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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儿

2009-08-26黄丽荣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大柱苗子事儿

黄丽荣

苗子是这个村头一个穿着婚纱进门儿的媳妇,可下轿的时候,还是被娶亲的嫂子果子脱掉了白色的高跟鞋,换上了这头儿给预备的“拦妖鞋”(蓝色花布鞋)。新潮归新潮,可取吉利的礼儿还得讲,这土洋结合得真好,弄得老少都满意。惟一的遗憾是明子没能赶回来,这伴娘就没人当了,要不,还得有瞧头呢,还得好呢。

给当支客的是老支书。当着一院子人讲话:今儿个,咱村——又进人了,啊,这个——这天头——都做脸。好年头儿——好!好,好!他已经好久没这样讲话了,如今的人不容易凑齐了。他连走路都高抬着腿了,理所当然地皱着眉头子,他又能使得动人了,吆喝着、喊着、骂骂咧咧的,操蛋。你小子别老愣着,还没轮着你娶呢,你给我麻利儿地干,耍滑,我踹你,啊。

还有一大忙人儿,就是果子了。

果子和苗子是叔伯妯娌,俩人是一爷之孙媳。果子早过门儿半年,两家一墙之隔,果子住东院,苗子住西院。喜棚就是搭的东院,戚们都屡屡地往这院来,果子两头跑,来回儿张罗着。大伙儿就夸,这媳妇真是娶着了,干啥啥行。

这俩媳妇还都甜乎人,转年儿

就都一人添了一个大胖小子。旁人更有说头了,生孩子招,带把儿的扎窝子来。俩婆婆美得颠儿颠儿的,嘴叉子咧得瓢似的,一人怀里搂着一大孙子,当街显摆去。这天儿,儿媳妇养活孩子纯粹就是给婆婆养活的,孩子少,奇见呗。

自打苗子过了门儿,西院串门子的就多起来了,娘们儿姐们儿还不都是冲苗子来的。苗子不是多俊的人儿,可会倒饰,穿戴总跟别人不同,人靠衣裳,马靠鞍嘛,就受端详了。她是媳妇们中第一个夏天穿裙儿的人。这儿的女人们一年四季都把自个儿捂得严严实实的,大三伏天儿,多热,也是裤褂穿着,至多的就是把裤脚子挽起来,露出腿肚子来。穿裙儿,那是做小闺女儿时的事儿。

当苗子穿着及膝的雪纺纱花裙子,从家门口扭搭出来时,就连当街坐着的老太太们都一律不错眼儿盯着她瞧。问她,出门儿吗?当她回答,小卖部,买线儿去时,这帮人就都,噢——。她们的眼神儿跟着她的背影,却又在她的裙儿上给撞散了,散得无法收拢……

人家苗子可是见过世面的人,没过门儿前一直在城里打工,在一个卖建材的门市部站柜台。二梁子跟人搞装修,老上那门脸儿买东西,一论,敢情还是老乡,一来二去的就热乎上了,二梁子就托了乡亲做媒,这事儿就成了。结了婚,二梁子依然在外打工,可苗子就不能出去了,有老有小的,家里不能缺她。可在城里养成的习性做派就带了城市味儿,动不动就是谢谢,借个气筒子,谢谢,连买馒头,也谢谢人家,嘿,庄稼人真不明白,他又不是白给你,你谢他干啥呀,真是的。

这村的妇女没有出去打工的,男人在外挣钱,她们就得守着这个家。也有男人不出去的,在家种蔬菜大棚,一家子都得在地里滚,没有睡整宿觉的时候,干啥都不易。香菜十块钱一斤时,有两亩地,就够一年干的了,可菜贱时,就得往大沟里扔。同样种菜,能赶上好行市的不多,今年香菜贵吧,但贵就是夏天那半个月的功夫,等你的香菜长起来了,该挖了,就一块钱一大捆子了,菜价是一天一个价。谁掐算得那么准呢?有人,果子就算一个。

