不及。穗子想:老天真不睁眼,偏偏这个时候下了冰雹。

穗子的母亲几乎跑遍了整个柳树湾,在柳树湾穗子家没有亲戚。每次穗子的母亲提及割麦子的事,别人都说有空,但当穗子的母亲把暂时欠着几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时,别人的脸色立马就变了,别人都推脱说,太忙,没空。穗子就和她母亲一前一后地往地里赶。母亲的一条腿不灵活,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穗子就催母亲,你看,人家地里的小麦都码得整整齐齐的了,咱们家割了还不到一半,真是急死人了。

“穗儿,别着急,咱家割得晚,麦粒才熟得饱,熟得圆,麦粒才硬,磨的面才白,才好吃呢。”母亲晃着身子,紧跟在穗子的身后,她发觉穗子这几天越发的黑瘦了,小胳膊晒得通红通红的。

“疼吗?穗儿。”母亲爱怜地摸着穗子的小胳膊。

“不疼,天天晒,胳膊都服下了。”穗子满不在乎地说。可是她的胳膊一天下来困得抬都抬不起来,一把铁镰穗子根本举不起来,她只好用双手拔,拔上几根,然后抱在一起,捆成一捆,穗子不会下葽,也不会圆葽,母亲教了好几遍她都记不住,索性就不去下葽圆葽了。这样母亲就更忙了,既为下葽又要圆葽,穗子用手拔的麦子根很大,带的土又多,所以她还得一把一把地将土抖光。穗子的母亲不能像别人那样,半跪着腿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她只能将身子弓下,双腿用劲撑起来,一把一把去割。一天下来,她的腿既胀又痛,几乎连腰都直不起来。为了节省时间,她们中午常常不回家,太阳火毒火毒的,烤得穗子没地方可躲。

穗子想,要是地头上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柳树该多好啊!可是看看山上,除了几块秋田还泛着一丝绿外,几乎找不能可以乘凉的地方。穗子和母亲只好躲在码起的麦垛底下。穗子一口馍都不想吃,尽管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她只是一大口一大口地灌水,灌得她的小肚子都鼓起来了。水刚喝下去,汗珠就顺着毛孔密密地渗出来。穗子就干脆用背心的前襟去擦,刚擦完就又渗了出来,穗子只好任它去了。

站在麦趟上,穗子就觉得地头老长老长,始终挪不到头。每次抬起头,总看到黄灿灿的一片,一股热浪接着一股热浪向穗子扑来。穗子像置身于一片火海,她被浪潮打得前俯后仰。一坐下来,一股热流就会从头顶往下压,压得她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长长的麦秆把穗子围在当中,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只看到她头顶那个又大又圆的草帽在麦浪中一闪一闪,有种飘动的感觉。穗子握着麦秆就像握着几根烫手的火筷,扯一把,就有一股钻心的痛。穗子的小手都磨破了好几层皮,麦芒扎在手上,撕也撕不掉,疼得穗子的眼泪都下来了。

每天上学放学,她看到和她同龄的孩子背着花书包从她家这块坡地前经过时,穗子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再看几眼。她看到一个个花花绿绿的新书包就跟她家里墙上挂的新书包是一样的。穗子都好几年没有背花书包了,花书包在一群孩子身上抖来抖去的,穗子都羡慕死了。可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背她的新书包了,虽然父亲曾说过,等家里有了钱,还清了别的债就继续供穗子读书。可是三年都过去了,穗子都快十岁了,即使背上新书包她也不知道书该怎么读了。她以前辛辛苦苦认的那几个字,她现在连一个电想不起来了。

穗子把头隐在麦浪中,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那些背着花书包的同学看到她,看见她一把一把地拔小麦,那样子一定很笨拙很难看。她只能偷偷地看着他们活蹦乱跳的背影消失在山梁上。羡慕之余的穗子开始嫉妒起他们来。有什么可神气的,她家有的是花书包。回到家里的穗子顾不得乏困,就把书包从墙上取下来,好长时间都没有用过了,上

面都落了一层灰尘。穗子拍了拍书包上面的尘土,轻轻地挂在肩膀上,轻轻地摇了几下,感觉自己就是个学生了。但是摸摸书包,里面是空的,没有一本书,连一枝笔都没有。书早就被父亲卷了旱烟抽掉了,至于笔,可能是穗子被父亲领回家时折断扔了。所以摇起来既费力又没有节奏感,穗子就不想摇了,就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就不再理花书包了,就乏得眼皮也睁不开了。

