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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父亲的鱼

2009-08-31米米七月

美文 2009年14期
关键词:母亲

米米七月

(接上期)

最为名贵的两条,堪称中华鲟,一条来自父亲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岗位,那个地带叫做四都,离城四个小时的山路,属于深山老林,四都这个名字挺霸气的,应该在古代混得不错,挺公子哥,时间又是无常的奚落的,让它如今沦为一个瘪三儿。曾经在网上见过四都的地貌照片,时隔三十年,那个地方还是乡村样子,仿佛没历经过这三十年。光看那些照片就知道,这个地方,有生之年去了一次不想去二次,刀架在我脖子上才肯去上一回。看到这些照片,我流下热泪,不能想象,我的父亲,在最堂皇的年轻时代是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度过的。据说他总在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打赤膊,殴打售票员,我父亲显然错了,他总是想通过反常惊人之举,吸引异性的注意,总觉得凭自己的才色能在褴褛里开出花朵。而哪个异性不追逐和热爱衣着光鲜的人呢,哪怕蒙昧贫瘠的小山村。这条被他追来赶去的鲤鱼精就诞生在这个小村庄里。没有照片为证,却有全城人民为证,只要是那个时代的人,不论男女,你说出这条鲤鱼的名字,大家都会心一惊。可见,这个名字在当时,是雨后彩虹,是万人空巷,当年选妃大赛中,她在最后一战因为左边睫毛少右边三根而败北。大家似乎都津津乐道她的历程和动向,早些年去了广州,嫁给一个司令的儿子,后来离了婚,去国外定居。相继来到城里,他是回到她是来到,在路上遇见,艳名远播的她微微一笑,指着身上的衣服说,这件衣服花了八百块。大意是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穿上了八百块的衣服,而他至今都没穿上过,心里很不是滋味。

另一条是他少年时期,老去一个航空子弟学校滋事的时候认识的南京女孩,她是跟父母来的,又随父母工作的调动而去,在小城度过一个暑假。女孩子很单薄,白里透碧,像牙尖磕破冬瓜籽所跳出来的那片淡绿色的小肉,一定是冬瓜籽而不是南瓜籽。他属于一个小流氓,凭什么让她对这样一个他顶礼膜拜。这个暑假,对女孩子来说,是简陋的宁静的,对他来说,却是奢侈的不安的。他在学校里打伤一个又一个学员,祖母赔偿了一只又一只药鸡,为的是在这个校园里声名远播,传到她耳朵里去。他声称,他们的关系发展到最后关头,他若要求她留下,她绝不会起身离开。但是他要面子,心里又自卑着,不想连累她,就任她含泪离去。我不相信父亲会善良到放生,一定是没高攀上。女孩子后来考上航空航天大学,岗位不停调动,一路往上爬,官至副部。

关于这两条名贵的鱼,如果真的存在过。一定从来没有游向过他,她们一直在深水区游来游去,与他不搭界,她们精美的鳍,从不朝他作展示和挥动。也许是在梦境,一个猛子扎入深水,他游泳是很棒的,与人打赌,曾横过一些江河。这两条美人鱼曾经爱惜地缓缓游过来,轻舔他手指细小的伤口,在他的鬓角摩擦,很漫不经心的,让他毕生不忘。我怀疑都是他个人的杜撰,对财富和权利擦肩而过的迷恋和叹惋,某些物质。像精液像眼泪像汤汤水水一样从他张开的手指间流过去,怎么也抓不住,这两条可以忽略不计。

