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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浅

2009-09-29刘荣书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9期
关键词:锥子老范桃园

刘荣书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唐·元稹:《桃花》

老范好干净,尽人皆知。传说中的老范,穿一件中山装,由于洗过无数次,颜色由深蓝变浅灰。但不变的却是穿在他身上的那份挺括:领钩总是搭在一起的,严谨地闪出脖颈处的一线白。那白便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衬领。

老范为人师。古文底子不弱,(他父亲是私塾先生)相对数学却不怎样。勉强能教好二、三年级的学生。在“民”转“公”的考试中,很有点勉为其难。老范做民办教师多年,是资格较老的一位。学校里几个“民办”通过考试全都转为“公办”后,老范仍在为“小数点”与“方程式”绞尽脑汁。记得最后一次考试是夏天,监考老师大都认识老范,走过他身边多留意了两眼,见老范正在解一道数学题。解得面色发白,大汗淋漓……老师笑笑,觉得那道题真是简单的很。这个老范,上些年纪,脑筋缺油。考官悠然向前踱步,忽听身后桌椅翻倒,还未转身,其他考生已惊呼起来:咋了?咋了?老范这是咋了!

老范四仰八叉倒在课桌夹缝,脖颈梗直,口吐秽物,已不省人事。众人并了两张桌子,将他放好。见老范干净的脸上扑了灰土。穿在脚上的一只鞋子掉下来。有人看见那鞋里、鞋垫、穿在脚上的袜子,那个干净啊,真叫个干净!

有人曾到老范家去过,见瘫痪在床的老范就是个瘦,人还是干净得很。由于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老范的脸不仅是苍白,白里还泛着青。胡须无规则生长,(也怪,人若得了病,胡须就是长得快)衬得一张薄嘴越发腥红。倒是他老婆浅桃,以前白白净净一个女人,如今黑瘦,众人还从她的穿着打扮里,看出了一丝穷酸与邋遢。

最初的那段日子,老范是满怀希冀卧在床上的。老范觉得自己的病应该能好。刚刚四十出头,还年轻的很嘛!人家别人的四十岁,正是“桃花带雨千般艳”,自己的四十岁,不可能就是“柳絮随风几度经”吧。

老范常被一个问题困扰:如果这病不好,怎么能行?如果我七老八十,躺在床上等死还成。村子里也有上年纪躺床上等死的人,但人家儿孙满堂,死也死得踏实,死得无后顾之忧。我有什么?连个孩子也没有。老范和浅桃结婚多年,始终未怀上孩子。本来夫妻俩思量着,浅桃的肚子再无动静,就去外面领养一个……如果这病不好,浅桃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这个问题让老范备感压抑。

病虽是病着,日子起初过得还算风平浪静。浅桃的“贤淑”是出了名的,把个瘫痪在床的老范侍奉得井井有条。但随着时间的伸延,这日子却渐渐过出了一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病的发展大体上是违背了老范的意愿。老范是半瘫,左半边身子无知觉。浅桃替他擦那半边身子,老范说:你用锥子攮它一下!看它怎样?但浅桃认为那只是老范的一句玩笑话,便说,你安心养着吧,你没见村子里那谁谁谁,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了,已经拄着拐,在村街上走动了。老范听到这里郁闷地叹息一声。浅桃越是这么劝,老范越是对自己的病没了根底,因为这么些日子下来,老范已觉察出病情的走向——那右半边身子起初还是活泛的,但现在,他时常感觉到右脚的脚尖一阵阵酸麻,正在仿照左边的态势发展下去。

有天,浅桃不在,老范看见床端真的有把锥子撂在那里,是浅桃做针线时落下的。老范头朝正北而卧,也就是说,能够受他支配的那半边躯体,正横亘在与锥子相反的方向。想把锥子拿到手,老范需借用右半边躯体的力量,翻越左半边躯体。但真正要将想法付诸于行动,老范才晓得了什么叫做困难:那左半边躯体完全背叛了他。不单是背叛,简直是在与他为敌。它有效地钳制住右半边身体,使出的力气越大,它钳制得力量越为紧凑。

