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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事件

2009-09-08

章回小说 2009年9期
关键词:强奸犯李建国马大哈

洪 水

臭水沟每年都从浑河里边引水。

刚刚开春,渠面上的冰已经全部化透了,水面上冒着徐徐蒸腾的阴冷水汽,浑河的水就开始往这明渠(臭水沟)里边注入。

人们的冬服还没有全部换去,正是二八月乱穿衣的季节。明渠两边的树枝在春风中舞动,渠东边是露天的菜市场,路西边是卫工街。一个人正在明渠中下丝挂子,他的渔具很专业,他的动作很娴熟,像个标准的渔民。明渠两边有很多围观的人,议论纷纷。

不知是谁看不过去了,给电视台打了一个电话。电视台一百姓栏目的记者们第一时间赶到。其中女主持人在观众中深有影响,她是正义的化身。

她拿着麦克开始对抓鱼人进行采访:

“请问师傅,你能抓多少鱼?抓的是什么鱼?能卖多少钱?”

“不好说。”抓鱼人并不在乎,“看来我今天要出名了,也要给我上电视曝光曝光?一介草民还会有今天?”

“这条明渠是否规定不许抓鱼?”

“没有规定,因为平时这里根本就没有鱼。只有每年放水时才会有鱼。”

“你抓鱼是自己吃还是卖?”

“我吃不起,只能卖。”

“师傅,你可考虑到乱抓乱捕是会破坏生态平衡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么?你在哪里上班?”

“我没有你考虑得那么远!请问女主持人,你每月的工资是多少?都加起来有一万不?我一个月的工资是七百来块钱,一家三口人就这一点家当,儿子上大学,老婆植物人,躺在家里十多年了。要说性质么,我当然知道:一不同于杀人放火,二不同于盗窃和抢劫,也不同于贪污和腐败,那么你说我这是什么性质哪?我是国企××公司的。”

主持人一时语塞。抓鱼人开始收挂子,挂子上挂住了二十几条鲫鱼,活蹦乱跳的。抓鱼人满脸的灿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像过大年一样。

这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抓鱼人有点紧张,不知说什么好。他口吃地说:“我错了,给公司丢脸了。”

来人摇了摇头:“不。实际上是公司没有照顾好我们的职工。”他是刚退下来不久的某大型国有企业的老总。抓鱼人在这个国企干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和领导说过话,其实领导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却远距离地认识领导。

抓鱼人叫李建国,还不到五十岁,老得像六十岁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褶,微驼的腰背,前门牙齿都脱落掉了。

走上前来的人叫何中华,是原国企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六十一二岁,退下来不久。他是平稳地光荣退休,还归故里。他现在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透露出一种精气劲。何中华的前两任就没有他那么幸运了。何中华的前任被双规,但是没有判刑。他的前任的前任就没有逃过一劫,被判了二十几年,数额也就是几百万。何中华却平平安安地顺利退休,完完全全可以安度他的幸福晚年了。

刚刚退下来,就有一家私企聘请他做顾问。私企老板对他尊重是够尊重的,可这个企业毕竟是私企老板的,员工对老板毕恭毕敬,而对他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何中华觉得很不是滋味,心里也不平衡。自己曾经是几万人国企的老总,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呼风风来唤雨雨至,左右逢源,前后摆平,上上下下,一片坦途。而今天,给人家打工,还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别扭。

何中华心里不服气,他在国企时,什么事情他都能理顺。而到了这个私企,就什么都不灵光了。他在这个厂子里的存在,是无足轻重的。何中华家里并不缺钱,子女也安排得明白。儿子在英国,娶了个法国女郎,生了两个混血孩子,他们挣的是英镑。女儿在美国也成家立业,前途光明。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让他们老两口出国去生活,去享清福。何中华态度坚决,决不离开祖国,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不习惯外国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老婆和他的意见是惊人的一致。他去过很多国家,欧洲、东南亚、美洲、澳洲,只有在中国他吃得开摆得平……

何中华看不惯私企老板的骄横跋扈,或许是嫉妒心在作怪也未可知。他决定辞职,回家修身养性何乐而不为呢,干吗要伺候人哪?他先是住在近郊的别墅。这是个别墅群,家与家之间相隔不远,每一户都有私家花园。园内花草树木一应俱全。可这里的主人们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只看到各种名贵的好车进进出出。什么宝马、奔驰、保时捷、宾利、劳斯莱斯、法拉利……世界上所有的名贵轿车,在这里都能看到。住在这里的主人们都是中国的上流社会人士,有产阶级一族,私企老板、国企领导、官员等等。

何中华总觉得住在这里也不得劲,不舒服。他过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他不愿意被社会所抛弃,他不愿意淡出人们的视线。一个公众人物就这样地埋没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却一生吗?这个别墅群里,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社会既得利益者……

何中华和老婆商量,又搬回到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里住。这套公寓也有近二百平米,四室两厅两卫。夫妇二人住也显得空旷,老婆又不愿过有保姆的生活。然而,住在这里的人们也是这个大都市里的金领银领分子们。这些精英们无视他的存在,擦肩而过时,连个招呼都不打。

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难耐的孤独感,袭击着何中华的心灵深处,进一步刺激到他的自尊,失落,致命的失落!

何中华在退休之前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他没有想到,真的退下来,是如此的不适应,曾经叱咤风云的老总,你让他混迹于闲散人员之中,他承受不了。

这些天,何中华心里发空,总感觉没着没落的,无所适从。难道是更年期在作怪不成?

原来有看报的习惯,每天早晨,女助理把茶水给他沏好,把报纸放到他的大班台上。他喝着龙井,浏览着报纸上的题目,一扫而过……现在,他不愿看报,也不愿看电视——难道是领导干部离职综合征什么的?

电视台的记者们还在没完没了地纠缠李建国。李建国很不耐烦,不再搭理他们。一位男记者很生气,他打110报了警。当地派出所警车两分钟就赶到。他们见是李建国,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些原则上的话,就草草地走了。警察们了解李建国家里的情况,他们没有为难他。

何中华问李建国:“你住在哪里?”

“我住在那片平房里,何总。”李建国对何总很“尊敬”。

何中华帮着李建国拿鱼,说:“我也准备搬到这边来住,我这儿还有一套房子,一直没有装修,我来看一看。”

“何总,这儿的条件差,晚间也乱,总是闹闹哄哄的。这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不过这儿倒是有一个好处,购物便宜,都是低档的。这边的人穷。”

“没有关系。我也是穷人出身,只是这些年当官把身子养娇了点。你现在在哪个分厂?”何中华问。李建国回答:“我内退了。”“那好,”何中华说,“我装修你帮我看管,每月我给你开一千五。”

李建国说:“何总,我可以帮你看管,可是钱给得太多了。那样我心里不安,给八百就行。”

“小李子,就这么定了。如果你工作努力,还可以多加。”何中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平房区。平房区还没有真正开发,房子扒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未动,就没有办法建新楼房。破壁断垣一片,一堆一堆的残土堆放在房子之间。何中华没有进李建国家,把鱼递给了李建国,说:“我家在四号楼三单元三门,我在那儿等你。”李建国之所以没有让何总进家,是因为家里太不像家,还不如猪窝干净。李建国说:“我得晚一点去你家,我要先把鱼卖掉。”“把鱼卖给我吧,不用称,一百块钱。”李建国说:“我不卖,送你吧。”

何中华又把鱼拿了回来,然后塞给李建国一百元钱。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何中华走到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多年没有人住,里边有一股干燥的水泥味道。这是企业的宿舍,他的这处房子是高规格的,四室两厅,已经很牛逼了。刚退下来时,他的亲信们还象征性地来看看他,次数越来越少,到现在竟然一个也不来了。就连他亲手培养的干儿子也不来了。这些人都很识时务,与新老总打得火热。但是,新老总却对何总的亲信不予重用,一些要害部门,都换了他自己的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可以理解。

平房和楼房之间,只隔着一条土路。站在何中华家三楼的窗户处,就能看到李建国家的平房。这是真正的邻居。和这些人为伍,自然会降低档次,但是其他人已不如从前,变得势利起来。

何中华在位时,上能通天,与政府官员广有接触;下边又与他打得火热,可谓上有天下有地。他在企业权大压人,对上他钱大通神。而现在,他退了下来,政府领导不再找他,因为“工作”不再需要他了。下级人员也不再找他了,同样“工作”不再需要他了。他现在的处境是——上不够天下不着地!

