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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2009-09-01李培俊

文学港 2009年5期
关键词:部长

李培俊

从成瑶记事那天起,没见夏天这么热过,从西坡乡政府到县城,20分钟的车程不到,成瑶的内衣全湿透了,贴在身上,黏唧唧的难受得不行。

今年的气候不知怎么啦,还没入伏,气温就一路攀升上去,居然达到了摄氏39度。成瑶开车从乡政府出来,便看到了那条经常在乡政府门口溜达的流浪狗,卧在桐树的荫凉里,腥红的舌头吐出半尺多长,黑色的、肮脏的肚子一耸一耸地哈气。成瑶觉得,狗这玩艺是最不简单的动物,不吹空调,不吹电扇,竟也把一个溽热难耐的夏天熬了过去!

在小区楼下停好车子,成瑶风一般冲进家里,把自己剥个精光,钻进篷头下冲了个凉水澡,又光溜溜地站在空调风口前吹了一阵。成瑶还是觉得燥热难当,光洁的额头马上又渗出一层细汗。成瑶这才明白,这就不单单是天热的缘故了,是生气,是烦乱,是心情的因素了。心静自然凉。这是简单而朴素的道理,成瑶从小就听娘说过。整整一个夏天,娘都在慢悠悠地摇晃着一把破旧的芭蕉扇,不知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对黑着脸骂天气的父亲说,也对汗流浃背的成瑶说。

然而,成瑶为什么会静不下来呢?

下午4点,成瑶正和乡长司彬讨论筹措教师工资的事。乡里教师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老师们怨声载道,牢骚满腹。乡中的老师有一小半称病在家,买菜,做饭,拖地板,还放风说,哪天发了工资哪天上班。村小学的老师则明目张胆把学生放了羊,去做小生意,挣钱养家糊口。事情捅到张县长那里,张县长在电话里委婉地告诫成瑶说,小成啊,想想法把教师工资发了吧,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不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可是节骨眼呀!你是一点问题都不能出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成瑶当然明白。放下张县长的电话,成瑶把乡长司彬叫到她的办公室,对司彬交代了两条:第一,教师工资由你一手负责筹措,不管想什么办法,走哪条路子,去偷去抢也行,磕头作揖,求爷爷告奶奶借也可以,钱必须到手;第二,乡里正副职下到乡里所有学校,做好老师们的工作,马上复课。

司彬乡长苦着脸刚要张嘴说什么,市委组织部查部长的电话打了进来,向成瑶通报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人向市里举报成瑶,市里恐怕要派工作组下去调查,让她作好准备。至于告状内容,查部长说得含糊其辞,像在聊天,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市委组织部没有部长,查部长是常务副部长,主持日常工作。他这一级的干部都很讲究说话艺术,不可能一下子把话说透,以免过后留下什么把柄。成瑶经过简单梳理,告状内容已十分清晰,主要的也就是两条:一是前年乡里建农贸市场时建筑商行贿问题,二是和查部长不清不白的关系。成瑶提着的心马上落到肚里,举着手机,还微笑了那么几秒钟。她对查部长说,让他们告去,不就是那点破事嘛,这也算问题?不错,是有人给我送了10万块钱,可我一分也没装进自己腰包,全都交给纪委了,这是有据可查的,纪委的收据我也一直放着。成瑶没有谈及第二个问题,没法谈,也不想谈。

查部长说,不错,你是上交了10万,可人家说你收的是15万。

成瑶说,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我收的确实是10万。

查部长问,谁能证明?

成瑶说,我爱人丁志辉,他自始至终都在场。

你呀!查部长说,你在官场也混了几年了,连这点常识都不懂?爱人的证言能算数吗?没有胳膊往外拐的。告状的人显然是个高手,他所选择的事件和时机都是经过缜密设计的。首先,这是个无法查清的问题,起码暂时无法查清,等到水落石出,你上副处的事早就黄花菜凉了半个月。其次,之所以把我扯上,意图更为明显,让我老牛困枯井,有劲使不上,没法为你说话。

成瑶倒吸一口凉气,这招的确够狠的。放下电话,成瑶关上房门,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没透过气来。

其实,自从县里要提拔个抓农业的副县长的消息一经传出,西山县早已风雨满楼,热闹非凡。市委组织部虽然考察了一些科级干部,但谁都清楚,那不过是用来遮人耳目,按照组织部门的配备要求,有希望的也就是成瑶和平喜善两个。两个人是半斤八两,条件不相上下,都是农大毕业的高材生,又都是正科现职。但细论起来,成瑶的优势明显比平喜善略高一筹。她是从副乡长到乡长,再到乡党委书记,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一步没隔,一步没落。而平喜善虽是现任农业局局长,却是从组织部的干审科长一步到位当上局长的,步子显得虚了一些,跨度也大了些。

作为成瑶,这次提副处是志在必得,对于一个33岁的女人来说,副处毕竟是个不小的诱惑。为此,成瑶做了不少工作,包括筹措教师工资,安抚教师情绪,包括加强和查部长的联系和沟通,也包括极力修复和丈夫丁志辉几近破裂的夫妻关系。

然而,她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有人竟猝然给她一闷棍,不偏不斜,一下子敲到七寸上!

成瑶想,除了竞争对手平喜善,没人会在这时候下这么狠毒的辣手。

晚上11点,丁志辉还在电脑前坐着,身后墙壁上,映出他黑重而夸张的剪影,几乎遮去三分之一的墙面。他和雨中燕正在网上聊得云天雾地。丁志辉断定,这个网名叫做雨中燕的网友,是个年轻女人,年龄在30岁上下,长得十分漂亮。丁志辉还断定,雨中燕要么是讲台上的老师,要么是坐机关的妇女干部,要么就是个不谙情事的榆木疙瘩,谨言慎行,长于说教,一接触到男女性事话题,她便默然不语,甚至丢下他匆忙下线。可第二天到了约定上网时间,她却又准时在聊天室出现,进入丁志辉的视野。

今天,雨中燕一改往日的拘谨,一上来就拿男女的话题和丁志辉讨论。她问丁志辉,你知道女人最需要什么吗?丁志辉马上打出两个恶毒的文字:做爱。她说,精彩!如果没有爱呢?她说爱,而不说做爱。但丁志辉知道,她说的是做爱的意思。丁志辉回复过去四个字:凋谢、枯萎。她说,难得你这么了解女人,你爱人一定是个幸福的女人。

丁志辉许久没有回复,他逆着雨中燕的话题往上想,生活中的男人最需要的又是什么呢?是自尊。男人的自尊是立体的,多元的,换句话说,基本上是通过做爱体现出来的。在做爱过程中,男人俯视的姿态和动作,他们的自尊在一泄千里中得到了满足。

而丁志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俯视女人了。起初,是成瑶拒绝他。当上乡长以后,她每天回家很晚,疲惫着脱衣换鞋,洗脸刷牙,然后重重躺到床上。丁志辉洗碗,刷锅,冲澡。家务忙完,凑近成瑶时,她已经面朝墙壁睡着了,还打着细微的鼻鼾。他从后面搂住她要把她翻转过来,成瑶厌烦地打开他的手,迷迷糊糊却又十二分的不情愿:我累了,你就别来烦我了!

一股凉气升上来,从发梢一直弥漫到脚趾。

成瑶也有回家早的时候,有时是星期六,有时是星期天,他们依然睡得很晚。客厅沙发上时常坐着找她请示汇报的乡干部,求她办事的乡属企业头头,还有批宅基、调解纠纷、告村里干部的农民。乡干部有眼色,好打发,一杯茶水就是钟表,杯里茶水晾凉,喝完,事情也正好谈完,不等续水,说声你们忙吧,开门走了。难缠的是那些经见不多的农民,说话颠三倒四,反来复去,一件小事能诉说一个晚上。说到伤心处,还鼻涕一把泪一把。面前茶几上明明放着丁志辉备好的纸巾,他们视而不见,哼地一声,黏稠的鼻涕擤出来,甩得满地都是。送走来访者,透过弥漫呛人的烟雾看看墙上的挂钟,已近凌晨时分,夫妻俩这才匆忙上床。刚开个头,成瑶便开始催促丈夫,你就别细嚼慢咽品着滋味干了,能不能快点,简单点!

丁志辉一下子疲软下来。

他知道她累,当领导没有不累的,那么一大摊子,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吃喝拉撒睡,抗旱排涝,上访告状,都在乡长身上压着。可你同时也是妻子呀,负有做妻子的责任和义务,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过不了,这家还算家吗?不是了,狗屁也不是了!