锥子的木柄被浅桃的手握出了一层淡淡的浅红,在芦席的一角,尖尖的针刺汪着一滴锐光。老范两眼滴血地看它,仿佛看见那针刺杀进肌肉纤维,在僵死的肉里括出一线缝隙。把针刺拔出来,血就会顺着那道缝隙喷溅而出,像一脉活水,说不定会把僵死的肌肉浇灌出活力……这样的想象让老范品尝到久违的激动。他的手边有一根尺把长的笤帚,把它抓在手里,但胳膊攀过身体却只余下半米的长度,像把手枪一样指住了目标。家里养的一条狗从屋外踱进来,卧在老范头前,呆呆看他。老范说狗啊狗啊,你能不能帮帮我?狗无动于衷,只驯顺地哼哼两声。老范脑子里还动过别的念头:比如找一根更长的家什,以缩短他与锥子的距离;比如找一根绳子,打个活结,抛过去,准确地套住锥子,然后一下将他套牢,像擒一只猎物……但这只能基于老范的想象。老范如今做梦,常常梦到自己早晨去学校,健步如飞。如果想象成立,老范怎还需要一把毫无价值的锥子!

老范无力地垂下右手,喘息了一会,手无意间碰到枕边的一只瓷罐,那是浅桃给他预备盛痰来用的,老范嘶吼一声,抓起那只瓷灌,朝锥子的方向掷去。

做为被发泄的对象,锥子未受丝毫损伤。倒是瓷灌在坚硬的床板上弹跳了一下,义无返顾地落到地上摔碎了。过了半晌,老范扭头,却看到有趣的事情发生:那把锥子到了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它是怎么跑过来的?是谁在暗中帮助了老范?想来想去,老范最终得出了较为科学的推断:一定是瓷罐砸在那把锥子上,它借助突如其来的外力,凭添了一双翅膀,它弹跳而起,磕在墙上,然后借助墙的阻力,如原地跳远一样,蹦到离老范很近的地方。

老范重又把笤帚拿将起来。这才将锥子如愿以偿拿到。老范自诩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瘫痪之后,老范自觉手的握力陡增,他抖着手将锥子攥紧,舔了舔嘴唇,缓缓将锥子推进自己左大腿的内侧,却是一星半点痛感都没有。

浅桃觉得老范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起初瘫在床上,他倒还知道对自己说点体己的话。家里家外,需浅桃一人操持,有时从田里回来,简直累得半死,躺在床上的老范会说,浅桃,你受累了。还会用动作把浅桃唤到身边,伸出健全的右手,在浅桃的脸上轻轻重重抚摩。这时候,浅桃便觉得自己的心是软的,脸上堆了笑说:老范,你饿了吧,我这就给你做饭去。

浅桃觉到老范的脾气古怪,不是从老范拿锥子扎自己大腿那一回。那一回显然把浅桃吓个不轻,从地里回来,浅桃刚进屋便闻到一股血腥味,那血把半个床褥都浸透了。浅桃尖叫一声,扑到老范身上,见老范脸上嘴上都是血。老范扭曲着一张脸,冲浅桃笑,把自己的臆想告诉给浅桃,劝浅桃别怕。浅桃怎能不怕呢,嘤嘤哭着,给老范料理伤口。老范的腿上有三个锥眼儿,被肌肉扩张成三个浅浅的黑点,腿却肿的不轻。浅桃问怎么弄得脸上嘴上都是血?老范孩子般苦笑,说,他想尝尝血的滋味。老范用课堂上惯用的口语说:不是腥味,是甜的味道。

觉到老范的脾气古怪,是发生在第二回。那时麦收,浅桃指挥收割机割麦,便把家里的病人给忘了。忙完,赶回家,见老范安静地躺在床上。见浅桃,老范嘴一撇,竟孩子般哭起来。问初衷,才知老范把大便拉在被窝里。

浅桃用身子把老范僵硬的身躯扛住,边打扫秽物边哄孩子般对老范道:哪有吃粮食不拉屎的道理。这还要哭啊?还要委屈啊?老范不答,只抽嗒着。浅桃能觉察到老范的泪像溪流一样湿热了自己的脖颈,知道老

范是真的伤心了。心一软,也落下泪。哽咽着说,委屈个啥!就当你是三岁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你我心甘情愿。

