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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轨附近的猫

2009-10-20

山花 2009年15期
关键词:五道口女友

巫 昂

晚上七点,轻轨上乘客非常多。

我要去五道口的雕刻时光酒吧,见一位远道而来的小客人,女孩,八七年生的。

下了轻轨站,在通往雕刻时光街道拐弯处,见到那家名为光合作用的书店时,我脑子里头还一闪念,想去看看自己的新书在那里有没有上架。有个读者留言说在书架上看到了那本书,她还描述说,有个午休的公司白领在翻阅,手里还拿了杯咖啡。想必是一次性纸杯装着的,杯面上粗糙地印刷了咖啡店的名号,附赠那句咖啡馆常用的名言。

可是我饿了,起床后就没吃东西。那女孩已有晚饭,她发来短信再三道歉,让我自己一个人吃,吃完饭再一起坐坐,她有问题要请教什么的。雕刻时光隔壁有家日本料理店,在地下一层,那一带的小餐馆,大都服务于附近北外、清华等学校的学生和留学生,各国风味的都有。店门通常不大,还有些发旧,但是摇曳着某种仿冒的异国风情,因为接待学生客为主,还都挺价廉物美的。每次我约人见面,都会换一家吃吃。

这回我打算下到地下室去吃顿日式料理,沿着破旧的木质楼梯下行,越往下,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我身体僵硬,直愣愣地下行,近似一根食指伸进了五道口的喉咙口。有宿酒醒来的罪恶感。

一个矮胖的女招待走到楼道口迎我,问:一个人?

我点了点头,一个人到外边吃饭,确实是件令人尴尬的事。小凄凉,为了弱化这凄凉劲儿,我特地挑了一个特别偏僻的位置,面墙而坐,边上就是楼梯的小储藏问。那个储藏间的小门,也是日式的推拉门,非常地薄,随便来个莽撞点的年轻人打闹推搡,用胳膊肘就会撞破。可以看到储物间里面堆放的无外乎调料、水果罐头、啤酒箱、平板推车等杂物,仅留出可以进去一个人身量的狭小空间。一扇通风小窗落下的微光,挤满了那缝隙。

女招待很快尾随而来,把一只半透明玻璃水瓶,搁在我跟前。我摸了一下水瓶面儿,里边放的是冰水,还泡了一小块切成三角形的青柠檬。女招待并没有帮我倒水,仅仅是在水瓶边上放了只小瓷杯,任我自行其事。

我看着菜单,有些恍惚,因为近期交往的女友是个素食主义者,我竟也很想点点素菜,作为对她的模仿,将来没准要生活在一起,提前做做准备。

看了一遍菜单,五道口的饮食风范就是挺高校的,年轻人不吃素。就算是在很素寿司里边,(青梅寿司我吃不了,中间那块梅子太酸)其他的多多少少还是夹带了海鲜的,与其不彻底地吃些个半荤不素的东西,不如放纵一下自己呢。

我的思路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要了份特别荤的炸鸡饭。

实际上,嘴巴里最近有颗负责嚼硬物的后槽牙又出问题了,蛀虫再度侵蚀了它,前两年治过,在亚运村一家服务一流昂贵无比的牙科诊所,花了老人家可以装一口假牙那么多的钱,封了蛀牙的洞。但它近来居然又复发了,记得当时底下的牙神经不是杀死了吗,怎么又活转过来。

牙神经是耶稣基督?

所以,这礼拜不要说炸鸡,就连喝牛奶吃西瓜,都会钻心地疼。跟前还有摸一下都会打哆嗦的一大瓶冰水,都是针对耶稣基督的最佳刺激物。

女招待很快把炸鸡饭送了上来,后厨工作效率不错。我很饿,咽着口水默默地打量它,把盘子转了两转,好像在观察敌情。那只可怜的小鸡被切成碎片,这是四分之一,沾上鲜炸粉,也许还要送进烤箱转上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就成为这堆半黑不褐的东西,一切跟生命有关的肌理和肉感,都消失不见,只是四分之一只毫无生气的炸鸡。

我先挖出来小半勺米饭放到嘴里嚼,米饭浸了一些本店自制酱汁,味道还算不错。我用舌头当人工分水岭,小心翼翼地把米饭隔离在左半边,避开右侧那颗有毛病的牙齿,尽量不让饭粒有机会靠近黑咕隆咚的蛀洞,整顿饭吃得缓慢而又哕唆,女招待端着木头盘子,在不远处奇怪地盯着我看,我也朝她看了看。

经过两三次无聊的对视后,她终于忍不住跑过来。

“先生,是不是……鸡肉烤得太老了?今天一早进的鸡……”