果子和大柱两口子在家开园子,这二年,真是种啥都赶上行市了。果子的娘家爸是瓜把式,对地是门清儿。果子就是天生儿对菜有种嗅觉,种菜不跟风儿,香菜去年有价着,今年就不种了,改种香芹。果子压根儿对香味有种特殊的偏好。她家的地不种韭菜,韭菜得用农药水浇,不然就长虫子烂根,生茬儿地,第一年都不长虫子,二茬开始就得灌药了。你瞅那鲜灵灵,黑绿黑绿的青菜,不泡不洗可是不能吃。果子闻不得农药味儿,她过敏。她种的菜几乎不需要农药,有特殊香味儿的菜不上虫,而且她都是茬着种,去年种茴香的地,今年就种篙子。

苗子也没闲着,她可是呆不住的人,她在家给县城的一家成衣店做加工活,主要是做裤子,人家裁好了,她管锁边和扎,一条裤子,五块钱,一天啥都不耽误,能做六条。当然也不是天天都有活儿,有紧活儿时,就得连轴转。要不说人家能穿裙儿呢,人家有那便利条件。

苗子的一条裙儿,就带动了一大片。很快,街里就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敢穿出去的也是长及脚面,不是格子布的,就是一码色的青裙儿,里面则统统是一条及膝的制服大裤衩子。她们穿裙儿,坐着或蹲下时,都要小心地把裙子整个儿撩起来,一直撩到腰上,她们怕裙儿出褶子,弄脏了,这时能外穿的大裤衩子就起了作用。她们穿上裙儿都是托拉托拉,甩嗒甩嗒的不利索,不像苗子穿上那么随意,裙随步动,裙随风颤着,那么顺眼,那么舒服。她还有一件裙儿一直没能穿,那是件粉色的连衣裙,腰以上部分是中式的,立领斜襟盘扣,下半截是散摆百褶的,新颖别致。为买到它,腿都跑细了,跑遍了整个城,才在一家外贸服装店找到的,嗬,这可是她衣橱里最贵的,舍不得穿,没事就拿出来瞧瞧,一直想,会有重要的场合,需要它亮相的。再翻腾出来,一试,拉链拉不上了,遗憾没有生闺女。给旺来媳妇瞧,旺来家的前比后比地摆弄半天,嘴里直说,你信不信?我穿准保得合适,我瘦,你瞅啊。苗子始终没吐口叫她试试,说你穿出去,你们家旺来不找我干架的?笑么啧儿地叠起来,收箱子底了。

南院的旺来媳妇是妇女主任。旺来在乡税务所上班,摩托车一骑,突突而来,突突而去。他们家就经常有公家人儿来,而村干部招待下乡的领导也都带到他们家。不用说,旺来媳妇吃喝穿戴就透着比别人家的强,啥时兴就追啥,有苗子在那儿比着,更讲究了。成天干净利落的戚一样,有事儿,自行车一骑,乡里开会去了,没事儿,就后门口一坐,毛线衣一打,跟闲呆着的娘们儿姐们儿说说刚听到的新闻:哪儿哪儿村的媳妇,孕检的时候,说来例假了,查不了。大夫给叫到茅房,让她脱了,瞧瞧。一瞧,说你是假的,抹的红钢笔水。这大夫眼真毒啊,还糊弄得她了?听的人都嘘嘘地佩服。

这几年,计划生育在农村好开展了,人们观念发生变化了,自然而然就不多生了,不再只要男孩了。就连老人们脑筋也转过弯儿来了,都知道养个孩子不易,从一落生就开始花钱,钱,哪儿好挣?再说,这几年,政策好,独生子女考学都加分,有女孩的户,国家给养老金。有个小子又咋样?光盖房就得十几万的,一辈子都给他操心着。这天儿,年轻人儿想得开,谁还为了生个小子,东躲西藏的,连家都不要了,腆个大肚子天南海北流浪去?傻子才干那事呢,受那罪!妇女主任好当多了。