老范仍是无所表示,躺下后半晌,才两眼空洞自言自语道:我活得没有一点尊严。

老范的干净浅桃最清楚。老范早晚刷牙,(这在村里几乎算是奇迹)每晚洗脚,洗下身。洗脚时顺便把自己的袜子鞋垫洗一遍。行房事的时候,老范还会不好意思地嘱咐浅桃也洗一洗。他伏在浅桃身上,拿鼻子嗅来嗅去。浅桃生气地说,嗅什么嗅,嫌弃我脏是不是?老范说,从你的身上,我闻到一股芳香的味道。

老范似乎是个不愿妥协之人。起初浅桃只是这么想。老范不能原谅自己把大便拉在被窝里。但他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是个病人!照顾到老范的情绪,浅桃再不敢离家太久。她去田里干活,干到中途便火急火燎往回赶。最远的地离家有十里路,浅桃在那路上赶得风风火火,起初大家不明就里,问她,浅桃,半中央的你回家做什么?浅桃骑在自行车上,说,我忘了样东西,顺便回去给我家老范喂口水喝。浅桃这样说,是怕大家笑话:一个瘫痪在床的病人还这样娇气,是不是有点过份了?

考虑到老范的情绪,除生计之外,浅桃会把所有剩余时间用来打扫家里的卫生。她把阔大的院子扫得没有一根柴禾,扫着院子时,她就会念起老范的好儿来,因为像扫院子这样简单的活儿,以前都是健康的老范做。

这年春节,浅桃把简陋的屋子擦拭得灰尘全无。她还从姚木匠那里借来一把高凳。她把窗户打开一半,让清冽的空气透进来。站在高凳上,浅桃把屋顶的檩条、椽子,用抹布全都擦拭了一遍。屋子里顿时水波荡漾。浅桃站在高凳上,居高临下瞄一眼老范,见仰躺着的老范挤出一个难得的笑出来。以为老范看见屋子于净,心里敞亮了。她问老范:像不像我们结婚时的新房子?老范不答。只是笑。老范是居低临高看到了浅桃的肚皮才笑的。浅桃个子矮,站在高凳上,要够到檩条,需掂起脚尖才成。她上身用力,袄襟便翘翻,露出肚皮。那么白那么嫩的一块腹,一起一伏,像只青蛙。老范这才笑。浅桃说,老范,给我念段唐诗呗。他们以前过好日子时,老范经常卖弄似地背上一段又一段唐诗宋词。并且诗的内容都是与“桃花”有关的。不知是老范的学识本来渊博,还是娶到浅桃后,临时“补课”,背会了那些与桃花有关的诗词。

老范不背。但笑容仍停驻在脸上。浅桃便背起来。真的是“背”,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背”得一点情致也无: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旧、旧……一个不小心,浅桃身子一歪,从高凳上摔下来。浅桃爬在老范身上,笑个不停。

虽是小心翼翼伺候着,但终究却还是有疏漏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老范又一次把大便拉在了被窝里。

这次老范倒是没哭。浅桃黑汗白汗替他清理时,老范忽然握住浅桃的手。那手的握力让浅桃支撑不住。老范说,浅桃,让我死吧。不能有尊严的生,便让我有尊严的死吧。老范语气冷静,不像是负气的话,不像是受了委屈撒娇的话。朝他脸上看,老范一张寡瘦脸静若止水。浅桃这才在心里倒吸口凉气。她一把打掉老范的右手,恶了一张脸说,死!你死了倒省心,我怎么办?

老范脸上的严肃像是在给学生上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课。老范说,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啊!你可以再找个丈夫,重新组织家庭啊!他可以照顾你,你们好好过日子,如果可能的话,将来还能生个孩子……

浅桃听得脸色煞白,胸腔起伏,她说,你,你,你胡扯!

老范语重心长地说,不是胡扯。浅桃,我这么拖累你,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况且,况且,我真的是受够了浅桃。

浅桃听到这里嘤嘤哭泣起来。她的哭声令老范虚弱。老范说,浅桃,让我死吧。我受够了。我们夫妻一场,你就当帮我。你让我死!我下辈子再报答你。

浅桃终于从老范的话里听出了破绽。老范想死,若没人帮他,是断断不能完成这一项艰巨任务。浅桃的心里轻松起来,却阴沉着脸道:死吧!你死我跟你一块死!

