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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她归来

2009-08-25许清火

厦门文学 2009年8期
关键词:安达女儿母亲

许清火

自从昨晚接到女儿安琪从悉尼打回来的电话,听她含含糊糊地说,妈妈或许等她日后从悉尼大学毕业,工作安定下来后,她还是要回国的,安达就笃信,他那在澳大利亚的近乎离异的妻子林娜,还是会回来的。也就因此,他开始慢慢地计算着她可能归来的日期。尽管时间也许还会很长,但他知道,她会回来。

二十多年的夫妻,起码在这一点上,安达还是觉得知己知彼的。他们走到一起,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沉淀的偶然。他们都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那一代中学生,同时他们又都是出身于有沉重历史包袱家庭的第三代、第四代,都同样家道中落,玉骨尚存。

当年安达从省城上山下乡到闽北山区,在背负家庭出身包袱,对自己觉得希望全无万念俱灰的情况下,他选择过自杀的路。至今他的脖颈上刀痕依稀可见。后来他算是奇迹般地重新活了过来。所以,他无论对什么事情其实都已经看得很开。

就如他跟现在远在澳大利亚的妻子林娜的婚姻,在他和她短暂相识,并且明明知道她应该是已经生育过或是大月份流产过的情况下,他还是什么话都不说,毅然和她去民政部门领了结婚证。

那一年他们都同样已经跨过三十的门坎,她从银行机关调来和他一起,同在银行学校当老师。历史的长河把他们冲刷到同一个寻找希望的浅滩上,然后他们在刀口里沉淀、相遇。为人师表,含而不露,在他们身上都太重太重了。他们都同样在恢复高考那一年,都因高分但出身不好开始落榜,最后才以扩招的形式闯入高校的殿堂。所以,其他很多事,对他们而言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他知道他们那一代人都同样的不容易。一个出身不好上山下乡的女孩子,什么样的不幸都有可能。但在短暂的接触了解之后,他立即感触到她的高傲伴随着倔强的一面,当然也有她低迷的一面。

她身材修长,脸蛋,眉眼,肌肤等等,处处都似乎隐现着昔日名门闺秀的影子。虽然她已经不娇柔,但骨子里的柔傲之气似乎无法抹去。她嫁给他们家二十多年,还不曾尽到做安家媳妇的本份。这六、七年在海外,山重水隔,那就更不用说了。

或许婆媳也得讲缘分。母亲似乎从做妇科医生的姐姐那儿听到点什么,从一开始就对她不怎么喜欢或者说不看好她。她也就针尖对麦芒,从不拜见婆婆。电话问好之类也不曾有过。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心高气傲的她在事业上奋勇争先。那一年公派出国考试,金融系统六个名额被她占了一席。当时女儿读高一,他也调到省银行机关任职。他向单位请了半年假,陪读出国。他想,成全她吧,她的梦已经来得很迟很迟了。

但是,他实在无法在异国他乡寻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弟弟在广州临时替他办妥了驾驶证、厨师证,还有其它一些在国外谋生的证照。但他老大不小了,真的离开自己钱币专业,其他很难上手。出租车老是开错方向,小事故不断。厨师有证其实什么菜都做不上手。没办法,只好收拾行装打道回国。

而她凭着她的毅力,在公派两年学业完成的同时,又先后在悉尼考取两个有奖学金的大学,并都最后获得学士学位。从而,她取得了绿卡。她为主支撑起女儿在悉尼医科大学的九年学业。一次难得的长途电话中,她几乎声泪俱下说,我们这一代几乎已经是过去式了,就指望下一代吧。她是铁了心一定要让女儿登上悉尼医大博士的殿堂。

当他第二趟以探亲名义前往悉尼时,他向单位请的是三个月的假,原本是要在那儿过那年春节的。但后来他只住了一个月不到,就匆匆回来了。一万七千多元的机票,完全是口袋里辛辛苦苦的工资积累。但是,他依然提前回来了。

老母亲和姐姐、弟弟都迷惑不解,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后来家里人可能都从种种迹象估计出了状况,但大家都不敢也不愿挑明。

是的,出了状况。但为什么一定要挑明?时候到了,到了该说需要说的时候,他想,她应该会说的。他知道,一个女人独自在海外扛起一片天,有时候也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弟弟那一阵子正从深圳回省城组建招商银行分行,他也知道了一些状况。同时也为了让远在深圳长的稍丑的老婆放心避嫌,所以他干脆不住宾馆,就到他家里来和他同住。后来他才知道,弟弟和母亲当时有一阵子都很为他担心,怕他过不了那个坎。