果子等孩子过了百天就带上了环儿,她婆婆催她,早带上,省心,省受罪。苗子没带,旺来家的找上门来,她说,不适应,血多,带上又给冲下来了。旺来家的就给她拿药来,她说,不能吃,那是激素,该发胖了。旺来家的说,套儿不管事儿,男的都不待见。苗子说,你就甭操心了,没事儿,我会注意的。旺来家的小眼儿一抹,说,我就不信,你板的住,他也能板着?苗子就不耐烦了,立马拉下了脸子,回

敬她说,这话,可不应该是从你嘴里出来的,失身份。旺来家的说,呦呦呦,把好心当驴肝肺,我是说做媳妇的你要是不应活儿,还好的着才怪呢,哼。说完,不出好气地走了。苗子冲那背影来一句,啥玩意儿,还妇女主任呢?果子在这事儿上就透出笨来,啥天儿环儿掉的,都不知道,又做了一次人流,又生生受了一次罪。

她在家坐小月子,苗子还是听婆婆念叨的,赶紧地端了鸡蛋来探望。果子偎在床上,正用热毛巾敷那鼓胀的乳,她回去的奶,又下来了。奶头子跟枣似的那么大,难怪孩子刚生下来时,嘴小吃不进,饿的嗷嗷哭呢。苗子说,可了的初乳,别糟践,抹脸上,治黄褐斑。又问,疼吗?

果子一脸苦相说,咋不?揪肠子似的。

苗子埋怨道,40天前吃药就下来了,错过了俩月自个儿还愣不知道?

果子说,这不正收花椒芽嘛,一忙就没顾上。您说的那药,咱这儿能有?南院的从没说过。

她知道啥呀?少理她。苗子不屑地撇了一下嘴,又带上了?

这不省事嘛。换了T型的了,说结实。您没带……

他老不在家……苗子低下头。

果子倒有些难为情了。好像自个儿多没出息似的,挺大的人,板不住,到头来,自个儿受罪。沉默了片刻,没话找话地说,听三婶念叨,明子要考研。

还念?不毕业了?

三婶子不乐意她考,供她花好些钱了,还要盖房娶儿媳妇呢。

她那天来电话,说给我买服装设计的书了,放假带回来。她说我学会了,就可以自个儿设计,出样子,自个儿做,卖自个儿产的衣裳了,就可以当老板了。让二梁子给我打工。好家伙,我都不敢想。哎哟,您说,我能行?苗子满怀期待的目光。

试试,甭胆儿小。花椒芽,给您留着呢,一会儿走时带上啊,就是明子给我邮的种子,又告儿我咋浸种催芽,咋播,不有十多天就出芽了嘛。随即果子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近苗子,偷笑着说,又挣钱了,有多少抢光多少,听她的,没错。

明子是她们三叔公的闺女,跟她俩一般大,人家考上大学了,还在念书,可她俩都当孩儿妈了。放假回来,站人跟前儿,没法比的。心里不得不佩服,还是念书多了管用。

果子躺床上一个月,苗子和旺来家的隔三差五就过来探望,姐仨个走动得热烙烙的。

果子靠在被窝上,两手撑着毛线,旺来媳妇坐在床边缠着毛线团。缠缠绕绕的,话就密了起来。乡下的女人聊天儿,都是东家长李家短,村里谁谁家的闺女找的是哪村的小子,谁啥天儿结婚,陪的啥,给的啥。婚姻永远是她们关心的主题。她们不把男人挂在嘴边,不像城里女人总是离不了老公。她们不提,但不见得男人不好,男人能挣钱,过得了日子,养的了家,不胡花乱造,就是好男人。至于喝酒、抽烟、耍点小钱儿、不洗脚、说粗话,她们都不嗔着,不当回事儿。男人的好儿,就是挣钱回来,交给媳妇,由媳妇支配着当家过日子。

果子结婚买的三金首饰是白色的,到了苗子就是镶宝石的了,而旺来家的那时还是黄色的,如今耳朵上吊着的也换成白的了。

果子朝那对耳环一努嘴,可以呀,她爸给买的?