话虽是这样说,但浅桃终是未窥测到窘困生活中的凶相。直到有一天,从外面回来,她看见老范的床榻一塌糊涂。老范动用了牙齿与右手,将一块完整的枕巾撕成条缕,然后笨拙地扭结在一起。如果他有完备的力量,定会去仓房找来一根麻绳,将绳子悬吊在锃明瓦亮的房梁上。房梁间的缝隙允许一条绳索蜿蜒穿过,然后结出一个成全死亡的圈套。可惜的是那样的力量老范并不具备。他只是用毛巾勒紧了咽喉,但毛巾的宽度与韧性却成了护理创伤的最好替代品。老范的样子看上去颇像一个脖颈受创的伤兵。他可怜兮兮地用泛白的眼睛瞅着浅桃,最后竟恶意满怀地瞪了浅桃一眼。

自那以后,浅桃觉得平淡的生活中密布了杀机。她再不敢将任何物品贴近老范所能掌控的范围。包括一双筷子、一把笤帚、一个瓷罐、一只老范用过还有半碗内容的粥碗。枕头上再不敢给他铺一块干净的枕巾。浅桃让老范睡“光棍”枕头,虽然枕头里的谷子硌头,老范成年累月躺着,真够他受的——也只能让他受着了。夏天的时候浅桃不敢给他盖薄一点的被子,冬天的大棉被,想必老范也没能撕破它的本事。

夫妻间近乎成了犯人与看守间的关系。老范稍有顽劣,比如吃饭时想藏下一根筷子,趁浅桃不备想藏下一件利器,都会被浅桃毫不客气地当场喝止,并遭来一场恶意抨击。

浅桃体谅老范的心情。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上无仁厚”,但老范你瘫了这么多年,我伺前伺后地伺候着你,你这么想死,你对得起谁啊?对得起我?你死了一了百了,你怎么死的?我害死你的?我伺候得不好逼死你的?人家怎么看我?

老范不吭声。以垂死的目光看浅桃。在老范心中,浅桃渐渐成了他的敌人。她阻挡了他通往自由之路上狂奔的脚步,她是自私的,又是冷漠的。就像一篇课文提到的那样:对待同志,要像对待春天般热情;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冷酷……但浅桃终是混淆了谁是敌人谁又是同志!到最后,无奈的老范只好动用“绝食”的武器,也是最简单最致命的武器。他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等死。任浅桃怎么劝,也不松口,颇像一个意志坚定的地下工作者。当浅桃动用“酷刑”的时候,浅桃在老范心中的形象顿时土崩瓦解。浅桃先是用两手掰开气息奄奄的老范的嘴巴,从身后“嗖”一下抽出一把勺子,动作之娴熟,简直像渣滓洞中的军统特务。她把勺子撬在老范牙齿间,端起粥碗,将搁凉了的稀粥倒进老范嘴里。老范“呜呜”嘶吼,敌不过,终是吞咽了一口米汤。一边惯性咀嚼,一边破口大骂:法西斯!混蛋!恶魔!快(刽)子手!

浅桃最终失去了她全部的耐性。那是一个飘雪的傍晚,窗外的雪光将灰黑的屋子映亮。看上去,竟像折射了一地月光。浅桃拿来一根绳子,她的头上身上挂了轻飘飘雪片,给老范带来另一世界的气息。

此时的浅桃像个舞台上的表演者。她又搬来一只高凳,人站在高凳上,伸出手臂却够不到房梁。只好折身又找来一只小板凳。人站上去,竟有了种轻飘杂耍般的美感。她把绳子自房梁上穿过,挽个死结,抻了抻,试试绳索的硬度……做为台下唯一的观众,老范痴迷地