我抬头:“不是,很好吃。”

“那请慢用,别着急,今天不是周末,没什么客人。”

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用来慢慢嚼那些米饭,还可以把鸡肉抽成丝儿吃。

女孩发来短信说,她马上吃完那边的饭,马上出门,可以想象她晚饭吃得仓促又无味,她跟一大群游客一起,在和平门的全聚德吃烤鸭,是旅行社的安排。很快,女友的短信也准时到来了,问我吃晚饭了没有。我跟女友,说女友有点儿为时过早,正处在含蓄而谨慎的交往期,她身在武汉,我们绝口不提未来,只是互相按时按点地问问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

两颗孤独的心,给彼此适度、悠然的温暖,但尚不涉及共同生活的细节,哪怕只是一闪念,想到长途奔徙,想到机场安检,想到要一起去超市购买生活所需的一切琐碎用品,也许还有一些别的笨重又占地方的家什伙儿,就会感到非常疲惫,忍不住要吐出一口长气,从精神到肉体。

这种疲惫,不想动弹,只有长期酗酒而又强制戒除的人,才能够体会一二。我们都结过婚离过婚,懂得婚姻的真谛。

在静悄悄的地下餐厅,我嚼着那些饭粒,一口又一口地把它们送进食道,它们一小团一小团地,缓慢下行,接着鸡块儿都一条条撕开,排在盘子一边,我把半个脑袋扎在盘子里头,一根根肉丝,等距离排得相当仔细,横向纵向,跟国庆阅兵仪仗队差不多。女招待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掩嘴偷笑。

因为餐厅过于寂静,连吞咽的声音都很清晰,甚至可以觉察到自己的肠道挪动,它们空了一整天,从昨晚临睡前到现在。

一位大胖子老外顾客走进卫生间,很快响起便溺的声音,粗壮而有力,然后是马桶的按钮和水哗地一声巨响。等到那个胖子开门出来时,我抬眼看了他一下,依稀觉得他比进去的时候瘦了一圈儿。

厨师拐着小弯儿,亲自把一小锅子热腾腾的海鲜豆腐汤放在我跟前,女招待再度跑过来,低头帮我盛汤,我这才发现,她虽然矮胖,五官也平淡无奇,皮肤在灯下,却白皙无瑕美轮美奂,而且每一根汗毛都发散着微黄的寒光,好像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晒过太阳,也许是因为长年在地下室里头工作。

我无意识地盯着她的脖子,其实脑子里在想马上要见到的那个女孩。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她出于对我的好奇,从我的博客上找到了我的EMAIL,然后坚持不断地给我写信,从四月十一日,就是我生日那天,写到现在。三个月,我的信箱每到大概夜里十一点前后,就会出现一封新的信,都是她写的。十一点,正好是她的宿舍熄灯的时间,熄灯前五秒钟,她按下的发送,每天如此。

至于信的内容,开始的时候,她好像失恋没多久,心情恶劣,需要一个倾诉对象,她跟我说,她厌倦透生活了,动了自杀的念头,有抑郁倾向。看什么都很灰,整天不跟任何人说话,也懒得出门,所有的课都翘逃。就知道呆在电脑跟前,在公共BBS上给人回帖,但回的帖既不发表什么意见,也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往往就是“顶”或者干笑两声“哈哈!”实际上,很想跟随便什么人出去喝酒,再顺便跟另外一个人睡觉。没错,开头她就是那么说的,八七年生的女孩,说话不必带盖子。

她还说她的抑郁倾向来自于父母的不幸婚姻,父亲外边有女人,跟她在外地同居,母亲在家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拿她出气。母女俩个恨起来像敌人,拿着冲锋枪互相扫射,另一个用枕头防卫,爱起来又会二话不说抱头痛哭,另一个帮着擦鼻涕,家庭氛围真的很戏剧。

她说她的初恋就遭遇滑铁卢,对方丝毫不以她为意,常去逗其他女孩,还请她们吃她最爱吃的红豆冰沙,用这种“残忍无比”的手段,刺激她。红豆冰沙竟有如此的杀伤力?她把她跟他的每一次上自习,去图书馆,去食堂吃饭,在礼堂看外国电影,逛街并买了吊带裙,大量细节大量对话,都复述给我听。当然还有两人亲热的环节,大胆暴露,但不知为何,仅止于口交。

