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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案中的意义

2009-09-29

文学与人生 2009年9期
关键词:小语线条

楚 灰

1

我挂了话筒。我隐约觉得他是我的一位故交,即使他没有说出姓名与来历,而且话语腔调有些刻意为之的变形。会是谁呢?烟圈逐渐散开,变淡,最后消失。屋子里和以前一样。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挪动过住处,就连配置的家什都没有搬动与丢失。是的,房子起先是租的,后来房东大妈随儿子出国后低价处理了。我还记得当初买为这座庭院式老房子,我和林小语到处借钱。依照小语的建议,一些家具的放置、挂饰的选择等等很妥当。我承认,我是一个没有空间立体感的人,我无法给自己朝夕相处的房子以具体的规划,还好,小语作为我的另一半,弥补了这一缺陷。在我们结婚前一天,我收到了一份匿名邮包,里面是一幅画,我记得很清楚,画中只有寥寥14根线条,碳化的。

她兴致很高,将它挂在大厅的正中央。有时候我们会讨论,诸如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些画面为什么如此迷离。然而我们的观点并不能走到一起,甚至发生浅浅的争吵。得承认,我对这幅画从一开始就没有兴趣,只是因为小语的关注,我才关注。对于这个能让我爱屋及乌的女人,我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挣钱养家的活计中。在这里,我不想再叙述这些,只是觉得小语去世后,我的精力逐渐荒废,比如现在,完全赋闲。

在阳台上躺了一会,感觉迷迷糊糊的。小语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决绝,目光却比任何时刻都要明亮。她看着窗外的天空,一只鸟歇在高压电线上,如果不注意,那电线完全可以省略掉,可以把那只鸟看作是一个嵌在空中的灰色斑点。云层明晃晃的,我转头望着她,脑中一片空白,嗓子眼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一直到现在,我为自己的木讷感到悔恨,却又觉得也许在那时,她并不需要我说什么。她走得很安静,先前明亮的眼神逐渐暗淡下去,连同尚未出世的婴儿,哦,我尚未见面的儿子。一种恐慌让我从藤椅上弹了起来。此时临近下班高峰时刻,城郊的这片地仍然持续着混凝土搅拌机的隆隆声,用不了多久,又有一栋楼房要耸立起来了。记得以前和小语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去广播大厦楼顶上吹晚风,那些在马路上根本察觉不到的避雷针,此刻像一根细针正扎着谁,风声经过耳旁,轻微的琐碎,犹如某种细腻的呼吸。

如是,我似乎已经陷入一种无休止的回忆之中。不是的,我只是接到了一个带有熟悉口音的电话,对方极力扭曲的腔调让我心中云团顿生,正像我对小语离开之前的表情语音充满疑惑一样,我无法摆脱。

那个人约我到西郊的一个旧工厂里见面。那是我以前工作过的地方,应该算是市内最安静的企业了。因为从事玩具生产,职工们几乎都伏案操作,见不到有谁在正班时间闲逛车间外面。哦,有点像学校的布局,一块偌大的林子空气清爽,颇为安静,像它破产的命运一样,没有多大动静。也许是因为老总吊死在林子里了,作为刑事案件给出了充分的证据说明是自杀行为。那一段时间,林小语对此倒是显得兴趣盎然,或许出于新闻专业的人所应该具备的嗅觉。但是没过多久,小语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在家里,连基本的家务都懒得搭理,更何况二人之事。要说的是,她辞职后迷上了摄影,很好,这是我们都喜欢做的事情。

一个人在厂区周围晃荡了多长时间,我不清楚。那个人还没有来,我看了看表,已经傍晚了,天边的夕阳照亮了院墙上的漏洞,很清晰。我凑上去,林子里有人,也许是进厂顺手牵羊带走一些实物的本地居民吧。我没有在意。厂子破产已有多年,中间有过几次拍卖,但是没有商家愿意接受。基本的大件设备都被处理,还有一些东西落在那里。我看了看表,有些烦躁。离开工厂的路上,一步大一步小,我被绊了一下。是一个木匣子,面上写着“陈戍”。是我的名字,应该是我的吧,我有些怀疑,望了望四周,安静极了,偶有流浪狗的吠声,似乎给这里的空气划开了一道口子,很惊艳。应该是我的,我打开,里面有一长卷纸,应该是书画。是画,很熟悉,线条是碳化的,很简洁,寥寥几笔而已。

