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然

摘要:李商隐《锦瑟》是诗坛聚讼最多的一首诗,本文试从分析李商隐的人生经历、写《锦瑟》时的情感状态以及诗中所引用的典故等方面,认为《锦瑟》实为李商隐悼念亡妻之作。

关键词:李商隐 《锦瑟》 悼亡

李商隐为晚唐诗坛的一位大家,其七绝尤为人所称道。叶燮在《原诗》中说:“七言绝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龄。李俊爽,王含蓄。两人辞、调、意俱不同,各有至处。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可能正是因为李商隐的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所以他的七绝特别是其中的无题诗历来成为诗评家争议最多的话题,而《锦瑟》之题旨又是无题诗中最扑朔迷离的,有咏瑟说、自伤说、爱国说、悼亡说等。后人因其难解而感叹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王渔洋《论诗绝句》)

因此,当此诗被选入大学语文教材时,仍然是一首带着悬疑的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徐中玉先生主编的《大学语文》,在《锦瑟》一诗的注释中说:“此诗大概成于作者晚年,当是他回首往事,对一生坎坷而发出的感慨,描写委婉,旨意朦胧,显然有其寄托。”寄托的是什么,言之不详。而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由周建忠先生主编的《大学语文》,则在“思考与练习”中这样问道:“关于此诗的题旨,或云爱情诗,或云咏物诗,或云政治抒情诗,或云悼亡诗,请结合诗歌内容试作解说。”这对于没有通读李商隐的诗歌,也不太了解李商隐身世(光结合诗的内容是说不清的)的绝大部分学生来说,要求太高。当然,对于李商隐诗歌中的类似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锦瑟》一诗的探讨,可谓见仁见智,但是根据笔者的研究,《锦瑟》就是一首悼亡诗,而且所悼亡的对象就是李商隐的妻子王氏。

首先,从夫妻关系上说,李商隐与王氏(李商隐为幕府时所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女)感情甚笃。李商隐虽然一生奔走仕途,与妻子聚少离多,但是他写过不少以相思为题材的诗,如《因书》、《夜意》、《端居》、《风》、《摇落》等等,“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夜意》)这些诗都写得情真意切,饱含相思之苦。

王氏病逝时,李商隐四十岁,此后七年(李商隐四十七岁逝世)他一直没有停止对于妻子的怀念,写过不少悼念亡妻之作,如《房中曲》、《夜冷》、《西亭》、《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因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等,特别是《正月崇让宅》一诗,诗中写道:“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崇让宅是李商隐岳父王茂元在洛阳的故宅,当年李商隐婚后曾居于此,此诗写王氏去世后,李商隐再次回到崇让宅,看到故宅已然荒颓,蝙飞鼠窜,禁不住想到与妻子在此生活的情景,耳边甚至响起妻子唱《起夜来》的歌声,真可谓凄婉至极。考之李商隐的一生,他在娶王氏之前和王氏去世之后,可能有过与其他女人的感情关系,但是这些感情瓜葛,不足以取代他对结发妻子的深厚情感,否则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悼亡之作。所以,从以上诗作上可以看到,王氏在李商隐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是其他女子无法取代的。

再看《锦瑟》一诗,据近人张采田考证,此诗作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诗人被罢盐铁推官,病居郑州,时年四十七,诗是李商隐临终前某个时间所作。一个病中甚至是病重的人,自然会想到很多的人和事,而这些人和事应该是与自己一生关系最为密切和最重要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于李商隐来说,回忆一生的感情经历,还有谁比相亲相爱过的结发妻子在此时此刻更值得他怀念呢?

其次,诗中的一个重要道具——锦瑟,透露了被悼亡者的身分。“锦瑟无端五十弦”是化用历史而来,所谓“锦瑟”据《周礼乐器图》记载:“绘文如锦曰锦瑟。”《史记·封禅书》中载:“或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这里特别要注意的是“瑟悲,帝禁不止”,可见瑟所演奏的并不是一种让人愉悦的声音,而是一种悲苦之声。所以,此处的“无端”不仅是怨瑟的弦多,更是怨瑟的音悲,而怨瑟音之悲苦、悲凉,则是为全诗奠定了一种沉郁的基调。那么,为什么这里既不取箫,也不取笛,只取锦瑟呢?而这个既令人悲,又让人“思华年”的锦瑟,有没有主人呢?答案是肯定的,锦瑟的主人就是李商隐的妻子王氏。

查李商隐的诗作,其悼亡诗中有《房中曲》一首,诗中写道:“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裙。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这首诗是王氏病卒,李商隐从徐州卢弘止幕府归来,徘徊于房中,睹物思人,写下的伤心之作。诗中的“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说的是妻子用的锦瑟犹在,而弹瑟之人却已亡故,自令李商隐肝肠寸断。而古来自有用“琴瑟之好”比喻夫妻感情深厚的说法,所以,王氏用过的锦瑟在李商隐心目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此后每当李商隐想起妻子时,锦瑟自然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并且出现在他的笔下——“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寓目》),“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而由锦瑟之弦还可以引出另一层意思,中国自古把男人死了妻子称为“断弦”,朱彝尊据此认为:“此悼亡诗也。瑟本五十弦,弦断而为二十五弦矣,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沈厚塽《李义山诗集辑评》)而这里的“断弦”之“弦”,只有可能指李商隐的妻子王氏,而决不可能是别人。

再次,从诗中的其它意象中,我们也发现是与悼亡、与王氏相关的。《锦瑟》中的不少意象来自于对神话的化用,“望帝春心托杜鹃”和“沧海月明珠有泪”即如此。

据扬子云《蜀王本纪》中载:“有一男子名曰杜宇,从天堕止朱提,自立为蜀王,号曰望帝,治汶山下邑郫。望帝积百余岁,荆有一人名鳖灵,其尸亡去,荆人求之不得,鳖灵尸至蜀复生,蜀王以为相。时玉山出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鳖灵决玉山,民得陆处。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自以德薄不如鳖灵,委国授鳖灵而去。望帝去时,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又据《成都记》中载:“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亦曰子规。又云,杜宇禅位于开明,升西山隐焉。时适三月,子规鸟鸣,故蜀人悲子规鸟。”通过这些神话我们知道诗中的杜鹃是望帝的灵魂所化,而所谓“春心”的“春”是因为杜鹃(子规)在三月鸣啼,三月正是春天时节。于是“春心”便颇耐人寻味。“春心”既可以理解为春日伤感之心,如屈原《招魂》中的“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还可以理解为少女怀春之心,而少女怀春看上去用在李商隐身上不妥。但是,既然在“庄生晓梦迷蝴蝶”中不知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那么这里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中的“春心”难道不可能写的是“她”——亡故的妻子在春天托杜鹃向“我”传达思念之情呢?

另据《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这里的“沧海月明珠有泪”的“泪”就是神话传说中的鲛人之泪,而这里的鲛人又显然不是男性,从“不废织绩”来看,一定是女性,而这位女性勤劳、善良,更像是一位为人妻者,而不是一般的情人。李商隐想象他的妻子就像鲛人一样,在月明之夜,因为思念他而流下晶莹的泪水。通过对诗中这些神话意象的分析,我们觉得此诗越来越不像有的评论家所说是“自伤身世”的诗,而更像是一首对自己已故之妻的深情伤悼和无限怀念的悼亡之诗。

附:

《锦瑟》

李商隐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程然 江苏如皋高等师范学校 226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