如此,这恋爱似有若无地谈了不到半年,她说的是五个月零二十三天,就彻底分开了,男友一点解释不给她,在自行车车把式夹个小纸条算分手信。但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对男人没有吸引力。只跟“蕾丝、花朵和高跟鞋”有关系,没错,她的原话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轻微癔症,因为失恋一个月也就痊愈了,到了第二个月,她再度陷入狂热的恋爱,这下,她的全部爱和情感,突然向我转移。好像一个抱了只大包裹的人,硬要往你怀里塞,给你!给你!她不停地向我表白,并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我的一切信息,把它们都作为附件,附在越来越长的信里,我尽量不回信,回的时候,最多是问一句。我有奇怪心态,既不想接受她,又不想彻底跟她失去联系,这方面我算不上老手,但还是很好奇她到底打算走到哪一步。

我最多是,一只冷静旁观的海鸥,看螃蟹怎么在沙滩上转圈儿。

“你整天在忙什么?能告诉我哪怕一点点关于你的生活吗?”她不止一次这样要求我:“暑假我想去北京看你,可以吗?我们哪怕只见一面,最多两个小时,要是你很忙的话,一个小时也可以,我已经存了足够的钱,我打了两份工。”

“假如你来北京玩一玩的话,我很欢迎,但不要为了见我而来,这样太浪费你辛苦打工挣来的钱了。”我只好回复她。

第二天,她很快又回了一封信,迅如夏花,告诉我她报名一个旅行团,很便宜,可以来北京呆一个礼拜,这样吃和住都解决了,但她还是希望我抽空见她一面。

记得在有一封EMAIL里,在讲述她的第一段恋情时,她暗示自己还是个处女。男友有要求过实质性接触,但她没有拿定主意,坚拒。

也许是这个信息,一直像条绵软多足的昆虫,贴在我潜意识的墙面上。前妻之前,我曾有过一个跟我在一起时仍是处女的女友,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五个月零二十三天?留下的记忆相当美好,她好似一个女人当中的婴儿。虽然长得不是那么美妙动人,却有一股女婴的体味,从腋下、膝下自然而然地飘散出来。我总是怀疑她有香麝一样的看不见的皮下腺体。

我们分开前的决定性场景,是两人一起站在一只陶瓷痰盂跟前,浅浅清水挂着血丝,中间是一团完全看不出人形的胎儿,说它是猫狗的后代也无所谓的,不辨男女。哎,我伤她太深,最后竟没有在一起,我心里已经拿定主意要跟别人结婚,一位做菜永远不搁味精的成熟女性。

堕胎后,她身上的自然体香不复存在,每每哭倒在我怀里,把我的胳膊咬成青紫。

我对异性的包容度很大,年龄差距从负二十五岁到正十岁,都是可以的,我今年四十二岁,这就意味着我可以跟从十七岁到五十二岁的女人在一起,我这么说是因为确有纪录。不过后者当年没有那么大,大概在她四十五岁,也就是我三十五岁的时候,我们遇上的,那个非常有意思的四十五岁的女友告诉我,也许再过一两年她就要进入更年期,不再是个女人。

我让她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我几乎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了吧。而所谓的抓住任何最后的机会,无外乎我改签了机票,在她所在的城市,多呆了一个礼拜。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女孩和现任女友的短信,再度像约好了一样同时进来。她们一定在短信的入口处互相打量了一翻。女孩说:在路上,我今天跟了一天团,去八达岭长城,很狼狈,希望我见了她之后不要感到失望。我回复:不会的。恋人问:晚饭吃什么?我回答:全肉宴,一个人。

我向女招待招手买单,她过来,看我剩下的一堆东西,露出了有些可惜的表情。

她问:“我帮您打包吗?”

我想了一下,也许可以给那女孩带着当作夜宵,一个爬了一整天长城又吃了油腻腻的全聚德烤鸭的人,也许需要这个。随即点头,女招待一路甩着一身小胖肉,轻盈小跑,去取餐盒和塑料袋,她身形饱满,让跑步动作显得很特别。

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喂!”

女招待惊愕回头,略显昏黄的餐厅的灯,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暗影,让她细小的眼睛像两道发光的小刀片。

“没什么,买单!”