何中华习惯于前呼后拥,风风火火地折腾生活。几十年这样地过来了,现在一下子使他变得像个呆子,他不习惯了,无所适从,不知道日子将如何往下过。人要活下去,日子还得一分一秒地打发。

其实,有不少官员包养情妇。何中华也曾经包养了一个情妇,但他没有闹出乱子。这倒不是他有多么高明,而是那女子开明大义,并不对他死缠烂打。女子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那年她大三在读。他(现在)的干儿子为了讨好他,把女大学生介绍给他的。

女大学生的确是花容月貌,气质颇佳。一米七八的个头,说话有分寸,落落大方,全身都透出一股知识女性的超人魅力。

何总很快就坠入了爱河而不能自拔。时间不久,女孩就发现自己的月经不来了,她猜想是出了事,她不吵也不闹,自己去做了人流。转眼之间,她大四毕业,到了找工作的关键时刻。何中华还算讲点良心,动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使女孩成为了一名公务员。女孩不久就入了一官宦家庭,安居而乐业,从此在何总的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何总的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那女孩的音容笑貌,他时不时地想起她来。

那女孩已为人妻,尽其妇道,规规矩矩地做人。她虽然与何总失足在先,却并不乱。原来她是为了学业的完成和给母亲治病,才含泪卖身的!

一个快六十岁的人,身边有一位二十几岁的青春靓丽、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让你满足身体和精神的欲望,那是何等的神妙,何等的享受,何等的幸福。难怪有那么多官员在金钱和女色面前纷纷落马,他们经不住物质欲和肉欲的诱惑,一个一个地下水被淹,结束了他们的政治生命。

下属给你送礼,还是低三下四的样子,卑卑怯怯,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可怜。他们给人送礼,还得求人收下。自己收了别人的礼,等于是看得起别人,是给送礼人的极大面子。

尤其是下属请你去娱乐场所,他们有许许多多的理由,而且虔诚得五体投地,不容你拒绝。他们请你搞的是合情合理,逐渐地过渡到色情服务上。你上了他们的船,就很难再退得下来。尽管他们没有要挟你,总还算一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把着,你心里能没有数吗?领导最忌讳的就是嫖娼,那可是影响政治前程的大事——

大大的房子,就两口人住,显得很冷清。这些年来和妻子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语言了,妻子也懒得管他的闲事。白天,他在家里抓耳挠腮,不知道要干什么。打开电视,频道很多,一些烂剧大同小异,他叭叭地换台,望着电视心不在焉。

何中华闭了电视,戴上礼帽,穿上大衣,围好围脖,走出家门。他来到了市中心的八一公园。八一公园是一个小道消息的传播地,老头老太太聚会的处所。下棋的、打扑克的、玩麻将的。也有吹拉弹唱的,尽管五音不全,却很投入很卖劲地唱。

呵呵!这个地方挺好玩咳!何中华到处漫行。这儿有些看似半老徐娘的人,满脸涂得很夸张。有些下岗职工或者农民工打扮的男人隔三差五地凑过来,和她们搭话,不知谈些什么。偶尔也有些老头找她们。有的谈上几句就一前一后地走了。何中华又往前走,他看到一个衣帽不整的人和一个女子在对话。男:能起来么?女:能,放上黄色录像就刺激起来了。男:多少钱?女:不多,就五十。两个人也一前一后地走了……何中华看明白了,这些女人原来是卖的。人哪,欲望是不受经济条件和年龄限制的。人和动物不同,动物是有节制有规律地进行性活动。它们的性活动是为了繁衍下一代,春季一过,立刻就收敛了性活动,它们尽管无衣蔽体,却秋毫不犯。人则不然,不分场合和地点,也不受时间限制。

何中华愤愤地想,我怎么沦落到与这些人为伍了呢?不来,再也不来了!他回到家里,躺到床上。他的脑子很乱,一直在胡思乱想——花点钱玩个小买卖来打发时光?对了,臭水沟那边还有个房子,把它装修一下,找点营生混混日子如何?……

何中华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时候李建国敲门走了进来。

“来来,小李子,你看我这个家应当如何设计呀?”

“那要看何总是按多少钱来装修了。”

“十万。”

李建国说,这就好办了。他把每一个房间和大厅,包括厨房和卫生间,都说得很具体,把细节说得头头是道。听得何中华不住地点头,心想,这个最普通的工人还不赖,心中有点想法。

李建国,男,本市生人,四十九岁。高中毕业,他当年没有考大学,因为家里生活困难,所以早早地参加了工作。李建国一直是怀才不遇,他的作文一直是班级、学校里的范文,学校板报和校刊总发他的东西;在工厂,他是业务标兵,但由于家庭的关系,把他拖累得无法再进步……

李建国在厂子里工作也还是积极认真的,但是,何中华的一个得力助手却并不看好他,而且处处压制他。李建国在工厂的其他福利待遇一直上不来,并且让他干倒班的活。李建国只好办了内退。

由于福利没有上来,工资又低,家庭生活极其困难。妻子又出了意外,变成了植物人。李建国想改变生活,就到社区去给妻子办低保,社区说要到工厂去开证明。李建国在工厂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了一大筐,分厂总算给开了证明。李建国拿着这证明又回到社区,社区说你回去等着,李建国就回家等着。可这一等,就遥遥无期地没有了下文。李建国找到社区来,社区说,像李建国这样的条件根本就不符合低保规定。李建国的工资是七百多元,三口人平均每人超出了二百元,已经超出了低保的范围。

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还让我去厂子开证明?李建国非常气愤!

一负责人说,凶什么凶?这是手续的问题,我们必须照办。你家有困难,你去找找所在企业,让企业来帮助你想一想办法。

李建国心想,也他妈的对!为企业效劳了二十多年了,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哪。李建国没有找厂子,他直接找到了总公司。他要见何中华老总。可是何中华老总根本就不见他,而是他的一个助理接待了他。助理是一位窈窕淑女,正在妙龄之际,处处透出一种迷人的风采。

她说:你的情况我很同情,但是企业也有企业的难处。她很会说话,声音像铜铃一般清脆,说话时蠕动着两腮好看的小酒窝,露出齐齐白白的牙齿,颇有魅力!她说:“老总的意思是,你回去找一找社区,他们会帮你的。”

李建国想,有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左右,何老板每天不醉在五里云雾中才怪!都传说何中华也是个贪得无厌之人,他的前两任都出事了,他却平安无事。他妈的,当官的,哪有几个不贪财好色?这个何中华,年薪六十多万,我才每月七百多元,还要供一个上大学的儿子,又要伺候植物人的妻子。真是不公平!杀了这个狗娘养的!李建国不知是愤恨还是嫉妒,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一次儿子回家,他把这个念头说给儿子听。儿子说:“爸,你可别犯傻。”李建国说:“儿子,你放心,咱家穷是因为你爸无能,不是别的原因。儿子你一定要把书好好地读下来,爸拼了老命也把你供到底,就是你念硕士、博士,我也供!”

“我谢谢爸爸。我恨不得今天就毕业,能找个工作,为家分担一点,你们养了我这么大,太不容易了!”

李建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两只粗糙的大手去握儿子的手。两行热泪不住地流下来。

躺在炕上的妻子,好像听懂了父子俩的对话,那不眨的双眼也流出泪来……

儿子回学校去了。李建国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脑海里时不时地就产生一个杀人的念头——杀了何中华。有了这念头,李建国自己都害怕,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念头哪?如果说对现状不满,心里不平衡,这能算作一个理由,可他对何中华并没有达到恨之入骨的程度呀?是什么原因使他产生了这种念头,李建国迷茫了……

李建国想杀何中华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没有原因,也没有理由。渐渐地,李建国就像着了魔一样,把这个念头,当做了自己的一个光荣的历史使命,他想去完成它,去脚踏实地地实践它,最后实现它。

李建国本人精神上是没有问题的。他的一生没有过什么壮举,更没有过什么创造。这个想法的来头到底源自何处?是因为它的要求没有得到何总女助理的答复?不知道。是因为何总是个腐败分子,而来惩罚他?不知道。是因为对现状不满,发泄自己郁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小心眼,忌妒心在作怪?不知道。

李建国的这个想法,憋在心里两年了。何中华已经光荣地退休了,可他的这个念头却是有增无减。每天晚间睡觉时,都在想着这件事,他信心百倍,就连行动的计划都有眉有眼地展现在面前。第二天早晨起床,他就泄气了。晚间,他又有信心和决心来想他的行动计划了,第二天,想法照样灰飞烟灭。李建国周而复始地在折磨着自己,这种折磨,竟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从此,李建国的生活不再空虚,精神上很充实——因为他有一个杀人计划。

平房的东边,是楼房。平房临土街有一家小卖点,人称“小香港”。下象棋、打麻将的人都往这儿聚。李建国卖掉一些破烂,急急火火地来到小香港。他的对手马大哈早就等在这里了。两人摆开了棋局,便开始了叫号。

马大哈说:“姓李的,昨天晚间没扯淡吧,输了别找借口。”李建国乜斜了他一眼:“就你那个尿性样,还敢和老子夸口。”

两人斗着嘴就开始了博弈。棋上智斗,棋下嘴斗。李建国说:“你马大哈以后不要跟我比,你是个鸡巴毛呀,我李建国能干大事业。你能干啥呀?”马大哈开始嘲笑他:“你能耐行不,不就是过去写过几个顺口溜嘛,你还能得诺贝尔奖,会上天不成?”

