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小说二题

2009-09-09一地月光

草原 2009年6期
关键词:排水渠师傅

一地月光

雷击

当几个小伙子在张鸣妻子的哭喊声中把尸体抬下山坡时,人们心中留下了张鸣最后的记忆:头像盆一样比活时大了一倍。胸口和左脚脚心。都有一个黑黑的洞,洞周围有烧焦的痕迹。人们知道。他是遭雷击而死的……

起风的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间。饭前喝杯开水,已成了张鸣的习惯。水倒好了,他没有喝,水很烫,这是他年少时就知道的。妻子在厨房里认真炒着菜。她炒菜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张鸣有时候怀疑她是不是把做饭当作艺术创作了。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这样怀疑着。直到那次出差提前归来后发觉妻子在啃干馒头才结束这种想法。她做的饭确实香,甚至许多次张鸣和同事们在饭馆吃了还要回来再吃一次。妻已把菜炒好放在桌上。张拿起了筷子,声音就在筷子离开桌子的刹那震响,如大树断裂的声音。“这雷够吓人的,”妻嚼着一块豆腐说:“看来要下大雨了。”

张鸣忽然想起了什么,披起雨衣就向外走。“这么大雨你去哪儿?”妻焦急地问。“坡上排水渠在施工中被土堵死了,不挖开会淹房子的。”张一条腿在门外一条腿在门里回答着。“小心点。”妻子的嘱托在他身后的风雨中响着。

雨水像纸片一样飘下来,一片一片的,落在地上来不及向低处流的水面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排水渠就在屋后半山坡上。山坡很滑。张不时地用铁锹来平衡倾斜的身体。排水渠只有半腿深,却很长。尽头是一条十几丈深的大山沟(在风蚀雨腐的鄂尔多斯高原上,这样的沟到处可见)。排水渠的水就是要注入这条山沟的,而土,正好堵在排水渠入口处。已被雨水注满的排水渠荡漾着,如同一杯斟满酒的杯子。稍微一碰就会漾洒出来。张鸣跳进排水渠,面向大沟挖掘起来。堵着的土被他用铁锹顺着水势推进了大沟里。随着人口的增大,他明显感到一股从后面来的推力。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耳边一声炸雷,脚下“轰”的一声,水渠的水开始急速地从他身后涌来,令他站立不稳。他赶紧跳出排水渠,耳朵带着刚才因雷声而出现的一种尖利的“吱吱”声向下看去。啊,刚才他站着掘土的地方已连同堵塞排水渠的土作为一个整体滑进了大沟里。“好险呢。”半天,他才说出了这么一句。

早在这次之前。他就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体验。那时,十二岁的他为拾学校过冬引火用的木柴。从一座悬崖上掉了下去。当同学们带着两腿发软的女老师和他那已哭成泪人的母亲去崖下为他收尸时。他却正在一颗树杈上因下不了地面而发着愁。那时,他还未学会爬树。“人来世上一趟不容易,哪能说死就死呢?”一位87岁的老婆婆这样对他说。后来,他看了许多关于生命来源的文章。凝练成一句话作为老婆婆话最好的注脚:地球经过几亿年的酝酿,才出现了生命;而生命又经历了几亿年的进化。才出现了人类;人类经过几百万年的繁衍生息,才有我们现在的人类。因此。就某一个人来说,也许早在几十亿年之前。上天就在冥冥之中为创造他(她)而努力了。而在几百万年中,又有了几百万对夫妻在结合中传递着他生命中最基本的那份因子。

“人来世上一趟不容易。哪能说死就死呢?”张鸣微微一笑,重复着老婆婆的话。他准备下坡了。然而就在他刚一转身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强烈的闪光,就如同他身后一直有这种闪光一样。随即,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囊一样软软地倒下了。

在家刚吃完一碗米饭的妻子,耳中听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响雷。她端起张鸣刚才晾的开水尝了一口,那水刚好温,正是张鸣要喝的时候。

曹师傅

曹师傅是我十年前刚参加工作时认识的。当时,待业近一年的我终于可以每月到市环卫局领到二百八十六块七毛八分钱的工资。我的工作很简单,负责爱民路第84根电杆到87根电杆的清扫工作。