我本来想管她要一个联络方式,也许我不应该在外地有女友,在五道口一带找一个倒是不错的,周末可以过来吃吃日本料理,顺道等她,我去隔壁一个人拿着电脑一边工作一边喝啤酒。等她下班之后,到隔壁小超市买些女孩子喜欢的零食,我买几张压缩碟,带回去看。这样的生活相对简单,也可以让我解决掉一部分生活欲求。我说的是生活欲求,性欲倒是无所谓的事,四十二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

女招待冲我轻微一笑,又转身去了前台。

我在一转念间,打消了自己的念头,想到如果那么做,她可能因此对我有了误解,以为我是一位专事玩弄女服务员的中年男人,听说确实有这种对某一职业的女性感兴趣的人群。

等到她重新回到我身边,开始帮我打包,我不得不避开她那扑面而来的肉体气息,屏住呼吸,尽量控制自己的古怪念头,但她的皮肤确实过于完美,一块上等好皮子,没法不看,特别是锁骨附近。

假如切割下一小块这样的皮子来,做成一款手表的表带,一定是非常舒适的,戴在手腕上,不单不会感到粘乎,还会吸汗,让手腕哪怕在夏天都非常干爽宜人,这正是我想要的一个小物件。

可能是我盯她盯得太久,她也觉察到了,我想女招待都会有类似的直觉,这个顾客是不是足够有钱,或者是否对她感兴趣。她每天都会遇到至少七八个有钱人,以及至少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性。

“你多大了?老家哪儿的?”我脱口而出,问了两个最最常用来套瓷的问题。

“二十啦。四川的。”

她一边低头夹菜,一边回答,说话间,果然漏出了四川口音,就在四川那两个字的发音上,好似湖南人说“湖南”。

“有男朋友吗?”我干脆更加直接。

她慌乱地看我一眼,摇摇头。

“二十岁的女孩,应该有一个四十岁的男朋友。”

“不会吧。”但她显然放慢了夹菜的速度。

“二十岁的女人,是真正的女人,而四十岁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我解释道,这话我最近刚在一位朋友的博客中看到。

“上次,有个客人也这么说过。”

“真的吗?”

“他还说,女人老了会越来越像男人,小伙子不过是些女人。”

我在心里暗暗惊诧,看来我跟那位素未谋面的仁兄访问的是同一个博客。那正是那篇文章下半截的意思。

“你是大学生?”

“对,在这里打工的,基本上都是学生,”女招待浅笑道,“是不是我看起来完全不像?”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突然心里头有些空荡荡的,只好摇头。假如她也是个大学生,我干吗不耐心等待那位外地女孩的到来,十分钟后,她就会出现在隔壁。

“没文化的人,记不住别人说过什么,也不会太了解别人的心思。”女招待继续在那里絮叨,她转眼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甚至连好皮肤都失去了刚才的光泽,我怀疑那上面抹了一些亮肤霜,在灯光略显昏旧的地方,皮肤底下的暗陈就暴露无遗,有一点点雀斑和小坑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请拿好。”女招待把两只餐盒叠好放在一只纸袋里,递给我。

与此同时,我把四十六元钱付给了她。她取了钱,向我鞠躬,像受过正规训练的日本料理员工。

“谢谢您的光临,欢迎再次光临。”她说。

我们顿时恢复了正常距离,一个四十二岁的男顾客,吃了炸鸡饭和海鲜豆腐汤,很有礼貌地告别了二十岁的女招待。

站在地下餐厅的出口,可以清楚地望见不远处的轻轨站,天色昏黑,但轻轨站灯火通明,犹如一艘UFO停在那里,装满了补给,且飞行程序已然启动,随时准备离开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夜间的轻轨站,经常会让我联想到外星人,和属于他们的硕大星球。当我坐到雕刻时光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上时,朝窗外望去,轻轨站还在那里,可以看到里面乘客的小黑影子,正在匆忙赶路,他们的脑门上并没有天线。

那位女孩坐在我对面,她非常瘦小,而且紧张。

我们要了一大壶柳橙冰茶,虽然牙疼不止,但是大热天不喝冰的也说不过去。冰茶一放到桌上,大玻璃樽外就凝结起一片水汽。

女孩盯着冰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好先说话。

“学校的课,紧张吗?”

“太松了,太无聊了,巨无聊!”她回答,眼睛仍然盯着瓶子看。

“你这一路,没遇到什么坏人吧?”

“坏人?怎么会,导游一直带着呢,导游特别厉害,听说她还去过罗布泊。”

“她是去找彭加木的吧?”我开玩笑。

“彭加木?彭加木是谁?”

“一位科学家,死在罗布泊很多很多年了。”

“噢,我还以为……是谁呢。”她害羞地低头,八七年生的人,知道彭加木是谁,才怪。

我仔细打量女孩瘦小无比的脸,经过一天辛苦地爬长城,外加更加辛苦地吃全聚德,她显得非常疲惫,脸色枯黄,她显然没有因为今天要跟我见面,特别化点妆,也许是她没有化妆的习惯。

但她的眼睛很亮,当她盯着冰茶瓶时,其专注程度,会让人觉得她对那个普通的玻璃器皿,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就好像她信中的全部热情。

柳橙冰茶让我牙齿的蛀洞又受了刺激,与此同时,我突然感到周身酸疼,忍不住直起身来,敲敲自己的后背。

女孩抬头:“你很累了吧,是写了一整天了吗?”