与其说是成瑶摧毁了丁志辉的自尊和自信,勿宁说是她那个狗屁职务构成了对家庭的威胁。他觉得,随着成瑶职务的渐次提升,反衬着男人的平庸和无能,那个昔日温柔可人的妻子离他越来越远,连望其项背都有些困难了。

分床是丁志辉提出来的。成瑶提拔为西坡乡党委书记的第二天,她邀了包括平喜善在内的十几个同学朋友,在一家饭店庆贺。平喜善在向人介绍丁志辉的时候,拍着他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位是成书记的爱人。省去了姓名,也省略了职务。也许平喜善并无恶意,他那个经委办公室主任没品没级,也确实不值一提。令丁志辉难堪的,是他的男人感受,他不过是妻子的附庸和附属,就像一部手机上可有可无的吊链,有它是五八,没它是四十;也像一块肥沃丰饶的土地,他不过是地里闲长的一棵枸树榆树,一间可有可无的茅草屋。他之所以能够出席今天的宴会,不过是沾了女人的光而已。

丁志辉被重重地刺疼了。

事情还没完。上桌的时候,丁志辉坐在成瑶的左边,右边是她的闺中密友平喜善。丈夫挨着妻子是天经地义,无可争辩的。可酒菜上来,成瑶拿眼一扫,拍拍丁志辉的后背,说,长点眼色好不好,你和老苏换一下位置。老苏是交通局副局长,负责乡间公路规划和修筑。丁志辉坐了门口下位,和平喜善的司机坐在一起。

丁志辉有一种当众丢丑的尴尬,也有一种被人遗弃的感觉。他借口出去催菜,直接打车回了家。

当天晚上,丁志辉挟条被子睡了书房,把门锁得死死的,成瑶怎么敲也不开。他说,我哪有资格和大书记睡在一起!

这么一睡就是一年。成瑶也觉得自己那天过分了,伤了丈夫的自尊,坐都坐下了,还换哪门子位置。成瑶想和丈夫和解,和解的方式当然是做爱……

丁志辉回问雨中燕:你知道男人最需要什么吗?打完这行文字,不等对方回答,他接着又重重敲出一行:也是做爱!

雨中燕问,就这么简单?

是,就这么简单。丁志辉回答,否则,上帝制造男人和女人做什么呢?一阴一阳,一奇一偶的组合已很说明问题了。

丁志辉敲出这行文字的时候已是凌晨0时20分,他不知道成瑶就站在他的背后。

成瑶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就打定主意,要和丈夫和好。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已经成为他人攻击的口实,告到了市纪委。事情不大,却成了再上台阶的绊脚石,拦路虎。

回家的时候,她在小区门口买了三个火烧,破例下了厨房,做了四菜一汤,还熬了一锅绿豆小米稀饭,都是丁志辉平时爱吃的饭菜。丁志辉下班回来,像没看到沙发上坐着的成瑶,连个招呼也没打,径直钻进书房,打开了电脑。成瑶把饭菜盛上桌,小媳妇似地喊他吃饭,慢声细语。丁志辉回过头来,神色古怪地看着成瑶,说,我在外面吃过了。其实你用不着这样假惺惺地忙乎,即便是分手我也不会选择在现在,因为现在正是你走向辉煌的非常时期,这点道理我还懂。

成瑶知道他没吃,他脱去脏兮兮的背心时肚子瘪瘪的,肠胃那一块深深地陷着。

成瑶想,丁志辉不是不想吃,是不想和她一起吃。成瑶有些心凉,她也没心吃饭,早早睡了。在空调呼呼风声中辗转反侧。良久,拧开床头灯,翻阅《妇女生活》,等着丁志辉下网。睡前,她细细洗了,换上薄如蝉翼的浅紫色睡衣。没戴胸罩,两只奶隐约可见,前突着,挺得翘翘的。小肚子还没积下脂肪,腹部平坦顺溜,显得性感而又好看。顾影自怜,成瑶自己都有些动心。她找个查资料的借口走进书房,在丁志辉的眼皮下转悠了好一会。然而,丁志辉却视而不见,盯着电脑,哗哗啦啦摆弄键盘……

成瑶知道,丁志辉一般在11点左右下线。她设想,只要键盘声不再呼啦,她就走进书房,躺在那张小床上,夫妻俩口有什么深仇大恨?抱在一起,把爱做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丁志辉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一直在网上聊着,看样子聊兴正浓。

成瑶憋了一肚子的火。她抑郁地说,聊得挺起劲啊,还挺深入,连见不得天日的做爱都挂到网上,能不能告诉我,雨中燕是谁?

丁志辉说,不知道。

不知道就聊得这么热乎?

丁志辉盯着屏幕,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冷笑。

成瑶也跟着冷笑一声,说,可惜是在网上,两个人只能是网淫,或者说是意淫。我说,你五尺高的汉子,守着老婆却玩这种玩艺,就不怕掉价?

丁志辉啪一声敲了回车,扭头反问,掉价?掉什么价?一个部门的办公室主任,至多算个股级。那些正科副科可以到宾馆开房,可以情人一大把,人家不怕掉价,我怕什么?

成瑶哑然。她知道丁志辉是在影射她和查部长的关系。她不想和丁志辉吵架,起码目前不想。不想让他们本来就脆弱的婚姻出现更大的裂痕。

成瑶把声音低下去,柔声细气地说,志辉,睡吧,老是熬到三更半夜的对身体不好。这其实是邀请了,她以为丁志辉听明白了,这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可能不明白?丁志辉的手指只是略微停顿一下,呼呼啦啦敲得更来劲。

成瑶拔下电源插头,厚起脸皮,从后面环住丁志辉,双手搭在他的胸脯上,说,睡觉!让你的雨中燕见鬼去吧!

成瑶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当官,一次也没想过。起码,在她走上副乡长位置之前是这样。她站在女人的立场,用女人的思维来考量当官的价值。当那破玩艺有什么意思?作为女人,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个爱自己的丈夫,在自家一方屋檐下,安安稳稳,平平静静过日子,那多好。夫妻俩下了班,一起钻进厨房,择菜切葱,聊聊闲话,弄一顿可口的饭菜,花红叶绿摆上桌,再开一瓶红酒,小天地可以生出多少浪漫与温馨。当然,夫妻俩也会有孩子,那就把浪漫暂且扔到一边,在奶腥味尿臊味的熏陶里逗逗孩子,洗洗尿布,议论议论物价涨跌,工资水平,柴米油盐啥的,不也是一种幸福?

这是成瑶在大学宿舍构画的未来图景,也是成瑶在校时的心态体现。她和平喜善一个宿舍,睡的上下铺,她在上铺,平喜善睡下铺。成瑶平时疏于交往,不爱参加公众活动。没课就歪躺在铺上,头枕被垛,捧着武侠小说看。看过金庸的几本,扔下,找来古龙的,看了几本古龙,又扔下,再找梁羽生的。在这些武侠写手里,成瑶不喜欢古龙,也不喜欢金庸。古龙的小说套路太明显,翻过几章,后面的结尾也就一目了然,大致情节和人物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金庸的东西稍好一点,但离政治太近,说教味浓了点。事件选择,情节设置,总爱和民族矛盾,和国家历史,和政治倾向啥的联系到一块。学中文的成瑶讨厌这个,人物就是人物,故事就是故事,大可不必都把政治扯上,像教科书似的,还有什么看头?她喜欢卧龙生。无论是《素手劫》,《剑雨飘香》,还是《铁笛神剑》,关注的永远是人物自身的行为和情感,纯真美好的男女情爱,有一种回肠荡气的舒服感。

看累了,成瑶把书扔下,把着床头上的扶手把头探到下铺。平喜善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成瑶笑了,脱下臭袜子扔到平喜善头上,猛地“嗨”了一声,说,想什么呢,这么专心,少女思春?闭关修炼?还是悟出了精绝的武术套路?

全是书上的武侠用语。

平喜善站起身,双手扒着成瑶的床沿,映在眼内的,是一大堆扔得乱七八糟的卧龙生。平喜善摇摇头说,我说小瑶妞,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看这乌七八糟的玩艺!成瑶笑笑说,什么时候?火上房了?火烧眉毛了?不就是毕业吗?不就是找工作吗?听天由命吧,该有的不请自到,命里没有强求不来。

屁话!平喜善打断她,说,没心没肺!我真为你担心,进入社会看你怎么生存下去!

成瑶说,你怎么和我妈一样?说话内容一样,口气也一样。我才懒得操那份闲心呢,天生一人必有一路,老天爷还不饿死瞎家雀呢。毕了业,小女子把毕业证、报到证扔给人事局,随他们怎么分去,我就不信混不上一口饭吃。

那时候的毕业生管分配。

平喜善夸张地一声长叹,说,小瑶妞啊小瑶妞,让我怎么说你呢?活法跟活法大不一样,站讲台吃粉笔沫是活,锄禾日当午是活,坐在有空调的机关办公室也是活,活法不一,质量不同。你啊,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一个!

你太言过其实了吧。成瑶说,我就这样了,毕了业,人事局好赖给个差事,每月给发点养家糊口钱,撑不死饿不着就行了。然后呢?找个男人嫁了,生个孩子,相夫教子,不也是一种生活?

