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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6余光中

意林 2009年15期
关键词:歌者耳朵

余光中

一放暑假,一千八百个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发妙鬘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于是这座黝青色的四层铁塔,完全属他一人所有,永远,它矗立在此,等待他每天一度的临幸,等待他攀登绝顶,阅览着不能算小的王国。日落时分,他立在塔顶,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圆心,一时暮色匍匐,万籁在下,塔无语,王亦无语,惟钢铁的纪律贯透虚空。太阳的火球,向马利兰的地平下降,黄昏是一只薄弱的耳朵,频震于乌鸦的不谐和音,鸦声在西,在琥珀的火堆里裂开。西望是艳红的熔岩,自太阳炉中喷出,正淹没当日南军断肠之处,今日艾森豪威尔的农庄。东望不背光,小圆丘上,北军森严的炮位,历历可数。华盛顿在南,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同一条公路,北驶三里,便是盖提斯堡的市区了。这一切,这一圈连环不解的王国,完全属他一人所有。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坐在参天的老橡树下,任南风拂动鬓发,宿醒中,听了一下午琐琐屑屑细细碎碎申申诉诉说说的鸟声,声在茂叶深处渗出漱出。他从来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禽鸣,也从未像那天那么想家。他说不出是知更还是畫眉。鸣者自鸣,聆者欢喜赞叹地聆听。他坐在重重叠叠浓浓浅浅的绿思绿想中,他相信自己的发上淌得下沁凉的绿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耸着,黄河流着。东方已有太多的伤心,又何必黯然,为几个希腊太妹?他想起,好久,好久没接触东方的温婉了,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他幻想,自己在抚弄一只手,白得可以采莲的一只手,而且吟一首念奴娇,向一只娇小的耳朵,乌发下的耳朵,隐身的歌者仍在歌着。

但在回去之前,他必须独自保持清醒的燃烧。就如那边的北极星,冷静地亮着,不失自己的方向,且为其他的光,守住一个定点。夜色部署得很快,顷刻间,恫吓已呈多面,从鼠青到黝青到墨黑,但黑暗只能加强星的光芒,星的阵图部署得更快,在夜之上,在万籟之上,各种姓名的光,从殉道的红到先知的皎白透青,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他仰面向北,发现大熊和小熊开阔而灿明,那角度,比国内所见的高出许多,抓住冻手的栏杆,他感到金属上升的意志和不可动摇的力量;他感到,钢铁的生命,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如忠于温度的水银,逆流而且上升,达于他的四肢,他的心脏。

在一个疯狂的豁然的顷刻,他幻觉自己与塔合为一体,立足在坚实的地面,探首于未知的空间,似欲窃听星的谜语,宇宙大脑微妙的运行。一刹间,他欲引吭长啸,但塔的沉默震慑住他,挺直的脊椎,纵横的筋骨,回旋梯的螺形肠,挣扎时振起一种有秩序的超音乐。寂寞啊,寂寞是一座透明的堡,冷冷地高,可以俯览一切,但离一切都那么遥远。鸟与风,太阳与霓虹,都从他架空的胸肋间飞逝,留下他,留下塔,留下塔和他,在超人的高纬气候里,留下一座骄傲的水晶牢,一座形而上的玻璃建筑,任他自囚、自毁、自拯,或自卫。

(石景琼摘自《美文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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