“我要做一件大事,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什么大事?”

“我要杀人!”

马大哈哈哈大笑,竟然忘了走棋。李建国倒是认真严肃,人也显得庄重不可侵犯。马大哈戏耍地问:“是杀富济贫哪还是除暴安良呀?”李建国没有回答,脸色铁青,凝重得像一块铁疙瘩。马大哈不再开玩笑了,他想,这李建国的精神不会出问题吧。

一个礼拜后,李建国没有到小香港来下棋。放水时,他去明渠抓了鱼,被电视台曝了光,他就是在这儿邂逅了何中华。他想他的计划就要实现了。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上帝早就给安排好了。

何中华对李建国的想法当然一无所知。李建国在给何中华出主意,何中华听得头头是道,他向李建国取经:“你退下来之后生活是怎么打发的?”

李:“没有什么好办法,时间要一秒一秒地挨过去。穷日子难过,自己慢慢地调剂就习惯了。”

何:“这我知道。我是说你的作息时间,都有什么流程?”

李:“得空就下下棋。与棋友相互之间聊聊天,侃侃杂七杂八的新鲜事,就这样。下棋也能下出瘾来,到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和棋友凑到一起了。何总和我们这些小人物不一样,您有钱有势,退下来了是莫大的幸福,可以享清闲可以享自由。如果放纵一下,还可以吃喝玩乐。”

何:“不对不对。人得有事可做,不然人会憋出毛病来的。”

李建国心想:我操你妈的,你年薪六十多万,身边还有那漂亮的女助理,高级轿车随时伺候着,尽管现在退下来了,工资也不低,还怕憋出病来?这些人被惯得走样了。看他吃得肥头大耳,喝得圆鼓鼓的啤酒肚,一看就不是个好鸟!你何中华虽然是正常退休,可传说中也是个很贪很色的家伙。妈的!我李建国一家一辈子不吃不喝,我这七百来元也要干上近百年才能顶上他一年的工资,这还不包括他的奖金以及腐败的黑金!他怎么就会怕憋出病来哪?

狂风骤至,卷起了破旧塑料袋、纸屑等杂物。这些垃圾在天空中丑陋地飞翔。不多时,整个城市的上空就浑黄一片——春天的沙尘暴来了。

在这飞沙走石的掩映之下,社会的机体照常按部就班。警笛声大作,刺耳地尖啸着,数辆警车向这个平房区急驶而来。

平房区里边出事了。

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被杀!是仇杀、情杀、奸杀、图财害命?不得而知。警察封锁了现场,在这风沙天里,人们被吊足了胃口,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围观。警察们一丝不苟地在采集指纹脚印,寻找所有的可疑物件。照相机咔咔地照着照片,摄像机也抓紧录像。

警察也在不断地走访附近的群众。马大哈最近行动怪异而诡秘,他总是躲躲闪闪。

李建国和何中华二人也来到现场凑起了热闹。一位刑警找到了李建国,说:“李先生,我们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原来是李建国口无遮拦,在一次下棋时说过要杀人,被马大哈报告了警察。李建国内退在家,有作案的时间;妻子植物人已经多年,所以没有性伴侣,死者生前被人强奸过,李建国最近又说过要杀人;案件又是发生在这一带。李建国作为被怀疑的对象,只好配合警方作调查。验了李建国的精液,和死者体内的精液完全不同,何中华又给作证,证明女子遇害时李建国和他在一起。这样才被排除嫌疑。何中华作了伪证,晚间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而是各回各的家。何中华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他从主观上认为李建国是不会杀人的,绝对不会;从另一个角度讲,李建国又是他们公司下属工厂的内退员工,他应该保护。

人民警察还真是火眼金睛,犯罪嫌疑人的范围越来越小,其中就有马大哈。因为死者的衣服上有他的指纹(当然,还有别人的指纹),这些都不算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女子体内的精液是马大哈的。马大哈孤身一人生活,他的作案时间应当是有的。马大哈死活不承认是他杀了那女子,直喊冤枉。

这一杀人案的出现,闹得人心惶惶。难怪马大哈近日贼头贼脑的,敢情是他也成了犯罪嫌疑人。

李建国开始上班了。他严格按照约定,早晨七点准时到何中华家进行监工。他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李建国和装修的人,成了甲乙两方。他作为甲方的代表,自然要对何中华负责任。两个月过去了,何中华的房子已经装修一新,李建国拿到薪水,完成了装修的任务。在这两个月中他与何中华也混熟了。他对何中华的印象并不太坏,好像还有那么一点感情似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时不时地就会闪现出杀了他的古怪的念头,这念头闪现的频率越来越快,总也挥之不去。因为这念头,李建国折磨着自己。

李建国来到了小香港,马大哈也在此。他们从小卖店里取出象棋,摆上,开始了对弈。马大哈和那死者有过性交易,被死者的男友发现,是男友杀死了她。

小香港从此多了一个“强奸犯”——马大哈;还有一个“杀人犯”李建国。杀人犯和强奸犯二人下棋总能下出火花来。这时候,何中华也来了。

围观的人给他腾出一个位子,让他坐在一旁。何总坐在杀人犯一边,他也时不时地支招。围观的人不断地把手伸进来,参与走棋。相互斗嘴,吵得不可开交,到了火候时,日爹日妈的粗言粗语也会上来的。

何总觉得新鲜。呵,难怪他们活得劲儿劲儿的,他们在这里也能找到乐趣。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近似破衣烂衫,一个个灰头土脸,住的是平房,冬天要烧煤球。然而他们活得挺有奔头,精神上并不苦恼。

“强奸犯,你还能不能走棋了,我是不是得睡一觉等你?”

“杀人犯,你猖狂什么?就你那臭棋篓子还能牛逼上天呀!”

何总自认为看到了一步好棋,开始指点:“走炮,打他的马。”强奸犯和他的支持者们看了看何中华,谁也没有说什么。他的这一招,是很初级的,杀人犯不好驳他的面子,就按他的这一步走了。强奸犯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就是何总的这一步,使杀人犯的棋很被动,有点举步维艰。这何总自认为又看出了一步好棋,于是,他又给杀人犯支了一招:“踅马,踩象。”

就是何总的这一步,使杀人犯这一局棋大势已去。他不得不向强奸犯举手投降。他把位置让给了何中华。这何总在棋艺上不知自己有半斤还是八两,他与强奸犯风风火火就干上了。强奸犯开始认真,走几步之后,便让着他。他是国企的原老总,得给点面子;再者说,不让着点这棋也没法玩了。第一局,何总赢。第二局,强奸犯赢。第三局,何总赢。二比一,何总大获全胜。

何中华大大地高兴。退休不到二年,他第一次这么由心里边往外高兴:“今天我请客,走,喝酒去。”

强奸犯第一个说:“走,何老总要请大家吃饭。我说这几天净做好梦美梦,敢情是要喝酒吃肉啦!”

何中华问:“我们去哪家吃呀?”

“抻面馆。”李建国兴奋地说。“吃榨菜和煮鸡架。”

围观看棋的人没有都跟去,只来了四个,加上何总五个人。到了饭店门口,何中华愣住了,他皱起了眉头。大家见状,认为是老总后悔,怕花钱。其中一个就说:“我们是和何总开玩笑呢,不吃了。”

何中华知道他们是误会了,就自己先走进屋。他是嫌这家小吃部太脏了,这种环境他实在是忍受不了:“你们想吃什么?随便地点。”

五个人要了十个鸡架,一盘熏鲫鱼,一盘花菜,一个砂锅大骨头汤。三瓶老龙口酒。菜上齐了的时候。何中华说,吃吧。几个人相互看看,强奸犯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紧跟着其他人也狼撕狗掠地大吃起来。何中华看着他们的吃相,心里发酸。几个人光吃不说话,啃鸡架啃得满嘴流油,嚼得声音很大。几杯烈酒下肚,烧得他们是红光满面,神采焕发。何中华难以下咽,他只是喝点大骨头汤。但是,何老总是酒精考验出来的好干部,尽管喝的是低档酒,他还是来者不拒的。

“何总,您真海量。像您这样的大人才,退下来真是可惜了。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让您给抓得是井井有条。其实这个市这个省给您,您也会搞得像公司一样好!”