没出息!劝不醒小师妹,平喜善叹了口气,忙学生会的事去了。

成瑶和平喜善像两颗行星,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如果不是那次偶然的提拔,她们的运行路线永远也难以交汇在一起。

毕业后平喜善如愿以偿分到了县委组织部,三两年的时间,由科员而副科再到正科,当上了干审科长。查部长对平喜善的评价很高,他说,这姑娘,是我们县女干部中最能干,最出色,最有前途的一个。

成瑶的生活正像她自己构画的那样,过得平平淡淡。她被分在西坡乡农办,果然领一份撑不死饿不着的工资,果然早早的把自己嫁给经委办公室的丁志辉。

乡农办没什么事,也就是下村看看庄稼出苗情况,了解庄稼长势,检查有没病虫害,一年有半年闲着。闲得手脚没处放了,有人就提议:摸几圈?有人附和:摸几圈就摸几圈。房门锁上,支起桌子,放轻了手脚,把“长城”砌得有滋有味。打麻将也是上班,反正到了月底,工资一分也不会少的。

成瑶不会打麻将,她对打麻将不感兴趣,不就是几张牌吗?你摸过来,我摸过去,抓牌出牌,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太小儿科了。她坐在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旁,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看卧龙生演绎的感天动地的凄美故事。当平喜善提上了干审科长,成瑶毕业后的全部收获,是读完了卧龙生的所有著作,一本也没落下。

武侠小说看多了,说话也就有了武侠味。一天吃饭,书记和成瑶坐了一张桌子。男人爱和女人坐一块,这是普遍规律,饭菜的味道似乎也香了不少。也许这就叫秀色可餐。就着粉条大肉,一口口往嘴里扒拉着饭粒,书记问成瑶,你们农办不是在湖桥村搞了个玉米示范基地吗?可不能只做做样子就行了,要多去看看,指导指导。这一段没下雨,庄稼长势怎么样?成瑶不加思索地回答,烛火燎天。书记当时就是一愣:烛火燎天?什么意思?成瑶这才回过神来,笑笑说,就是长势不错的意思,一棵棵直楞楞往上长。书记又问,听说你们施肥也有讲究,除了农家肥,还施叶肥催苗?成瑶说,是,那叫剑走偏锋。这次成瑶不等书记再问,接着解释说,就是不合常理不按常规的施肥方法,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书记看着成瑶笑了,说,你这个小瑶妞啊,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年冬末,平喜善跟着查部长到西坡乡调研,乡里给他们安排了两间装修豪华的接待室。平喜善不住,她对查部长说,我找小瑶妞挤去。查部长问,哪个小妞?平喜善说,就是乡农办那个成瑶,大学时的同学。查部长说,你有同学在西坡乡?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也没见她找过你?

平喜善这才隆重推出成瑶,说,人家清高,孤傲,散淡,来往也就不多。不过说实话,这姑娘是个实在人,又是高材生,在我们那一届可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子。

查部长笑了笑,说,听你的意思,是不是想把她提起来?

平喜善笑着打个哈哈,说,你不是常对我们说,干咱们这一行,要举贤不避亲嘛。

查部长记住了成瑶这个名字。

晚上,成瑶和平喜善挤了一张床。床窄,靠枕头地方放了一堆书,有《土壤学》,还有《玉米病虫害防治》啥的。平喜善说,小瑶妞终于改邪归正了啊。成瑶笑笑,说,往下翻哪,不把你气死才怪。果然,下面全是卧龙生。平喜善数了数,足有八九本。平喜善撮起扔到桌子上,说,你想嫁给卧龙生是咋的?看来你是无可救药了。

成瑶说,不是无可救药,是无药可救。小女子一生就爱这一口。

脱了衣服,成瑶发现,平喜善的小腹有些微凸起,就说,白天我就看着不对劲,想不起来哪儿不对劲,这下原形毕露了,才28岁就发福,真是可悲呀。平喜善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干我们这行请吃饭的人多,下级,同僚,机关,乡镇,哪天不得来上一顿?不去吧,人熟面花的脸上下不来,说你难说话,难打交道。不敢明着得罪,只能管自己嘴巴,尽量少吃,天长日久还是把小肚子攒起来了。

成瑶说,还是我们老百姓好啊,没有这些麻烦,粗茶淡饭,喂饱了事,放倒就睡,舒服自在。

平喜善从被窝里伸出手点在成瑶鼻子上,说,你这叫胸无大志!要不,我给你们书记打个招呼,先弄个一官半职的?

成瑶说,你还是饶了我吧,要当官我早当了,还会等到现在?前年书记就要我当党政办主任,虽没品没级,可在乡里也算个角色,被我推了。现在看了你的肚子,我就更不敢当了,还想把光滑平坦的小肚子留给丁志辉摸哩。

命运和成瑶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她27岁那年春天,没想过当官的成瑶意外当上了副科,成了西坡乡主管农业的副乡长。事前,成瑶对此一无所知。那段时间,乡里干部分片包村,督促抗旱抢种。入冬以来,西坡乡没落过一滴雨,去年秋天种下的麦子旱死了四五成。前几天突然下了一场透雨,春播春种就成了大事。乡政府紧急动员,除了留下一两个人值班外,干部全部下去,广播员、通讯员、电工,这些平时闲得唧唧叫的人员也概莫能外。

成瑶分到了寨根村。寨根村在县城南边山里,离县城30里,偏远,偏僻,贫穷,本来分给了刘副乡长。散会以后,刘副乡长找到成瑶,说,小瑶妞,咱俩换换咋样?刘副乡长没说为什么要调换村子。成瑶想,换就有换的理由,当即答应说,换就换。

下乡之前,成瑶把一岁半的儿子珊珊送到娘家照看,她嘱咐丈夫丁志辉,我住的村子远,平时回不来,你要常去看看孩子,送点奶粉零食啥的。成瑶也对丈夫的生活作了安排,到超市抱回两箱方便面,一箱火腿肠。她说,这次下乡时间长一点,你一个人在家,千万别委屈自己,想做饭做点,不想做就在经委食堂吃,反正只有个把月时间,说过去就过去了。丁志辉苦笑笑,说,肚子的问题好说,哪里不能将就一顿?可还有个问题没法解决。成瑶问什么问题。丁志辉坏笑着,一把抓向成瑶胸脯,说,就是这个问题。成瑶脸一红,打开丁志辉的手,说,没出息!憋得受不了找小姐去。

其实,干部分片包村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的地各家种着,犁地、耙地、播种、锄草、间苗,农民比谁都上心。地是自个的,种出的庄稼收多收少也是自个的,用得着别人督促?

寨根村的地势很特别,大部分农户住在靠山的西边,耕地却全在对面的缓坡上。从村子看出去,庄稼地一目了然,直线距离不过百十米。可中间隔着一条深沟,运粪,收庄稼,要先下到沟底,再从沟底往上爬。那坡特陡,立陡立崖的,得用牲口往上拽车子。春种秋收,每年都要累死两头老黄牛。耕种困难,粪肥不足,寨根村的粮食产量一直上不去,别的地方早已解决了温饱,迈着大步往小康奔,可寨根村大部分人家却还要掂着布袋买粮度日。

成瑶住在村主任麻叔家。麻叔家门前就是那道沟,对面是村里的庄稼地。在门前石台上吃过饭,撂下饭碗,成瑶的目光越过深沟,看着映在晚霞里的庄稼。成瑶说,麻叔,咱村的地永远这样种下去?麻叔装了一袋烟,吐出一口烟雾,说,不这样种还能咋种?成瑶说,你们就没想过在沟上修座桥啥的,不就用不着翻这道沟了?运粪收庄稼不就顺当了?

想过,麻叔说,早十几年,从我当上村主任那天起就想过。也找人算过土石方工程量,算过造价。可也就是想想,顶啥用?你知道修一座桥要花多少?20多万哪!咱村的情况你也知道,别说20万,连2万也拿不出来。唉,寨根人就是这个命,熬吧,祖祖辈辈不都这么熬过来了?

这天晚上,成瑶没看武侠小说,书在她枕头边放着,翻几页就扔下了。麻叔无可奈何的神色,唉声叹气,把成瑶的心搅得乱七八糟,辗转反侧,折腾了大半夜,直到鸡叫三遍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平喜善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手机响的时候成瑶已经醒了,但她不想起来,想在床上多懒一会。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摁到耳朵上。

小瑶妞,干什么呢?平喜善在电话那头问。

睡觉。成瑶说,大清早的还能干啥?

我还以为让丁志辉搂着缠绵呢。

厚脸皮!成瑶说,我哪有这种福分,我这回是下到了最底层,水深火热,在寨根村的农家床上忆苦思甜呢。啥事?

平喜善说,你现在就赶回乡里,有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呢。

成瑶说,不可能,你知道寨根村离乡里多远吗?20里,除非我扎了翅膀。

平喜善说,哪怕200里你也得想法赶回去!这可是关键时刻,不行让村里用自行车送你一下。

到底什么事这样急?

平喜善说,县委要给你们乡配备一个副乡长,组织部规划的名单里有你,我和查部长今天要去西坡乡考察,大约10点左右到。平喜善停顿一下,大约是看表,然后又说,现在7点不到,三个小时够用了。

成瑶一听是这回事,重又躺回床上,一手翻着武侠小说,一边说,我以为火上房呢,原来是这回事!我真不知道你们组织部是怎么想的,那么多想当官、愿当官的,你们提他们不就得了,干嘛把我搅进去?