很好,东西你应该收到了吧?进门的同时,电话再次响起,还是那种声调。

是的,但是我想这个东西对我并无用处。

你看看墙上,也许就有用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嘟的声音,没来得及问其他的,对方挂机了。几乎是同时,我扭头看到了墙上那副线条画,一种完全裸露的状态让我感觉愤懑。我的生活,或者说是生活的细节,都被别人看得一目了然。可恶的窥视者。我顺势走到窗前。路上行人很少,闹市那边的片区里,可见红灯渐渐亮起。哦,夜生活开始了。拉下窗帘,我想,窗帘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是的,这样的语气,我跟小语学的,每当遇到让人感觉踏实的物件,她都会说这样的话。

2

门开了,风窜进屋子吹动了墙上的那幅挂画,把它吹成了一根粗大的线条,这根线条又变成许多线条,在墙上,它们开始弥漫。如果我的惊讶当时说出来呼吸敞开来,我想,任何一丁点余外的气流都能推倒眼前这堵墙壁。小语径直走来,胸前挂着相机,说要给我看看今天拍到的美好画面。我使劲眨了眨眼,迅速起身将房门关上。

你又忘记了随手关门。我的抱怨有些反常。

哦,对不起。小语看着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先去洗澡了,那林子里鸟粪太多,慢慢欣赏欣赏,准备惊叹吧。她向浴室走去。

我接过相机开始翻动照片,看得出来,她今天的收获很大。这些照片,仅仅作为风景照,已经很有欣赏性了。其中有一张,感觉甚好,是对林子中的一只金丝雀的微距特写,阳光细腻的晕圈里,它的眼神含有一种潮湿的花草的气息,让我感觉惊叹的是,在晕圈范围,应该是晕圈的更深处,有一根模糊朦胧的粗细不均匀的线条形成了晕圈的确确实实的半径指向。

我说,你怎么做到这么近距离的拍摄的啊。说完,我为这个技术层面上的问题感到幼稚。

没有回应。我注意到浴室里水声明显。哦。这是一张看起来很失败的相片:一堵残墙笔直延伸,在一块凹地处停止;凹地的另一边——这个凹地可能是一条河流——隐约可见是一只木船,渔民俯身的样子蜷缩成一块黑斑。很明显,她的拍摄角度是在顺墙沿往凹地方向去。我之所以认为它失败,正是在于这堵墙壁的比例太大,几乎构成了整张相片的全部,至于我刚才提到的河流木船与渔民,仅仅是一种穷尽想象的事物。

我正想将它删掉的时候,小语坐在了我身边抖头发。刚才是你在说话吗,说什么呢。一阵湿漉漉的清香均匀散开。

哦,没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拍的角度很不好。我将刚才准备删掉的相片调出来递过去。

不好吗,我觉得是这里面最好的了。小语说。其实我的主要目标不是这堵墙壁,而是墙壁的尽头。

这,这里。她指着我刚才认为是穷尽想象的事物。

那一张金丝雀的,不好吗。

很好。你看看这里,我觉得最棒了。她指着说。

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一根模糊朦胧的粗细不均匀的线条。

但是,我并没有看到它具体是什么。她有些沮丧,头埋在我的肩处,调皮地咬了一口。我注意到,这种疼朝着不同方向扩散,以至于我握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静脉呈现青色。

我被这种疼痛惊醒了。

我很欣喜我能将它完完整整地再叙出来,至少在现在,我觉得我对林小语并没有食言,我说过,我会一直梦到她。然而我开始更加焦虑地怀疑这个梦境所给予我的疼痛,我甚至察看自己肩处是否有咬痕。很显然,这是荒谬的,将近五年了,浅浅的牙印早已消失。我有一种惭愧,难道我对她当初的这种调皮之作在潜意识里是反感的?不是的,这是一种情趣,我们相敬如宾。

白天收到的那幅画还在茶几上,但是此刻,我没有兴趣再次察看,我认定这是哪个无聊透顶的家伙给我设置的一个闹剧,就像在一张纸上随手画上一笔,然后用橡皮擦掉。我看到了这种被橡皮擦过后的褶皱似乎与纸张肌理重叠了,但是贴上去,仔仔细细才会发现,其实两者还是可以分清的。事实证明,那随手画的一笔并无任何用途,如果说有,就是给这张纸得以显现一根线条的空间,而用橡皮擦掉,则成了隐藏上述事实的行动,在后来的某个时刻,既定的,其实是虚无的,或者说是对“既定的”一种断断续续消弭的时间处理。比如现在,我可以将小语从我的记忆中抽去,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我现在做不到。或许是时间还不够长久,或许我刚才的分析只是一种可能性。

