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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平里散章

2009-09-14朱朝敏

海燕 2009年7期
关键词:庙堂乐平稻谷

朱朝敏

1、从诗歌开始

二〇〇四年,我第一次去了乐平里,去参加春天的诗会,诗会很特殊,正是它的特殊引得我在去往乐平里的路上浮想联翩、心绪难平。诗会的特殊有诸多表现,首先,我要去的地方乐平里不是普通的地方,它是伟大诗人屈原的出生地。其次,我即将参加的诗会不是满腹经纶、气宇轩昂的文化人的聚群,它是当地农民自己组织的端午笔会。第三,它还是有关屈原的一次祭祀活动。

那天,飘着小雨,虽然已经是五月末,但是不断朝下盘旋着的车轮使得我们抱紧了裸露的双臂,寒意在车轮不顺畅的进发中一点点浸入我们的身体,而我们在车轮陷入淤泥中,一次次下车,推动车轮,帮助司机再次引擎。我穿着高跟皮鞋,虽然在出行前,我已经弄清楚了乐平里是一个水土肥沃的谷地,但我没有估计到,去往桃源般的谷地的路程有泥泞,而且道路多歧,我的鞋子抵达乐平里时,已经沾满了泥巴。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诗歌般的乐平里。山脚下的房屋里飘出了炊烟,它刚刚出了烟囱,就被细密的雨水打湿,烟火里夹杂了泥土的芬芳顿时扑鼻而来。雨水下的乐平里显得静穆,深邃,泉水丁冬的声音增添了平和。

谷地上种植着水稻,葳蕤、青绿的稻苗被压下来的夜色披上了厚重的外衣,外衣里,有抑制不住的虫子鸣叫声,昏黄的灯光不成规则地泄露在厚重的外衣上,灯光成了夜空下的寂寥星星,最后,星星也被雨水吞没了。

大雨来了,哗啦啦地啃吃着山谷的宁静,乐平里村委会张灯结彩,欢迎外地来的诗人。在这个简陋的欢迎里,我听到了质朴的致辞,我看见了对诗歌的仰望。几排连着的座位把我们连接成星空,在裹着裤脚,黏附着泥巴,滴答着雨水,吧嗒着旱烟的村委会大厅里,我们发现自身的璀璨和美丽。一颗星子与另一颗星子,在诗歌的布局里,我们开始同等的旅程。我们相互鞠躬,从雨水里来,还要到雨水里去。

从诗歌开始。这是一个高瘦的老人的慷慨发言,他是我省老诗人谢克强,他谈到了屈原,谈到了农民诗会,谈到了屈原庙堂和乐平里,他这样说:乐平里,诗歌的渊源,我们的诗歌从泥土出发。

而这次邂逅,成为我无法忘记的一个机遇。我与谢老师没有任何交流,面对着漫长的雨水,在夜幕下,在第二天早上和中午,谢老师一直在房门前静静地坐着,也许是在享受散发泥土清香的乡野芬芳,也许是在遥想诗歌,遥想从乐平里走出的诗人屈原。在屈原庙堂的诗会上,谢老师朗诵了他悼念屈原的一首诗,然后匆匆离去。没想到的是,两年后,我因一事自报名字,谢老师马上记起了我,给予我最诚挚的帮助,我把这种礼遇归于诗歌的美好。它以诗歌的纯净质地要我懂得感恩,懂得诚挚,懂得心灵的高贵。

2、屈原庙堂前的农民诗会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时常回忆起爬上屈原庙堂的路。稻田,溪涧,索桥,不算高峻但陡峭的坡路,葳蕤的树林,白色的庙堂。屈原的庙堂被修建在丛林中,溪水上,谷子的怀抱里,当我站在庙堂前的高高台阶上,乐平里尽收眼底,农事的繁忙连同泉水的清泠突然连缀成一幅图画,不断地在我眼睛里延伸,东南西北各个角度,我都站过,还是古老的房子,还是青绿、葳蕤的稻田,还是清泠泠的泉水,但它们并不为我选择的角度而变换,如同庙堂台阶下不知年月的树,静静生长,完成岁月的守候。

与其说,屈原庙堂是农民诗歌交流的场所,不如说是乐平里人在年度祭祀活动里的守候,守候一个伟人一个诗人的灵魂回归,守候诗歌的皈依。

屈原庙堂里热闹万分。打着雨伞,刚刚从稻田里走出,套鞋上沾满了泥泞的农民陆陆续续地来了,庙堂是天井屋,天井后的房子正是供奉屈原的屋子,屈原的大理石塑像居中,他身材高峻,衣袂飘飘,眉头紧皱,低头沉思,他在思考什么呢?还是在求索着脚下漫漫无尽的长路?