他?嘁——旺来家的一蹙鼻子,自个儿,华联买的,去县里开会着,戴黄的叫人笑话是土老赶。说着将下颌扬起来,他埋怨我咋没买镶石头的?我说,没舍得钱,嘻嘻——哎,你不知道哇,抛头露脸就是这样不好,花钱——哪儿像你们在家里,省多了,穿的多不好也没人笑话。

果子牵了牵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儿笑,说。谁比了你呀?我们呢,就是受累的命儿——

哟。大柱多疼人儿,这些日子洗涮不都是人家嘛,我坐月子那会儿,换下来的血裤子就盆子里泡着,他连瞅都不瞅。

人家是公家人,大柱他哪有那本事?

果子就抿着嘴乐着,其实她很知足。

这话倒戳着了旺来家的疼处了,她突然就不接茬了。有啥噎在了嗓子眼儿,赶忙眨巴眼睛,把眼里要流出的东西给生生挤回去了。手里的线团没拿住,骨碌碌一路滚到外屋去了……

果子凑近她垂下的面庞,用手指轻轻刮了她脸一下,没羞!嘻嘻——不就两口子干架吗?谁家没打过?就你会呀?

他,他都四天没家来了——旺来家的眼泪还是没憋住。

至于的吗?这几宿没爷们儿就不行呀?人家苗子咋过的?果子说完就啼啼笑。

话音刚落,苗子拿着毛衣书就进了门,把刚才的话听得真真的,又见着情景,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说,好哇,我老公不在家,你们就说我坏话。有男人背后给你们撑腰不是?

旺来家的脸上沾满了卫生纸,还在抹呢,抽泣着说,他回来——我就跟他离,谁都别拦我——

好!不跟他丫的过,房给他,找一个大小伙子,二婚的、死媳妇的、老光棍子都不跟。果子给打着气。

对!孩子也归他。来个后妈伺候着。苗子也给出主意。

那啥归我呀?有人要我吗?旺来家的不哭了。

两个妯娌嘻嘻地指着她脸笑。旺来家的胡噜下脸,直掉纸沫子,这才醒过味儿,上来将这俩推推搡搡着,直说,你俩作践我,瞧我不把你们——把你们——仨人早笑作一团了。

大喇叭里老支书的声儿:旺来家的,家来啊,那谁——你们家来戚了。啊,家来做饭——啊——

不用说,是旺来家来了,刚苗子在后门口碰上的,不好意思进来找,就到大队广播去了。老支书烦呢,成天的大事没有,都是不丁点的小事。走一条庄,瞧见的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要不就是大小媳妇们。他没法不皱眉头子?没法不低着脑袋走道?他老有想不完的事儿,他宁愿跟老爷们打架,也不愿跟老娘们说一句话。家家还都老娘们主事儿,她们的天下了。烦。旺来家的比他事儿大,家务事儿他不会管,他也管不了,索性叫妇女主任掺和去吧。乱。

这不旺来家的又在大喇叭里喊,让已婚妇女去体检。结果去的寥寥无几。果子去地里锄草,苗子去交货。不忙的,也都说自个儿没病,查它?!不去就拉倒了。旺来家的车筐里装着一摞妇女保健手册,回家点炉子,烧火使了。

这还是头天的事儿,转天儿旺来家的就在家喝农药死了。其实,没有啥大事儿,就是旺来夜里家来晚了,叫门不开,他跳了院墙又跳窗户,两口子就乒乓地打起来了。穿衣镜也碎了,孩子吓得鞋都没穿,跑去砸支书的门,老爷子穿一秋衣,褂子都忘披了,进门就将旺来臭骂一通,又数叨了旺来家的几句。没想到,没压住,俩人的火又拱起来了,又妈妈的姥姥的对骂起来了,把老爷子气得呼呼的,不管了,打吧,越劝越来劲儿。老支书就给气走了。旺来家的就哭着喊着说,不过了,到厢房抄起农药瓶子,一仰脖就灌下去了。连夜送医院,没救过来。