但其实他们是白担心他的,他连死都差点死过一回了,他还会那样轻易作贱自己?所以,他依然把他能拿出来支援她们母女的钱,一个不留地全部换成澳元,按时给她们汇过去。

母亲几次想出面点破说事,都被他阻止了。母亲那时实际上已经对一个经常上门来看望她的女人颇为留意,觉得她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那女人是他单位的下属,叫费丽雅。离异,无子女,风韵犹存。而且,很懂得尊敬孝敬老人,经常下班后没事就来看望拜访,问长问短,很是贤惠的。

费丽雅在风闻他的留守婚姻可能有状况时,其实已经在他面前把意思有所表露。只是他装着全然不知。所以她才转而从老母亲这儿动心思。自从妻子出国后,老母亲就和他住在一起。

人啊,就是这样都活得挺累挺累的。费丽雅也确实很不容易的。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他已经在二十年前,在姐姐的妇科门诊室里,第一眼看着当时还是未婚的妻子林娜那不用教不用讲都能读懂的妊娠痕的时候,他就默默横下一条心,和她走到底了。

是不是出于同病相怜的心理,他从来没有细细去想过。当医生的姐姐当时一见那状况,突然遮遮掩掩的,生怕节外生枝。而且过后从不提起。但其实他早就看在眼里知道在心里。他从那时起,就一直很想能真正走进她的世界。但其实至今,他都还不能够。

林娜的家庭比他的复杂。他和姐姐、弟弟都是没落的工商业资本家的后裔,尽管是分属大、小老婆所生。到他们母亲的那一辈,已经没落到只剩一些破旧房产。而林娜,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的血液里,有着过往名门望族的没有熄灭的基因。

她在上山下乡当知青的那些年月里的往事,跟他结婚那么多年来,都从不曾提起。而他,也基本和她一样,不再旧事重提。但是,他偶尔从一些场合和一些只言片语中,也基本读懂了她的讳莫如深。

从六九年到七七年,他们都一样在山区农村呆了整整八年。虽不像先辈抗战八年那样经历血与火的洗礼。但那另一番的滋味,是只有经历过上山下乡的人,才能够品尝和解读得了的。很多事往往可以过了就过了,但惟独烙下抹不去痕迹的,不管是刀疤还是妊娠痕,是很难过了就过了的。

那个给她留下妊娠痕的家伙,也许已经在地球上消失。因为他知道,林娜插队的那个地方,一个曾蹂躏过几名下乡女知青的公社知青办主任,在北京最高统帅即老人家收到那一封有关反映知青遭遇的信件并随即下达中央文件后,不久就被送上审判台并被处以极刑。那时候林娜是那样的阿娜多姿。她那眼神永远是那样的脉脉含情,她那脸蛋是那样的白皙靓丽。从她那几帧昔日学生时代和下乡时的照片,完全可以感觉到她那时候的纯真女孩的光彩。或许因为她的美丽的诱惑,还有那出身不好的女知青所处的低人一等的尴尬境遇,也就更容易引发她那肚皮上的遭遇。

时间是否医治了林娜的创伤,他至今仍然不知道。她一直把自己深深地包裹起来。只有在女儿获得好成绩时,她才偶尔能展露难得的美丽笑颜。要不然,她仿佛已经让人觉得她是银行的点钞机。

她兢兢业业,工作井井有条,单位同事无不对她的业务素质和成绩赞赏有加。她在银行学校当老师,同样不苟言笑。

林娜奋力攻克外语考到澳洲,或许是她梦里的追求,也或许是她忘记过去的痛苦的一种逃避。但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他都觉得没有必要让她说出来。他从来都觉得,或许跟他一样,到了她自己觉得需要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就如他自己脖子上的痕迹。是的,为什么还要说?既然已经那么惨烈过,而且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痕迹,为什么还要说。留着吧,都一样留着。女儿是否曾经察觉到,他不知道。他想,最好是不要把痕迹延续到女儿这一辈的感觉里。她们应该保有完全无悔无憾并且是崭新亮丽的感觉。