平喜善说,这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的问题。名单是我们干审科拟的不错,可查部长点过头,又经部长会议讨论过的。

那天成瑶没回乡里。她不想当什么副乡长。官场是什么?勾心斗角,青脸红脸,你给我一拳,我还你一脚,累,烦,一个女人如果当了什么领导,至少得少活10年。

那天上午,成瑶和麻叔在山岚薄雾中站在沟边上,望着对面若隐若现的田地,望着刚显青绿的庄稼,继续着昨天晚上的话题。成瑶说,麻叔,咱换个思路怎么样?麻叔就问怎么换。成瑶说,咱不修水泥桥,咱修土桥,修石头桥。寨根村有的是石头,石头和土都不花钱,趁着农闲,上山打些石头,从沟底垒砌上来,上面垫土夯实,我看也花不了多少钱。

麻叔想了想说,你这闺女脑子还怪灵哩,这么多年了,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哩。好,这几天我和村委几个人商量商量,要是行,咱马上就动工……

麻叔话没说完,平喜善的电话又追了过来。听说成瑶根本就没回乡里,急头怪脑地把成瑶骂了一通:小瑶妞,你到底咋回事?考察的时候,人在场和不在场可是两码事,怎么把正事不当事呢?

成瑶说,我干的也是正事。

平喜善“啪”一声把电话关了。

那天怎么考察的,组织部找的谁座谈,人们如何评价她,成瑶统统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反正自己不想当官,爱找谁找谁去。

成瑶的副乡长任命是春末夏初宣布的,查部长带着个副部长和平喜善来到乡里,成瑶却不在。按照一般程序,任命宣布以后,被提拔的人要当场表个态度,比如不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和培养,比如如何做好本职工作,比如如何领会一把手的意图,如何和一班人搞好关系等等。平喜善昨晚还特意给成瑶通过电话,要她把寨根村修桥的事先放放,无论如何要赶回乡里,还嘱咐她把表态发言好好准备一下,说得诚恳一些,实在一些,甚至,平喜善根据西坡乡的具体情况,为成瑶设计了表态内容。

然而,成瑶却没有按照约定等在乡里,查部长问了书记、乡长,都说没见到成瑶。这让查部长上了一头火,责问跟着的平喜善说,你这个小师妹怎么搞的?怎么这样不懂规矩,把组织部的话当耳旁风了,你没事先通知她?平喜善红着脸为成瑶开脱,说,昨晚上我和她通过电话,她说,她在寨根村修桥工地上,正陪着交通局的人勘测桥基,走不开。我说让她一定回来,她当时也答应了,谁知……要不,我再给她要个电话?

查部长听出平喜善明贬暗褒的意思,况且,成瑶是忙工作又不是故意轻慢组织部门,脸色才缓和下来。说,算了吧,不回来就不回来吧,看来这个副乡长我们是选对人了,是个干实事的角色。

平喜善顺势开了一句玩笑,说,过几天我让小瑶妞摆一桌,专门为部长赔罪。

三天以后,成瑶还真在金海岸摆了一桌,请了查部长、平喜善,还有干审科几个男男女女。成瑶不愿请,平喜善非要她请。成瑶说,又不是我争着要当这个副乡长,是你们非要我当,请什么?平喜善说,你给我打住吧,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以为西山县再也找不出一个副乡长不是?我不是有意让你破费,也不是真的给部长赔罪,是让你结识结识查部长和组织部的人,日后用他们的地方多着呢。到用着了再去请,黄花菜早凉半个月了。

成瑶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知道你的好意,可小女子实在是囊中羞涩呀。

没钱是吧?跟我说呀。平喜善说,你个啬皮!这顿饭钱我出,人情你落,行了吧?

一顿饭吃下来,查部长就把成瑶印到了脑子里。席散以后,查部长对平喜善说,你这个小师妹不简单,别看不吭不哈腼腼腆腆的,其实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很适合在官场混。平喜善明知故问:何以见得?查部长说,你没注意?吃饭的时候凡是我爱吃的菜,她都及时转到我面前,还扶着桌沿不让人动。更难得的是,这一切她做得山水不露,又不躲躲藏藏,自然坦荡不卑不亢。这虽只是枝节,是侧面,可从这些枝节和侧面,却很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这几乎是与生俱来,学是学不会的。

平喜善问,这也是一种观察干部的角度?

查部长笑笑没说话。

平喜善又问,你还发现了什么?

漂亮。查部长喝了点酒,说话显得有点随意:素面朝天,却又艳如桃花。

吃过饭,一行人去洗了脚,还去卡拉OK一番,总共花去1200元。

账是平喜善结的。她知道成瑶两口子不富裕,花个十元八元都要掂算来掂算去,不捏出水断不肯递出去。这也难怪,成瑶一个小科员,每月也就八九百,丈夫虽挂个主任头衔,也是布衣之身,和成瑶收入不相上下。俩口子不足2000元的工资,除了水、电、气费,电话费、上网费,买粮买油买菜,过一段还要打打牙祭。丁志辉父母在乡下农村,他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上高中,每月不给个一百五十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三扯两扯,那点钱也就所剩无几了。一次,平喜善和她一起逛商店,成瑶看中一款连衣裙,翻过来看看,又复过去看看,然后隔着裤子摸口袋,摸出一脸尴尬,把裙子放回原处。怏怏说,走吧。平喜善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商场门口,借口东西落下重又拐回去,买下裙子,过了几天才送给成瑶。

成瑶现在住的还是老房子,是结婚时买的,在新城和老城的交界处,80平米的样子,两室一厅。地段不好,房价便宜,也就6万多点。丁志辉家是指望不上的,为了筹钱,成瑶头发都急白了。结婚是孩子一辈子大事,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成瑶的父母实在不忍心,叹一阵气,把养老的3万块钱拿出来给了成瑶。

房子有了,却没钱装修,简单铺上廉价地砖,丁志辉趁下班时间自己把房子粉刷一遍便住了进去。

结婚那天,平喜善本来想送500块的礼钱,想到成瑶的困境,跑到洗手间,抖开红包又放进去500,凑成1000整数。她和丁志辉开玩笑说,小妹夫,我们小瑶妞这么个美人跟了你,可是屈尊下嫁呀,让她住这样的房子有点太那个了吧?丁志辉苦笑笑,说,平姐,我知道委屈了成瑶,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个平头百姓,就那点死钱,也只能这样了,等日后有了出头之日再补吧。

当了副乡长,头一个月发工资就把成瑶吓了一跳,取款的存折递进银行窗口,取款员塞进微机刷一下出来2000多。成瑶以为弄错了,拿着钱手足无措,站在取款窗口直问付款的小姑娘,这都是我的?真是我的?你没弄错吧?小姑娘要回卡,重又塞回微机复核一遍。说,没错呀,你这人可真行啊,连自己多少工资都不知道?成瑶说,我是说,咋会有这么多呢?小姑娘斜她一眼:钱多咬手啊?

问过乡财政所的小赵,成瑶才知道,除了工资,副乡以上还有车补,下乡补,误餐费,通讯费啥的。小赵说,这点钱算什么,你要是当了正职呀,钱数还得呼呼往上蹿哩。

当个副乡长竟有这么大的好处?收入一下子攀升了一大截,竟是原来的一倍还多,难怪人们跑官要官,请客送礼争着当官,看来当官和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回到家里,成瑶把领来的工资错成扇面,在左手心里“啪啪”摔打几下,伸到丁志辉脸前。那么一大把?丁志辉眼都绿了,问,这是你的工资?成瑶自豪地仰坐在沙发上,说,不是你老婆的还能是谁的?丁志辉把成瑶抱进卧室,放到床上,说,咱得好好庆祝一番!

钱是个好东西。这是成瑶从来没有的感受。以前,她不把钱这玩艺当回事,她总觉得,钱够花就行。什么叫够花?什么叫不够花?人家吃肉,我吃豆腐行吧?人家披金戴银,我素面朝天,嫌单调就弄串几十块的珍珠项链挂在脖子上不也一样?甚至,她还和平喜善说过,有几个养命钱,撑不死饿不着就行,散淡,清高,高贵得不行。

现在,几千元拿在手里,把成瑶的心勾得痒痒的。她告诉丁志辉,今天不用做饭了,叫上儿子和他姥姥姥爷,到金海岸撮一顿!丁志辉说,还是算了,省着点花吧,金海岸一顿多少钱你不知道?成瑶满不在乎地说,知道,不就是三五百块吗?咱有!