这属于横死的,娘家人可就不干了。丈母娘哭死过去了,小姨子拳打脚踢的要偿命,小舅子两眼冒着火要拼命,要经官。

村里动了说和人,都不管事儿。旺来早没了主意。是死是活,你们瞧办。

这几年不知怎么了,日子好过了,可人的心眼儿倒小了,针鼻儿大的事儿也搁不住。

村支书这下真傻眼了。他可不敢出头了,架是他劝的,饶着没劝好,还把人……?人家

娘家人发出话来了,怀疑是不是合谋陷害?这人一急眼,也是逮谁跟谁来。他不是叫别人给吓住了,他是叫自个儿吓住了。真的是没能耐呀?这都出人命了呀!栽了!这家庭矛盾,不比地里干活,真把他难住了。他急得转磨磨,直嘬牙花子,恨不得立马找出一个顶事的人来。旺来家的,你傻呀,你……平常没瞅出来,你是个想不开的人呢?他后悔,当时要是不走,看他们一宿就行了。应该叫别人去劝,叫跟她说的上话的人。对了,人一急,就急中生智,就想到了找苗子和果子来。说那个啥,你们跟旺来家的最好了,你们给说句公道话,啊,她娘家老疑惑旺来有外道儿,成心逼死媳妇的。叫啥事儿呀,这个,旺来都傻了,两天没说话了,这家不玩完了嘛,你们说——她俩说,我们说话哪儿有地位,人家不信我们呢?村支书说,你们说村里还有几个管事的?还有几个爷们儿?啊?找你们出头露面,必定有道理,啊,那个啥,这应是旺来媳妇的差事,她这角没了,就得有人顶吧,啊——,吭,吭。老支书干咳着,斜披着褂子,抽着烟,再不往下说了。

女人的心真是相通的,她们可都是聪明人,听出了弦外之音,当下心领神会了。她们没坐下合计商量,个人都有小九九,她们知道,老书记也是没招儿了,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至于管多大事儿,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有些事儿,老娘们子出面比老爷们顶事,老百姓出面比当官的强,试试呗。

苗子带着婆婆赶到医院,没张口,眼泪就下来了,同着那帮娘家人打开提包,抖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说,这是我结婚前买的,还没舍得上身呢……瞧。吊牌。嫂子上我那儿串门……就爱这件儿。我要让她穿着,走……呜呜呜,再也说不下去了,那小姨子一把搂住她,两个人就哭成了一团。男人们就别过了脸,她婆婆好半会子才把她们劝住。

这边果子也没闲着。让大柱跟着一起去找旺来的三个哥,她说关键是把丧事办好,办大,别让她娘家人挑出来。她说,现在旺来的钱不能露,说不定她娘家人就是盯这个呢。他哥哥们说,可不嘛。哪个村都有这事,掏出几万来,娘家人一分,就消停了。他们闹钱呢。果子说,你们哥仨给攒钱办,就是让那头知道,旺来没钱,也说明这媳妇在这家有地位,谁都拿她当回子事儿,也给外人瞧瞧,什么叫哥们儿。作脸的事儿,钱,花多少支客给记着。她的这番话,细想有道理,不管咋说,与其让旺来先给她娘家钱了事,还不如先下手发丧,不管他们让不让火化,家该咋办咋办。

