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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之年(短篇小说)

2009-09-29郑小驴

湖南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白虎青花母亲

郑小驴

白虎是开春时机出现的。丈长的一只白额大虎,吼

叫着腾空而起,从石门的青蜂峡一跃而下,沿着河边往

青花滩方向奔去。作为白虎的惟一目击者,毛孩一直在

我们耳旁小心地提醒着。但是除他,谁也没有看见过这

只白虎。

毛孩咬着小手指,一言不发地离开对此持怀疑态

度的人群。除了指甲,他全身都长满了毛,全身黑乎乎

的,牙齿稀少,下颌宽大,鼻孔朝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

还未进化成的小人猿。毛孩远远地朝我走过来,靠在一

株苦楝树下,苦楝树上挂满了青色的果粒。他朝我指了

指枝条,你给我摘一颗下来,我就告诉你白虎在哪里。天

空除了几朵阴云,一无所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虎!我有些愤怒地嘲笑着他说。

每个人对别人所说的话第一反应都是持怀疑态

度。毛孩瞪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朝我说道。我真的看

到白虎了,他阴郁地看了我一眼说,总有一天它会载我

而去的!

我是青花滩惟一和他说话的人。所有人都不敢和

他搭话。有长者曾经警告过母亲:别让罗华和那个毛孩

在一起玩了,小心他身上也长出一身毛来。而我对母亲

的话总是当耳边风的。

毛孩坐在一个稻草垛上,眼下已经是冬天了。一场

纷纷扬扬的大雪刚刚融化,天阴沉得可怕,看上去就像

一个巨大的涡旋。那天夜里,雪下得紧时,毛孩尖锐的长

啸又在青花滩上空响起。他常对着阴霾的天空许久地长

啸。第二天早上,青花滩都白了,往昔奔腾不止的清江也

被冰封。万籁俱寂的清晨,一个声音的呼喊又在河边掠

起,毛孩赤着双脚立在那里,白虎又来了,白虎昨夜又来

了!