李建国喝了一杯酒说:“何总,如果你要走仕途,一级一级地升上去,说不定都有可能进中央政治局常委,成为国家领导人了。可是,命运没有青睐你,上帝呀,真是不公平!不过哪,也没有啥。大千世界,千奇百怪,什么样的事都是人经过的,什么样的命运也都要人来承受。”

几杯酒下肚,何中华也有那么点点酒意。自从他认识了李建国之后,就觉得这个人有一定的水平。他怎么就是一个工人呢?而且家里混得如此之惨。他逐渐觉得有点意思了,这些人赤裸裸地吹捧和奉承,他感觉很受用,享受这舒服,真好!

“何总,我从来也没有和您这么大的领导在一起吃过饭,今天真是三生有幸。”这个人也是本公司的退休职工,“我能吃一顿老总请客的饭,我活这一辈子值了。”

“从今往后,下棋是成败论英雄,谁输了谁请客!”李建国下命令般地说。

“以后,就到我家里去下。我给大家提供最先进的设备,我们用玛瑙象棋和玉石象棋玩,我家就作为棋牌社了。”

大家鼓起掌来。

何中华家的装修,在这个小区里是第一流的。他还真就在家里摆上了一个特制的长条桌子,上边摆上了两副象棋。妻子不跟他过来住,他只好给妻子雇了个保姆,自己在这边住。

一大早,李建国就起来了,他直奔早市而去。退下来以后,何中华有了一个走步的习惯,每天早晨起得也特别早。他看到李建国进入了早市,也跟着走了进去。这儿的早市,是露天的,在马路的两边,中间挤满了乱哄哄的人群,各色人等,招摇过市。

何中华很快就把李建国跟丢了。李建国曾经对何中华说过,这儿的东西便宜,产品档次也低,这儿的消费水平确实太差了,果真如此。何中华在这市场上走着,他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谁会知道他是退下来的国企老总,家里有着几千万的存款哪,具体有几千万,连他何中华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些钱已经不再是黑钱,已经漂洗得成了白钱。

渐渐的早市散了。李建国在捡人家卖菜扔下不要的菜底菜帮子,他有一个大大的兜,像个万宝囊。何中华看到他时,他正在捡菜。何中华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匆匆地离开了菜市场。

早饭过后的时间。李建国第一个来到了何总家,第二个就是马大哈。要说,这强奸犯和杀人犯是一对冤家,双方互不服气。李建国和何中华先开始了对弈。李建国总是让着何中华。马大哈帮着何总,给当作狗头军师。这样,李建国就不得不认真起来。

“谁输谁请客!”马大哈忽然说,“两军阵前,军中无戏言。”

“当然没有问题。如果我输了,我一定请客。”何中华不在乎地说。

李建国说:“何总,你也喜欢逛早市?”

“你知道我去早市了?”

“当然知道。”

何怕伤了李的自尊心,回避早市的事,岔开了话题:“马大哈,你可要给我参谋好。”

马大哈不怎么给他支招了,他有个小心眼,他希望何总输,中午就有人请客了,李建国就是输了也请不起客。

楚河汉界的红蓝两军,杀到难解难分时,李建国和马大哈开始了斗嘴。

李:“强奸犯,你他妈的猖狂什么?又憋得难受了是不是?”

马:“杀人犯,我憋得难受了,我有地方去放。你哪,你也找个地方去放一放呀,你有这能耐吗?”

李:“你这个鳏夫,竟也敢满嘴雌黄。我是什么人,你这鸟人也配和我胡言乱语?”

棋下到这个时候,就碰出火花来了。就连何中华也入戏了。于是三人互相都斗起嘴来。杀人犯和强奸犯不知不觉间就把何中华当作了棋友,放肆得无所顾忌。

马:“老总呀,我听说你的女助理长得非常漂亮,年龄也小。老总的命运真好,艳福不浅哪。”

何:“我们是工作关系,你不要胡言乱语。”

马:“有这样好的条件和机会,你何总会放过?傻逼才信。其实,你们这些个老总有几个是好鸟,哪个不偷鸡摸狗?”

何:“你这个强奸犯,欠抽!”

马:“老总,人都说你们这些人有三大好事:一升官,二发财,三是死老婆。听说你的女助理跟着你干革命事业非常投入,对了,是改革开放事业,就连对象都不找。老总,女助理把青春都献给了你,你就把她包养起来就完了呗,既负责任又有情意。”

何:“放肆!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啦!”

马大哈吐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看棋看得太入迷了。”

何中华也就坡下驴:“没关系没关系,她又没有抱着孩子到我家去,谁有根据说我们之间有关系?”

“将!”李建国说。他的棋开始是让着的,由于马大哈帮着何中华,所以很被动,现在缓了过来。李建国问:“何总,你没有犯事的秘诀是什么?”

何:“小李子,你什么意思?我何中华没有事干么要犯事,你是不是成心呀你?

李:何总,您别误会。我也不是针对您来的,这只是个社会现象。你说,哪个领导能够经得起查?其实,好多领导开始也不想腐败,但是,权力那么大,金钱、女色就在身边,他们唾手可得,在这种环境里能够经得起诱惑的人不容易。腐败者不是本质就想腐败,是环境潜移默化地腐蚀了他们。”

何:“你小子还挺政治的。说话总往纲上拉,有点屈你的才了。唉,小李子,我何某人可没有腐败。”

李大笑起来:“这可能吗?你不是没有腐败,而是没有败露腐败而已。我在那种环境,我也必然会腐败。刚改革开放的时候,对于腐败是少见多怪,后来是多见少怪,现在是见怪不怪。难道你何中华就出污泥而不染?”

何:“我们现在加大了反腐败的力度,腐败者纷纷落马。”

李:“反腐败反了多年,腐败的势头一直没有被抑制住,为什么?到了今天的程度,反腐败的提法就有问题,腐败不是去反的,而是要去打的,要去消灭的!反腐败是要由廉政者去反腐败者的;反之,用腐败去反腐败,是越反越腐败。”

何:“小李子,你完全可以领导一个地方政府,你一定会做出政绩来的。”

李建国用力地摇了摇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也就是胡说八道地过过嘴瘾而已。我连一家三口都养不明白,还能当个狗屁领导。

何中华点点头:“也是的,你的日子怎么就过得那么苦呢?真是想不明白。

何中华想,当官的有理想,处级奔局级,局级奔厅级,厅级奔副省(部)级,副省级奔正省级,一级一级地追求下去,有一个升官的梦想在牵引着……而李建国马大哈们活着的动力是什么呢?还真看不出他们的忧愁和苦恼来。

“小李子,你有什么理想吗?”

“有啊!没有理想那人怎么活得下去呀?”

“你有什么理想,看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我的理想很简单。一,我要争取完成我的义务和责任,把我的儿子供到大学毕业,毕业后能找到工作。二,为着活着而活着,寒时别冻死,能有衣穿;饥时别饿死,能有饭吃。三,精神生活上,比如下下象棋了,把时间打发掉。四,现在不是叫我杀人犯吗?我还真想将来要杀个人,为我的人生画个句号。这要等我儿子有了工作之后。”

何中华看着面前这二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二人,落魄到如此地步,还能调侃,说风凉话。提到女助理,何中华还真的从心里边想她。也不知道现在的头儿会对她如何。她会不会也和新的头如胶似漆地好?何中华心里咯噔地猛跳了一下,看来还是有一点嫉妒吧。那女孩虽然没有硕士博士文凭,但毕竟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她外向但不张扬,非常可爱;她贪得无厌,却会哄人,让你心顺气畅;她会撒娇,使你俯首帖耳。人都愿意有钱有权,谁有了这两样法宝,谁就可用它来挥霍欲望。

腐败,何中华从心里就没有觉得自己腐败过。但当事者迷,如果不腐败,自己那么多的钱是哪来的?

“小李子,别胡思乱想的,什么杀人杀鬼的,好好生活,生活会越来越好。”何中华来了官话。

马大哈凑趣地说:“何总,老李是要除暴安良,替天行道,杀贪官的。”

李建国右手里边握着大车,骂:“你个狗杂种胡勒什么。要不是你个兔崽子告密,公安局能找我吗?你个王八蛋把人家女子日了却反过来对我栽赃陷害。你个狗日的东西!等我什么时候把你的蛋子给挤了,让你骚!”李建国把车往棋盘上一落,声音不高,却很有力地说了一句,“将!”