每一个到庙堂里来的人,在屈原塑像下敬奉,一柱香,一次鞠躬,一次作揖,塑像前香雾袅绕,天井里仍然飘着小雨,端坐在四围的农民和从远方到来的客人已经做好诗歌朗诵的准备。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最草根的诗会。当自发照看屈原庙堂的徐姓老人宣布“骚坛诗社纪念屈原诗会”开始后,乐平里人按照坐着的顺序依次站到天井前台阶上,或撑伞或任凭雨水淋漓,慷慨致辞,悼念屈原。他们说的是方言,归洲的方言轻柔清脆,富有韵律,极富有感情,乐平里人用归洲方言朗诵他们的诗歌,激情处,双手颤抖,身体朝前倾,深深感染了我们,而我心潮澎湃,当诗歌与泥巴与稼穑混合时,我感觉到诗情如雨水洗涤和浇灌,心灵变得柔软,同样,在诗歌的节律里,我深切地感受到泥巴与诗歌的血肉联系,它们在心灵的土壤上抽芽着高贵。

一个高个子乐平里中年人,只有一只腿子挽着裤脚,上台前朝屈原塑像作了个揖,然后尖起嗓子,唱起了五句子歌,五句子歌每段分为五个句子,每个句子都要求一个韵脚,它多唱稼穑、风俗、民情,而非常有趣的是,唱五句子歌,无论男女,一律都有着尖细的嗓门,他们用喉咙朝上抛着风筝,风筝里,小鸟、孩子、草木、花朵……在视线所及的天空里飞翔。而在收音的刹那,风筝会被观望的眼睛收回,如同一粒种子被抛到空中,找到一块土地,生根发芽。我每每听到五句子歌时,都无端地想起诗经,它们都是田野的史诗。高个子唱的五句子是一首思乡曲,我没有听明白歌词,但忧伤的曲调在纷扬的雨水里给人哀愁之感。啪啪啪的雨点落在青砖白瓦上,敲击出春天的寂寥与惆怅,雨雾下的房屋在青翠的山林里,站立出时光的苍茫,我在思乡的五句子歌曲里捕捉到脚步声,它跋山涉水、拨云开雾,它行行复行行,山一程水一程——遥远的,切近的,在呼唤里回归。

而每一次的祭拜,回归被诗歌折叠出传承与飞扬的翅膀。

乐平里人唯一用普通话诵读自己诗歌的,是一个已经走出乐平里谷地的女孩,她穿着大红的唐装,辫子在脑袋后面松软地垂立,我不清楚,走出了乐平里,她是怎样的装扮,可在诗会上,我真切地看见了乐平里新时代的女孩子,她是屈原乡党。她这样祭念:

站在端午那一天//只能遥遥地怀想//怀想遥遥的汨罗江//只能期待,那高贵的灵魂//记得回乡的路程。

四年后,我在另一个节日中秋节再次参加了乐平里祭祀屈原的农民诗会。巧的是,仍然飘着小雨,在雨水的淅沥中,我聆听那些从稻田里刚刚把稻谷收回家的诗友们的诗词,激情澎湃,也站在台阶上,朝屈原鞠躬,朗诵了自己的诗歌《屈原祠堂》:

白墙黑瓦,这是你栖身的

选择。出走和归来

黑白颜色被你铸成刀刃

锋芒里,你仰天哭泣

泪水侵蚀你的塑像

朝拜你的日子,总是

雨水不停

用橘子的芬芳清洗

用稻谷的清正醒目

然后,我们齐诵

《橘颂》和《离骚》

在楚国版图上,我追认家园

以楚民的身份,呼喊

大夫。大夫。

端午或者中秋

月圆的时刻

泥土或者农人,成为最富有的

贵族。来自原野的诗歌

扩充了疆域,幸福的人

轻而易举地成为

拥有楚国的王者

3、被你选择成农人,我多么幸运

二〇〇八年中秋节前夕,我再一次来到了乐平里,从县城出发,过江,沿着山路盘旋,上坡再下坡,整整四个小时后,我们很顺利地到达乐平里,其时已是傍晚。

黄昏时分的乐平里,金黄的稻谷铺满了谷地,整个谷地燃烧着丰收的激情。

从四围山脉里流淌出来的泉水,叮叮咚咚的,此起彼伏,它在奏乐,它在祝福,秋天的乐平里,安谧敲击我的脚板。我没有看见过这么明亮丰满的稻谷,它们足足有人高,在稻田里一棵紧紧挨着一棵站立。稻田边垄下的沟渠里,是洁白的峨眉花,金黄含蓄的野菊,还有抱朴守拙的南瓜,清香、油绿的薄荷草,七个姊妹抱成团朝天仰望的红辣椒……

它们让我喃喃自语,乐平里,快乐在平和里诞生的地方。

稻田里,农人正在收割稻谷。每一堆倒下的谷堆旁,都有一个扳仓,远远看去,扳仓有点像一艘木船,但它是四方形的,四周围拢成一个谷地,正如乐平里的地形。四个板壁由上而下朝谷底里倾斜,形成了一个梯形,板壁光滑,朝内里紧缩,有助于朝板壁上扳稻谷,扳下的稻谷自然就顺着倾斜的板壁回到了仓底。扳是过程,仓才是结果,稻谷在简单的收割后,顺利地完成了回家的路程。乓乓乓——乓乓——节律在各个扳仓里错落,如同弹跳的棋子,不过,这是气定若闲的旗子,胜于闲庭信步,回到仓底里的稻谷,饱满、结实,它们是种子的回归,春华秋实的硕果,汗水远远要比背着手踱步的日子更有信服力。

明天有雨,乐平里人要抢着把稻谷收回家。明天是纪念屈原的诗会,乐平里人在明天必须务实另一种稼穑。

忙碌的傍晚里,一个强烈的愿望在催促我,回到稼穑吧。我被乐平里一个农妇允许,拿起了镰刀,我成为收割稻谷的人。农妇告诉我,怀抱着稻谷后,镰刀要倾斜朝稻子根底去割,不能犹豫,要保持镰刀的顺畅。我怀抱着一把稻谷,谷子在我俯下脸庞和裸露的肩膀摩挲,它在传授我一个秘密,关于稼穑关于回归。当我挥舞镰刀,怀抱起一把稻谷时,我心情激动,田野上,有诗歌在流淌:乐平里,被你选择成一个农人,我多么幸运,稻谷,被你允许成了亲人,我多么幸运。

在乐平里,诗情是难以遏制的,同时,两种稼穑并重的乐平里强烈地纠正了我对于诗歌的认识,它的厚重比轻灵多,它的亲切比艰涩多,它的朴质比倨傲多。诗歌的本质是浪漫的,它的浪漫是皈依泥土后的抽芽与成熟,犹如一粒谷子的破土,必然被泥土裂变成一束束稻穗。诗歌的力量被金黄圆满了,它在喂养在昭示:当一粒种子回归泥土,它才能破解孤独,当更多的种子回到土地,浪漫必定铸造现实的力量。从泥土里生长的诗歌,它更能诠释浪漫与高贵,当它从书斋里走到原野走向日常时,它完成了心灵的试炼。

还是那个允许我成为乐平里稻谷的收获人的农妇,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明天即将朗诵的诗歌。我没有被她邀请,但我在夜晚下的乐平里游荡,刚好遇到这个农妇敞开的房门,她门前浓郁的桂花香吸引了我,我把目光转向敞开的房门时,一眼就发现了正在握笔做诗的农妇。她不好意思,抓起纸张,放在了身后,如同一个羞赧的孩子。

没有写好的,没有写好的。这是她的理由,她的面孔通红,我记起,在傍晚时分,我看见她的两颊就如同打了胭脂——我看见的归洲女子,大都是皮肤细腻,白里透红。而这个农妇显然日晒月露的,她脸颊上的红有点近乎老红,是劳动的颜色。

我说,你写你自己的,我等你写好了,我再看。

农妇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在我喝完一杯茶水后,她递给我写着诗歌的纸张,谦虚地说,你指正,我没有读过书,瞎写的,莫笑话。她写了两首诗,第一首是《年年过端午》:年复一年过端阳,家家户户粽子香。端阳花儿端阳开,千古忠臣千古仰。第二首是《中秋》:中秋农家收割忙,骚坛墨客聚庙堂,凭吊忠魂返故里,齐唱和谐奔小康。

我把纸张递给她后,农妇又翻出一个笔记本,仔细在上面誊写,我凑近看,发现笔记本很厚,问:这个笔记本是你专门写诗的?

