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风

她两岁的时候我去接她，她正趴在院子的地上和一只蚂蚁较劲，蚂蚁刚往前爬几步，她马上用一片树叶把它撩到后边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她显然玩得十分高兴，鼻涕掉下来老长，我轻轻叫一声，宝宝，她抬起头来看我，狐疑并且警惕，她的脸很脏，额头上有一道疤痕，我一阵心酸，再叫一声，宝宝，我对她伸出双手，她一转身，看到她奶奶，叫着扑了过去，那个曾经做过我婆婆的女人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眼眶湿了。一个小时后，她跟着我坐上了回城的班车，她不肯要我抱，固执地一个人坐在一张椅子上，小脸始终看着窗外。半个小时后，她晕车了，猝不及防地就吐了我一身，她惶恐地看着我，泪眼汪汪，我取出纸巾擦衣服她突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转过身继续使劲地擦着衣服，生怕她会看到我哭了，

我还没对她说对不起，当年为了达到与有了婚外情的丈夫离婚的目的，我硬是忍痛放弃了对她的抚养权，直到今年年初，我得知前夫再婚的消息，立刻向前夫提出要回对她的抚养权，前夫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始终不是那么喜欢她，他家三代单传他想要的一直是个儿子，

我把她带回我的家，郑重地对她说，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永远都是，她不知道什么样叫永远，她被我事先准备的玩具吸引了注意力，蹲下身去开始玩积木。这一夜她不肯洗澡，蜷曲在床的一角，无声无息地，等我收拾停当去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仍然保持着那个蜷曲的姿势，我坐在床边看她，手摸着她额头的那道疤痕，她奶奶说，那是她从凳子摔下来弄的，家里没人，她饿了，想拿柜子上的苹果吃。

两天后她终于叫我妈妈，我不停地给她买新衣服，新玩具，奇奇怪怪的零食，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欠她的补全。她成了我的跟屁虫，一从幼儿园回来就赖在我身边，一旦视线里没有我，她就紧张得到处寻找，我上厕所她就搬个小凳子坐门外等着，晚上要握着我的手才能睡觉，就这样8年时间过去了，她一转眼长成了大姑娘，一天至少换两套衣服，伶牙俐齿，批评我写的文章太假，穿的衣服太老土，她每每看我生气，就赶紧在一边说，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我总担心在学校里她会因为没有父亲而遭人耻笑，直到有一次我听到她在院子里跟小伙伴争执说，你爸爸会转呼啦圈吗？你爸爸会煮宝宝面吗？你爸爸会写文章吗？那你多要那个爸爸到底有什么用？她不知道我在窗子里默默地笑出了泪水。我很庆幸，她没有成为一个自闭胆怯的孩子，事实上她热情开朗，乐于助人。她有个最好的朋友，家里很困难，父亲在南方打工，母亲在菜市场卖菜，有段时间她经常和朋友一块儿去菜市场帮忙收拾摊子什么的，回来后总是闷闷不乐，我以为她是在为朋友难过，安慰她说，什么困难都是暂时的，几天后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作文，题目叫《她比我幸福》，写的就是她朋友，说她的家里是怎么怎么贫穷，让一向不知愁滋味的她特别同情，紧接着笔锋一转，她写到了朋友的父亲，每天都给朋友写一封信。那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高中生，来来去去只写一两句话，最近学习好吗？听妈妈的话了没有？要乖哦。为此，她特别特别羡慕她的朋友，因为她有一个关心她的父亲！我愣在沙发上，难过了许久。这些年来，她父亲提过要来看她，我总是礼貌地拒绝了。对于这个深深伤害过我的男人，我从来也没有打算过原谅，更不想与他在生活上有任何的交往。我忘了，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父亲。而她，是多么盼望着来自父亲的关爱，我主动给前夫打了电话，同意他每周过来接她，一开始她不愿意去，在我面前说后妈一定很凶只爱自己的儿子，不会爱她，再说了，这个老爸无情无义她不要认他，结果还是去。一直到晚上才回来，大概是怕我生气，一回来就抱着我讨好地说，妈妈，我真想你，今天真没意思透了。可她光亮的目光出卖了她，她说了谎话，可是我决定原谅她，渐渐地她越来越爱往前夫那里跑，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三天两头地换新跑鞋，新衣服，新款ＭＰ４。前夫比我的经济能力好许多，我除了有限的工资，就是一点儿时多时少的稿费，这些收入除了供房，也就刚够我和她的温饱，她想吃一次肯德基，要洗十次以上的球鞋和碗筷。但是在她父亲那里，她一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她父亲想让她跟着他生活。我正在切菜，菜刀一下子切到手指上，她“哎哟”一声，连忙找来创可贴，她边给我贴，边埋怨我，你紧张什么，我抛弃谁也不能抛弃你啊。我的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我想她真不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她搂着我的腰，像模像样地拍着我的背，妈妈乖哦，我这才发现，原来她已经长至我肩头，再也不会提着小凳子在卫生间门外等我了，