马大哈一看,傻眼了。

何中华也不知所措:“马大哈,你是怎么支招的,这步棋都看不出来!”

马大哈挠了挠头皮:“我不是怕老李不高兴嘛,河边无青草哪来多嘴驴。这赢饭局的,我也不好太嘴贱不是。”

“你的嘴还不够贱吗!”

马大哈的两只眼球叽里咕噜乱转了一通,嘻嘻哈哈地说:“老总啊,下棋这玩意一不赢房子二不输老婆的,别他妈的太认真了。这可不像你们当官的腐败,是要想办法掩盖的,要摆平的,不然的话,就要进局子,要判刑,要掉脑袋的。下棋就不用那么复杂了。”

“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啦,放肆!”何中华表面上看着是生气,心里边并不生气。是啊,普通百姓痛恨腐败官员,可以理解。他们过得实在是够苦的,李建国偷偷地去捡菜帮子菜底子,怕人家知道,戴个小墨镜,捂个小口罩。在这物欲横流,歌舞升平,GDP无限增长着神话的今天,吃不饱穿不暖的人还在这里边挣扎!难怪电视的百姓栏目那么受百姓欢迎,他们替百姓的疾苦呼吁。

按说,何中华的官在今天的社会上不算大,也就是个厅局级。官不大权不小,这个国有大型企业,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贪官也不容易,百姓不会理解的,只会恨。哪个贪官想做贪官?那种能够使你成为贪官的环境在吸引着你,在引诱着你,财、权、物、欲、色,在你面前刺激着你,包围着你。腐不腐败并不在你。腐败也并不是一念之差,而是由浅入深,一点点地被腐蚀掉的。不断地有贪官被揪了出来,结束了政治生命。他们只知道后悔,其实,怨就怨这可恶的身边环境,是环境毁掉了他们。环境在一下一下地蚕食着官员们的为人民服务的意志!

李建国渐渐地严肃起来:“何总,今天又得你请客了。很不好意思,本来想输给你,但我太穷,请不起你,所以也输不起你,只好先赢你了,罪过!”

“你小子怎么就没有当个小官什么的?”何中华不理解,“其实你挺有才干的,怎么就没有人发现你这个人才呀。”

“何总,你任用的人哪个不是你的嫡系,哪个不是你的亲信,我想见你一面都见不到,当时由你那漂亮的女助理出来答对我,已经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谁当官不任用自己的人,那么别人怎么会被发现呢?”

“是这样的。小李子,你能够和马大哈成为棋友,你很有胸怀。今天我们吃什么?”

“要上档次的!”马大哈叫着“吃涮羊肉。”李建国给马大哈使了个眼色,摇摇头:“既然是上档次,就去山海楼,我们也腐败腐败。”马大哈:“对,就去山海楼。听说那里边还有小姐哩。”何中华:“你们俩想宰我?你们去过山海楼吗?”李建国和马大哈都摇头表示没有去过。何中华:“山海楼的档次并不高。”“什么?山海楼的档次还不高?我的妈呀!”马大哈有点大惊小怪。

何中华说:“我请你们,这不叫腐败。”李建国说:“这就叫腐败。”何中华说,“理由何在?”李建国说:“其一,你是在贿赂我二人,好心甘情愿地陪你下棋,解你退休后的精神空虚,好打发你那无聊而又无助的时间;其二,你请我们吃饭的钱,谁知道是不是你腐败得来的钱哪?”何中华说:“大胆,太放肆了,两个臭小子敢和我贫嘴!”

山海楼在这个大都市里只能是个中档的饭店。今天何中华点的是海鲜。吃饭时,李建国和马大哈开始忽悠何中华,把他捧得上了天。何中华感觉很受用很舒服,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李建国:“何总,您的一生是成功的一生。就连邓小平还是三起三落,而您却是步步高升,到了局级就光荣引退,非常明智。”

马大哈:“就是就是。何总英明,官当得不大不小正好;事做得不多不少也正好。贪污的数量和找女人的次数也无法查找。”

何中华:“放肆!你们两个坏小子,是又捧又损,什么玩意儿?”

酒喝得尽兴,三人就都有了酒意,当然,何总是肉山酒海里边锻炼出来的佼佼者,酒量大于他们。最后,李建国和马大哈二人把盘子拿了起来,用舌头尖舔那剩下的汤汁。李建国把剩下的残羹剩菜打包拿回家。

李建国一离开何中华,脑海里就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要杀人的念头。可一见到何中华,这种念头就又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李建国觉得自己好像开始理解何中华了,都说无官一身轻,其实是清闲难耐。他退下来的时间是不好打发的,应该理解他。

自从遇到了何中华,他开始改变了一些看法,当领导的也并非那么可恶。他觉得自己离开他何中华,就像少点什么,当然何中华也离不开他,他心里更是明白的。

李建国从早市上完成了任务,满载而归,答对好了妻子,就信步来到了何中华家。何中华早已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玛瑙象棋早已摆好。

何中华:“小李子,你的象棋下得不错,其实,你很聪明。如果你要是我的助理,培养培养,一定可以接我的班。”李建国:“哈哈,何总开玩笑了,玩笑也开大了。我的棋下得还凑合,在公司比赛的几年,我得过第一、第二、第三名。你那美丽的女助理和我李某人比较,你会用我吗?”何中华:“我想起来了,我是不是还给你发过奖,我说你的棋怎么这么厉害。你和女助理二人比,我当然不会用你,虽然这不公平,我何中华也是人嘛。”

何中华与李建国开始了金戈铁马的厮杀。这时候马大哈进来了,他大大咧咧地说:“师爷到此,杀人犯休得猖狂。”李建国:“屁师爷,狗头军师而已。”马大哈:“看我帮助何总杀你个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李建国:“就你那熊样,还会有这本事?你是个丧门星,玩个女人,女人还被杀了,你是个什么好鸟。”马大哈:“我能和何总比嘛,何总的女助理经过何总的点化,是顺风顺水,前途一片。”

何中华内心里并不反感他们提女助理,而且希望他们说说女助理,可嘴上却说:“别拿我开涮。有能力在棋上见!”马大哈:“何总,跳马,对对,就走那儿。何总,你说漂亮女人和一般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哪儿不一样啊?”何中华被带了进去:“哪都不一样,哪都一样,只是感觉而已。”马大哈:“何总哎,你真是没有白活,官也官了,贪也贪了,色也色了。我和杀人犯就可怜了。我有时候还偷鸡摸狗做点小动作,杀人犯可亏大了。他守着个‘木乃伊,其实他就是个男活寡。”何中华:“你这混球,处处损人。”

不知为什么,何中华不仅习惯与他们对骂,而且愿意,感觉有一种快感,心里是不遮不掩、淋漓尽致的发挥和释放。

马大哈:“何总,您老人家得有善心。杀人犯都憋了十多年了,您就破费一把,让我们也开开洋荤,去腐败腐败呗。”李建国:“强奸犯,你真够阴损的,你想拉拢领导下水吗?”马大哈:“别装蒜,到时候你去不去?”李建国:“去了我也是拒腐蚀永不沾。”马大哈:“我当是你不去呢。”何中华:“你们俩真是鬼精鬼精。”

李建国不再说话。他开始认真地下棋,他不把对方的棋将死,而是一个子一个子地吃掉,他在蚕食和折磨对方。最后,他把何总的棋吃剩一个老将,才算完。

第二局,是马大哈与何中华厮杀,李建国给何中华支招。马大哈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棋刁钻怪异——走偷步、走边角余料,阴、损、狠,只要稍不注意,就会掉入他的陷阱。

马大哈:“何总,请不请我们俩去腐败呀?”何中华:“请你个狗头,好好地下棋。”马大哈:“何总,我们三战两胜,谁输了谁请。”何中华:“行!”马大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李建国斜了马大哈一眼,心想,他要输了自然会打赖,要赢了,就会忘乎所以。今天非让他难堪不可!棋虽然是马大哈与何中华二人在下,可这较劲的却是马大哈与李建国两个人。双方谁都不敢有所闪失。何中华:“你们两个人下,小李子输了我买单。”马大哈:“何总,这也太不公平了,我输了,您老也得替我买单。”李建国:“你耍臭无赖呀?”