乘母亲磨镰的当儿,穗子把捆好的麦捆一个一个抱来堆放在一块。穗子总会不厌其烦地数上好几遍,她觉得念书毕竟是有好处的,她数起那些麦捆来根本不费力,而且她保证每次数的数目都是一致的。但是穗子抱一个麦捆就显得很费劲,这么长这么大的麦捆穗子以前是不曾遇到过的,跟她一般高的麦捆就像一堵墙,挡在她的面前,她只好摸索着往前挪步,一不留神,就会被麦捆绊倒。

父亲在家的时候,穗子同样抱的很卖力,可是她觉得很轻松,如今她长高了一点点,麦捆反而抱不动了,穗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了。今年的麦捆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父亲的力气很大,一次能抱四捆,连气也不喘一下,而且父亲码的麦垛很整齐,一字排开,十个麦捆码成一垛,父亲会挑几个粗一点的麦捆给麦子戴帽。帽不能戴得太高,戴高了,底下的麦子护不住,也不能戴的太低,太低了,雨水就会顺着麦头灌下去,父亲总会一边码麦子一边说,瞧我家穗子,干起活来像个大人,于是穗子抱的就更欢了。

父亲在家的时候,不让穗子拔麦子,中途缓时,父亲就喊:“穗儿,把馍袋袋和水拿来。”穗子就背着馍袋袋提着水壶,一甩一甩地跑过去。父亲就会从馍袋袋里搜出一个苹果给穗子,穗子眼睛一亮,就会一把抓过去。两只小脏手捧着使劲地啃起来。

穗子的父母看着穗子贪吃的样子,浑身乏困顿时消去了一大半,挂满汗水的脸上就会闪出一丝丝微笑来。

穗子突然问低头磨镰的母亲:“每年收麦子时爸爸都会回来,今年咋还不见回来呢?”

“你爸今年太忙,包工头又发不出工钱,可能回不来了。”母亲捋着额前的一撮头发,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和焦虑。她用一根麦秆在磨好的铁镰上轻轻滑几下,麦秆就会断成一截一截的。镰磨好了,可是她的腿实在困得站不起来。

一阵风顺着麦浪轻轻地舞弄过来,麦子发出沙沙的声响。穗子抬起头,一股凉风从她的额前吹过:好凉爽啊!穗子像啃了一口刚切开的西瓜,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于是穗子就一直盼着刮风,刮一场大风,那比灌几口凉水有用多了。可是一股风吹过之后,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热浪了。这时候,山上早就没有几个人了,穗子不知道此刻是几点,但她觉得太阳始终在头顶上悬着,躲是躲不开的。天瓦蓝瓦蓝的,连一片云都没有,看来几天前的那几声响雷只是吓唬吓唬她们,穗子和她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冰雹来的时候,穗子和她娘好像并没有察觉。穗子只觉得风好凉好猛,吹得穗子的草帽都飞到地头上了,这种大风一直是穗子所盼望的,她甚至轻轻地哼起了歌。穗子身上的汗一会就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闪电,穗子这才看清天边黑漆一样的云团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这边漫过来。接着又一个闪电,天空瞬时暗了下来,火球一样的太阳被袭卷而来的云团遮住了。穗子和她的母亲心里都生出一丝紧张来。母亲突然说:“穗儿,赶紧抱麦捆,雷雨要来了。”还没等穗子反应过来,又一个闪电伴着炸耳的雷声,肆虐的狂风夹裹着雨点向地面砸了下来。溅起一个个土花。穗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雨惊呆了,光着膀子的她被风吹得站立不稳。穗子预感到,灾难可能马上就会降临。紧接着,她听到了哔哩叭啦的响声,豆大的冰雹已从四面八方把她和母亲密密地包围起来。