进入秋天,天气慢慢转凉,成瑶在新开发的城东小区买了套房子,130平米,三室两厅,双卫。她还在忙着寨根村修桥的事,房子装修,从图样设计,用材选择,找装修公司,这一摊子全权交给了丁志辉。

乡里下村干部早就撤了回去,成瑶没撤,她还在寨根村住着,和麻叔一起带着村里青壮劳力修桥。桥由县交通局的工程师设计,贴着沟底是三个石拱洞,便于夏天行洪,拱洞上面用青石垒堰,中间填土夯实。

整整忙了三个多月,坝桥修成的时候,家里的装修业已结束,丁志辉雇用清洁公司打扫得干干净净,新添的家具也已搬了进去。搬家那天,不少人前来贺喜,有同学,朋友,亲戚,也有乡里的干部。成瑶和丁志辉在饭店里请了六桌。送走客人,两口子趁着酒兴,在床上折腾得花样百出,淋漓尽致。完事以后,两口子躺着检点红包,竟有两万元之多。成瑶问丈夫,我们是不是过分了,这叫不叫巧立名目敛财?丁志辉说不是,这怎么能叫敛财呢?我们又没通知他们,是他们自己要来的。况且,来的不是亲戚就是朋友同学,这叫礼尚往来,人情日后是要还的。成瑶突然问丁志辉,今天麻叔也来了?丁志辉翻翻礼单,说,他送了200块。成瑶就从礼金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说我们不能要麻叔的钱,寨根村穷得叮当响,修桥又花了不少,赶明儿我把钱还给他们。

平喜善没赶上他们搬家,她到外地出了一趟差,三天后才回来。挨着屋看了房子装修,然后问成瑶,小瑶妞,这回花了不少吧?用材很考究嘛,看来你们两口子是舍得血本了。我估摸着,没有6万下不来。成瑶说,你平姐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告诉你,两万八千五。平喜善问丁志辉,在哪找的装修公司?丁志辉说是安居公司。平喜善说,怪不得,你可真会找呀,老板是不是叫方进?丁志辉说是。成瑶问,怎么啦?平喜善笑笑,说,这下方进赔大了,起码贴进去一半。不过这也难怪,为他的父母官装修房子当然不能多收了。成瑶问丁志辉,到底怎么回事?回头把钱还给人家。

平喜善说,这怨不得丁志辉,人家是看上你这个有升值空间的绩优股了,提前把应收款放到你这儿,你就等着还债吧。

这笔款一放就是多年,直到成瑶当上乡长,乡政府大楼重建,把全部装修活给了方进,才算还清了这笔人情债。

成瑶注定有官运,不当官不说,一当上便一发而不可收。她是春末夏初当上副乡长的,到了来年四月,乡里书记调任发改委主任,乡长程洪发接任书记。糊里糊涂的,成瑶当了乡长。满打满算,其间不足一年时间。当上乡长,成瑶才知道,乡长这活儿并不好干,和当副乡长完全是两码事。当副乡长时上面有书记、乡长撑着,布置啥活干啥活,只要不出问题也就万事大吉。当乡长就不一样了,各种关系陡然间变得复杂起来。

按说,乡长和书记都是正科,可正科和正科不一样,书记这个正科是一把手,乡长这个正科却是二把手。一个单位,一把手往往要站得高些,看得远些,说话办事都显得比二把手高出一个层次。同样是一句话,一把手说出来就是指示,是必须要执行的,讲不得半点价钱;而从二把手嘴里说出来呢?别人跟着要问一声,书记同意了吗?

二把手总被一把手罩着。

成瑶当上乡长不久,市委书记绍方起下乡调研。绍书记事先并没确定行程,走到哪儿看到哪儿。不知怎么就来了西坡乡。那天乡书记程洪发正好不在,头天去为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姨子跑工作安排。市委书记随机调研,不是什么重大事,成瑶就没和程书记联系,自己出面接待了。

事有凑巧,绍书记正听着成瑶的工作汇报,院子里一阵喧天锣鼓,麻叔带着寨根村上百村民来给乡政府送锦旗。绍方起忙问怎么回事。陪同的查部长说,成乡长在他们那里驻过村,为他们修了一座桥,结束了翻山越岭种庄稼的历史。绍书记显得十分激动,对随行的电视台记者说,你们不是说基层干部的典型难找吗?那是你们没有沉下去,这不,典型送到我们跟前了。瞧瞧,那锦旗上的话说得多好。绍书记一字一句念道:心系百姓,为民架起连心桥。同志们,这才是老百姓的心里话呀,小成乡长架起的仅仅是一座普通桥梁吗?单是解决了群众种庄稼的困难吗?不是啊同志们,她架起的是一座党和群众之间的连心桥啊!群众喜欢小成乡长这样的干部,我们也需要这样的干部。

等程洪发得到消息匆忙赶回乡里,绍书记一行已经开车走人,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烟尘和难闻的汽车尾气。成瑶和送行的乡干部还没散,站在乡政府门口,望着远去的车队闲聊。程洪发跳下汽车,脸黑得十分难看。他质问成瑶,成乡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成瑶说,绍书记也就是一般的调研,我看你这几天怪忙的,就没给你说。程洪发说,我没有手机吗?你不会连我的手机号码也不知道吧?你是不是嫌我这个书记碍事了?

这话说得重了,说得露骨了,这不明着说成瑶有抢班夺权之嫌吗?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成瑶也就忍了,他是书记,说两句就说两句。可这是当着乡干部的面呀,两个副乡长,一个副书记,还有人大主席,党政办主任。这样的批评就不是批评,就是人身攻击了。

委屈,羞辱,无地自容,有一种当众遭到强暴的感觉。成瑶愣愣地站着,半天没回过神来,涨红着脸,一任泪珠子啪啪往下掉。

晚上,她找平喜善诉苦,她说,没想到姓程的给我来这一手,当众教训小孩子一样骂人,还说我要抢他的书记位置,真是岂有此理!平喜善说,难怪人家程洪发生气,确实是你考虑不周,犯了官场大忌。成瑶不解:我那是为他好,他为小姨子跑工作忙得脚跟不沾地,就没好意思打搅他。平喜善说,你想啊,市委书记好不容易来乡里一趟,谁不想给上级留下个印象呢,好为日后提拔打点基础?你可好,没通知他回乡里已经错了,寨根村给你送锦旗就是错上加错,我要是程洪发我也会敲打你一顿。

平喜善又说,小瑶妞,你给我说实话,想不想上一把手?

成瑶当然想。这时候,成瑶继续升迁的欲望其实十分纯粹,与金钱,与收入,与房子都没关系,这些东西都是物质的。成瑶的追求,完全是精神的,非物质的。她的升迁欲望是建立在一把手一言九鼎的精神满足和心理愉悦之上的。她想,假若自己是书记,头上罩着一把手的光环,程洪发敢于对她呼来喝去?敢于当众揭她的面皮?不敢!借他个豹子胆也不敢!可自己以前怎么会有那种小女人的想法呢?不想当官,不愿当官,不费一枪一刀,别人把官帽送到手上,还想来个一推六二五,满脑子都是自家屁大一块的小天地。现在想想,以前那个成瑶太傻太笨也太可笑了,简直是愚不可及。

有得必有所失,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成瑶也明白。那么成瑶走上领导岗位后,损失的又是什么呢?其一,是失去了读武侠小说的乐趣。领导把你放到了那个岗位上,你就得扑下身子,把工作干好,干不好,上对不起领导,下对不起百姓。当上副乡长后,为了根除武侠小说的诱惑,成瑶把上百本书捆扎起来,卖给收破烂的。其二呢,回家少了,一星期七天时间,大部分住在机关,偶尔回家一次,和丈夫亲热一次,也像掏火一样,这边还没完事,那边眼皮早粘在一起,弄得丁志辉兴趣全无,没完事便爬了下来。一般来说,夫妻关系和谐与否,很大程度上是用性爱维系的。失去协调一致的性爱,必然导致夫妻关系日趋紧张。

成瑶和丁志辉就是。

即便如此,当平喜善问她想不想上一把手时,成瑶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想。怎么不想?

平喜善说,那好,我也就直言不讳了。准备点这个。平喜善的食指和拇指捻捻,做出数钱的动作。

成瑶苦笑笑,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哪有大把的钱用来干这个!

平喜善说,你当乡长也有段时间了,就没贪下几个黑心钱?

成瑶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是没那贼心,也没贼胆。

成瑶说的是实话,她有自己的处事底线,为别人办事,收点烟酒,收点土特产,请客吃饭,有,但现金和首饰是绝不沾的,谁的也不要。她知道那是陷阱,是深渊,为点破钱把自己送进去,一辈子也就交待了。不值。

还有一条路。平喜善说,在咱县女干部里,你小瑶妞天生丽质,玉树临风,算得上美人一个。结了婚,生了孩子,仍然是要形有形,要样儿有样儿,气质风韵正处在女人的黄金时段。女人哪,太年轻了不行,显得青涩没味,不解风情,惹不起男人火气;半老徐娘呢,也不行,起皱掉皮,浑身上下软塌塌的,没有多大吸引力……

打住!成瑶左手五指顶住右手手心,做个球场上的暂停动作,说,你脸皮可真厚得可以,别忘了,你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咋净往歪路上想呢?你让我出卖色相换官当啊。

平喜善一直没结婚。她看上了人家,人家看不上她;人家看上她了,她却又看不上人家。三拖两不拖的就给耽误了,到现在也没把自己嫁出去。

平喜善说,听说过那个段子吗?

成瑶问哪个段子?平喜善说,“上边有人”那个。前几天我还往你手机上发过。四个女干部总结没得到提拔的原因,第一个说,我是上边没人;第二个说,我上边有人,可他没动;第三个说,他也动了,就是没出力;第四个说,他也出力了,可我没出血……

单从字面上理解,段子中规中矩,不带半点色彩,但假若和女人和男人的身体联系到一起,那些文字便立马意会出诸多的暧昧。

去你的!成瑶反问平喜善,老实交代,你就是这么上去的?对不对?

平喜善笑而不答,不承认也不否认,自顾说下去。她说,好多人不都这么上去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做不做,怎么做那是你的事。

平喜善说话像开玩笑。当科长的平喜善说这些话时,采取了一种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方式,完全可以理解为是闺中密友推心置腹的闲聊,说说笑话而已,大可不必当真。当时,成瑶还有些鄙夷,女人要靠色相得到提拔?靠身体换来职务?也太小看成瑶了,太低估成瑶的智力水平了。

但是接下来,她和程洪发的矛盾达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长期官场历练,程洪发已经成了人精,几次交锋,搞得成瑶体无完肤,狼狈不堪。程洪发放出话来,半年之内把姓成的挤出西坡乡!