杀人犯和强奸犯两个人杀得天昏地也暗,血肉横飞,看得何中华是一头雾水,摸不着路数。眼看着就被将死的棋,转眼之间,就化解了,一招更比一招高。这么普通的人,却有这么高的棋艺,不可思议。这一局杀得是难解难分,对阵双方,都已丢盔卸甲,却能坚持垂死挣扎。高人和高人过招,何中华有点看不懂。苦战三局,李建国三比二险胜马大哈。

马大哈望着何中华:“何总你得救救我呀,杀人犯他不会饶过我的。”何中华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你小子有本事打赌,就有本事还愿,干我何事?”李建国:“强奸犯别耍臭无赖,赶紧兑现,要不然就把钱拿出来也可。”马大哈:“嘿!孙子哎,真是小人得志就猖狂。”李建国:“王八蛋!恶人先下口,你要是耍赖,我把你那骚蛋子给挤了。”

何中华看着他们二人斗嘴,哈哈大笑。马大哈理亏自然词穷,渐渐败下阵来,他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求助地望着何中华:“何总救我!”

何中华心里很是享受。他拿出一百元钱给了马大哈。他心里不禁感慨,做人还是要做人上人,做强者。在位时,下属给自己送礼时,心惊胆战,忐忑不安的样子,在祈求你,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在等待发落。如今给别人一点小费,竟是居高临下,以施舍的身份出现,大有救苦救难般的慷慨壮举。弱者永远是弱者,下层永远是下层。

马大哈:“我知道,八一公园就有,五十块钱。”李建国:“我不想去了。”马大哈:“费什么话。”他拉着李建国就要走。李建国:“等等,何总我们一起去吧。”何中华笑笑,不搭话,跟着走了出来。八一公园那是什么水平,极低极低的档次,他跟他们来,只是想看看西洋景。人的好奇心理是不可抵挡的。

何中华跟在杀人犯和强奸犯的后边,他要看看二人是如何去猎物的——

何中华知道自己也很虚伪,可那能怨我吗?我不虚伪行吗,真实地表露自己,那不就寸步难行了吗?官场需要虚伪,商场也需要虚伪,自己能够适应别人的虚伪和对别人虚伪,这是做人的高超艺术。

天气逐渐转暖。春草复生,树绿花开。八一公园人多了起来,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往来穿梭。那些年过花甲的老头老太太们,春心不泯,他们在跳舞,还有人在唱着老电影插曲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歌曲,这是些怀旧的人们。

小公园大世界。这里边的各色人等,招摇过市。那些个女猎人往往会主动出击,她们多数在公园的西部。马大哈在李建国的前边,好像是个老手的样子。

何中华在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他觉得他俩很可笑,自己也像个小丑,出钱让他俩找女人,怎么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说自己是个作家,来体验生活或者是便衣刑警,倒还是个很好的借口。

马大哈装作是个老客,他奔一女子就过去了。女子咧嘴笑笑,程式化的:“想玩玩?好的。老规矩,你在前边走,某某小区3号楼2单元1楼。”大马哈:“我知道。”他故意显出大摇大摆的样子走在前边。

李建国就逊色多了。他心虚,做贼似的,贼眉鼠眼,左顾右盼。他在这些女子们面前走来走去,却不敢说话,想看人家又回避地躲闪着。他像个处子般的不知所措,心里很急,却难以突破。倒是一女子主动地和他搭话:“哥,玩玩吧,放松放松,解解闷儿。”

李建国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他,就压低声音问:“安全吗?多少钱?一定要说准,别变卦。”女子:“安全,绝对的;五十元。”李建国:“先给你钱吗?”女子:“不用。”

李建国和那女子一前一后地走了……

到了女子租住的房子。李建国手足无措,尴尬地僵在那里。女子:“脱呀。”

李建国自始至终都很被动,他心慌意乱,身不由己,最终心有余力不足。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太监,他恨他自己。何中华出资让他腐败腐败他都腐败不成,真不值得搭理!

三个人都回到何总家里的时候,马大哈不住地炫耀自己的真功夫,看家本领。他有些夸张地吹捧何中华是再生父母,是大救星,然后就问李建国搞得如何。李建国羞得无地自容,脸都涨红了。何中华忽然想到,这是个淳朴的工人,知道什么是廉耻。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环境太腐蚀人了。

李建国通过这次出轨,清醒地认识到,由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双重压力,他的性功能已经逐渐丧失。他想哭,他今天感到前所未有的自责。李建国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没笑意,无端地沉默着。

何中华被公司邀请,参加一次公司举办的旅游。这是个小范围的旅游。参加人员,公司现任老总,何中华原来的女助理、现任公司老总的女秘书,还有何中华的干儿子,其他人等都是新老总的得力干将。

这次旅游的地点是海南省的三亚,他们由桃仙国际机场起飞,当天下午到达。何中华事先估计不足,认为自己是个老资历,大家都得对他尊重有加,呵护备至,而事实并非如此。由于他的加入,现在的女助理和他的干儿子都觉得别扭,他自己更是别扭。

女秘书本来是对现任老总不离左右。可何中华一来,女秘书就显得缩手缩脚。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何中华,太过亲热了,新老总会怎么看?如果冷淡了,何中华会怎么想,是不是过河拆桥,势利小人?

何中华看出了女秘书的难处,老总也明白了自己秘书骑虎难下的窘境。老总与何中华之间就都有那么一点嫉妒的感觉,大家心里彼此彼此,都不很舒服。见了面之后,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打招呼,那种尴尬劲别提有多难受了!

何中华看着大多数人对老总围前围后,自己很失落,尤其是自己的干儿子,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在老总面前低三下四的样子,何中华觉得恶心。出来还不到两天半,他就想杀人犯和强奸犯两位棋友了。和他们在一起,畅所欲言,想说就说,想骂就骂,畅快淋漓,无拘无束。

何中华是啥人,他看得很明白,女秘书早晨是从老总的屋里出来的,双眼周围有一圈黑晕,这是折腾得没有休息好。上帝真是公平——李建国、马大哈他们有他们的乐趣。何中华借故说家中有事,要提前回去。这样大家都轻松了,求之不得。

何中华回到家中,心情仍然不是很顺畅。

李建国和马大哈这几日像丢了魂似的,只好又回到小香港。小香港今不如昔,冷冷清清凄惨衰败得很。小香港的主人还没有搬走,可周围的几家已经搬走了,一堆一堆的破石烂砖。

李建国和马大哈下棋下得无精打采,只是为了打发打发时间而已。听说何中华回来了,两个人像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欢呼雀跃。何中华西装革履,急不可耐地来到了小香港,他要见二位棋友。

三人好像几十年未见的亲友重逢一样激动。马大哈推了棋,说:“不玩了不玩了,去何总家玩。”三个人就都站起来,去何中华的棋友社了。

玛瑙象棋已经摆在桌子上了。马大哈说:“我先跟何总下。”李建国:“你个小样,今天让你输个倾家荡产。何总,我们两个一起杀他。”何中华:“好!我几天未在,强奸犯还长能耐了。”

马大哈:“说话没有用,棋上见真功夫。”

杀到酣处,马大哈又起幺蛾子了:“何总,这次旅游,看到女助理没有啊?重温旧梦没有啊?给我们讲一讲,我们俩也替你享受享受那美好的时刻。”何中华:“混蛋!”何总以前是嘴上说不,心里希望提他的女助理,而今天却是真心的反感。一想起这次旅游,看到女助理的样子,他就不是滋味。看看她那个样,打扮得妖里妖气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其实,何中华心里还是有女助理的,对现任老总有嫉妒的心理。

何中华:我也准备组织一次旅游,你们俩去不去?

李建国:“当然想去,可是经济不允许啊。”

马大哈:“不如何总出钱请我们得了。”

何中华:“是,我请你们。”何中华要自己出钱组织一次旅游,目的只有一个:要找回做主人的感觉。

何中华的妻子不愿与这几个低档次的人一起旅游。何中华就临时找了几个女人一起去,他的干儿子也友情参加。这次旅游是到鸭绿江上游的一个村庄,那里是半农半渔的自然村。既可以吃鱼宴,又可以在江中游泳。

何中华租了一个中巴,加司机一共是八个人。李建国的心情是无比兴奋和无比紧张的——儿子毕业在即,工作已经定了下来,本市最好最大最有名的医院。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有谱了!这一切都归功于儿子的女朋友,她是某领导的女儿。紧张的是,他在心里边一直挥之不去那个杀人的念头。儿子现在有盼头了,真好!上帝万岁!当时想杀人放火,忍住了,否则就会毁了儿子的前途。现在自己死都不怕了,还害怕什么?

