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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酸菜

2009-10-30吕明光

小品文选刊 2009年14期
关键词:酸菜白菜东北

吕明光

今生,关于酸菜的前世,白菜,爷爷曾说过这样一句俗语:百菜不如白菜。

每年,一过阴历八月十五,整个东北大地,乡村包围城市,城市继而沦陷,都势必会出现一番忙碌的壮观景象。说它如何壮观,怎样沸腾,指的不是天上月光皎皎、人间欢聚团圆的中秋节。这里,说的是节后的一件全民盛事,腌酸菜。

早上,娘出了门,脚步踏过挂满露珠的草地,身影朦胧,赶集去了。到了街里,她打开目光,搜索着市面上新鲜水灵的大白菜。但是,白菜也不能买太大的,过大,就不容易腌透,还得当中切一刀,费事。加上,如果用刀切的话,是会破坏滋味的。中午,八十棵白菜集体回家,被堆到当院里开始晾晒,它们靠着墙根,一排排,一摞摞,光是看着,都能使人心里感到甜蜜。记得,上小学时,我推开屋门,穿过满院白菜弥漫的清香,穿过秋意笼罩的早晨,就能到达一里地之内的学校。放学后,我从去时的小路归来,跑着,跳着,欢呼雀跃,内心有按捺不住的喜悦。直到我推开后院的大铁门,才会再次迈着脚步,经过放置了一天的白菜堆旁。此时,白菜们正静静地守候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

两三天后,放置的白菜一蔫,就准备下缸。先把大缸淘洗得一干二净,看它敞开怀抱,只等待容纳最亲密的伙伴。转眼,娘操起一把菜刀,丁丁当当地,在菜板上一阵挥舞,剁掉白菜根,扯下烂白菜帮,用开水洗净后,摆好。接着,放进缸里一层白菜,再洒一层细盐,如此反复,垒向顶部。而对于盐这回事儿,整缸只需一小袋足够,毕竟不是在做咸菜,况且,娘从来不用粗制的大粒盐。娘做事情,一向追求完美。放完白菜,除了正常注入的开水外,娘还会加进一点做豆腐时挤压黄豆出来的热豆浆,这是最近在家乡比较流行的秘密做法,据说可以增加酸菜的美味。然后,在菜顶压一块大石头,白菜在重压之下,开始慢慢紧缩,没入水中。最后,用塑料布封缸,大功宣布告成。九月,一发酵,就可以捞出来吃了。发酵,《现代汉语词典》上这样解释道:“复杂的有机化合物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分解成比较简单的物质。发面、酵酒都是发酵的应用。也作酦酵”。通过发酵,白菜获得重生,最终完成从本体肉身到客体灵魂的质的飞跃。而这其中,封缸是一道关键的工序。十家腌酸菜,五家可能会烂,为什么?原因仅仅在于,油烟渗进了酸菜缸里,破坏了它内部蕴藏的秩序。其实,这东西和东北大酱一样,也分人。有的人腌的总是不好吃,味道古怪,发涩,微苦,一辈子也没腌明白,后来腌怕了,到这时就请别人来帮忙给腌。有的人却怎么腌怎么好吃,说到底,也没有秘诀,非要说有,可能就是“细心”二字吧。我娘,就属于后者,有一颗懂得腌酸菜的、敏感的“心”。