第一天上班,一个在路口修理自行车的老人吸引了我。他年龄大约在70岁左右,花白的头发凌乱而倔强地竖立着。就像刺猬的刺。听我们队长介绍:人们都称他叫曹师傅,具体叫曹什么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修自行车已经有几十个年头了,好像没有儿女,“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队长这样下着结论。于是我对这位老人从心底产生出一种同情来,每次扫到他摊子旁边时,都轻轻的,尽量使尘土不扬起来。曹师傅也很感激我的好意,有时还教我怎样用劲儿就不累,姿势怎样摆不至于拉伤腰。

我正为自己刚进入社会就遇上好人而高兴时,事情却出现了急剧的变化。那天。我刚换好清洁服来到路上,就看到曹师傅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手头没有活儿时眼睛就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我问询了几次。他都是从沉思中醒来,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我只好补了句:“曹师傅,怎么啦。需不需要我们年轻人给你跑跑腿?”他摆摆手,算是回答。等我工作完换好衣服准备回家时,意外地看到曹师傅还没有回去。而且,一向和气节俭的曹师傅,手里拿着一小扁瓶2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一小口一小口的正喝着呢。我曾听我们队长说过。曹师傅是从来不喝酒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连我请他都不喝!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多。曹师傅这是怎么了?

我犹豫着走过去,默默地看着曹师傅最近明显陷下去的眼窝。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曹师傅毫无表情地看看我,把没有多少酒的瓶子递给我。我以前很少喝酒。更没有用过瓶子喝,只是下意识地接过酒瓶。一仰头,把瓶里剩的酒都倒入嗓眼里。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当地人把白酒也称“烧酒”的原因。确实,从嗓眼到胃白酒经过的路径,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刺激着我全身的神经,使我半天说不上话来。曹师傅看着我的窘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娘的,跟老子年轻时第一次喝酒一个熊样!”我正惊愕和生气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粗俗的骂人话,曹师傅忽然泪流满面,看也不看我转头走了。

我也很纳闷,一个70多岁的老头,今天这是怎么了?真想不明白!

第二天,我刚到爱民路,就听到路边卖雪糕的胖嫂喊我。走过去,胖嫂嘴里唠叨着:老曹让你请派出所小李到他家一趟。当我按照曹师傅的嘱托。带着李警官到了曹师傅一个人居住的昏暗的小屋后,曹师傅一边喝酒一边给我们讲了一段40年前的故事:

当陈贵举起驳壳枪对着李永正、陈福的胸膛时,5年前三个人一起当兵的情景浮现在他面前。

那时,山东莱芜陈家庄的陈福、陈贵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们是远房兄弟,看不惯日本人烧杀抢掠的行径,相约去投军报国。其实主意是陈福母亲提出来的。一向遵从孔孟之道的老人,一改“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祖训,教育自己的孩儿当兵吃粮。精忠报国。陈福想找个伴,就想到了陈贵。陈贵刚新婚不久,正是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时候,就露出不想去的意思。陈福就鼻子一句眼一句说了不少进不了耳朵的话。陈贵哪里受过这个,把娇妻向炕里一推,就跟着陈福出了庄。走不多远,遇见了李村的

教书先生李永正,也是准备投军的,就结成伴一起走。一路上,陈贵的想娇妻就成为另外两个人无聊时的笑柄。

快到中国军队驻地时,他们遇上了扫荡中的鬼子,陈福与李永正喊声跑,就没影了。陈贵没有跟过去,不是他跑的不快,而是想回家。在草堆里躲了一夜的陈贵刚一露头,就被国军抓住套了一身士兵服装,陈贵成了国民革命军的一名士兵。

后来,他从家书中知道,陈福和李永正也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士兵,只是他们由共产党领导。家书中还有个消息:他女人给他生了个胖小子。按他父亲的话说:“陈家有后了。”

后来,日本投降了。

再后来,他所在的军队与共产党的军队打起来了。本来,打仗是当官的人该考虑的事情。但事情却偏偏找上了陈贵。原因是他的女人。“女人是祸水”他理解的最深刻。他的女人耐不住常年的寂寞。与陈福的亲弟弟好上了。他知道风声后,开始怀疑当年陈福带他投军的初衷了。终于,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他只身回到陈庄,用一枚手榴弹绝了陈福的户。要不是父母跪下阻拦,他女人也会找她相好的去。

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无处可逃,只好回到部队等待军事法庭的审判。不想。他长官的长官非常赏识他,不仅没要他的命,还把他提升为“暗杀队”队长。他杀的人,有解放军的家属,也有他们队伍里敢直接与大长官叫板的人。但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他下手时,把这些人想成了一头牛或一只羊,这样,即使刚完成任务,他照样不误吃喝,还能够安稳地睡觉而一点不做噩梦。