看着,他从浅桃的动作中,嗅出一股迷醉的气息,一时间让他飘然欲仙。他想把所有的赞美都奉献给自己的妻子。在那一刻,他看见浅桃用两只纤弱的手攀住绳索,浅桃的脚尖掂起,引向高处的重量使她的身体不住晃动,引得老范在心里发出一阵惊呼……浅桃把脖子搭在绳套边,对老范说,你不是想死吗?我先死给你看,死个样子先给你看!我要先走你一步,落个心静……浅桃的话,让亢奋的老范心如死灰,心里刀绞般难受。他以为浅桃是为了成全他才这么做的,但现在他的美梦破灭。浅桃的样子看上去又不像是在吓唬老范。她把脖子套进绳索,脚尖的晃动越来越激烈,如果抽开任何一只脚,她娇嫩的脖颈便随时会被绳索勒断……死亡的恐惧就是在那一刻慑住老范麻木的内心,令他觉察到异样的疼感。老范的哭泣在静夜里显得无比凄楚。他终于喊出一句让浅桃撕心裂肺的话:不要!不要!你死了,谁来照顾我!

当这个春天来临,老范似有痛改前非之意。他乖顺了许多。这天浅桃到泛青的桃园去,看今年能结下果实的桃树生长的如何。桃园是前年改种的。地里打下的麦子不值钱,况且左邻右户都改种了桃树,说是经济价值比种庄稼要高得多。浅桃也乐得省心,改种桃树,无非是剪剪枝,摘摘果,能省下大部分时间。浅桃看见,桃树上的铁枝已展开花苞,从破嘴处抽出一线线粉嫩的红来。

天气出奇的好。村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往坟地走,才知道,清明到了。

俗话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这话一点不假。浅桃往家里走时,天真的飘起了细雨,把路畔的柳树洗得越发嫩。

浅桃背着手进屋,变魔术似的从背后亮出一束花。老范看过去,见不是一束简单的花。是用漂亮锡纸包着的一束花。花很漂亮。是菊花、百合、满天星。老范不出门,倒也知道节气,他知道田野再怎样喧腾,也不会长出这样一束娇贵的花来。他亮着眼问这花是哪来的?浅桃告诉他,是她经过坟地时,见一家人家的坟墓前,正摆着这样一束花呢,一定是城里的孝子们,来给他们祖先上坟时献上的。

老范听了,止不住埋怨。说人家这是敬给先人的,你怎么给拿回家呢?再说了,你把献给死人的花拿回家,多不吉利!

浅桃说,有啥不吉利的!他们把花献了,心意尽了,这花也就尽到义务了。况且这花是真花,扔在坟地岂不可惜。咱们把它拿回家,插在水杯里养着,就当延长了花的寿命。浅桃说着,又去外面找了个空罐头瓶,刷干净,盛上清水,把花摆在老范舒服的一个位置。

老范看那花看得入神。浅桃还对他说了一件新鲜的事。浅桃说:过几天,等桃花开,我还要去一趟邻县的汤家河呢。

老范问:去那里做什么?

浅桃说,去那里摘桃花啊。

老范说,摘桃花做什么?

浅桃说,给桃树授粉啊。

老范不愧做过教师的人,思忖了一下说,给花朵授粉,不是有蜜蜂吗?浅桃听得一愣,对老范露出钦佩之色。但立马又好像刁难老范似的说:燕子刚刚过来,现在哪儿来的蜜蜂!老范想了想,但这个问题难不倒他。老范说,没有蜜蜂,还有春风啊,春风一刮,花蕊上的粉自动散开,飞到另一朵花蕊上,完成了授粉,这是自然界的规律,小学生都懂得。

浅桃听得笑起来。她对老范解释到:咱们米镇的桃树都是同一个品种,同一个品种的花蕊,即使授了粉,果实也长不大。这是不是跟人近亲结婚一样的道理?老范你说到用蜜蜂授粉,咱们米镇上也有人尝试过,所以知道了桃子结不大的原因。那蜜蜂还是从养蜂人那里租来的,在桃园散放,到最后,蜜蜂迷了路,飞走了,成了一群野蜂子,那个租蜂子的人,赔了人家不少钱呢。

老范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浅桃说,我去桃园的路上,到别人家的园子里看看,是别人告诉我的,等过几天去汤家河,车都搭好了。汤家河有一个大园子,每年都卖桃花。十元钱一斤。这个植桃园的人,真是个精明的人,枝头的果“疏”了,既省了工,又卖了钱。

去汤家河摘桃花是一个下午。农用三轮车突突响着等在外面。浅桃紧赶慢赶换了一件衣服。那个开三轮车的小伙子是老范以前的学生。学生伏在老范的头前说,范老师,要不把你也拉上得了。

老范苦笑着说,我去那里也真够煞风景的。况且你们是去劳动,我去了岂不添乱!