女儿安琪已经在攻读悉尼大学医科药剂专业的学士,后面还有硕士、博士。妻子真的可以说是为了她而倾注她的所有,她的精力她的关注她所能给予她的一切。甚至为了女儿的学业,她也可以,可以做出其它的任何事情。想到这,安达突然强烈地意识到,其实妻子在国外也是相当艰苦的。两年公派学业完成后,她转为澳大利亚大学奖学金的学生,她几乎没法做什么收入比较高的工作。女儿又是自费生。她在那里生活的艰苦,是他所难以想象的。

基于这样的潜意识,他才能够在这么郁闷的几年里,维系着自己和她的婚姻。既然她没有提出离婚,那么他就可以等待。等待她的归来。

等待有时侯也是很艰难的,特别是当你的等待遇到干扰的时候。费丽雅对母亲的那种熟稔亲热还有对她的孝敬,都是那样地让母亲动心。在他家那么个三室一厅的狭小的空间里,有时还真的让他不能不有点心动。如果他能心如静水,那么有没有费丽雅的出现或存在,其实也就无所谓了。但他并没有修炼到那种程度。特别是他对林娜是否还会归来,并无把握的时候。他的这种心情有时侯就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了。

但每每这样的时刻,只要他从心灵底片里翻出那一幅婚前在姐姐的妇产科门诊妇检的画面,特别是林娜那仰望着的凝固在深潭似的眸子里透出的悲伤的眼神的时候,他便立时就把费丽雅的笑声和身影稀释、淡化。妻子林娜还有女儿安琪的影像,便轰然占领自己的整个视野。

夜幕已经降临,房间里慢慢昏暗起来。安达还在翻阅着林娜和安琪母女在悉尼拍下的一些照片。

那张以悉尼歌剧院为远处背景,站在海边,母女迎风依偎在一起的照片,一直是他常常要品味的。他觉得林娜的整个风韵,特别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还是那样的依然故我。阳光洒在她和女儿的脸上,映出了明媚的亮色。看着她那眼睛,你可以感觉她在眺望远方,在沉思,在遥想。也可以感觉她在望着你。

窗外街道汽车划过的灯光已经渐渐稀少。时间已近午夜了,母亲还在对过那个房间里和费丽雅煲着电话粥。刚才吃饭的时候母亲还有意无意地提到她。但那已经是老生常谈,所以绕两下也就算了。实际上安达心里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那是包括母亲在内都无法改变的。。

有时候,他真的很想多知道一些林娜的过往,但都只是一个瞬间而已。因为就他自己而言,他又向她袒露过自己那从来都不想再提起的旧事吗?望着窗外隐隐约约的山廓和树影,他的脑海里突然跳闪出一个白光刺眼的空间,影象重叠,清晰可见。他的心灵的哪一个角落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哦,已经那么多年了,本以为可以把它埋藏到永远,但却又不能。

噢,他知道了,就是那一双和林娜一样的深潭似的眼睛,还在那样凝固地望着他。没有表情,没有亮光。他和几个村民乡亲从那农业学大寨深挖一整个冬天而后成为积水塘的大井里将她捞上来时,她那眼睛的亮光就凝固了。

但那绝对不是他的罪过,他想,不是的。然而确实跟他有关,这也是事实。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收工以后,还去那积水塘大井游水;同样如果她不是舍近求远去那儿洗衣服,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的悲剧发生。

她滑落下去了,滑落到水的深处,可能只是一瞬间。他不在近旁,他在游水,有水花的声音。他真的什么也没听到。那大井有六十米直径,大部分地方都有五、六米深,虽然不冒泉水,但每逢夏天,汇集了满满一池雨水。夜色朦胧,有青蛙在水田里间歇性地独唱,然后合唱。等到他游回来时已经不见她的身影,起初他还心想是不是她洗好回家了。他没有很在意她,这也许就是他的不能饶恕的罪过。

她是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叫杨月花,没有上过学,只上过夜校,稍稍认得几个字。从小就在地里干农活,晒得象黑珍珠一样。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天真无邪,透明透明的。那年她才十七岁,但似乎已经情窦初开。因为同在生产队里上工下地,接触久了,渐渐会稍稍对他安达表现出喜欢的模样。

但她太天真了,她对很多事情不了解。特别是对像他那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当年所处的尴尬的境地,包括对他的内心所经历的一切,是不可能了解和理解的。所以,他真的没有心思也不想把那当一回事。