腌好的酸菜,不会损失白菜的营养成分,它色泽亮黄,开胃提神,是预备要吃上未来大半年的。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园子里的青菜一出来,它才暂时起身,离开人们的餐桌。说起酸菜的吃法,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它时时刻刻都离不开肉,且一定是猪肉。不是还有一句俗语吗?就叫“诸肉不如猪肉”。深具王者风范的酸菜,当然要选择裹有丰腴之美的猪肉。它喜油,无论怎么做,都要有高脂肪高热量的猪肉来搭配。猪肉尽管金贵,香得垂涎欲滴,但跟酸菜一比,立马放下身段,成为它卑微的仆人。这样说,似乎对猪不太公平,二者显然珠联璧合,共同打的一片黑土江山。酸菜只能有四种吃法,炖,或炒,或生吃,或拌饺子馅。说生吃,记得小时候,外面数九寒冬的,全家都蜷曲在热乎的被窝里聊天。聊到兴头上,有人饿了,就会提出吃酸菜心。娘就会下地去,走到外屋的厨房,伸手探进酸菜缸,拿出一棵来,取下嫩嫩的菜心。剩下的菜帮,嫌酸,就泡在水里去除一点酸味,留待明天做菜用。不过,很少有人这么做,不酸,谁还吃它呢。话说,酸菜心一旦入口,别提有多么过瘾了,那种冰凉的酸,直透心肺,彻底,纯粹,它干净利落地,轻易就击败了我挑剔的全部味蕾。生吃酸菜,味道最为上乘,是极品,是最高境界,是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说到炖,唯有农村的大铁锅,才能培养出它举世无比、傲视群雄的气概。也只有灶坑里燃烧柴禾的细火,才能熬出它悠长的滋味儿。娘经常做炖菜,有酸菜炖猪骨头,土豆条好吃,汤好喝不说,骨头上都是瘦肉,我爱啃。有酸菜炖白肉血肠,满满一盆,喝着汤,蘸着蒜酱吃白肉片和血肠,便可体会到大快朵颐的口福。有酸菜炖冻豆腐,里面放点海带,也是一大盆端上来,适合解开裤腰带,放开来吃。说到炒,也要准备瘦猪肉,这道菜,也叫积菜粉,向来是让我食欲大增的下饭菜之一。小时候,我饭量大,米饭能吃四五碗,尤其是经常在吃酸菜的时候,我忘记自己吃到了第几碗。现在,饭店里的酸菜做法大多采用火锅、砂锅和酒精炉,叫做酸菜火锅,也叫汆白肉。只是,饭店里的口味再好,也不如自家大锅炖的香。其间差别之大,迥然天地。

在过去黯淡的年月里,物质贫瘠,没有冰箱冰柜,没有种返季蔬菜的白色大棚,在猫冬的日子里,人们只有把地窖作为天然的冷库,在里面储存土豆、冻豆角和冻白菜等蔬菜,才能保证将来的大半年里吃到为数不多的绿色食物。那时,一过秋末,存储之余,把白菜腌成酸菜,它就将成为绝大部分时间里唯一的蔬菜。改革开放之后,这些年,尽管东北的冬天,以及接下来的春天都不再缺少新鲜蔬菜,冰箱也取代了地窖而存在,可是,腌好的酸菜,因为它绝妙的口感,仍然是每家每户东北人的至爱。从每年的九月,吃到第二年的五月初五端午节,要吃上八个月。这样算下来,一年当中,只有四个月是没有酸菜的日子。

我想象得出,在这八个月的漫漫生涯里,在东北富饶的土地上空,一棵棵酸菜,就像一只只鸟,不断飞过空旷、疏落或密集的白山黑水,数尽人们仰视的目光和无人认领的背影,飞进几千里人家的窗户,飞落在一双双烟熏火燎的长满老茧的手上,最后,它们栖息在生命的火焰中,发出燃烧般的鸣叫。

近年来,有关饮食,花样繁多,山珍海味也不稀奇,导致人们在肥肠满肚的同时,有了营养生活的追求。不过,寻常猪肉遍地可见,粮食猪仍无处可觅,酸菜一年四季都摆在市场里,却加了醋精,没有正宗的口感。在关里,天气不甚严寒,水的碱性也大,酸菜是不适合腌的,有时还没发酵,酸了,味儿就很不好。所以,我怀念家里的酸菜和猪肉。有时,跟大酱一样,我也从东北稍几棵过来。那时,身边的东北朋友一看到,就会如获至宝,两眼放光,喃喃自语地反复念叨着,酸菜,酸菜。我有一个朋友,对此表现得非常严重,因他平生只吃猪肉,特别是酸菜里的白肉。今天,我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于我而言,年三十那天晚上,无论在哪里,假如吃下的饺子不是猪肉酸菜馅的,我肯定会过不好这个年,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更会寝食难安,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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