人们纷纷往河边跑,脚下的松软的白雪上,隐约可

见到一行海碗般大的梅花脚印,但是谁也不知道这脚印

究竟是否是白虎留下的。毛孩光着脚立在雪里,看见他

的人,背脊都在发凉。但是他显得一点也不冷,头顶上还

冒着丝丝的热气。我又看到白虎了,我知道它会回来的。

要不是那双可恶的胶鞋,我差点骑上它了。他指了指挂

到树上了的那双破胶鞋说。

我要是能骑上它,说不定就离开青花滩了,后来他

无不惋惜地向我抱怨。

人们四目相对,私下里叽咕着,脸上充满了怀疑和

惊恐。但是谁也没有去向毛孩打听白虎的事情。留下毛

孩在河边,他正摸着一个个“梅花”足迹往前蹦跳着,就

像一只笨拙的猿猴。

快到中午的时候,旺家的女人生下了一个死胎。男

孩一落地,并没有哭,但没人认为那是死胎。一直到傍晚

的时候,旺背着一只竹篮,垂头丧气地拿起锄头到茶山,

把他刚出世的儿子埋了。

晚上,阿宁家的女人也生了。那个怪胎惊呆了青花

滩:男婴一生下来就是个小老头,满脸皱纹,嘴巴上满是

银白色的胡须,甚至残留着几颗虫牙,看上去足有七十

有余了。他一落地,便咧开嘴笑,随后叫了声爹娘。

妖怪!人心惶惶的青花滩人开始议论纷纷。冬天北

风怒号,冷风一阵接过一阵地刮着,空气中全是雪粒和

风沙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们终于下定决心把这个男婴埋了。是活埋的,老

头儿被一只竹篮背着,他仿佛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降

临,所以在路上,他赤裸地站在竹篮中开始用阴毒的话

语诅咒起阿宁来,罗巫师随后跟着,他抓来一把黄泥巴

塞进了老头儿的嘴巴使他做声不得。有人看到这个老头

儿的胯下竟然也长满了漆黑的阴毛。他被挖了个坑,埋

在了荒茶山。

但是第二天早上,那个坟茔已经被刨开了!毛孩坐

在茶山上,远远地朝人喊,我又看到了白虎啦,它把老头

儿带着了。

阿宁他们赶到茶山时,发现昨晚埋葬的坟堆被刨

开了一个洞,胎儿已经不翼而飞。是不是你干的!阿宁阴

着脸逼问道。毛孩分明有些紧张,他显得很无辜地说,昨

夜白虎又来了,我看到白虎从河边一路奔跑到茶山上,

三下两下就将小老头刨出来了,然后老头儿就骑着白虎

去了。

周围的人都将信将疑着,毛孩伸出毛茸茸的手指

着坑说,要么你们也把我埋了吧,就埋在这里,今晚白虎

也会从这里带我走的。他的表情那么真挚,简直让人对

他刚才所说的话深信不疑。

真是见鬼了。阿宁怨恨着说道。那年冬天,往昔的

年味被这种恐慌的气氛冲散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要让人把你埋起来呢?我后来好奇地问

毛孩。

埋起来,白虎就会将我带走,那样我就不会再和人

说话了。

你讨厌和人说话吗?

毛孩点了点头。包括你,也包括自己。他指着我说。

冬天最寒冷的那几天,毛孩一直光着脚独孤地在

河边游走,他在等着白虎的再次光临,然后也将他一并

接走。他还偷偷地爬进人家的地窖里拿红薯吃,有时甚

至钻进了别人家的厨房。人们故意装得视而不见,生怕

他又提出白虎的事情。奇怪的是,他一直光着脚,既没有

生冻疮,也没见得感冒。头顶上常常冒着一丝丝白色的

热气,仿佛是热得不行。终于有天,有人看见他在河边脱

掉了所有的衣服,开始赤裸着身子。那个冬天,清江全部

结冰了,厚达三尺的冰面人可以在河面行走。毛孩赤着

身子,黑乎乎的像只小猿猴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滑行着。

而自从那天打鱼人从砸开的冰面里捞出一条怪鱼开始,一

场可怕的灾难也渐渐毫无声息地降临在青花滩上空。

那是一条长着人脚的鱼,足有二十斤重。更可怕的

是,它还会发出人一样的哭泣声。它的哭泣声那么悲切,

充满了绝望。青花滩没谁见过这种怪鱼,毛孩远远地盯

着这条鱼,他的光脚一直在不停地踢着地面上的雪,路

上露出了黄褐色的泥土。这怪鱼肯定是妖精,赶紧放生

吧。很多人纷纷这样说道。

打鱼人脸色惨白,这条怪鱼把他给吓坏了。他提着

网兜,重新回到河边,将怪鱼重新放回了河中的冰窟里。

怪鱼在水中晃悠了几下,突然高高跃起,在空中翻腾了

一个筋斗,哇的怪叫了两声,又重新钻入了水中,立刻不

见了。

那年冬天,这场可怕的灾难在青花滩降临。所有的

人家都没能幸免。说来可笑,我们在冬天里慢慢地陷入

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之中,而这种慌乱,在某种意义上来

说,又是不值一提的。它既没有要走青花滩任何一人的

命(除了打鱼人,他在冬天的一个夜里,在梁上悄悄地

打了一个死结,上吊死了),我们依旧和往常一样,在冰

天雪地的路面上踽踽而行,该到吃饭的时刻,我们依旧

感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我们把很多东西给忘掉

了。

以我家为例,某天早晨,父亲起床的时候,他找不

到牙刷了。牙刷后来我们得知是昨夜的老鼠将它拖到灶

房去了。父亲急得团团转,他握着那只刷牙的水杯在堂

屋里走来走去,最后满头大汗。母亲问他,你找什么呢?

父亲挠着脑袋,朝母亲苦笑道,那个,那个,漱口用的

……

牙刷,你找牙刷对吧?我说。父亲感激地点了点头

说,对,就是牙刷,我怎么给忘记了呢!最后我帮他在五

斗橱下面找到了那只牙刷。父亲接过牙刷,一脸的茫然。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实上,母亲

在前天早晨站在大门口和往常一样正准备梳头发的时

候,突然懵了。她举着梳子,站了足足有十分钟,梳子依

旧没有落到头发上来。她转过头来朝我喊道,你知道怎

么梳头发吗?她也显得很诧异,说,我该怎么梳头呢?