但是,那天晚上她溺水死了,他的冤枉却大了。当时因为没有第三人在场,等到他发现了她那没洗完的飘浮的衣服,意识到出了问题急忙爬上岸找人喊人时,也许已经过一刻钟以上。而等到村民们呼喊着点着汽灯带着竹竿赶来寻找打捞,然后把她捞上岸,那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了。

面对仰面朝天躺在门板上的水淋淋的她,全场一片痛哭之声。特别是看着月花那风烛残年老祖母和母亲泣不成声呼天嚎地的惨象,他真的悲哀羞愧得无地可容。那晚上是怎么回到知青点住处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直到第二天天亮以后,他被叫到民兵队部。大队治保主任、支书、民兵营长轮番对他进行审查讯问,他这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实际上月花对他的那种心意还是朦胧的,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够有所感知。所以在外人包括月花家人的眼里,谁也不知道月花对他安达似乎心有所系这回事。

于是,因为他平时含而不露,默默无语。这时候被解读为伺机寻找阶级报复的表现。因为那些讯问他的人几乎都认为他有前科。他们说他恨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而杨月花是生产队政治指导员的侄女,所以这是阶级报复。那些人的分析实际上也很有些道理。村里民办小学的一个女老师去生孩子,有一个班没了老师。学校的校长找到生产队长联系,说是让他去代课四周,在队里记工分。那天上午,他才去代上了三节课,临上第四节课前他要去校长室拿辅导材料,到门口时突然听到生产队的政治指导员正在里面,对校长连声训斥道:现在是双抢大忙时节,他安达是什么出身,不让他好好接受再教育,却放他躲到这阴凉处来!谁同意的也不行,他得马上跟我下地。

校长连连点头,一再说是,一点不敢违抗。呆若木鸡站在门外的安达,悲哀得脸都成了死灰色。校长尾随指导员出来正瞧见安达,知道安达已经听到,也不用他再转达了。安达只得象丧家的落水狗那样乖乖地跟在气势汹汹的政治指导员的后面,下地去。

那时候正是七月流火,田野上象蒸笼一样,熏着蒸发着热气。沙土路上,滚烫滚烫的,踩急了脚底就要起泡。其实已经几年了,安达也已经受得起。只是这时特别感觉难受的,是因为心灵上人格上深深的伤。那一整个中午下午,他连草帽斗笠都不戴,硬是任凭毒日头晒到西沉下山。后来他病倒了,他悲哀自己的卑下地位,也悲哀自己的回城无望,所以高烧不退,折腾了近一个星期,人都瘦成猴样。老队长只好准他假,回城去治几天病。

他没有回省城而是悄悄跑到厦城的姑妈家。一连两天,他愣愣地坐在鼓岛海滨浴场的沙滩边上,望着游到远处剩下人头的一个个小点,心里闷闷地翻转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也就是从那一次回来后,他一有空就悄悄地跳到水里游啊游的。他想象着自己能够在大海上轻飘飘地游着,然后游到海的那一头那星星点点的小岛上。

一整个夏天,收工洗澡游水可以不知道肚子饿。确实饿了,从地头上偷拔几条小地瓜充饥。他独往独来,心里的黑暗想法一直没有消失。只是常常睡到半夜醒来后,他会自己感觉到很是悲凉。且不说如果能游到那些小岛会是什么情形。他开始常常想象着自己游啊游到最后游不动了,然后慢慢沉到海底,喂了鲨鱼。

而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他的老母亲。他悄悄地毫无声息地离开。要嘛蒸发消失,葬身鱼腹,要嘛被大浪卷回,抓去坐牢。如果真的能游到对岸,却又得给家里增加一顶黑帽,那更是对母亲万般残忍了。他游啊游啊,游得已经可以像躺在床上睡觉那样躺在水里,但他真的夜夜都在做恶梦,梦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在为他而哭泣。

或许只有那些有过这样心理经历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那种悲哀和凄凉。所以,他就这样想着想着,但却仍还不敢有行动的念头。

月花出事他被追究时,他天真地想,虽然有过不可告人的想法但没有行动没有实施,应该还不至于要受到定罪处理。所以,在他被连续三天三夜关在民兵队部突击追查讯问到最后,他真的差一点就承认了自己头脑里所有的以及没有的一切。反正只要他们想要他说他有的,他都真的想顺着他们说了。

已经深夜了,他真的太疲倦了。灯光把他的眼睛刺得又痒又痛。口干头晕,满眼金星。

再问你一次,月花是怎么落水的,说。

我一直在水里。

她是不是被你调戏而落水?