能够肯定的是,在我醒来的无数日子里,小语已经彻底不在我身边,和我们认识之前一样,她不在我身边。

3

我开始变得孤僻,大多时间居家,但是拒绝友人来访。但是苏浦不同,对于这个半路从画坛引退至塑料制品市场的同龄朋友,我为他的才华与行事果敢而钦佩,愿意与他保持联系。他的画出名很早,在我大学毕业那年,他就被省城一家画院引进作为签约画家了,这在当年的文艺界是一个轰动。但是没过几年,准确地说是在我辞职的前一个月,他就辞职转向生意场,经营着一家小公司。我对他再次提起兴趣缘于小语的一次采访,她说她采访到了一位深藏不露的角色,我们大学时代的轰动人物。她的兴奋让我对他充满想见一面的渴望。很顺利,生意上的交往。他给我印象甚好,我更觉得他是一个诗人,虽然没有文字记述。画家可以具体地形容,但是诗人不可细化。在这里,我似乎给人以误解,比如,我对人的择取是不是限于一种名望的程度。我想说,不是的。与苏浦认识的那会,真正意义的交谈中他的落魄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了,尤其当我说到画的时候,他始终沉默,却流露出一种游离的不屑。能看得出来,这些年他很享受他并不成功的转型,即使他没法将他擅长的手艺运用到生意场上那些涉及的具象关联中去。还好,他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来维持公司入不敷出的状态。不可否认,我们仅有的一次生意合作中,我的怜悯感占据了首要地位。

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为什么选择做塑料制品,而不是继续与绘画有关。我开始泡茶。

你是要我解释这两个词:塑料与绘画。苏浦在书架前,很随意地翻着。

不是。我说。抱歉,这个问题谈过多次了。

你应该想到了我的答案。他的笑容未变。塑料与绘画是一个概念。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没有放弃绘画,而且自我感觉认识较以前要深刻一些。比如我完成一件制品,前提是已经有相关的样图效果出来,而这个样图就是我绘制的。

我有些惊讶,按照目前的制造流程,对塑料制品的样图设计都已经程式化,往往操作者只需要在规定软件上进行数字设置,就可以得出无数毫无造型关联的效果图。

你又开始了一个严肃的话题,点到即止吧。苏浦换了一个坐姿,笑容较之前要大。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味道很淡,看来你现在的心情比以前要清淡明朗得多。他的话有些调侃。

有点这个意思,淡得有点钻牛角尖了。我应和道。

与那幅画有关吧。

嗯。我点头。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正厅中央的墙壁。

其实那幅画是我一位老师的,他现在美国,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他寄给你的。

我惊讶他现在才告诉我这个来历。

如果没错的话,这幅画应该是他的遗稿。他又抿了一口茶水。画寄给你不久他就去世了,也可能是去世后不久寄过来的。

不可能吧,我与你的老师素未谋面,怎么可能呢。

或者说是由别人转寄过来的。

我突然想起了原来的房东大妈,以及一些有我地址的朋友。我对当时邮包上的收件人名称感到疑惑,“陈戍”,是的,我叫陈戍。而在我收到邮包很早之前,房东大妈已经到美国去了,何况包裹上的邮戳并非国际。

我的思绪越来越乱,这样毫无线索的逻辑推理,其实很荒谬。

那你看这幅画,它有具体的指向吗?我望着苏浦,他的神情时而黯淡时而明亮。是的,他已经陷入某种思考了。

如此近距离地观望一位艺术家思考——我所认为的艺术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能猜测一些与自身阅历认识无关的物象,把他们进行拼贴,得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真相。这几年我一直进行这样的活动,苏浦曾经这么跟我说:你是艺术家咧。这个称呼其实让我感觉害怕,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升到了云端上面,透明之中唯我可见。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是有一点很重要,不必刻意在里面寻找什么,或者说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或者说里面已经塞满了什么构成了一片混沌。苏浦的语速相当慢。