那边苗子的举动比说一万句好话都管事,家里边灵棚也都搭好了,一切都按最好的来。旺来家的穿着苗子的飘逸的鲜衣隐入了天堂……

田里的秧苗刚刚返青,众人在旺来家的田地里掘出墓穴。那墓穴鲜湿宽阔,散发着新土的芳香,它仿佛盛装的不是死亡,而是一所新居的起始。那些正在生长的青苗,被从泥土中挖出,又随着泥土抛进深深的墓坑,它们从地里头长出来,这时又被埋进地里去。但它们始终挺拔着。一次生命,短暂的绽放。一掀一掀,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又一个新坟耸起来。旺来怀抱着年幼的儿子将手中的白幡插到坟尖上。幡动,纸钱飘,悲切的哭声绕着坟地一圈一圈的散开,随着天堂的乐声远去了……苗子和果子白衣素裹,夹在白花花的人群中,眼睛红肿着,恍如隔世般。在场的人们都在哀恸,惟有一个不动的是老支书,他木头橛子一样矗在那里,脑袋里却在翻江倒海地折腾,这下可操蛋了,赶明儿个这帮老婆孩子谁还能归拢得动。

苗子睡醒一觉的功夫,就发现自家后房山上,谁用大白写的广告:种牛曹庄有。每个字都斗那么大。而果子家后房山却是一溜红字:女儿也是传后人,生男生女都一样。这行标语一般不是写在队部,就是写在妇女主任家的,凭啥写这儿?这不是见人下菜碟吗?男人不在家,欺负她不是?这字儿就扎进了她心窝子里。隔墙有耳,那旺来找大柱喝酒,夸果子的话。她听得真真的,说她有两下子,是块当官儿的料儿。嘿。苗子冲着房山说,我还有三下子呢,我就不信那个邪。我瞧谁敢胡写乱画的,我就……不饶。

妇女主任换届选举开始了。果子跟大柱说,我要争争去。大柱说,听说西院的要干,这就不好办了。

说白了,说是全民选举,还不是靠拉帮结派的。户大,姓大的,就占先儿。有的村,选村长书记,还暗中花钱买票的,谁投一张,就给一百。虽然这村还没这事儿,可每次选举,也都沸沸扬扬的。主要是动用亲友关系。老邱家是外来户,总共二十来口子人,这就没了优势。这一姓的俩人争,少见。大柱说,让她当吧,咱们弄园子,该耽误活儿了。果子还来劲了说,不蒸馒头,我争口气。她——可瞧不起我了,要是她亲自跟我说,叫我让着她,捧她干,还差不离儿。还没咋地,我就吓回来了?真是的。她想起明子的话:不试,你昨知道自个儿不行?是妇女就有这个权利。她说,甭拦着我,这是我们老娘们儿的事儿!苗子倒是亲自登门拜访了。开门见山说,咱俩都心气高,那就试吧试吧。咱订下君子协议,公平竞争,不请客不送礼不花钱,就瞧谁的能耐大。果子当下和她赌咒发誓:谁要做了手脚,不得好死。选不上,甘心认输;谁当上了,不拆台,还是一家人。

话一挑明,说开,就好办了。苗子不再闷在屋里做衣裳,开始频频上街走动,见了人,多老远,还没张口就先笑,告诉人,我那儿有新衣服样儿。人快性,不再端着架子了。

男人不在家,就是女人主事儿。要争取她们的心也不易。甭瞧她们表面嘻嘻哈哈的,谁都不得罪,可心里都有老八本,选谁不选谁,就瞅对自家有没有用了。村里的妇女到果子的大棚帮忙,哪个也没空手走,谁家没白吃过果子的菜?这点儿,就比苗子有优势。可话又说回来,哪个媳妇没求过苗子?穿的戴的也没少伺候过她们。一个吃,一个穿,这两样儿谁家离得了?谁不念她们好儿来?