程洪发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角色。

直到这时,成瑶才觉得,平喜善“上边有人”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于是,在一个秋阳明丽的中午,吃过午饭,她对丁志辉说,要去乡里一趟,有些事急待处理。丁志辉嘟囔说,星期天大家都回家休息了,你去干什么?成瑶脸一红,马上又沉了起来,说,有事就是有事,问那么多干什么。开车驰出小区,拐向往西坡乡的路口,往前开了一段,才调头折回,驰入位于县城南郊的第二宾馆,敲开查部长下榻的302房间。

查部长已调到市里当了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前天下县考察组织建设来了西山县。

成瑶在查部长的房间里一直呆到天黑才出来,她和查部长都谈了些什么,怎么谈的,谈话之中或谈话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成瑶从不提起和查部长会面的事,查部长在县里住了四天,也未对人说起成瑶找过他。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上一把手”是此次谈话的重要内容之一。从查部长房间出来,成瑶像换个人似的,容光焕发,满面带笑,昔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光。查部长把她送到宾馆停车场,成瑶弯腰开车门时,查部长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笑着说了两句什么,很慈祥,很父亲的样子。成瑶眼里就有亮亮的东西淌出来,在路灯下闪了几闪,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之后不久,乡镇班子调整,程洪发调到县委政研室当主任,属平级调动,还是正科,手里的权力却变得极其有限。成瑶如愿以偿,成了西坡乡的一把手。程洪发知道是着了成瑶的道,却又不好说什么,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败给一个弱女子,和一代名将死于无名小卒之手一样,是很丢面子的。自古至今,关老爷的戏都是过五关斩六将,威风八面,又有几出去演走麦城?算啦,算啦,牙打碎了往他娘的肚里咽吧。

程洪发上任前一天,成瑶为他设宴送行,摆了四桌,把乡里大小干部都请到了。成瑶恭恭敬敬为程洪发一连端了三杯酒,每端一杯都有说辞。端第一杯,成瑶说,感谢程书记这几年的栽培,没有你程书记也没有我小瑶妞的今天。程洪发痛痛快快喝了,把杯底亮给成瑶。端第二杯,成瑶说,我们在一起搁伙计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有400多个日月交替,小瑶妞有哪些不对的地方,请程书记满饮此杯,来个一笑泯恩仇。程洪发接过,又是一饮而尽。端第三杯,成瑶说,这杯酒我什么也不说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先干为敬,我先喝了!成瑶仰脖一饮而尽,两眼就有了晃动的泪花,不知是被酒呛的还是动了感情。

自始至终,程洪发没怎么说话,他曾想过借喝酒发泄一下,给这个扳倒他的小女人一点难堪。可成瑶的那份卑躬屈膝,那份诚挚诚恳,话语间恋恋不舍的味道,慢慢平复了程洪发的激动和激烈,融化着他内心的对立情绪,要说的话全给堵了回去。这让他想起诸葛亮东吴吊孝,明知成瑶没几句话发自内心,都是假的虚的,是应景之作,却又把他嘴堵得死死的。

罢了,罢了,抬手不打笑脸人。程洪发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说,从此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井水河水两不犯,犯不着平空得罪这一方诸侯。

可程洪发想知道,他究竟败在哪里。酒喝到一半,他给成瑶使个眼色,让她跟他出去一下。在包间门外站定,程洪发单刀直入问成瑶,小瑶妞,按说,事已至此,有些话我是不该问的,可你知道我的脾气,心里存不下屁大的事,能不能告诉我,这次你搬动了哪路神仙?

成瑶笑笑说,程书记,自古道,车有车路,马有马道。有道是,蚂蚱蹦蹦各有路径,官场的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今天咱不谈这个好吗?走,接着喝咱的酒去。

吃过晚饭,丁志辉换上深蓝色短裤,白背心,想去小区球场玩会儿篮球。最近,丁志辉有些发福,肚子突出来超过了胸脯高度,脂肪一抓一把,肥肥实实的。丁志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胖,日子过得窝里窝囊,白天在单位侍候主任们一天,鞍前马后,东跑西颠,通知会议,下发文件,还不时要下企业,随主任们去检查生产安全,督促经济指标完成进度。下班回到家里,锅清灶冷,还要一个人弄饭吃。说是吃饭,其实也就买点馒头,下包方便面啥的对付一下。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心情,反倒养出一身肥膘?真他娘的成了怪事!三十多岁的丁志辉还不想发胖,难看,身子也难受。

丁志辉要打球减肥了。

球场在小区南边的中心花坛旁边,距丁志辉家住的11号楼有一段距离,沿路经过好几栋居民楼。天热,外出乘凉的人多,草坪间的石凳占满了,晚来的只好三三两两坐在路牙上。也有年轻人成双成对地沿着路边散步。大约是新婚不久的夫妻,或是正在热恋,大热的天,勾肩搭背,亲密无间。单枪匹马的丁志辉便有一种孤独的凄凉感,他低着头匆匆忙忙走着,和谁都不想打招呼。在楼角拐弯处,偏偏碰到一楼的张婶,推着童车,车里坐着她半岁的小孙子。距丁志辉还有5米远,张婶就把招呼打上了:吃过了小丁?丁志辉忙答,吃过了。张婶又问,吃的什么饭呀?丁志辉想也没想,脱口回答:方便面。说过了却又后悔,说吃什么不好,玉米糊,绿豆小米稀饭,为什么要说方便面呢?这不是找着让人看不起吗?果然,心直口快的张婶高腔亮嗓地哟了一声,说,你家成书记还没回来吧?唉,这女人哪,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当官,你说这大星期天的还得忙公家的事。男人在外边跑腾一天,回到家不就图口热菜热饭?图一家人乐乐和和?可你小丁可好,被丢甩得像个没娘鸡娃,大热的天,还得煮方便面吃。

张婶只顾自己说着痛快,她哪里知道,她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每一下都戳到丁志辉的痛处。成瑶是忙,可总得有个度,顾不上做饭,顾不上洗衣服,丁志辉认了,谁让自己娶个当领导的老婆呢。成瑶当副乡长、当乡长时,都在家住,不过有时回来得早些,有时晚些罢了。那时,丁志辉下班匆匆赶回家里,打火做饭炒菜,端了饭锅放下菜铲,又收起衣服来洗,等成瑶一脸疲惫进门,饭菜已在桌上候着。晚上睡下,他埋怨成瑶说,你这日子过得可以呀,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地板有人抹,把我个大老爷们当保姆使唤了。成瑶就把头埋在他怀里,亲上一口,撒娇说,我知道苦了你,可我当了这个破官真顾不上家呀。没听说吗,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现在咱把这话反过来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也得也有个默默奉献的男人。成瑶说着就来了情绪,手也不安分起来,说,来,慰劳慰劳你。

怨气,火气,不满,在和妻子的温存中烟消云散。

现在,成瑶常常夜不归家,一周有六天住在乡里。这是成瑶自己规定的。可剩余时间呢,没谁规定非要住乡里吧?成瑶老有忙不完的事,依然让丁志辉独守空房。这样的家还算家吗?自己的老婆还算老婆吗?不是了,她是西坡乡的老婆!是政府的老婆!

成瑶曾对丈夫作过解释,她说,我是书记,一大摊子事,白天忙不完,又不能拖到第二天,哪能天天陪着你?丁志辉一肚子的气撒了出来,他说,你先弄清楚了,不是让你陪我,是陪这个家!你好好看看,我们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我还像个结过婚的男人吗?

吵过架,丁志辉挟条被子进了书房,砰地把门撞上,咔吧一声上了锁。

丁志辉开始上网聊天,不聊又干什么呢?电视不想看,除了软绵绵的言情片,就是乒乒乓乓的武打,再不,是又臭又长不知所云的韩剧。独自守着130平米的房子,心肝肺肠肚像是被谁全部掏走了,既空空荡荡,又堵得难受。这样的感受,这样的日子,让丁志辉有一种孤身深入沙漠腹地的感觉,空旷,寂寥,孤独。也像一只遭人遗弃的流浪狗,蜷缩在某个无人涉足的角落。

丁志辉在网上结识了雨中燕。

雨中燕似乎也很孤独,晚上总有大把的时间。第一次进入聊天室,和雨中燕撞个正着,他试探着问她,可以聊聊吗?雨中燕马上回复:不聊上网干什么?可以告诉网名吗?

孤独客。

雨中燕问,未婚?离异?妻子留洋海外?只身独守空房?