２００７年春天，陈佳明开始成为我们家座上客。这些年来，陆续有人为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直到陈佳明的出现，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事业有成，长相儒雅，举止斯文，妻子要出国，执意与他离了婚。但是她说，这男人太帅了。这是什么理由，我不理她。她警告我，不听小孩言，吃亏在眼前，我失笑了，我说，小屁孩子，你懂什么，她不服气，我都11岁了。陈佳明来的时候，她就故意摔盘子打破碗，把电视遥控器收起来，又说我，那么胖，穿什么裙子！我恼火地批评她，太没礼貌了，她生气了，转身回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门，我也生气，我想我是不是对她太过于溺爱了，以至于她不懂得要心疼妈妈谅解妈妈，深夜里我照例在电脑前敲键盘，她开门出来，借故到书房要了几次书，我不理她，突然间她大哭起来，我吓了一跳，顿时后悔了，我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呀，我走过去抱她，她委屈得把鼻涕眼泪全擦到我的新睡衣上，她说，妈妈，我是你最爱的人吗？我很肯定地说，是啊。她不放心，追问，永远吗？我狠狠地点点头，她笑了，突然说，那你为什么还爱别人？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我有点儿语塞，只好轻咳一声，假装板起脸，快去睡觉！她撒娇地抱住我的手，今晚我要跟妈妈睡，像小时候一样，她小猫似地偎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她，再一次确定，我非常非常地爱她。第二天，我就对陈佳明提出了分手，他很黯然，我也是，可是我安慰自己，不要紧，我还有她，生活再暗淡，她也是那一抹让我惊喜的亮光。陈佳明不再来了，她却又不习惯了，她说，妈妈，厨房的保险丝烧了，佳明叔叔怎么还不来换？我的自行车轮子被钉子戳破了哦，佳明叔叔哪天来帮我修？还有我的电脑老是死机佳明叔叔，，，我烦躁地吼她，你话怎么那多！我去阳台拆她的自行车轮子，拆了半天也没拆下来，她站在一旁说，妈妈，你真没用，我发怒一甩手就走开了。半个月后她要去省城参加读书比赛，加上培训期，她要离开我15天。她走的前一天，我失魂落魄，她一回家我就跟着她打转，晚上央求她和我睡。可是半夜里我又惊醒，自己偷偷到阳台上吸支烟，第二天我送她去学校，她背着行李，很严肃地对我说，妈妈，叫佳明叔叔来帮我修电脑吧。她让我低下头，在我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小声地在我耳边说，妈妈，我不喜欢你寂寞的样子，这个会煽情的小家伙，自己泪光盈盈了不算，还把我的眼睛弄湿了，晚上回到家，发现她把我藏在抽屉里的烟全扔到垃圾篓里，我决定嫁给陈佳明，她很高兴，花了两天时间给我画了一幅画，一座小房子，冒着炊烟，门前有小草和盛开的小红花，一男一女中间站着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下面写着一行字：快乐的一家，我把它扫描了，做了我的电脑桌面，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开始看亦舒，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我，妈妈妈妈，然后开始朗读：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你一生。她冲我得意洋洋地笑，呀，妈妈你太幸福了，我白她一眼，笑了。我正在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稿子，文章的结局下了结论，这世上最完美的关系，就是男女成情人前的暧昧关系。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哪一种都比不上我与她的关系，母与女，这才是最完美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