这两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青花滩其他人家

里同样上演着。喜满家有部彩电,冬天夜里的时候,我们

总爱去他家看电视。电视里经常放香港的武打片,我们

都很喜欢看,并且爱模仿里面的动作。但是后来我们去

的时候,喜满颓然地坐在火塘旁边,哭丧着脸。怎么啦?

我们纷纷问道。

我不会放电视了,我不知道摇天线也不晓得怎样

按开关了。他抓挠着头发倾诉道。平日里电视都是喜满

放的,他碰都不让我们碰。他不会放,我们更加没人会

放。于是我们怏怏地各自回家去了。

大家都开始抱怨起来,很多平日很常用的东西渐

渐地不用使用了。脑海中的记忆就像铅笔写在纸上的字

迹,而眼下,却像给橡皮擦掉了一样。老农民忠垓抱怨不

会抡锄头了,有天他差点挖掉了自己的半只脚;教师郑

源有天私下里说,他板书的时候,发现好些字不会念了。

有天我们看到他把“人”字当成“猪”来念,并且迫使我们

大家都接受这个事实,很快我们就人猪不分。

冬季最寒冷的那几天,全青花滩都陷入了黑暗之

中,我们已经没谁会使用电器。甚至连拉线开关,竟然都

没人会拉。以往的时候,每到最冷的那几天,因为供电量

不足,变压器常常断电,而现在,这种情形消失得无影无

踪了。北风怒号,冷风将河边的干枯了的芦苇刮得呼呼

响。青花滩的人早早地吃完晚饭,就缩进被窝里睡觉了。

没有光明的夜里,我们什么也不能做,睁大着眼睛看着

往昔的记忆一点一滴地从我们脑海中抽走。说得更确切

一点,我们这并不是纯粹的失忆,比失忆更可怕的是,我

们渐渐地,连一些最简单的东西也不会使用了。

青花滩最聪明的人应该数教书匠郑源了。他有天

傍晚神使鬼差地走进了我家,脸色苍白。父亲同样阴沉

着脸陪他坐在火塘边,郑源说,再过一些日子,这里的人

会变得更糟,到时甚至连亲人的名字也忘记叫了……

他的担忧让我家那晚笼罩在一层浓浓的恐慌之

中。郑源走后,父亲一把揪住我问,你应该叫我什么?我

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终于喊了声爹爹。

父亲像是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愈发

火爆,就像一只火药桶。而母亲也开始变得疑神疑鬼起

来,这么说吧,这段时间青花滩全乱套了。不知哪个家伙

散布的谣言,说不久,整个青花滩的人都将活活饿死,因

为大家都不会做饭了。这个始作俑者所说的话的确让人

们人心惶惶起来,大家都开始往地窖里储藏食物。都是

一些可以生吃的东西,天气那么冷,即使储藏一两个月,

也不会坏掉。

有天我去地里拔萝卜回来,在河边又遇见了毛孩。

他骑在河边的一株苦楝树上,叉着双腿,远远地朝我喊。

你知道吗?青花滩全乱套了。我说。

他瞥了瞥我,带着一丝不屑的表情,我早就知道

了,那是白虎不见了,白虎回来就会好起来的啦。

我说,那白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毛孩望了我一眼,哧溜着从树上滑了下来,走到我

面前悄悄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发现白虎去哪了!昨

晚我看到它奔跑着从岸边扑通一声钻入了河中……

我有些紧张地盯着河面。他又说,我看到河面开裂

了,露出了一个洞口,它从洞口钻了进去,下面是个绚丽

多彩的另一个世界!你瞧,就是那个洞口!我惊讶地望着

他说,河下面不是泥土吗?

他训斥了我一声,呸,你怎么也和他们那样想呢?

下面肯定有一个崭新的世界的,里面有花啊有草呀还有

野兽在奔跑。白虎在地上孤独了,于是它就跑到地下的

世界里去了。地下可能还有人!他最后又信誓旦旦地补

充道。

我让他的东方夜谭惊呆了。他见我将信将疑的样

子,又说,他们肯定也是害怕孤独,才躲入到下面去的。

下面多好啊,大伙们和平共处团结安详,哪像青花滩这

样勾心斗角没完没了的。

下面可能还有太阳和月亮,不过我没有亲眼看到。

但是我打赌,肯定有的。他又说,要是你敢,我带你去走

一遭如何?