丁志辉答,都不是,已婚,妻子离我很近,只有十几分钟车程。

她为什么不回家?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明白了,是个小官僚。

聊到这里,雨中燕突然下线,没了踪影。

第二天又一次相遇,雨中燕首先解释了昨天突然下线的原因,说是有人突然来访。丁志辉问,男人?雨中燕答,是。

当天聊到凌晨1时方散,他们约定,每天晚8点准时网上见。自此,8点便成为丁志辉守候的希望和渴盼。即使成瑶偶尔在家住,他也绝不会放弃这个8点钟。

丁志辉没心思再去打球,从7号楼拐角折转向西,沿着一条甬道往回走,进门看看表,才7点多点,新闻联播还没结束,邢质斌和王宁在拿伊拉克的汽车炸弹说事,还有清真寺爆炸什么的。他们使用的是中性语气,甚至有一种面无表情的感觉。丁志辉看得很乏味,啪一下换台。是湖南省台,一档娱乐节目,一群男男女女憨憨傻傻地笑着,和主持人逗着乐子,与丁志辉此刻的懊恼心情形成巨大的反差。

他妈的!一群傻B!丁志辉起身关了电视。他不清楚自己在骂谁,电视?成瑶?抑或是多嘴多舌的张婶?都是,又都不是。

7点50分,丁志辉打开电脑,听到主机嗡嗡的运行声,和扇页转动时轻微的风声,丁志辉的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适才间的不快稍有好转。网络安慰着丁志辉,调节着丁志辉的神经。他知道,轻微的响声过后,便是他和雨中燕无拘无束的交谈了。

直到现在,丁志辉也没弄清雨中燕是个什么样的人,善解人意的女孩?结婚不久的少妇?离了婚的寡妇?长得是不是很漂亮?有没有苗条诱人的身条?丁志辉统统不知道。当他倾诉他的烦恼,他的苦闷,他的不平时,她总是静静地“听”着,之后是恰如其分的劝慰,安抚他心灵的烦恼。在如沐春风静听天籁之音的感觉中,丁志辉似乎进入了空灵安谧的神佛禅界。

这才是丁志辉乐此不疲上网聊天的真正原因。

他对雨中燕提过视频的要求,被她婉言拒绝了。她说,相逢何必曾相识,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让我们各自为对方留一个遐想的空间吧。丁志辉退而求其次,提出交换手机号码,听听她的声音。雨中燕发过来一个微笑图形——当然也是拒绝的意思。

终于等来了雨中燕,丁志辉显得十分兴奋,打过招呼,雨中燕问他,今天聊些什么?丁志辉说,还能聊什么?男人,还有女人。雨中燕说,你最近是不是很失意?和妻子多长时间没做爱了?

丁志辉说,将近一年。

雨中燕说,这不正常,能说说为什么吗?

不想说。丁志辉说,没意思。

你是不是有了另外的女人?

没有。他说。

是她有了男人?

也不是。

接着丁志辉大段描述了他和成瑶的生活现状,包括成瑶忙于工作夜不归家,包括他以方便面度日,还包括成瑶为上副处所作的种种努力。有些该说,有些不该说,但丁志辉全说了。

雨中燕说,小心,女人官当得越大,会离你越来越远,甚至会离你而去。还有,你不希望妻子得到提拔对不对?女人的职务越高,越衬托出男人的无能和平庸。因此,你产生了心理障碍,所以不愿做爱,是不是?

他问雨中燕,有办法阻止她吗?

有,但办法要你自己想,别人帮不上忙。不为父子设谋,不为夫妻献计,这是社会常识。

丁志辉在网上和雨中燕聊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成瑶也没有睡着。下午陪水利局一个副局长到西坡乡辖区的湖桥水库转了转,查看泄洪渠道和防讯安排,然后拐到县城,到饭店喝酒。从饭店出来已到10点,开车过了红绿灯,成瑶把车子停下了。不对呀,怎么往这条路上开呢?这是回家的路呀。成瑶想,回家就回家吧,多回一次家又怎么啦?在县城吃饭再跑回乡里?难不成还真像大禹治水一样三过家门而不入?

也就这么犹豫了三两分钟,成瑶又调转车头,拐出万山路,朝南开上去西坡乡的公路。过去,乡政府夜里一直没干部值班,出事找不到人。成瑶一上任,很快出台了勤政措施,不管晚上有事没事,正副职领导每星期必须在乡政府住6天,一般干部住5天,一天都不能少。规定是自己定的,开了这个头,还怎么要求别人?其实,回乡里并没什么要办的事,回不回都两可。这只是一种执行制度的态度。上级和下级,看重的恰恰是态度。再说了,在上副处这个节骨眼上,需要的也恰恰是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

回到西坡乡,成瑶到各办公室坐了坐,和值班人员天高地阔地聊上几句,翻翻当天的报纸,磨蹭到将近12点钟才回住室。成瑶躺下以后就再也不想动了。折腾了整整一天,又乏又累,身上又酸又困,骨头缝里爬满了虫子。成瑶仰躺着,望着屋顶,不由就想起了家,想起丁志辉,想起儿子珊珊。她不操珊珊的心,姥爷姥姥金豆子一样捧在手心里,饥饱冷暖侍候得周周到到。她操心的是丁志辉。下午一定吃的又是方便面,还不肯打火煮,只拿开水泡软,端碗就吃。成瑶知道,方便面不能常吃,没营养,对胃也不好。她说过丈夫,你不能熬点稀饭,不行了到对面饭店吃去,别老吃这东西,对身体不好。丁志辉冷笑着说,谢谢书记关心。身子好赖都是我的,跟你没多大关系!成瑶一听就来气,说,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别忘了,你那身体不是你自个的,也是妻子的,儿子的!丁志辉说,你还知道你是妻子?有丈夫?有儿子?

成瑶自知理亏,不再回嘴,坐在沙发上落泪。

他们分床一年了,作为30出头的女人,成瑶并不是没有那方面的要求,夜深人静,独自一个躺在床上,禁不住总要想起夫妻在一起的欢乐和缠绵。一幕幕回味,一幕幕念想,身子便有了渴求和欲望,燥燥的热热的。爬起身,拿冷水洗脸洗头,弄出一阵哗哗啦啦的声响。

成瑶常常劝自己,甘蔗没有两头甜,有所得必有所失,天道如此,世事也如此。既然当了一把手,你就要为这个位置付出,包括家庭、亲情和情感。问题是,值不值得。成瑶觉得值,怎么不值呢?一把手这个位置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但是成瑶也同时感到,丈夫离她越来越远了,不!是她离丈夫越来越远。职务的升迁无情地撕扯着夫妻间的裂痕,成瑶似乎能听到咝咝啦啦的裂帛声,破碎声。成瑶害怕了,甚至,动摇了继续向上攀升的信念。她想像一个正常的妻子多回家陪陪丈夫,陪陪儿子,洗衣做饭,拖地板,倒垃圾。但也就是想想,成瑶难以做到,也决不是成瑶想要的。

躺在床上的成瑶叹了口气,拿起床头的手机,给丁志辉打了过去。电话响了好久没人接。她知道丁志辉在上网,八成和雨中燕聊兴正浓没听到铃响,或者看到是她的号码故意不接。算了,成瑶挂断了电话。

平喜善的任命一直拖到8月中旬才下来,从县里春天撒风开始,经历了漫长的五月、六月,还有七月和八月上半月。这100来天时间,对成瑶来说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熬煎,是一种艰难的折磨,也是一种刑罚,她的整个感觉就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两只眼紧紧地盯着法官的嘴唇,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现在好了,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不管这结果是好是坏,成瑶都可以松口气了。

平喜善的任命在党校礼堂宣布,全县400多位副科以上干部,黑鸦鸦坐了一礼堂。成瑶坐在第一排,左边是水利局刘局长,右边是赵村乡的朱书记,两支烟枪把成瑶夹在中间熏。她微皱眉头,拿手朝左边扇扇,又朝右边扇扇,老也赶不走呛人的烟雾。平时,这些头头们都是口无遮拦,常爱和女干部开些黄不拉叽的玩笑,让你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可今天他俩挺规矩,刘局长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烟掐灭,也示意朱书记不要再抽。成瑶说,你们两个鬼鬼鬼祟祟干什么?眉来眼去的,不是同性恋吧?朱书记被逗笑了,说,胡子拉茬的大老爷们会搞同性恋?拉倒吧成书记,我们这是绅士风度,不忍心呛你这位女士。

平时他们才不管你呛不呛的,只不过今天的时候不对,场合不对,不愿招惹她罢了。

成瑶也不点破,说,谢了。甚至还和刘局长开起了玩笑。她说,我听说,吸烟是驴啃脖子狗舔碾,不顶馍不顶饭,吸那有什么意思?朱书记说,啥叫有瘾?这就是瘾,就像我们这些小官僚,当了村官想当乡官,当了副职想当正职,上了科级以后呢还想……

刘局长大声咳嗽一声,瞪了朱书记一眼。朱书记明白说走了嘴,朝自己腮帮子击打两下:瞧我这张臭嘴,没个把门的。成瑶说,没事,你朱书记说的是大实话,也是真理。

成瑶接受了惨败的现实,是现实就得接受。平喜善的任命下达之前,查部长已经把结果告知了成瑶。举着电话,成瑶也只是愣了片刻,很快便释然了。她有经历了艰难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感觉,心里反倒轻松下来。她在电话里对查部长浅笑一下,淡淡说,知道了。查部长劝慰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今后有的是机会,千万不要为此受什么影响,否则,别人就要另眼看你了,一生的前程也就交待了,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好配合平喜善的工作。还有……

成瑶打断查部长继续唠叨,说,我可以接受现实,但我接受不了平喜善的恶毒,如果是公平竟争,我屁都不放一个,为了自己上去,她怎能使出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把我告到市里!还有一点同学情谊吗?