农妇告诉我,每年过节都要写诗诵读来凭吊屈原,这么多年了,就记了下来……她又朝后翻笔记本,后面是她参加骚坛后,上课时做的诗歌笔记。

第二天,雨水淅沥,乐平里人从田野走到屈原庙堂参加中秋诗会。朗诵完诗歌后,马上集合在天井东厢屋里,由当地有名望的老诗人给骚坛所有成员讲课。课堂上,有成员即兴做诗和朗诵。

从屈原庙堂出来,雨停了,我们走下索桥,乐平里人径直走到了田地里,抢着清理稻田。

稻田里,噼里啪啦地燃烧起烟火,乐平里人在烧留下的谷茬,而扳仓里乓乓乓——乓乓——,声音再次富有节律地响着。

4、致橘子

秋天的乐平里,谷底里是稻谷,山上和山麓却是成片的橘子林。

这是归洲特有的橘子,两个拳头大的果实挂在枝桠上,它们是热闹的,很少单行,总是两三个一起拥挤在一个枝桠上,沉甸甸的果实拉扯着枝桠。橘树一般都不会长得太高,果实底部有明显的肚脐,所以取名脐橙。现在还是青绿,等过了秋天,脐橙就成熟了,青绿的表皮在不经意间变成金黄。金黄一直渗透到果子的颗粒,剥开了皮,肚脐处是一个微型的小橙子,三四瓣,或者五六瓣地抱成一个小圆,小圆下是大圆,甘甜的汁液,芬芳的橘香,它是乐平里的橘子,是屈原的橘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我曾经在归洲新县城端午龙舟大赛上,看见一百名学生一身白衣,整齐而清脆地集体朗诵了屈原的《橘颂》,当时忍不住潸然泪下。而在中秋前夕,我看见了大片的脐橙林,在山坡上,在山麓下,在人家住户的房前,我在刹那间明白了,归洲,乐平里,脐橙,龙舟,艾草……无一不在用最深沉的方式悼念他们的子民屈原,也用最最朴质而浪漫的方式传承屈子古风。几千年的凭吊里,屈原的回归却是他的故人最强韧的坚守。

乐平里是神奇的,它在动乱里,有着小康的平和,而在顺世里,又有着它不改写的清贫。无论小康还是清贫,乐平里人一直沿袭着读书做诗的传统,一边是耕耘的稼穑,一边是诗歌的稼穑,精神的诉求在两种稼穑里与物质统一,犹如血与肉的关系,塑造了乐平里人。而诞生在这里的屈原,走出乐平里后,恰逢乱世,不愿苟全,成为一个开创浪漫主义风格的诗歌鼻祖,他得归功于乐平里。

或者,乐平里是屈原最初的浪漫。

这都是我的猜想,带着一相情愿。但乐平里让我在最美好的季节遇到了洁白与芬芳,春天里,雪白的橘子花盛开满山,而秋天,橘子林里硕果累累,丰收的气息弥漫谷地。

我在山麓下一户楼房前流连,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看见我的逡巡,走出来,询问我看什么。我告诉老婆婆,这里风景很好,我喜欢这里。

老婆婆顺着我的目光看房前房后,看屋后的山,她也许不清楚我说的风景是什么,但老婆婆却喜欢我刚才的话,她叫着:咳,姑娘,姑娘——老婆婆的归洲土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她炫耀:来我这里的没有一个说不好的。

她说的这里是她的家还是乐平里?