村庄重新恢复了安静,躁热又一次降临。

昨天的那场冰雹下的太猛了。村里的老人议论着,都几十年没有遇到过了。偏偏这场冰雹让穗子和她的母亲赶上了。

穗子站在地头上,单薄的衣衫衬着穗子瘦小的身子。穗子真像做了一场恶梦,但是当看到一地散落的麦穗时,穗子才相信这并不是梦。她家的小麦遭到毁灭性的袭击,而她的母亲现在只能静静地躺在床上。穗子一想到这,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不能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流泪,但是来到山上,来到这块被冰雹砸伤毁坏的麦地时,她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甚至想起了某句歌词:谁的眼泪在飞?她的回答是,穗子的眼泪在飞。飞过眼泪后,她看到一地黄灿灿的麦穗和麦粒。一群一群的山雀跳到麦穗上,有的啄食,有的用嘴叨起来忽一下就飞走了。穗子没有办法轰走那些山雀。而这个残局要她穗子去收拾,她抖了抖掮在肩上的背篓,眼泪又一次涌满了眼眶。这一地麦穗要穗子拾到什么时候。

经过一场冰雹,山上的麦垛几乎看不到了,有劳力的人家都拉回去码在场里,准备打碾了。穗子狠狠地想:拉回到场里有什么神气的,就是打碾了装进袋子里,还不是照样喂老鼠。穗子开始一个麦穗一个麦穗捡拾。黄灿灿的麦粒暴露在表皮外面,地上也是密密的一层。穗子没办法一粒一粒地去拾,但她觉得又实在可惜。明年早春这块的小麦苗一定密得连针都扎不下去。但遗憾的是这些新长出来的嫩苗还是会被犁铧埋掉,因为明年这块地要倒茬,穗子也只有惋惜了。

被砸断的麦秆一根一根钢针似的戳在地上,麦穗横七竖八地躺着。穗子的手扎得不敢往下放,齐腰的麦秆把穗子围在中间。穗子像钻在一片野林子里,她突然想起了她在野树林子里采野蘑菇的情景。树林中的草很长也很密,野蘑菇就长在那些茂密潮湿的野草下面。所不同有是,采野蘑菇很费力,但是穗子很兴奋,也很开心。她会哼着: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穗子都好几年没有采蘑菇了,柳树湾一片一片的柳树林子被砍光种上了庄稼,穗子站的这块麦地当初就是一片茂密的柳树林子。到过柳树湾的人都说,真是个长柳树的地方,房前屋后都是成排成排的柳树。

穗子被毒日头晒得有些发晕,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好毒的日头啊!穗子迟缓地支起瘦小的腰身。这是一块环状的陡坡地。穗子不停地捡啊拾啊,拾着拾着,穗子的眼睛里就全剩下麦穗了。一上午,穗子拾了两座小山头一样的麦穗。而这样大、这样饱满的麦穗在穗子的记忆中是不曾有过的。在柳树湾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柳树湾除了长柳树就长蛤蟆。可是如今在柳树湾不仅找不到几棵柳树,就连蛤蟆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在穗子的印象中,除了这次冰雹外,在她四岁的时候下了一场雷雨,那雨就跟瓢泼似的,穗子家的两间土屋就像筛子似的,漏进屋子的水得用马勺往外倒。响雷一个接着一个。吓得穗子直往她妈怀里钻。就听从柳树沟传来轰隆隆的吼声,大家都急急地往外跑,穗子的父亲光着两只脚,扛了一把铁锹也跑了出来。就听有人高喊:山洪瀑发了。所幸的是,洪水从山上下来都会汇聚在柳树沟,不会秧及到村里的人。

轰的一声,穗子又听到了一声响雷。她将头抬起来,太阳还在原来的地方,天空依然晴空万里,连一丝云影都找不到。这时,她看到一只兔子带着血迹从一个土埂上仓皇而逃。紧接着,她看到二楞提着一把猎枪从她家的地埂子下爬上来。

“喷啧!穗子,这是你家的麦子,这麦穗子都黄得掉到地上了,你爸和你妈呢?”

穗子懒得理二楞,就假装没听见,她把拾好的一背篓麦穗背起来,穗子拾了有几十步地了。

“看把人懒成个啥了,麦穗子掉了都晓不得收。穗子,你看见一只野兔从这儿跑过去了吗?”

穗子说:“我一直低头拾麦穗,哪有工夫看什么兔子,别说一只兔子了,就是跑过去一头驴,不叫几声,我还是看不见的。”

“这娃娃,瘦不拉叽的,干活还能成呢。”二楞说着从一个地埂子上跳下去走了。

穗子偷偷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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