为期最长的鱼,漫长到已经演变一条黑色电鳗,像一条黑色绸带,系于我们巷子腰间。因为我们是内陆淡水,不适合电鳗的生存,所以一定是由鲤鱼演变而来,噼里啪啦地甩动在我们巷子的渠道里,时不时电我母亲一下,像一根鞭子,时不时抽我母亲一下,母亲的生命力得以像陀螺般飞旋。我和母亲曾经在某个下水沟里捕捉到一条黄鳝,装在家中祖母的洗脸盆里。好象装什么东西都挑选祖母的洗脸盆,别弄脏了自己的。黄鳝无疾而终,连逃走的水迹都没留下一丝,也许被风吹干了,会不会她们已经合二为一。走着走着。眼看着母亲的头发产生了静电作用,我就知道,电鳗出现啦。电鳗无孔不入,在小吃店在小菜摊。有次我脚背上长了一个囊肿去医院看,在电梯里都能遇到。她浓妆艳抹,身材挺拔,像从文工团或者戏剧团解散出来的。那种挺拔是有敌意的、强忍的。对于她的一把年纪,是非常牵强的挺拔,吸着气憋着肚子,真担心她走不出医院就窒息。要抬去抢救。她和父亲没有结合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是家门,同姓,都姓黄,城市很小,三百年前是一家,跟近亲似的,祖母很介意。还有个说法,电鳗和父亲有了大肆的婚前性行为。搬到我家来大张旗鼓地打胎,辱没了祖母的门风。如果她堕胎堕得低调点儿乖巧点儿,赢得大家的体恤。没准儿就进了这个家门。而电鳗,娇纵惯了,怎么能忍住不叫唤。知道了电鳗的存在之后,我内心久久不能安宁,原来早已经有不成人形不男不女的大半个我诞生了,没准数量还不少。一时间,大街小巷都走着大半个我,气球似的,棉花糖似的,它们各自成撕扯状,对我呈谄媚托举状,这简直辱没了我的民族自尊心。我猜想它的轮廓和身形,当然,它们停留在原始的尺寸,无法生长,像一些天外来客。它们全部会比我好看,因为电鳗比母亲洋气多了,她和父亲的组合。肯定更佳。母亲不服气,说她也能把自己打扮成那副鬼样子,穿红戴绿披片儿掉块儿,谁不会呢,可是,有多大意思呢,不屑与她攀比。母亲却不知道,年幼时期的我,多么渴望一个花枝招展游手好闲的母亲,大约就是电鳗那样子的。与此同时,我是同情母亲的,情敌一直住在街头巷尾,阴魂不散,真有点儿像尿憋得慌,真有点儿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如果父亲还是个男人,应当给电鳗一笔钱,让她举家迁离,接不接受,那是电鳗自己的事情,我们管不着,总之心意要有,买单的假动作要有。可惜他没有这笔钱,要是有了这笔钱,没准儿成了再续前缘的活动经费。电鳗和母亲一样没有工作,母亲说她靠乱搞为生,没有那么严重,电鳗一直以来以打假牌为生,也就是出老干,但是技术不精,经常偷鸡不成,被打得像一只落汤鸡。城市狭窄,就那么几个牌搭子组合,几乎混不下去。有一天她居然找到我父亲:“反正你是打牌的,不如和我去打勾。赢了钱两个人分。”看来她也是想照顾我父亲,他是陌生面孔,又是男女搭配,不惹怀疑,是个上等人才。“我最近手头紧,本钱薄,你们打得大不大。”她说比起你之前打的,还是算大的。他连连摇头,惹不起。她说我可以先给你垫四百,把本钱给你垫出来,看你自己的发挥和配合啦,多的就不行啦。然后,他们就着散场之后混乱的麻将桌学习手势和暗语,比如一句“哎呀”暗示什么。不小心把牌绊倒又作何解,踢上一脚表示什么,挖鼻孔的动作对牌有什么需求。我保证,他们非常严肃,丝毫没有调情的意思。他们什么没说过呢,什么没做过呢,还稀罕这个。我觉得父亲不适合打勾,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挖鼻孔,会错意的她只会频频出错连连亏损。街坊通风报信,我母亲如同一阵旋风来临,和电鳗隔着桌子展开麻将投掷大赛,电鳗竟然用嘴接住了好几粒。他早已摸回家中,问心无愧,把事情交代一番。母亲突然不说话了,好象默许了这件事,仿佛要在电鳗

身上好好捞回一笔,捞回她接手前的他在电鳗身上的磨损,四百也是钱,四百块钱也能拿来买补品。好象父亲一旦垒到这四百,母亲就要从中提成一半。四百块,实在不算阔绰,但在这狡猾而冷漠的年头,在多年以后,是巨大的风情,也是不小的真心。