李建国杀人的愿望并不强烈,可在他的潜意识里边,不断地出现这个念头。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多年来对自身生活处境的不满,对社会不公平的心理失衡,对强者越来越强、弱者越来越弱的多年积怨所造成的。

马大哈嘴无遮拦,与那几个女人开着玩笑,而且说的话也极其下流,好在现在社会各个阶层都已习惯了各类荤段子。马大哈开心得忘乎所以,那几个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们把个马大哈收拾得体无完肤,他只好甘拜下风,退下阵来。

到了渔村,在渔家开始吃鱼宴。马大哈有一种过年的感觉,他放开肚量,来者不拒,大吃大喝。

何中华之所以把干儿子也找来,那意思很明确,我们的旅游是与众不同的,在纯自然中享受美景,而那些个旅游景点都是经过人为装饰的假美景;这次旅游还请了两位社会最底层的普通人,说明自己不是只攀上层的人。何中华做什么事都是有特点有特色的。

这次旅游却苦了干儿子。他一无兴趣,二无时间,又硬着头皮不得不来,怕人说他忘恩负义。何中华现在活得已经非常滋润,他已经从百无聊赖的窘境中摆脱出来。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为李建国的参与。

不知是谁提了腐败的问题。老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乡下更厉害,何总是大官,你说这腐败得怎么治啊?”

何总笑一笑:“国家在全力反腐败,腐败还会有市场吗?”

李建国夹了一筷子鱼肉,慢腾腾地说:“就像这条鱼,在你家锅里炖着,锅里又放有许多佐料,炖好后,你想让鱼没有佐料味道,那可能吗?”

何总的干儿子看了李建国一眼,心想,这小子还有点尿水,挺会比喻的。他说:“休得胡言,莫谈国事。”

饭饱酒足之后,开始了下象棋。对弈的双方是马大哈和李建国,何中华帮李建国支招。李建国便把棋让给了何中华。他的干儿子也凑了过来,指指点点。他看不起李建国和马大哈,说话都带着刺。马大哈首先不干了,他反唇相讥。李建国没有正面回击,而是迂回地说:“人哪,做人必须有骨气,不能像条哈巴狗似的,只在主人面前摇头摆尾,哎,要不怎么说是条狗呢。”

“都别耍花舌子,好好下棋!”何中华右手拿着一只炮,举棋不定。马大哈开始斗嘴了,他见何总的干儿子与其中的一个女人有点黏黏糊糊的,心里很不舒服,有点嫉妒。他一说话就刺激那干儿子。那干儿子就也话不投机,语言难听起来:“老马大哥,您老人家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怎么就没有危机感?”

马大哈一时语塞。李建国一听不干了:“我说小伙子,你知道他为什么混到这个样子吗?”干儿子:“为什么?”李建国:“就是因为你等混蛋的存在,把社会风气给搞坏了,才使他今天这样子。”斗了一会嘴,那干儿子蔫了下来,来时那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形象一扫而光。

第二天,风和日丽,蓝蓝的天,绿绿的山,清澈的鸭绿江水,翻着碧波细浪。何中华等人跟着老乡来到清水湾。女士们坐在小渔船上,穿着三点式泳衣,个个艳丽夺目,性感迷人。男人们在江中游泳。何总的干儿子说他可以游十公里不在话下。何中华说:“小张,别吹牛。”马大哈边游边说:“真他妈的爽快,何总这辈子是积了大德行了大善的好人。”李建国一言不发,他在默默地游。

小船跟在这些游泳的男人不远处,进行着保护。船上的女人们展露着美丽的身段,叽叽喳喳,比比划划,嬉笑着。渔民们已经下完了渔网,跟在游泳人的左右。何总的干儿子小张冲船上喊:“我们是大风大浪里练出来的,我们没有事,你们放心地去收获鱼吧!”他这么一说,船上的女人们来了劲,要看收渔网。船家问:“能行吗?”干儿子小张:“放心去吧,绝对没有问题。”

小船掉头走了。

何中华毕竟年龄大了,他游在后边。他们一行缓慢地向纵深处挺进。李建国满脑子都是儿子飞黄腾达的景象,儿子经过不断的努力,最后终于如愿。我现在还怕什么呢?上帝真是公平,我家也会有这一步!他曾经许下过诺言:儿子有了稳定的工作,他就杀人或者放火。

李建国脑子里的构想在不断地闪现——他潜入水底,拖住何中华的双脚,使他下坠到江底,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国企大老总,喝了一肚子鸭绿江的水,溺水身亡。他的死,是一个意外事件……

李建国在不断地想着,却很难下得了手。人心都是肉长的,何中华退休后对他李建国不薄。但事实是,我李建国的出现,也解脱了何中华的苦恼和孤独,他虽然付出一点小恩小惠,却获得了精神上的极大满足。各有利弊,各得其所。

他们向江湾的纵深处游去。游得越深,江水越凉。蓝幽幽的江水,有些煞人的恐怖。何中华毕竟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他开始往回游。他的干儿子继续往江心游去,他小时候专门学过游泳,水性自是可以。马大哈也慢慢地往回游。李建国自小是在城边的大水坑子里野出来的,玩水的技能很强,尽管姿势不正规。

李建国现在的心里非常矛盾,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何中华发出了求救的信号:“救我!”

此时此刻,小渔船已经远离了他们,正在起渔网。马大哈见状,也高喊着:“快救人哪,救救咱们的何总!”马大哈是光叫喊,没有实际行动,而且往偏离的方向游去,他确实没有救人的实际能力。何总的干儿子见状,悄悄地扎了一个猛子,人不见了影儿。

李建国正在设想如何实施他的马歇尔杀人计划哪,听到何中华求救的喊声,当时就吓醒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向何中华猛扑过去。何中华那时在水中上上下下地垂死挣扎着。

李建国的杀人计划一下子跑到爪哇国去了,他劈波斩浪,短短的几秒钟就游到何中华的身边。他抓住何中华的大背头,拼命地向岸边游去。何中华可算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抱住了李建国不放。这是水中救人之大忌。李建国被何中华死死地缠住,不仅救他很困难,就连自己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两个人在水里好像打架似的,沉入水底又露出水面,反反复复沉浮着。李建国的体力在消耗着,李建国明白,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他和他都必死无疑。李建国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在水中救人,必须先把他打蒙,这样才能救得了。

李建国腾出右手来,噼噼啪啪地向何中华的脸上和头上打去。不一会儿,何中华就蔫巴了,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布。李建国经过这一番折腾,体力严重透支。可他还是坚持着,拖着何中华艰难地、缓慢地向岸边游去。

此情此景,都被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何总的干儿子小张。他连着扎猛子,其目的是证明自己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他明白,救人是有极大的风险的。他的这一做法,也被一个人发现了,而这个人就是马大哈。马大哈自己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他没有救人的能力,如果他要救人,那就是害人和害己。

那些女士们在浅水区忘乎所以地叫喊着,围着越来越收拢的渔网跳跃着,看鱼在渔网中蹦蹿着。女士们和渔民们早把游泳的人忘到脑后去了。

李建国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住,坚持住,一定坚持住。他就是靠着这一信念,一点一点地向岩边游去。离岸边越来越近了,何中华的干儿子忽然出现在面前。他接过李建国的手,把何中华拖了有十多米远,水已经浅了。

一场有惊无险的插曲尘埃落定。何中华和李建国都筋疲力竭。何中华的头上有包,脸上乌眼青,都是当时李建国下手太重。

干儿子小张大谈救主的风险经历,如何如何在危难之时大显身手,力挽狂澜,颇得女士们的钦佩和赞扬。干儿子小张俨然一副光辉、高大的英雄形象。发生了这一意外事件,何中华的心情异常低落。后边的一些计划就都取消了,草草地收场往回返。回来的一路上,马大哈对那干儿子是嗤之以鼻,撇着嘴看他口若悬河。何中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李建国也是缄默无语。

旅游回来后,李建国再没去何中华家里。原因只有他知道:在他救何中华之前,他的思维里边是要杀死他的,尽管适得其反地救了他!李建国现在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他感觉不到是自己救了何中华,总是认为他把何中华杀了,所以他不敢见何中华。

命运总是捉弄人,儿子的工作告吹了。原因只有一个,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如同晴天霹雳,爹和儿子都被这突然的一击打蒙了。儿子痛定思痛,奔往各类应聘大军的洪流之中,去自讨前程。李建国却萎靡不振,他的精神他的灵魂被挤垮了。他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给儿子一个未来的安排啊,自己无能!

为什么不能去杀人去放火?!反而傻傻地去救人,为什么为什么?