“我这个月一个字儿也没写。”

“那上个月一定写了很多?”

“上个月我在外地玩儿。”

“那你那么些作品,都什么时候写的啊?”

“去年写了一段时间,三个月。”

“写作,一定很辛苦吧,写完了,你怎么发表?”

“嗯。”我温文尔雅地回答,“最初是投稿,后来有人约稿,最后写完了到出版社出书。”

“那出版社出了你的书以后,要是有人盗版怎么办?”

“盗版只能随它盗了。”

“那怎么可以?太过分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看她那张因为盗版这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而转为青红的小脸蛋。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脑子里想的是,假如我早点结婚,也许我会有这么大一个女儿,因为盲目激情的驱使,跑大老远地去见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二岁的陌生男人。

见了面,胳膊交叉放在桌子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想象让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邪念,而且她也不具备任何性的吸引力,跟漂不漂亮没有关系,我的注意力开始有些涣散。看着周围拿着各自的笔记本上网的人,开始有些想念武汉女友,也许此刻,她正在QQ上等着我呢,我们可以轻松愉快地说说情话,闲扯一些无关紧要的心情和感受,视当时的语言氛围决定做不做爱。在一次虚拟的电子性爱之后,我也能够沉沉睡去,每个礼拜,我们会那么来一两次,说实话,滋味还可以。

“您一定是累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我。

“还好,昨晚看碟,睡得太晚了。”

“要不,我们走吧?导游让我早点回去,说宾馆的门会锁。”

“好的,宾馆在哪里?”

“牡丹园宾馆,您不用送我,我自己打个车走,我……可以一个人打车的,在武汉也打过。”

实际上,我本可以绕个小弯儿,路过牡丹园宾馆,但我非常害怕路上自己起了什么别的怪念头,把她带回家去。

“那……好,幸好牡丹园离这里很近。”

“您住在望京?”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有一篇文章提到了,大概是无意中。”

我冲服务员招手,一边很自然地站起身来。

我们一起下楼,快到楼梯口那几级,大概是台阶有点陡,她的身体向我偏斜了一下,我下意识地躲开,她一把撞到墙上。因为太瘦,就这点冲击力,竟然就快把她内在的骨架撞歪。我闪到一边,留意观察她自己帮自己扶正,还好,小骨架的人也算得上灵巧。在墙上抓挠几下,也就站好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吐吐舌头。

楼下的精品店已经打烊了,门上垂着半只布帘。

我带着歉意对她说:“本来打算在这里给你买只猫的。”

“猫?”她有些惊喜,“我最喜欢猫了。”

“这家店的木头猫,做得特别漂亮,可惜现在关门了。”

“没事没事,谢谢您!”女孩这才大胆地直视我,瞬间,她并不大的双眼,竟有泪光闪现。

我一边推门,一边看着马路对面的轻轨站,松了口气,还好,它还没离开地球。与此同时,女孩飞快地跑到马路对面,一边回头,跟我招手告别。这是她第一次来北京,这段经历过若干年,当她为人妻为人母,算是可以拿出来给小孩子讲的。我身体僵直,目送她的背影进入出租车,自己再慢慢走向了轻轨站,这会儿想必乘客要少了很多。

我也想多多体会在幽闭车厢内的漂浮感,在飞快行进的车厢内,有时大脑里边,会自然地浮现星际旅行的情景,在渐渐深陷的黑暗城市。

两天之后,又一位女孩发EMAIL过来,说她之前给我写过信,在五道口的那家光合作用书店,看到了我的书买了我的书回家,而且一口气读完了,她用了一个很夸张的形容词,说:仿佛看到了福音。当然,我不相信这个形容,假如我已然写得出福音,何必还呆在这里?这块地面上,这块具体无法移动的地面,底下全是板结的岩石。

何况,我心里没有爱,没有爱的人无法传福音。

“您什么时候有空,能否见一下我呢?”女孩在信的末尾写道。

“也许你知道雕刻时光,周五我们可以在那里见面,晚饭后,八点。”我打了一行字,轻易地按下发送,这让我这周末,又有了一次去五道口的机会,我打算换一家餐馆吃晚饭。牙疼好了一点,没准可以吃辣的,湖南菜?

这才想起来那天,我忘了把打包的饭菜,送给先前那位女孩了。直至今日,她再也没有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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