我飞快地摇了摇头,此刻我想的,是刺骨的河水会

让我浑身如入冰窖般的寒冷而不是那个可能存在的绚

丽多彩的地下世界。

他显得有些后悔告诉我这些,非逼着我发毒誓,才

肯让我走开。临走的时候,我又问道,白虎还会回来吗?

怎么不会回来呢?它一定会带我一起去地下的世

界的。他说。

回到家,我把毛孩的话告诉了爹。

爹忧心忡忡地说,怕是世界末日就要到临了。他转

身拿来了一本新华字典,开始翻。不久,他开始用胶水在

火柴、菜刀、筷子、洗脸盆等上面贴上纸条,那个下午,我

们家的所有日常用品上都签满了标签:

火柴:点火的用具,也可以取暖。左手拿着火柴盒,

右手捏住火柴棍在擦纸上用力划。

菜刀:切菜用的刀具,锋利,能割断东西,切记,也

可以杀人!

……

不能不说父亲具有高瞻远瞩的远见,没多久,青花

滩的人纷纷忘记使用工具的时候,我家是惟一一户还会

生火做饭的人家。母亲小心翼翼仔细地按照上面的标签

做事。标签贴得牢牢的,生怕一有闪失就忘记怎么去做

了。

腊八那天,年味已经很浓了,但是没人提起过年的

事,大伙已经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了,仿佛从未有过年

这回事一般。我家也没能除外。

毛孩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挂鞭炮,挂在树上点燃,噼

里啪啦地响起来。白虎肯定会听到的,它已经好些日子

没有出现了,听到响声,它一定会回来的。各户都大门紧

闭,没谁来关注毛孩了。肚子里咕咕作响,那是饥饿的抗

议。这场可怕的灾难惟一没能摧毁我们的,就是饥饿了。

肚子一响,大家都想方设法去弄东西吃,隔壁中风卧床

不起的老牛汉给活活饿死了,他嘴里含满了棉花絮儿,

棉被被他啃掉了大半。

星期四早晨,母亲握着菜刀枯坐在厨房的门槛上,

表情木然。我和爹都被她吓了一大跳。爹问她怎么了,母

亲突然泪流满面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对我们说,我已

经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天的饭食都是我准备

的,我天天握着这把刀……

这又怎么啦?我说。

上面不是写着,切记,也可以杀人吗?可是……人

……人是什么东西呢?干吗就不可以杀呢?

我和爹都冒了一身子冷汗,爹指着我对母亲说,看

见了没有?这是什么?

母亲迟疑地望了我眼说,这不是我的崽么……

爹说,你能杀他吗?

母亲摇了摇头,丢了菜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颓然

道,你赶紧给罗华也贴上标签吧,我……我要崩溃了

……我已经不知人是什么了……

很快我们三个人的脸上全都贴上了标签:

我是人,不可以吃,也不能杀。

才过一天,父亲又不得不在标签上再加上几个字

来区分彼此。父亲的标签上加上了“爹爹”,母亲的加上

了“妈妈”,而我的则是“儿子”两个字。

你以后就按照这上面的来念。父亲叮嘱道。

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彼此之间的称呼。起先,谁也

没在意,但是等他们发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刻,父母亲充满了尴尬相互面视着对方。你

……你……你……他们指着对方,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下

面的字眼。

爹指着母亲向我求助道,儿子,她是什么?

我也应该叫她“妈妈”对吧?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而母亲也跟着叫了父亲一声

“爹爹”。一种很奇怪的氛围笼罩在我们三个人心中。但

是谁也没有察觉出来哪个地方不对劲儿。直到晚上睡觉

的时候,我们才隐隐感觉有些别扭。爹叫我“儿子”,但是

叫母亲为“妈妈”,所以他对我说,你应该叫她为“奶奶”。

但是母亲很快反对起来,她指着我对父亲说,我叫

他“儿子”没错吧?而你应该叫我“妈妈”也没错吧?那你

和他岂不是两兄弟了?