我也喜欢她的话。老婆婆被我的笑鼓舞了,她连声告诉我,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工作,只有一个女儿留在家里——我清楚了,她说的这里就是她的家,而她的家就是乐平里。

姑娘,姑娘,你等着——拄着拐棍的老婆婆颤巍巍地到屋后去摘脐橙,她用衣襟捧着两三个脐橙,递给我,说门前的没有屋后的甜,这都差不多快熟了。

我说着感谢的话。老婆婆说,你吃嘛,姑娘,来我这里不能不吃橘子啊。

我在晚饭前吃了一个,另一个给了一个朋友,还有一个是在睡觉前吃的。最后一瓣橘被送进我嘴巴里时,我在心里写出一首诗,致橘子,它只有一个诗句——请允许我在心底呼喊:橘子,我们是兄妹。

5、在乐平里说起屈原

这是无法绕过去的名字,乐平里,屈原。

抵达乐平里的路程遥远、艰辛,我多次在心中感叹,屈原是怎么走出去的?山路崎岖不平,还有凶险的三峡,江水湍急,波浪滔天,两千多年前,蛮荒闭塞之地,屈原仅仅依靠他的脚步与一支舟楫?在两千多年后,崭新的世纪里,到达乐平里的不易,都要我反复考证这个问题,结果是,屈原就是依靠他的双脚走出来的。乐平里人很不高兴我的询问,他们听出了我的怀疑,而屈原是乐平里的子民——是乐平里最大的骄傲,我的怀疑屏蔽了骄傲,只能滋生耻辱,他们没有理由不很笼统地回答我。我跳开这个话题问其他。

他为什么要走出去?乐平里人回答:实现他的伟大抱负,帮助楚国实施美政。

他实现了抱负吗?乐平里人回答:没有,相反遭到小人迫害。

所以他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你认为他失败吗?乐平里人回答:失败,从何而谈?蛮荒楚地,不是他为之彰名吗?烂漫诗风,不是他开山凿壁吗?你想想啊,中原之地,仅仅限于黄河流域,而长江流域能耸立起来,与黄河完成对峙,是不是屈原的功劳?

那么他胜利了,可是他却无立锥之地,是否他的从仕之心过于强烈?乐平里人愤怒了:否,他是不愿苟全,小人当道,奸贼遍立,恰恰映衬了他的可敬,他始终以一颗子民之心为官,人人都想当王者的官场、世道,惟独屈原保全了人的品质,他的无从立锥不是屈从,相反,恰恰是最强烈的坚守。

如果在乐平里铸造屈原铜像,在称呼上,用什么最恰当?乐平里人回答:屈子。他永远只是乐平里的子民,而乐平里是屈原心中的王者。

这位乐平里人是乡镇的一个干部。她在走时狐疑地看了我几眼,眼神在最后一瞥时,冷峻,似在警告我不要用错误的观点非议屈子。

然而,我还是辜负了她的警告。晚上,我与宜昌一名有才气的诗人再次说到了屈原,诗人说屈原最显性的贡献是,第一个以诗人的身份在历史舞台上亮相,他的孤独在于个体遭遇强权时的弱势对抗。尽管他的声音微弱,但是拉开了诗人亮相的帷幕,而在他以前的历史舞台上,登台的只有争霸江山的政客,凭借武力鹊起的草莽英雄,即使有文学面目的出现,但只是一些言论,涉及政治主张的诸子争鸣,真正原创的文学《诗经》也是民间的记录,屈原的出场开创了文学与政治、经济并重的时代,正式宣告诗人时代的到来。

我颇赞同朋友的说法,我说,屈原的无可替代还在于,他是第一个在文学作品里宣扬自然的诗人,他笔下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妖鬼神巫等等都被赋予了“人”的力量,这是一个诗人最最难得的境界,众生平等,万物同化,诗人的个体被消解在万象里,你可以说他是百姓的代言,可以说他是植物的代言,可以说他是楚风的代言,还可以说他世道里的道的代言……这些决定了他的作品不朽,屈子完成了一个诗人最初作为一粒种子的坚守。

说到这里,我发现了乐平里镇女干部白天与我谈话时的影响,她在我怀疑屈原的诞生地时突然启发了我,屈子这粒种子最初的泥土就是乐平里,而乐平里人两千多年来坚持的悼念促成了种子抽出的穗谷的回归。于是,在出发、回归、再起程上路的循环里,诗歌与粮食遍布大地,稼穑的幸福充溢一个个孤独的肉身。

离开乐平里时,诗人朋友问我:屈原的名叫平,是指他的诞生地乐平里吗?

当然,谁说不是!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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