其实你应该能够想象得出来,那些线条的关系就是一种错乱。苏浦接着说,但是语速更慢,接近自言自语。

这是一场没有目的地的谈话,一直到很晚。中途有一只猫翻过院墙蹿进了大厅,脚上的泥迹踩得白色地板看起来很狼藉。

如果这脚印再大几个尺寸,就是老虎的踪迹了。苏浦的语言里总是充满假设。

也许吧,但是我愿意这么认为,在这些脚印中间还会搀杂一些我们两个人惊慌失措逃跑的痕迹。我揶揄道。

是的,是的。他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4

几乎总是在我即将忘记那幅画的时候,准确说是两幅画,就会有一个电话响起。腔调和以前一样。有一段时间,我尝试着比对录音模仿他的语气语调。但是今天不同,另外一种腔调,依然很明显,电话那边是他。没容他接着说话,我就挂了电话。我想我现在已经对他这个人提不起任何兴趣,或者说对那画上错乱的线条提不起任何兴趣。它们伸向哪里,我虽说不出,但是可以感觉到,那里肯定是我熟悉的,小语熟悉的。至于那些交叉点,可能是这里,也可能重叠了那里。我甚至为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感觉到憎恨。

也许是房子年月久了,最近梅雨时节总是会漏水,靠西边的墙壁上已经布满了泥水的痕迹。将物件收拾了一下,我准备花一天的时间给房子做全面的清扫。是的,几年没有进行大扫除了。刚结婚那会,与小语一起,每个月都扫一次,即使室内看起来已经很干净了,包括院子里,给树木花草浇水。我习惯了后者的工作,一直到现在我都对院子里的花草侍弄乐此不疲,但是室内,一直都仅限于日常的清扫。把那幅画取下后,原先画背面的墙壁上明显较其他地方干净明亮许多,甚至有一种石灰浅淡的绿色。我对这种不易察觉的绿色感到舒心兴奋,仿佛院子以前转移到了室内。但是与后者不同的是,这种绿色要淡,像刚刚入水层层散开后最外围的绿晕。情不自禁地,我摸了摸,整个手掌都陷进墙壁里面了。

顿时吓了一大跳,浑身冒汗。

坐在床上,脑袋涨得慌,起初是某个具体的部分疼痛,接着是全面散开。

阳台上的秋日来得有些迟,小金菊的鹅黄色在月光下缓慢地流淌,而月亮,在尚显空旷的城郊,犹如一枚洞穴,所渗的光芒让一些花草显得潮湿。看得人软绵绵的。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凉意,让我觉得它正是从那个洞里面挤出来的。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些人,他们的面孔我并未看清楚。我诧异于这样的场面,但是现在,已经确确实实地出现在我面前了。整个阳台上热闹起来了,他们相互交谈,不着边际。我也在说话,我说了什么呢。从心底里我就讨厌一种毫无指向的谈话,就像之前和小语和苏浦的谈话一样,但是区别在于,我清楚对方的表情神态以及某个时刻所专注的事物,而此刻,我说了什么,和谁说的,并不清楚。或者说我已经忘记了这次谈话的内容。他们的手臂随着语言措辞的激烈而开始挥动,我能够看清,我的双手也跟着挥动起来了,几乎是无意识地。

随后他们一哄而散,从阳台到哪里呢?到哪里呢?月光的清凉让我的身体有点冰凉,我抓住了他们中间动作较迟缓的一位,皮肤很光滑,风中有一阵湿漉漉的香味,但是仍旧从我的手指间挣脱了。

去哪里啊。望着远去的背影,我的呼喊近似嚎叫。

根本就没有回应。高过院墙的水杉叶子飘落在我的头上,也许是针形的叶子扎人疼,我揉了揉伤口。

揉了揉双眼。哦,今天下雨了。几乎是无意识地转到大厅往西边墙壁上瞅去。画还在,是苏浦挂上去的,他那天建议将第二幅画挂在那里。我有些愤怒,为刚才所见到的情景。扯下它们,点了一把火,薄而脆的纸张烧起来,火苗很细,蹿得很高。长舒一口气,我注意到引火的报纸余角有一行字,而后面根本看不清:虚构的……

这一天我应该睡得很沉。

出门的时候,苏浦坐在门槛上,翻看一本画册,他刚刚出版的。他说他没好意思叫醒我。

送给你的,做个纪念吧。他盯着我,目光和以前一样明亮。

好的,谢谢。我接过来,翻了几页,里面有一些我见过,实物造型就摆放在我的房里,塑料制品。

进屋坐坐吧。我抬起头,看见他已经在车窗内朝我微笑。

下次吧,先走了。他挥了挥手。

哦。我差一点就喊出来了,去哪里啊。这让我有些惊慌,但是随后趋于平静了。

似乎是雨后新晴的天气,阳光斜射在院墙上,我注意到有一丛新绿倒映出了反光,在这个秋日,像极了这堵墙壁的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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