这席话让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所言起来。但是

他们俩始终还在为两人之间谁是爷爷奶奶争吵不休。所

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因为各不相让,“爹”和“妈”破天荒

地分开来睡了,第二天还差点打起架来。

毛孩怯生生地敲开我家的门,唤我名字让我出去。

他神情黯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

白虎还没有来吗?我问。

他点了点头。我们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

咯咯地响个不停。我看到毛孩的脚已经变成了一种奇怪

的绿色。

你冷吗?我说。

我早已忘记冷是什么感觉了。他说,如果白虎还不

出来,我就去河里找它。

你要跳河吗?

是的。我一定能找到它的,它在那里太安逸,已经

忘记孤独,所以也忘记我了。他说。

你会冻死的。我警告他说。

我不是刚说了吗,我已经忘记冷的感觉了。你跟我

一起走吧!他殷勤地邀请道。

我怕冷,我最怕去冰冷的地方了,我说,我喜欢火

柴。

我掏出火柴,我随身都携带着火柴。背着寒风划了

一根,温暖的火焰在手心中持续燃烧着。我需要温暖,我

回答他道。

需要温暖的人,都是孤独的。他冷冷地说。

难道你不孤独吗?你比我们都要孤独!我嘲笑他

道。

我的孤独是因为白虎还未来接我走,我走了就不

孤独了,在地下的世界,是不会有孤独存在的。他口气坚

定地说。

你要是回心转意,我还会考虑带你一起走。

我没有回话,眼前一片白芒与灰暗,远眺这个世

界,全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色彩,所有的一切仿佛皆失

去了生气,包括我熟悉不过的青花滩。

那么,白虎来接你的时候,能告知我一声吗?我想

看看白虎的样子。我说。

他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会骑着白虎经过你家的!

你晚上睡哪呢?

睡那里。他指着远远的茶山说道,我就睡阿宁埋他

儿子的那个土坑里。那里虽然算不上地下,但是远比在

地上舒服。

你把阿宁的儿子怎么了?我说。

他被白虎接走了,毛孩有些愤愤然,如果不是他,

白虎肯定会先接我的。

回到家中,我又向父母提起白虎的事情。真的有白

虎吗?我问他们。父亲挠了挠肮脏的头发,他起码有半年

没有理发了。这段时间,我也好像梦见白虎了。他说。

那么白虎是真的了?母亲有些质疑和不屑地嘲笑

说。这段时间,自从为彼此的称呼而争吵之后,他们几乎

形同陌路,很少搭话。

毛孩说白虎会载着他带他去另一个世界,他说,清

江下面还有另外一个地下世界。

父亲走到门外望着阴云笼罩的天空,久久没有说

话。

饥饿是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一块阴云。可吃的东

西早已经吃完。我们啃地窖里的生红薯都一个礼拜了,

因为吃那东西太多,害得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放屁,满屋

子臭屁味儿。我们走到哪里,见到的都是面黄肌瘦的人,

个个脸上大同小异地贴着标签,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

“人”字。因为有了这个字,“人”与“人”之间才没有发生

多大的冲突。而被我们念成“ren”的猪,因为没有贴上标

签,都被大伙打死了。同样的厄运很快也降临在鸡鸭鹅

狗等身上。

但是大伙们也开始不安起来。有人悄悄地打问,人

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叫人?为什么人不可以杀?

这些问题让其他人伤透脑筋,没谁能回答得上来。

如果不是出于本能,很多人可能会跳入冰冷的河中或者

杀死自己家中的同伴。而白虎的传说,则成了所有人共

同期盼讨论的话题。很多人表示,他们和我父亲一样,都

梦到了白虎。

那是一只足有一丈长的白虎,光滑的毛皮,锐利的

爪子,凶猛的眼神,上面还骑着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声

称骑在白虎身上的人便是自己。

等着吧,它会载我去一个好地方的。大家纷纷这样

说道。

我们仿佛生活在了一个各不相干的世界中。彼此

之间渐渐地疏于交流和联系了,更确切地说,是相互之

间把对方给忘记掉了。除了那只谁也没看见过的白虎之

外,所有的事情都渐渐远离于人的记忆之中。包括曾经

在我们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事。而我家的情况变得

更加微妙起来,因为父母叫我“儿子”的时候,再也不饱

含深情,而是带着某种含义赋予他们的形式那样模式化

地叫着我。终于有一天,我听见母亲悄悄地询问父亲,

“你知道‘儿子是什么吗?”

