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春天

父亲好酒。

父亲把酒当饭。父亲可以一日没有三餐,却不能没有酒。清早起床,父亲要抿一口酒,下地回来,父亲要猛喝一口酒,吃饭,父亲要倒半杯酒,睡觉,父亲也要把酒盅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以便半夜醒来,以酒解渴。

父亲喝的酒,是糖厂炼红糖产生的糖泡酒。这种酒,质量低劣,价格低廉,一点点钱,就可以买一大缸。那时,家里没钱让父亲买好酒,哪怕是苞谷酒。外婆瘫痪在床,我们兄妹四人上学,就父母两个劳动力,年年队上分红我们家都是倒差户。父亲长期喝酒,得了肝炎,病好后,母亲希望父亲把酒戒掉。最初父亲还能听母亲唠叨几句。几次后,母亲一提戒酒,父亲脸一垮,眼一鼓,酒杯往桌上一掷,“当”的一声,吓得母亲赶紧走开。

可母亲总是想方设法让父亲戒酒。黄鳝泡酒,蚯蚓泡酒,黄连泡酒,啥方法都用了,父亲还是离不了酒。一次,父亲差点就戒掉酒了。母亲逮了七只刚出生还没长毛的小耗子放进酒瓶里浸泡了七天,然后捞出耗子,把酒瓶放在饭桌上。我和母亲悄悄躲在门后,看到父亲喝下一口耗子酒,又“噗”地吐了出来。父亲奇怪,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倒出一杯,还是吐了。再喝,再吐。那天,父亲一口酒也没下肚。接连好几天,父亲闻到酒味就反胃呕吐。正当母亲暗自高兴时,父亲又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起酒来了。

父亲的脾气与他的酒瘾一样,越来越大。小时,也常见父亲怒骂母亲,却没见他动过手。我到外地读书后,母亲时常在信里说父亲喝了酒对她动武。信纸上,有泪浸过的印痕。暑假里,一晚,大哥与父亲对打起来。起因是父亲喝了酒打骂母亲。大哥操起小木凳砸向父亲。父亲没躲闪,立着身子呆呆地看着小木凳向他迎面飞来。小木凳在离父亲不到一尺的地方掉在地上,翻滚了两转,才停下。小木凳断了一条腿,被丢在檐坎上。黄昏里,父亲兀自坐在三条腿的小木凳上,端着酒盅,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夕阳在父亲的酒杯里荡漾。

那年,我带男友回家。男友外貌不扬,还没工作,我担心父亲不同意我们交往。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男友,但是,男友不喝酒,不抽烟,我想有一个温暖的家。果然,父亲见到男友,脸阴沉得像要下雨。可是,很快,父亲的脸像花一样灿烂起来。——男友手里提着两瓶五粮液。不久,我和男友结了婚。可不到三年,他抛下我和女儿同另一个女人走了。

春节,我带着一岁多的女儿回家,突然发现父亲不喝酒了。我问母亲,父亲啥时戒的酒,怎么说戒就戒掉了。母亲说,你爸知道你离婚后,就再没摸过酒瓶子,喝过一口酒了。你爸说,酒害了他,他害了你。

而今,我每次回家,都要拎上一瓶酒去看看父亲。到了父亲跟前,我把杯子满上酒,说,爸,你喝酒!母亲也说,他爹,女儿买的是好酒,你尽管喝。母亲边说,边把杯里的酒倒在地上。一阵风吹来,父亲坟前的香樟树,晃了晃枝杈。母亲惊喜地说,你看,你爸喝到酒了,高兴得很呢。母亲说着,提起酒瓶,瓶口向下,哗哗地,酒全被倒了出来。

酒冲开松软的泥土,流成了一条小溪。可慢慢地,酒浸进了泥里,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唯有酒的味道,被风送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