浅桃I临走前给老范倒了杯水。是从别人的婚筵上要来的纸杯子(浅桃对老范的戒备还未解除)。浅桃又对老范说,要不要给你备些吃的东西?老范说不用。老范说你半天就能回来了。一般浅桃出门,老范是不吃东西的,有时连水也不喝。

天将黑时,浅桃回来。见她的头发被细雨淋湿。老范这才知道外面落雨了。他躺在床上,却是连雨的一点动静也未听到。真的是“细雨润无声”啊!浅桃的情绪从来没这样好过。她在那十亩桃园里劳动,身心都被粉红裹住。说是劳动,像这样美丽的劳动却是她从未尝试过的。摘花的人隐在花丛中,只听笑语阵阵。真的有城里人来此赏花拍照。有一个城里男人一劲追着浅桃拍照,弄得浅桃很不好意思,摘花的动作有些僵硬。城里人说,你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劳动的身影最自然,也最美。浅桃就自然地摘着花。她想着躺在家里的老范,老范瘫痪了数年,一次也没出过家门。如果没有别人帮忙,浅桃让他到院子里去透透风的本事都没有。她只是更多地给老范揉搓那越来越僵细的双腿,给他擦身、翻身,数个夏天过去,她没让老范的身上长一点褥疮。她尽她所能地不委屈着他,不愧对了他……浅桃想着这些的时候,脸上仍是笑着。那个城里人将相机里的照片拿给浅桃看,浅桃看到一脸笑容的自己,不知是害羞还是桃花的映衬,她的脸竟泛着胭脂红。城里人说,你家能“上网”吗?我把照片放到我的网站上,你回去就能看到了。浅桃不晓得什么“上网”,她只是想求那城里人把自己的照片捎一张给她,但张了张嘴,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浅桃边做饭边将桃园的事情说给老范听,她说那桃园的景致,说那浅红一眼望不到尽头,说红是红,白是白;红是桃园,白是梨园:原来桃园的旁边还有一处梨园。天是蓝的,就越发地红是红白是白了。老范一语道破,说那叫“云蒸霞蔚”。

喂老范吃完饭,浅桃才想起给老范带回的礼物:是一蓬桃树的枝条,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待开的花苞。浅桃还把摘回的桃花给老范看,是用一个柳条篮子盛着的,全是待开的、含苞欲放的花朵。浅桃说如果花开了,花蕊被风吹动,花粉就少了。这些花的花瓣全都紧凑地向内生长。浅桃捧了一捧放在老范枕边。一团清新的气息裹住了老范。老范甚而听到“膨”的一声响动,是其中一朵花绽开的声音。

落雨声传进屋子里。浅桃把枯萎的百合从水杯里拿出来,换过清水。再将桃枝插进去。然后她去仓房里翻找,找出早年搁置的一把细箩筛。等她回到屋里,见老范正于黑暗中侧耳倾听着那雨声。他枕旁的一捧桃花散发着绚烂的幽光。老范的嘴唇啧动了一下。

浅桃将桃花倒进细箩筛。端起箩筛颠动。她把箩筛用膝盖架起,脚下铺了块细布。然后用手小心将箩筛内的桃花揉碎。

响起老范说话的声音。那声音高亢、柔美、却又不失婉转与深沉。从这个角度看去,见老范的头微仰着,

老范光光的脑门被外面的雨色映亮。

老范是在吟诗——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老范吟诵了一首。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老范又吟诵了一首。

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老范再次吟诵了一首。

老范的兴致很高。一首比一首吟诵的激昂。他的头在黑暗处一起一伏,忽地让浅桃辩出了以前那个倒背着手,慢踱着步子,风流倜傥,吟诵诗词的老范。浅桃的手就僵硬地在箩筛上停住。她的手被揉碎的桃花箍了一层花泥。浅桃声音古怪地对老范说,老范,那首我最爱听的你还没“背”呀!