父亲也显得一脸的茫然。“我们都这样叫,我也不

知道……”父亲含糊其辞地说着。那天晚上,他们神经兮

兮地打量了我半天,终于可怜巴巴地叫了我声“儿子”。

而青花滩的其他人家,日子也不大好过起来。这年

出现了罕见的冰雪灾难,连续两三个礼拜的雨夹雪天

气,紧接着又遇到了强有力的降温,大伙们的屋檐下都

挂满了手臂粗、长的冰凌,像一把把锋利的长矛朝人们

头顶上倒刺了下来。

就像印证阿宁家生下的那个怪胎是个不详的预兆

一样,青花滩的很多人渐渐地表现出了强烈的返祖倾

向。起先是有户人家脱下了衣服,改穿蓑衣,有的人家干

脆穿起禽兽的皮毛缝成的“皮衣”挤在猪圈里取暖。大家

开始学会生吃。有的人甚至也和毛孩一样,身上也开始

长满了茸毛。大家都学会了吼叫,夜晚的时候,吼叫声显

得格外的响亮。男人用吼叫声来维护自己的尊严,而女

人则用吼叫来吸引自己喜欢的男人来与之性交。

毛孩作为惟一一个没有参与进来的异类,遭到了

人们的攻击。他们和他一样光着脚,拿着木棍沿着河边

追赶了他二十余里,以至于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的影子。但是我依旧没有忘记他,每当我偷偷摸一下口

袋中的火柴盒时,就会想起他,就像所有人都没有忘记

白虎一样。

那天夜里,毛孩悄悄地把我从牛栏里叫醒,我跟着

他偷偷溜了出去。

我又看到白虎了!它终于出现了!”他极度兴奋中

又带着紧张不安的心情。“它从地下世界的出口一跃而

起,一下子就奔到了河岸,朝西边去了!”

“它不怕孤独了?”我有些担忧地说。

“兴许他在热闹的世界待久了,腻烦了呢?!”他兴

奋地叫道。

“也许吧。”我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

“这是一定的,”他瞪了我眼说,“热闹只是孤独表

层的虚像,真正的孤独只有能过我们内心世界才能呈

现!就像有钱人喜欢在穷人面前有意无意地炫耀财富;

稍微识几个字的人爱在文盲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识;脸蛋

稍显白嫩的女人愿意和丑陋的女人谈论容貌一样,他们

无一不爱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强处以此来掩盖内心

孤独的无知与软弱。”

“那白虎也是这样的吗?”

他有些痛苦地思索了半天,“应该也同样的吧……

我也不确定……但是,它有的时候,和人类,其实……其

实也没两样……但是白虎终究是白虎,它是伟大的,它

能载我去地下的那个光辉的世界,”他指着一堵围墙上

的一栏标语说,“就像上面写着的‘□□□万岁一样,它

也同他们一样伟大。”

“你不是喜欢孤独吗?那去了那里后,你会习惯

吗?”

他又痛苦地沉思了良久,反问我道,“你不是向往

温暖吗?那你干吗现在披着蓑衣冻得像只蜗牛呢?”顿了

顿,他又说,“再说,所有热闹的东西都是表象,而孤独永

存于我内心,没谁能阻挡得了我。”

“你害怕热闹?”