查部长还想说点什么的,可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开完会成瑶破例没回乡政府,直接开车回家。一进门,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直到这时,才有大串大串的泪水涌出来。

丁志辉没有在家,临时跟主任到广东东莞考察民营企业。这是在自己家里,成瑶尽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个酣畅淋漓,哭个昏天黑地,自由自在地释放女人的脆弱和软弱。

还是有个家好啊。哭着的时候成瑶想。

哭过一阵,成瑶好受了些。窗玻璃上还反射着夕阳黄亮的光芒,过滤后影影绰绰地漏进来,在木地板上印出不太清晰的窗框图形。成瑶不想吃饭,在沙发上躺了一会,起身踱进书房,想找本小说解解闷。好长时间没看武侠了。电脑开着,大约丁志辉走得匆忙忘了关电脑。屏保不时变换着图案,一会是青藤缠绕的小木屋,一会是蓝得晃眼的大海,海岸上站着身着泳装的女郎,搔首弄姿,眺望着远处。一会又变成一望无际的沙漠。成瑶在电脑前坐下来,握住鼠标,却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打游戏?看网上新闻?或者进入聊天室胡侃一顿?

成瑶选择了后者。成瑶没申请QQ号,也没有网名,要玩,只有使用丁志辉的。可成瑶不知道丁志辉的密码,费了半天工夫也没能进去。

成瑶试了丁志辉的生日。不是。

成瑶又试了自己的生日。还不是。

成瑶输进珊珊的生日。仍然不是。

丁志辉会设置什么样的密码呢?6个0?6个8?抑或是6个1?数字的排列组合奇妙多变,而又无穷无尽。

坐着想了一阵,成瑶试着输入她和丁志辉的结婚纪念日:990101。

成功了!激动之余,成瑶还有一丝的感动,丁志辉竟把他们的结婚纪念日设为密码,可见他把两人的婚姻看得很重,成瑶也称量出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

刚刚进入聊天室,雨中燕马上发来一条问候:孤独客,怎么不守约定,直到现在才上线?

成瑶偷偷笑了,原来丁志辉的网名叫孤独客,名符其实。那么,自己也当一回孤独客吧。她马上回复过去:刚才有点小事耽误了。

是不是你老婆的事?没能当上副县长,你在安慰她?

这事也和雨中燕聊了?可见是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呀。她在键盘上敲出一个字:是。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雨中燕说,你说过,怕失去她,要阻止她上副处的,你如愿以偿了。

未等成瑶回复,对方又说,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是吧?你错了,大错而特错了,有关部门查了你的举报信,哦,忘了告诉你,碰到这种事,不但要查被举报者,同时也查举报人,因为是不安定因素。你们经委的打印机筒鼓也该换换了,打印出来的东西,边角上总有那么个小黑点。我相信,你老婆很快也会知道这回事的。

成瑶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有想到,告她的竟是自己的丈夫丁志辉!而他的目的竟是如此简单,害怕失去她!自私的目的,让成瑶失去了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成瑶既心痛心颤,又有些心酸。

现在,成瑶已经知道这个雨中燕是谁了,她是从对方说话的口气和用语方式分析出来的。

下线,关机。成瑶把电话打给平喜善。她问平喜善,你现在在哪里?平喜善说,在家里。小瑶妞,还没吃饭吧?我们去外边吃点?我知道城边有一家新开张的饭店,干净卫生,味道还不错。成瑶说,是祝贺你高升还是安慰我失败?平喜善说,都算吧,你我之间就不要青脸红脸的了。成瑶说,那好吧,你过一会就下楼,我开车过去接你。

在单间里坐下,平喜善点了四菜一汤,服务员问她们喝点什么,平喜善把目光投向成瑶,征询她的意见。成瑶说,来瓶五粮液!平喜善说,咱们还是喝点红酒吧。成瑶又重重地重复一遍:五、粮、液!

菜还没有上齐,成瑶杯里的酒已经下去一半,她喝酒的动作很大很猛,酒杯凑到嘴边,咕咚一大口,咕咚又是一口。一连喝过几口,才把酒杯重重顿在桌子上,挟菜来吃。

嗯,菜味不错。成瑶说,眼里雾蒙蒙的。

平喜善一直没动筷子,看着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成瑶,眼圈竟也有些湿润。平喜善说,小瑶妞,不要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不好受。成瑶说,我怎么啦?不挺好吗?来,来,喝酒,喝酒。举起杯子撞向平喜善的酒杯,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平喜善说,你就不要言不由衷了。这次未能上副处,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要不,今天咱也学学那些男人,锣鼓

叮当地吵一架?要不,打一架也行,就是别憋在心里。停停,平喜善又说,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以为是我告了你?

成瑶放下筷子,说,是,在今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你告了我。现在不会了,我知道告我的人是谁,是我丈夫丁志辉!其实,这些事你平姐早就知道的。

平喜善说,笑话,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你是雨中燕。成瑶说,我看过你们的聊天记录,你曾劝过丁志辉不要这样,可他没听你的。但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我是他的妻子呀!

平喜善说,是,我早知道这些事。但你也不要把我当成什么好人,说心里话,我是希望丁志辉告你的,他问过我怎么阻止你提拔,我也暗示过他有效的方法,好为我扫清上升路上的障碍。可你想没想过?你们夫妻关系紧张到今天这个样子,你小瑶妞就不负一点责任?

成瑶默然不语,良久,站起身,和平喜善挤坐在一张椅子上。她说,平姐,抱住我,我冷……平喜善朝一边挪挪屁股,空出半张椅子。成瑶挨着坐下,她轻轻搂住成瑶的肩膀。成瑶说,不是这样,像在学校那样,抱紧我,抱紧我……

平喜善一手搂着成瑶,一手拿起遥控器,说,要不,我把空调关了?成瑶说,和空调无关,我是心里冷……在这件事情上,丁志辉告我情有可原,可查部长不该骗我。别看他在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他什么忙也没帮。正像短信上说的,上边有人,他却没动。他是男人啊,怎么可以这样呢?

平喜善没有说话,颤着手臂,把成瑶搂紧了。

从饭店出来,平喜善抢先坐上驾驶位置,对成瑶说,你心情不好,又喝了不少酒,让交警逮住就麻烦了,还是我开吧。

也好,成瑶说,把车钥匙交给平喜善。打着火,平喜善问成瑶,直接回家?成瑶摇摇头;家里太闷,不想回去。平喜善又问,要不,去我那住?我反正孤身一人正愁没人说话呢。成瑶摇摇头指指前边。平喜善不再问,轻轻把车滑出去,开上一条狭窄的乡间公路。路两边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庄稼,看不清是玉米谷子或是黄豆,散发着浓浓的生长气息。驶出庄稼地,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朦胧中显出村子的轮廓,静静地卧在月色里。平喜善看着副驾位置上的成瑶:回拐?

随便。成瑶说。

车子顺着原路返回,岔上国道,右拐进入县城边缘。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大货车,车灯显然经过改装,雪白刺眼,平喜善抬手遮挡一下,嘴里骂道,这些人,只顾自己方便,就不为别人想想。真是的!大货车开过去,一切又都陷入黑暗之中,轿车的两束光亮显得十分微弱。开车的平喜善猛觉得方向盘重重抖了一下,她知道是撞上了什么,连忙减速,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打开了车门。

不要下车!到后座上去!成瑶喊道。

成瑶把平喜善推到后座上,接过方向盘,启动车子朝县城开去。在一个公交站牌前停下。平喜善问,发生了什么事?

成瑶说,什么事也没有,你什么也不要问,下车,自己打车回去。

直到这时,平喜善才意识到刚才撞了人。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成瑶说,我不想看见你今天上台明天就下台。

可是,你……

你给我咬死一句话,车是我开的。大不了给看看伤,赔点钱就是了。如果承认车是你开的,事情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有些人不免要往歪处想了,瞧,得意忘形,喝酒庆贺,把人给撞了。

平喜善还在迟疑,成瑶打开后车门,把她推了下去。

重新回到出事地点,伤者已被120的急救车拉走,几个出现场的交警刚刚赶到,有人丈量刹车距离,有人向附近的修车铺老板了解当时情况,现场一片混乱。成瑶的车子刚在修车铺门前出现,被老板一眼认了出来,对交警说,就是这辆车,尾号360,当时前面的车灯照着,我看得一清二楚。可开车的好像不是这个人。

是我,成瑶说,你一定看花了眼,车里就我一个人。

交警认识成瑶,说,成书记,是你?

本来,年轻交警想问问为什么出事后离开现场,现在又把车开了回来。可成瑶没给他机会,向交警发出一连串的提问:伤者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是否通知了家属?

交警一一作了回答:我们来时伤者已被抬上救护车,头脑还算清楚,直喊疼,看来没什么生命危险,或许撞断了肋骨什么的。

成瑶松了口气,说,那我先到医院看看伤者,给他送些钱过去,明天,我会到事故科接受调查处理。

坐上车子,成瑶把车里的空调关了,她真的觉得有点冷。

【责编 晓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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