李建国在家经过痛苦的自我折磨后,心情有所缓解,就是天塌下来,生命还在延续,人总还要活人呀。这几天他憋得受不住,心里像有小虫子在痒痒地抓挠。他去了小香港,小香港冷冷清清。房主人前天搬走了,留下一堆堆的破纸屑和废塑料。李建国抱着个膀,凄凄惶惶地回到家里。他刚进家,前脚后脚,何中华的大脑袋就伸进了屋。他现在的眼窝子还是青的。

“小李子小李子,你小子可是真够狠的,你看我成了什么样子了。”

“何总啊,这可怨不得我,当时是非常时期,必须采取非常的办法。”

“那就不会轻一点,给我留个全尸也好嘛。”

李建国有点不高兴了:“何总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那不是,那不是。”何中华毫不嫌弃地坐到脏兮兮的炕上,“我是来感谢你的。小李子,要是没有你的那一顿揍,我早就和阎王成哥们儿了。”他从兜里拿出一个银联信用卡,递给李建国。李建国看着那张卡,摇了摇头,不接。

何中华发火了:“和我还装什么?我早把你当成朋友了。这卡里有二十万,一半给你媳妇治病,一半给你儿子娶媳妇用。”

“谢谢何总。钱就不要了,如果你拿我当成朋友,就帮我儿子找找工作。”

“不是找妥了吗?喔,是这么回事呀!现在是人情淡如水,人走茶凉。不过没有关系,这事我管定了。”

何中华把银联信用卡往炕上一扔,就走了出去。李建国看着那卡,愣住了。李建国没有想到,何中华竟然如此慷慨大方,令他始料未及。二十万,对于李建国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是从天而降。李建国坚信自己的脑瓜皮太薄,擎撑不住这大礼。李建国拿着卡就找到了何中华家,他要归还他的卡。

何中华说:“小李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你能在最关键的时候,不顾生死地救我。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你小子有真情,有人性。我那干儿子当时躲了起来,你把我救到离岸边不远的时候,他才巧妙地出现,马大哈告诉了我这一切。官场和欢场是没有真情的,是不纯洁的。你说你要杀人,只是说说而已,你要杀人,只是个想法,你不敢去实现,因为你不是个恶人,是个良民。你杀人的想法,是源于你对社会不公平的激愤,对腐败的痛恨,对你自己生活现状的不满。小李子,你想杀人,包括想杀我,只是想法而已。我能够理解你,我来到你们中间,看到你们的生活,与上流社会的歌舞升平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理解你,从心里理解你!”

何中华的一番话,使李建国非常感动,枯竭的双眼流下泪来。他用变声的颤音说:“谢谢何总对我的理解!你是真正地理解了我!”

何中华握住李建国的手:“哥们儿,啥也别说了,理解万岁——”

十一

马大哈很神秘地找到李建国,问他何中华是不是给他一个十万元的信用卡。李建国没有正面回答,就去了何中华的棋牌社。马大哈这几天来得少,就是来了也不大说话,更是不斗嘴。看得出来,他对何中华给李建国钱的事耿耿于怀。凭什么有厚有薄,都是一锅搅马勺子在一起混的棋友,这人怎么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马大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人的天性就是自私的,就有见面分一半的思想。

这一天,下起了大雨。李建国来到了何中华家,何中华心情也像这大雨似的,波澜起伏。因为何中华看到报纸报道一个他的朋友,由于腐败,东窗事发,被判了死缓。

李建国来了,他提起此事。李建国说:“何总不必感慨。腐败的人总有一天会是这个下场。”

何中华点点头:“是呀。哪个腐败的人都想不到结果,否则,何必当初哪!”

外边霹雷闪电,大雨滂沱。马大哈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浑身水淋淋的:“这大雨真大,外边已经积水成河。自己一个人在家呆着,没有意思。”马大哈有点语无伦次,话越说越不搭界。不知是雨水淋的还是什么原因,他浑身有点抖,情绪上也有一点紧张。

忽然,一声惊雷炸得窗玻璃簌簌作响。大家惊魂未定,楼外的马路上到处是水流,下水口承受不了这过于集中的汪洋的肆虐。

何中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了电话:“您好。什么?可以可以,我准备,我准备。”

电话的那一头:“我们可不希望耍花招,那就保证不了您夫人的安全了!”

这边的何中华:“你们总得容我点时间吧!”

马大哈与李建国都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何总的爱人被绑架了。何中华放下电话,战栗在一片恐慌之中:“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马大哈紧张到了极点:“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绑架!光天化日之下……”

李建国显得很沉稳,满脸的严肃。他一字一顿地说:“何总,只有报警!别无他法。”

何中华拿起手机,正待要拨,马大哈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说:“何总,可不能乱来呀,您夫人的安全要紧哪。”何中华犹豫了:“也是的……”

李建国去了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衣服里。他回到客厅,不动声色地看着何中华与马大哈两个人。

马大哈:“何总,你也不差那二十万,破财免灾呀,人的安全最重要。”

何中华:“可问题是,就算我给了他们钱,他们会不会杀人灭口,人质还是不一定安全。”

马大哈:“安全安全。他们要的是钱,而不是人命。”

李建国走过来,他忽然一把抓住了马大哈的衣领:“我×你妈强奸犯,这件损事是不是你干的?”

马大哈:“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李建国:“到底是不是,说!”

马大哈:“不是我,我哪能呢。”

李建国:“就是你!我早就看出来了。”他抽出了刀,“说,不说,我捅死你!”

何中华害怕了:“别别,小李子冷静点。小马不会干的。”

李建国放下了刀,祈求地问马大哈:“我求你,真的是不是你干的?一旦报了警,绑架罪可是要判重刑的。”

马大哈软了下来:“李兄,我也没有什么恶意,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何总,弄俩钱花,也像你似的宽绰宽绰。我没有直接参与。”

何中华:“是你?真的是你!”他拿起电话,就要报警。

李建国一把握住他的手:“何总,不急,还是内部解决吧。”

何中华气愤已极:“这边在我眼皮底下,那边却下了黑手,我怎么能够放过你!”

马大哈已经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事已至此索性破箩破摔:“何总,你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能下崽?你的钱又不是血汗钱,反正也不是好道上来的,就为他们慈悲一把吧。”

李建国对何中华说:“何总,大马是个很可怜的人。快五十多岁的人了,鳏寡孤独的一个人,住的平房也是别人的,要家没家,要房没房,又无子嗣。他活到这个份上了,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偷盗,已属不易。这次的事件,完全是看你给了我钱,他才想出的损招。强奸犯,给那些人打电话,把何总的爱人放回来。”

马大哈晃了晃头:“那不白费劲了吗?他们要的是钱!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轻易放手的。”“我给你们钱!”李建国说,“不要难为何总。”

马大哈拿起何中华的手机,给对方打过去:“不要伤害人质一根毫毛,他们让我放人,钱何总是会给的。你们给我点面子,放了吧。”

何中华说:“马大哈我非收拾了你不可!”

听了这话,气得马大哈蹦了起来:“钱不到手人是不能放的!”

李建国见马大哈说此话,火冒三丈,他举起刀子:“我捅死你!”马大哈往前一迎,刀子真就插进了他的肚子里。一股殷红的鲜血喷出,呲了李建国满身。三个人都吓傻了。李建国先清醒过来,他拔出刀子,把马大哈放倒,脱掉自己的衬衣,缠住马大哈的刀口,他一层一层地缠。血流得慢了,但却止不住。李建国头也不抬:“何总,快打120!救人!”

何中华本来想打120,由于为官多年的官位思考习惯,使他改变了主意,他拨通的是110警务电话。

马大哈少有的平静和慈祥:“杀人犯,你真的杀人了。可你杀的不是贪官,不是腐败分子,而是我,是你的棋友。我快死了,我告诉你,绑架不是我策划的,是我无意中把何总给你钱的事说了出去,我又说他家在纽约花园有一处公寓。他们就动真的了——当时我还阻拦来。”

“你不会死的,”李建国说,“急救车马上就会到。”

马大哈声音微弱地说:“急救车不会来,何总打的是110报警的电话。大李子,你实现了杀人的诺言,可我这个强奸犯却是徒有虚名,我没有强奸过人。警察来时,我要是还能说话,我就说我是自杀的。”

李建国噌地站起,从何中华手里抢过手机,给120拨打电话,“兄弟我并不想伤你啊!我只吓唬吓唬你!”

马大哈:“别难过了,我一个人无牵无挂,你要好好地活,你好歹还有个植物人妻子为伴,那是个念想。我要走了。我感谢你,我有过很多次想自杀,可是下不了决心,没有胆量,是你成全了我,替我做到了我做不到的。我死了,你就缺一个真正的对手了,和何老板凑合着玩吧。”

楼下警笛长鸣,马大哈已经奄奄一息……

李建国心里想:我是被那张破卡收买了吗?他长啸般地喊了一嗓子:“天哪!”

责任编辑 咏 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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