我看不见她,我在水里。

你是不是对杨指导员对你的再教育不满?

我当时确实在水里。

你是不是想从杨月花身上进行报复?

杨月花的死我有责任,我罪该万死。———

不知道是凌晨几点,反正负责轮番讯问的人也累了,去休息了,而他也被允许去厨房喝水。就在那时,他拿着水缸里的瓢大口喝完一瓢之后。突然,他那睡意蒙蒙的红眼像被灶头上的一把菜刀勾了魂似的,片刻间连想都没多想,把刀抓起来就往自己的脖颈上就砍刮过去。而后,在他慢慢歪倒下去的时候,还有知觉。过后就不知道了。

杨月花的死,还有他的没有死,都让他在那个时候似乎获得了一个感悟。那就是人活在这个世间,一个是顺其自然,一个是把握自己,这样就可以了。他心底里原先那些灰暗的想法,也随之淡然,消失。他想,人生其实有时真的要三思后行。

记得大学毕业临离校时,听说了一个低年级男生的事,过后联想到自己的过去都还觉得有点后怕。那男生才十七岁,读大一,是读完当时九年制中小学应届考取重点本科大学的,应该算是天资聪颖。但由于出身于灰色背景家庭,幼年起就在心灵上早早地烙下被歧视的印痕。所以,思想轨迹出了问题。入学后他通过勤工俭学获取一台小小收音机时,便收听入迷以至于常常半夜时分还躲在蚊帐内偷听海峡对岸敌台广播。然后竟按敌台指引,悄悄给台湾的蒋经国先生写信。然后是信未出境就被相关部门截获。再然后是顺藤摸瓜,被处以劳教并开除学籍。如果当年他安达不是想一刀让自己走到生命的尽头,再被那样车轮问讯下去,他或许将神经崩溃,其结果将是自己把隐藏在心底的不可告人的想法和盘端出。那么,他的人生轨迹绝对不可能是今天这个样子。

如果屈压成招,先有下海投敌动机,再顺理往下推,阶级报复,谋害贫下中农子女,判个十年二十年的徒刑,甚至被法院在布告上打红勾毙了都有可能。

然而,他的没能致自己死命的一刀挽救了自己。他被抢救过来后,讯问也即停止。并且,他确实没有谋害杨月花的丝毫动机,也真的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惟一使自己的心灵不得安宁的,是当时他没能对她好一点。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落水。没能及时救捞她。以至于她的那双朝天凝望的黑色眼睛,至今没能在他的心底消失。

同样是那么黑得有点像深潭似的眼睛,似乎就那样地和他对视凝望着。林娜此时远在澳洲悉尼,不知她是否正和女儿在一起筹划着什么时候归来。他知道,她肯定向女儿流露出或说过,要不然女儿安琪昨晚的话从何说起?

时间或许真的可以医治很多东西,虽然不是一切。但至少很多事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改变。妻子林娜给他的尽管一直是一种冷然的淡淡的感觉和记忆,但已经延续了二十来年的时间,几乎已定格无法再改变。

突然,房间里那台电话机急促地鸣叫起来,清晰而又抑扬顿挫地叫着澳洲区号和之后的一长串电话号码。

安达急忙过去接了,他知道那是从大洋彼岸打来的长途。

爸爸,哦,是你吗?爸爸,妈妈想跟你说话!女儿颤抖着声音喊。

短暂的静寂,似乎有什么在挪动的声响。

是我。安达!

是林娜简洁扼要没有什么拖腔的清脆的声音。他简单地回应着,急急地想听她继续说。

我在医院里。医生已经告知我。

她的清清楚楚的细微的喘息的声音穿过大洋,穿透了他的胸腔,淹没了他的脑际空间。

其实之前我已知道的。我已经不行了。我今天给你电话,只是想跟你表达我对你的歉意。停顿。喘息。之后才接着说。

还有,我真的很想再见见你。又是停顿。

很想再见见可爱的祖国!

电话不知是接触不好或什么缘故,突然听不到声音。安达在房间里大声呼喊,连对过房间的母亲也惊诧愕然。

他突然感觉房间里现出林娜那一双黑黑的深潭似的眼睛。他又一次看到那双在姐姐妇检科门诊室朝天仰望的,凝固着深潭似的黑色眼睛中散发出的悲伤的眼神。

安达心里喃喃地呼唤着,一定要的,一定要把她接回来。

【责任编辑 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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