但是,当1948年秋天一个夜里,解放军集中全力进攻他们驻守的济南时,他的噩梦就开始了。当时,又是他的大长官告诉他。晚上解放军要派人到他的老乡,时任九十六军军长吴化文的指挥部搞策反,要他们在半路伏击。

他查看了周围的地形。最后看中了一座必须经过的小桥。济南自古就有泉城之称,这弯弯曲曲的小河虽然常碍他们追逐猎物。但今天却帮着他们。这是一座民国初期建造的木桥,桥下溪水潺潺流动。如果不是城外炮声隆隆,他恍如回到了自家的田里,旁边女人诱人的身段围着他转着。

怎么又想起了她?他生气自己不争气,狠狠向河中啐了一口。天色渐渐昏黑下来,躲在桥附近的手下也不再说话。

这时,一位穿白纺绸短褂的中年商人和一个伙计走上了桥。商人五短身材,脸型显得瘦削而精悍。他的几个弟兄没有动,以为他们就是商人。但他动了。他从腰间拔出手枪,拦住了商人,对他们说:“陈福大哥。李先生,五年不见,你们在解放军里当官了吧!”

陈福看到他,破口大骂,灭门之仇,何止戴天?后来,他常常回忆。如果当时他俩也策反他,他也许会考虑投降解放军的。因为,谁都能看出济南城很难守住了。但李先生和陈福只是数落他的罪行,还替他计算出了他开始暗杀后共有7人死在了他手上,“人民一定会血债血偿的!”陈福的这句话换来了两声枪响,如果陈福计算没错,陈福应该是第9名死在他手上的人了。

他走过他们尸体时,不经意间向下看了一眼,两张非常熟悉的脸在瞪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他。他觉得后背丝丝开始冒凉风。就像有人对他吹气一般。这种感觉一直伴了他几十年。他开始头皮发紧,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他以前一直提防着活人。原来他怕的却是死人的眼睛。

几天后,济南城破。一具穿着他衣服的尸体被找到,工作人员找来他的女人辨认,裤子刚褪了一半,他的女人就夸张地哭起来。过来一个军官粗暴地把他女人拉开,对着那具尸体开了9枪。

他的女人回家后没有再哭,工作人员赞扬她立场分明。她公婆叹息变心的女人心也硬了。其实,当他女人看到那具尸体左屁股上没有胎记时,已经知道他还活着。

半年后,在北方一个城市新修的一条马路旁,多了一个操山东口音的修车匠,他自我介绍姓曹……

当曹师傅就着酒意讲述完他40年前的身世时,我有点害怕起来。要不是李警官站在我旁边,我肯定会逃跑的。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怎么平时没有看出来。反到觉得善良呢?

这时,曹师傅——不。应该是陈贵——放声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如果我早知道受48年煎熬,我宁愿死啊!我天天提心吊胆怕被人发现,夜夜被噩梦惊醒。48年啊,即使判无期心里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呀。我是活不如死啊,啊哈哈。”

我不知怎么,想起了80年代初“严打”时发生在我们当地的一个笑话:一个死刑犯要被执行枪决,行刑人员由于用的“文革”时期制造的子弹,对着犯人打一枪没响,再打一枪,也没响,连打了三枪,都遇到了臭子。这时,那个犯人忽然跪在行刑者面前,边磕头边哀求:“大哥,你快把俺用绳子勒死吧,你的枪再不响,吓也把俺吓死了。”当时听到这个故事,差点笑破肚皮,今天。想起来,却升起一股悲伤。

当李警官和两个警察把陈贵带出他屋子时,陈贵对我说:“谢谢你遵照我说的把李警官带来,我总算解脱了!”我忽然觉得曹师傅(我还是愿意这种称呼)好可怜。

一个月后,报纸上一首七绝《台湾杂感》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读着这首古体诗,不由得想起了曹师傅:

隔海相望五十冬。

硝烟早散怨犹存。

毛蒋儿孙今安在,

只闻鼓浪波涛声。

[责任编辑辛杰]

猜你喜欢

排水渠师傅
绳锯牵拉破碎混凝土排水渠方案优化分析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跨软弱地基防渗排水渠栈桥钢箱支撑结构施工设计
某师傅一年要杀多少头牛?
柳桩在盐碱地排水渠边坡支护中的应用
一个师傅,三个徒弟
浅谈排水渠施工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