曾经作客同学家中,一位优越的名列前茅的女生,她在房间里展示完她大量的衣服和书籍,都是家长出差从省会带来的,我们来到客厅,她母亲穿着严谨款式的睡衣在缓缓地削水果,含威不露。而我的母亲。从来没穿过睡衣。她大约想知道和自己的女儿来往的都是什么群类的人,漫不经心地问到我的家境。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其实没必要提的,只要说说家里大致的环境就够了。她愣了一秒,仔细看了我一眼,要求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沉默了一小会儿,去到窗前,放弃了那只未完成的苹果。她的动作不必夸张到削破手指用嘴吮吸。她始终没有承认这个名字。可她应该是父亲的小学同学,早有耳闻,我完全是故意的有预谋的说出父亲的名字,刺探她的反应程度。那个砍柴总是砍得最多的女孩子,有一双麻利宽大的手,饭量也不小,这个跑步跑得最快的乡下女生,跑步跑得最快是不是意味着发育地最早,一口气就跑到了城里。成了养尊处优的妇人。而父亲,当时是城里的孩子,因为父母醉心革命事业,六亲不认,遭到了遗忘和冷待,被寄养在乡下,饱受欺辱。听到他的名字,像吃到一口隔夜茶,犯不着一饮而尽。无法就此把她归入父亲的麾下,擅自认为他们有一腿。这位是局长夫人,还有一位干脆自己是局长,早年在中学,她是父亲最为热烈的追随者,在父亲书法和文章的传阅中,往往是她最先争风吃醋撕红了脸。今时今日,在路上遇见,各自儿女陪伴于身边,微笑也不会传递一个。有些亲戚认为此局长是二哥的相好,我父亲生性虚荣,把二哥的女伴也往自己身上揽。这个女伴,现在会不会以曾与兄弟俩为伍而心有戚戚然,简直当成人生的政治污点。其实犯不着唾弃当时的自己,因为那个浑然不觉的年代,并不明确的未来。

接下来就是小鱼小虾,由各种理发店洗头妹和餐厅服务员汇聚起来,形成父亲庞大的绯闻,显然有些求量不求质。父亲喜欢外出洗头洗澡,但又衣衫蓝缕,常常被门童歧视,驱逐门外,也许得以见到小虾米的机会都没。关于小鱼小虾的传闻更加不确切,小鱼小虾这么市侩,不给钱就翻脸,我父亲可没钱给她们花,反之,她们难道还会给父亲钱吗。我真想揪出这个无聊的无形的绯闻作坊。对了,还有一个,麻将管的女老板,在和老公吵架之后,突然面无表情挡住路过的我:“也许女人这辈子。要和你父亲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才够意思,蛮幽默的。”此女人眼泡大大的。

而相对以上的种种鱼类,我母亲充其量不过是一条草鱼,原因很简单,相对皮包们而言,她不过是一只草包,相对破鞋而言,她不过是一双草鞋。在父亲渐渐成为一个不三不四之人的大龄之际,她却视若珍宝。老早就听说街上有这个人,不知道介绍的是不是他,只为这个名字,她就一口答应了,还抛弃了一个略微驼背的男友,男友被抛弃之后报复似的越发驼得厉害,伴以咳嗽,现世似的进驻我们巷头,有一米店,曾经帮我家修过一次电灯,因为驼背,够灯泡够得很辛苦,属于自不量力。如名言所说,一个人的残羹冷炙,极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美味佳肴。记得母亲偷听我电话,得知我失身之后,气得要掐死我。她问我那个了没有,我没好气得回了一句,哪个了没有。她气急败坏地说,圆房呢没有。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未必她在新婚之夜才被父亲搞到手,也许早搞上啦,父亲是什么好人,少假正经,怎么有脸来说我。

这就是年轻的父亲,他的血液里有优雅和粗暴的天分,年老的他拒绝认字看说明书,手把手教他多少遍也无法撕开简易的糖果包装,顺利吃倒鲜美的糖果,告诫他多少回,他还是要使用肥皂洗脸,有一次还试图用洁厕灵。他开始使人不安不愉快。他生得漂亮,口才极佳。与人争论总要占个上风。单位上一次聚餐忘记通知他,他竟然跑去一锅端,大家都吃不成。工资发少了不服气,就将医院里的主治医生打成残疾。只有一次在公交车上遇到两个洋人,他企图插话结果一句也没插进去,这令他抱憾终生,因为关于英文,他始终只会说儿时的“我爱天安门”等等,是从一首儿歌里节选下来的,总不至于向牛商马大毛茸茸的国外友人挥拳头。他年轻时候象棋下得很棒,有个国际象棋大师来城里招摇撞骗。大师是实打实的大师。说他行骗是因为他老爱在开场装输。煽动对手盲目的自信心,等赌注加大就猛杀,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惟独父亲,一眼就看穿一切,大师开场一装输,父亲就走人。所以他是整个城里唯一与大师过招又赢过大师的人,尽管金额不多,只一局,才五十元。仿佛物价倒退了,现在五块一局,他竟然下不过巷子里的一个糟老头子。显然,这是一个在命运开端受到厚爱的个体,不知道为何,他的大半生飞速退化、败落,接近自戕。性格即命运,很多故事,我们身处他命运的下游,就像选择坐在抽烟者的下游,只能默默听着、忍受着,最多怒其不争,无法逆流申讨。很多人都这样,总觉得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会大展拳脚,结果只是脚步踉跄、草草收场。而我的这个小说,被人生巨大的悲怆所袭击,深感困惑和沮丧,也动了自行告退、不了了之的心思。