果子和大柱的媒人就是支书的媳妇,和果子是一庄娘家,不用说,那一家子也选她。而苗子也不软,她给李木材介绍了城里的一个大客户,老李家正不知咋谢呢,这不是上阵的机会嘛?算一算,俩人难分胜负。关键是她们不光打外围,还要争取家里人支持。而俩家的公婆也商量好了,甭理她俩,臊着她们,说没见过窝里争的,都不害臊。她俩倒觉得全家弃权挺好。

那院二梁子也回来了,还上地里跟大柱要了一捆香芹,但是俩女人的事儿,一字儿没提。晚上,东院西院都当当地在案板上剁肉馅,吃的是一样的饭,包饺子。两院屋里的灯都很晚才熄灭。

选举就在队部的场院里进行,老支书稳稳地坐在前头,吧嗒着烟,脸上有了点笑模样,他的心病马上就要去了。乡里派了人来监票。果子和苗子都早早就来了。苗子穿一身藏蓝的套裙,果子穿黑色筒裤,淡蓝的小外套。俩人都笑吟吟坐在头排,等着众人的裁定。票箱子放在头里的桌子上,人们陆陆续续经过她们去投票,俩人的心都七上八下的。有人瞧她们一眼,有人默然的离去,她们各自从人们的表情上猜测着。大柱和二梁各投了自个儿

媳妇一张票,而其余邱姓的人,一个儿没来。

票,很快就投完了。乡里的人宣布唱票。果子就慌忙低下了头,她耳朵边有马蜂在嗡嗡飞,一时觉得像坐在教室里,老师让选班长,一人发一纸条,在上写名字。念票时,出奇的安静,全班三十九个人,有三十八个选的同一个人,就一张写的她的名,而且是头一张。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不是她自个儿写的,后来她一直在猜选她的人是谁?直到初中毕业。也没弄清楚。此刻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定是她后头的小胖儿,最后一桌的,就他一人一桌,老师挨桌收的,最后一张,也是第一张。她想出了汗,天呢,这么简单,可是知道的这么晚。她心像敲了八面鼓,咚咚跳,这一发现令她激动不安。

苗子也没直着耳朵听,她歪着头望着前方的窗玻璃。在城里,在没人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柜台后,瞧过路的行人。她专瞧女人,瞧不同的女人,不同的穿着,不同的举止,不一样的人。她锁定一个女人,目光跟踪她,直到没有了。没了还想,这样的穿戴那家里该是啥样的摆设?她想得脑瓜仁儿疼。

果子婆婆何时进来的,她们竟不知晓。老太太将孙子一把塞到果子怀里,嗖的一转身,抱起票箱子就跑。刚六十的人,腿脚利索着呢,等大伙反应过来,票已经扔猪圈了,转身还在骂,我让你们选,谁要选果子我跟你没完

谁能拿一农村老太太咋办?绑起来?抓起来?都是不可能的。佐不,叫支书处理,批评批评,做做思想工作,吓唬吓唬,选举择日进行。

果子问大柱,谁支使的?大柱直挠脑瓜皮,他也摸不清啊。

一切还得重新打鼓另开张。这事儿,再开始就变样儿了。县电视台的人不知咋得到的信儿,妯娌是竞争对手,真是绝好的新闻,说明新农村的妇女们有主见,求上进。扛着摄像机采访来了,随时将选举的实况向全县人民转播。这苍下村就热闹了。县妇联主任和乡主要领导全都来了,改变了选举方式,不设流动票箱,不设委托票,不提名候选人,首次采取直选。要竞选者当众演讲,选民现场直接投票,当场公布结果。县妇联主任说,这也是全县首次直选农村妇女主任,就是要激发妇女参选民主政治的热情,让姐妹们的半边天更透明、更清澈。

苗子是第一个上的台,果子紧随其后,还有两个妇女也讲了话,最后登台的,大伙愣住了,接着听入了神儿。她提出了几个问题:农村妇女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她们快乐吗?她们有娱乐吗?她们的精神世界是苍白的,脆弱的,夫妻间一两句吵架拌嘴,生活中一件不开心的小事,就可能导致轻生自杀。没人去追问为什么,隆重的死亡仪式掩盖了人生的意义。妇联。是有责任的……这新鲜的声音,沁人肺腑。台上台下的人们都鼓起了掌,掌声持久而热烈。

结果出来了,不出所料,那个最后演讲的得票最多,她不是别人,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她是明子。她俩嫂子,也将各自的票投向了她。

这选来选去,女村官儿还是老邱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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