“是的。”他点了点头,“白虎肯定会返回来的,到时

我就告别你啦。”他有些伤感地说。

我随身都携带着一盒火柴,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在

无边的黑暗中,我总是走一段路,便擦亮一根火柴。温暖

的火焰小心翼翼地被我捧在手掌心,就像一个小灯笼。

火焰灭了,世界又重新回到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中。我感

觉我依旧需要温暖。随着气温的回升,冰封许久的清江

也开始渐渐解冻了,夜里从河边清晰地传来冰面破裂的

声音。而毛孩所说的白虎出入的河面附近,冰面早已融

化掉了。但是白虎依旧没有出现。这两天,毛孩不吃不喝

地整天游荡在河边。他的目光渐渐地显得有些木然和空

洞。而关于白虎的传说,人群中正处于白热化的争议中,

大伙各执一词,声言白虎夜里又进入了他们的梦境中。

不得不说的是,我得老实承认,我从未梦见过白虎,甚至

连它具体长什么样,都是道听途说的虚构而成的。

“我梦见白虎载着我走了。”有人说。

“载的不是你,而是我!”有人抗议道。

“你们身上毛都没长出来,怎么会载你们呢?”有的

人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上长满了茸毛。

更让人羡慕的是,屁股上长满毛的人开始学着用“四只

脚”走起路来。尽管他们弓着腰的样子实在不大像只白

虎,比起猿猴来,也难看多了,但是无疑让很多人都内心

嫉妒不已。这也很快让人疯狂地效仿起来。

更有甚者,学会了用打手势来替代语言之间的交

流。这仿佛成为一种时髦,得到了众多人的效仿。一时间

大家都学会了用手语来代替说话,更多的人选择了用表

情和眼神来交流,因为这样比手语更加快捷和准确。

但是毛孩出事了。这印证了我之前的某种不安的

预感。毛孩出事的时间里,青花滩几乎所有人都学会了

用“四只脚”走路。他们吼叫着在河边传说中白虎出现的

地点游荡。

而各人脸上的标签也都撕掉了,没人再往脸上贴

上“人”字眼的纸条。

我们不是一个人类!我终于听见母亲低声嘀咕着

说了一句。父亲在地上爬着,回过头来吼了一声,表示赞

同。

或许我早就该让毛孩保持十足的警惕的。但是当

我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作为青花滩惟一一个用两只脚

走路的“人”来说,毛孩成为人们同仇敌忾的对象。他们

悄悄地靠近他,并且用绳子牢牢地将他捆绑在河边的那

株苦楝树上。毛孩紧张不安地盯着河面,他的目光里带

着了明显的不安。他转头望了我眼,朝我喊道,白虎马上

就要来了!

很快有人立起身子,举着手抽了他一记耳光。我看

到他从口中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但是他没有呻吟,

反而朝我叫得更厉害了,“白虎马上就要来了!白虎!”

很快我也成了他们的焦点。我假装低下头,决定暂

时不理他。他显得格外的焦急和失望。

“白虎”这两个字眼像针一样刺激着每个人的神

经。大伙都显得兴奋起来。他们手舞足蹈,纷纷期盼着白

虎的到来。

有人朝毛孩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但是更多人迟

疑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都被即将到来的白虎吸引走

了。毛孩捆在树上独孤得像沙漠里的一截枯树桩。

但是直到夜幕降临,白虎依旧没有出现,大伙都显

得不心甘,于是坐在那里继续等待着。第二天是个阴冷

的雨天,快中午了,人们终于等得不耐烦起来。有人抡着

木棍和石块,纷纷朝捆在树上的毛孩砸去。毛孩凄厉的

惨叫声从河面远远地传了出去:白虎!白虎!!……

我闭着双眼,一种别样的情绪久久地萦绕在我心

中。我伤心地想,以后再也没人和我那样对话了,我失去

了一个朋友……这样想的时候,我又想起他对我说的所

谓的“孤独”来。无尽的黑暗里,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寂

寥像冰雪一样让我感到寒冷,我像是行走在一个陌生的

世界中,擦肩而过的人们,都是我不相识的,我们就像河

边的一块块鹅卵石一般僵硬地躺在那里,生活在独自的

个体中,各不相干。我想起开春的时候,毛孩独自一人在

开花的野菜地里行走的情景,那场景是如此的清晰,仿

佛如隔昨天,但是又那么的遥远和不可企及。什么都消

失了,我摸出火柴盒子,努力地想划燃一根火柴,可是盒

子里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火柴。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群疯狂的野兽,他们扭断

了他的脑袋,挖走了他的眼睛,有人拖着他肚里的肠子

激烈地争夺着……那个冬天,我亲眼看到青花滩最后一

个人被一群野兽分食掉。而毛孩一直坚信会出现的白

虎,终究没能出现。那年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我们的内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抽空般。但是很长时间过去了,那

只白虎也依旧没有出现。

2008-12-21于昆明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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