在结尾,还想说说他结识的两个文艺朋友,仿佛这两位朋友是良师益友,高傲的父亲是为了我才去结识的一般。这两个朋友,有些像两条黑瘦的泥鳅。一个是小贩,买报纸认识的,小贩在我们巷子汇入大街的转角处支一个小摊,主要卖甘蔗,他们站在昏暗的灯光里交流。父亲提供的那些文学资讯早已老掉牙,小贩强忍着,他已经发表无数,早已看不起当地的报纸,只阅读省级以上的刊物。卖甘蔗是寂寞的行业。难得有个人陪他说说话。他会推荐一些小说给父亲,父亲打包这些名字,就像打包一些我最爱吃的夜市,一路默念,回到家趁热复述给我。他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嘴角,烟雾缭绕。每次经过这个路口,总是瞅瞅几个小贩,不能辨别出他是谁,但感觉上是愉悦的,这个世界固然窝囊,总算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低俗。还有一个朋友,是父亲的老同事,不算同事,早在父亲进单位之前,他就退休了,偶尔到单位上走走。一个文学狂徒,可惜毕生只发表过一篇文章,在当地的日报上。大约讲的是穿山甲婆婆奔走相告。子孙后代被端上了餐桌,她要讨回公道的故事。父亲是个残忍的人,在老人讲到高潮之处,连忙搬出我的作品集,击退老人的骄傲。这个作品集是他自己私下复印订装的,我骂过他无数次,也销毁过一次,他转身又制作。老人已经去世。曾是黄埔军校第几期学员,这是有历史依据的,不知何故,沦为小医院的老中医,命运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拿它没办法。父亲不甘闲置,被派去讨要老人拖欠单位多年的医药费。老人已经奄奄一息。老人像是被扔在棉絮堆里,切切地说:“一分钱没有,还有半瓶药,来不及吃完了,你看看拿去给其他病人能吃吗,总算抵一些吧。”说完之后,有些要同父亲讨论文学的样子。父亲有些不屑,心态宛如甘蔗小贩。是在一瞬间高看这个老人的,完全是因为老人在黄埔军校的一句诗。他回来说给我听,使我吃了一惊。好象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一辈子就是为了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够了就够了。够听去的几个人交头接耳好一阵子。不妨说老人幸运。在末日里拥有了虔诚的父女俩听众。我们找了很多诗集都没找到出处,极有可能是原创。当然,我们家的书太少了,我们太孤陋寡闻了,舍不得去买,又容易被亲戚拿走,总共才这么三两本,又在记忆里搜寻一番,没有相似的诗。要是你找得到这句诗的出处,请尽快写信告诉我们,消除这位不相干的死者对我们的长期困扰和我们对这位不相干死者的莫名敬意。我只接受你的信件,你打电话给我,我可不听。

找书的空档,父亲说了一个关于药片的故事。在总是吃不饱的年代里,他们单位上的一名馋嘴护士只好偷窃药物吃,她好象业务不过关。不能精确地辨认那些药的性能,偷吃了很多微涩泛黄的酵母片。越发饿得在地上打滚。还有个同事,有了新欢,有事儿没事儿,就把在单位上做手术时切除的那些病变组织冒充补品炖给家里久病的婆娘吃。静静地停泊在他的笑话里,像置身一些溪流当中,父亲的幽默一度像一些药片,医治着我巨大无形的冷漠和忧郁。差点忘了你还受我所托。等待着这句令我们神魂颠倒的诗: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不是这一句,让我想想看,可能是另外一句,我保证是这一句,还真的就是这一句,我显得很正经,因为此次诗歌的作者是一个苍老的亡魂,在半空中静静盯着,不允许被辱没。他说:莫道故园春色好,疆场碧血艳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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