老范不搭浅桃的话。他吟诵的似乎有些累了,胸腔微微起伏着。静了一瞬,再次吟诵时,声音却异常地沉静:

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早晨起来,浅桃见插在水杯里的桃花三三两两地开了。开得娇羞的样子。她的眼前便浮现出十亩桃园繁花似锦的盛况,再看眼前的桃花,觉得它们开得一点也不寂寞。就兴致很高地叫着老范。把要到桃园去给桃树授粉的事告诉他。并把怎样授粉的情形解说给老范。

前一天晚上浅桃就把花粉剥离出来。过程是这样的:先是把桃花在细箩筛上揉碎,分离的花粉便会脱离开箩筛,落到下面铺好的一块细布上。粉红的花瓣足足盛了一箩筛。浅桃把它们堆在窗台上,春风一吹,吹得满院子都是,像下过一场花雨。那花粉呢,浅桃把它们拿到阴凉处,风干。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一点搓搓,见它们像面粉一样簌簌下落。这才大功告成。

但还是落了一道工序。浅桃走出家门又返回来。别人告诉她应在花粉里掺上一些淀粉,花粉那么少,桃园里拢共有几十棵树,树上的桃花数是数不过来的,不掺淀粉怎么够用呢。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也是别人告诉她的,叫她找一支写字的毛笔,留着授粉时来用。浅桃说,毛笔呵,我们老范以前用过的还有呢。

桃园里的桃花全开了。虽没有老范所说的“云蒸霞蔚”的盛景,却也令浅桃看得心旷神怡。这毕竟是自家的桃园。在桃园的旁边,还有谁家的麦地,麦子碧绿碧绿,衬得那桃园越发地尊贵。浅桃拿起毛笔,用了一个规范的写字的手法,将花粉用笔尖蘸了,对准花蕊,一下一下点上去,从远处看,就像这个浅桃,躬身在桃花的宣纸上写字。

邻居桃园的主人,到浅桃这里来闲逛,纠正了浅桃给花朵授粉的做法。邻居让浅桃回家找一只穿过的丝袜,将花粉装在丝袜里,用一根竹竿挑着,举在桃丛里,拿家什一敲那丝袜,花粉就会从丝袜里漏出来,这样省事的多,也见效率的多。

浅桃没听他的。浅桃下午来果园时,依旧是拿了毛笔,在春天的桃园里“写字”。刚开的桃花是浅红浅白的,但站在树下,浅桃却发现那些授过粉的花朵红得娇艳,半个时辰光景,就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在整个桃园里,桃花的“艳”和桃花的“浅”有了一个明晰的分野。浅桃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花”和“人”有一点是共通的。那些授过粉的花,像不像刚刚入了洞房的新娘子?这样一想,浅桃的脸便红了。

那一天她兴致颇高。中午回家吃饭,老范让浅桃把那全部盛开的玻璃瓶中的桃花给他拿过来。老范说那花离得远,他听不到花朵的香气。浅桃将花拿到老范的枕边,说,这样能听到吧?老范嗅了嗅鼻子,说,好,好。这样能听到。

授粉的活儿早早干完。浅桃回家,见邻居用板车往地里运送粪肥。浅桃心念一动,想何不把老范拖到桃园里去看一看呢。去桃园的路都是平展的土路,没坑没凹的,她一个人能拖得动。主要是求人帮她把老范抬到板车上,然后再从板车上抬下来。浅桃将自己的心思对那邻居说了。邻居痛快地答应着。说天这么晚了,等明天吧。晚上我把板车用清水刷一刷,你家老范干净,这大粪味别让他“膈应”。明天我帮你一起带老范去看桃花。

浅桃进门便喊着“老范”。想把这好消息告诉给他。汤家河他不想去,到自己家的果园,他总该去了吧。

没有老范的回应。

屋子里静悄悄的。浅桃迈步进门,见老范安静地睡着。他的枕边,有散乱破碎的花瓣,鲜湿的花瓣落在老范的眼睑和嘴唇上。看上去有些诡异。再往下看,见老范的颈部插着一柄锋利的玻璃的碎片。血从脖颈处崩溅出来,连同桃花一起,似要给老范那张寡淡、清瘦的脸化上艳装。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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