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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木井池

2009-08-22

民族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木楼阿拉老爹

天 热(蒙古族)

“孙局长遭官司,木井池房权归谁?”

本报特讯:我区北部著名古迹——康熙木井池,现在正经受着有史以来的一场难以断定的官司。一个自称桑根的人向法院提起诉讼,诉讼请求中自称,他是这座木楼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并诉称此楼现在的主人,本县原某局局长孙少雄是非法侵占木楼。桑根强烈要求孙少雄返还其非法侵占的财产。

这座木楼建于康熙二十九年,呈三层塔形木楼,建筑风格奇特,传说是康熙皇帝所建。据法院的人透露,这座木楼“文革”前归属于一个名叫扎木苏的人。后来扎木苏的女儿托娅嫁给了孙少雄,十几年前扎木苏去世并留下遗嘱,这座木楼由托娅继承,可是刚在办理完继承手续不久,托娅却突然去世。桑根自称是扎木苏的养子,据他说,扎木苏老人还有一个养子叫白音,二十年前和他一同出走了,现在是死是活不知下落。谁是木井池的合法继承人?是孙少雄还是桑根、白音?这一切是真是伪?一团团的疑云引起了广大市民的广泛关注,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晚报上这篇豆腐块大的新闻,一个月前就被阿拉坦剪下来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他已经看了几十遍。自从第一眼看到它,阿拉坦的心就没有平静过,因为他就是报纸上所说的二十年前出走的白音。

阿拉坦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再次眯细了眼睛。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陷在欧式老板椅里,棱角分明的脸再次现出严肃庄重的神情来,油黑又略带卷曲的短发覆盖着饱满的头颅,雕塑般地挺立着,再加上下颌那一丝不苟修剪得寸把长的浓密胡须,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既粗犷强悍又温文儒雅。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变故,他白音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骑手,纵马驰骋在草原上,飞扬着长发,纵情地高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曾一度是他全身心投入的生活……而今,年近四十的阿拉坦已完全丧失了吟鞭东指的豪迈,他早已不属于他的草原了。是那场变故,让他无奈地选择了一种完全不同于祖辈的生活。

二十年前,因为木楼,因为报道中所说的那个孙局长孙少雄,因为扎木苏老爹把托娅嫁给了这个恶棍,这个流氓,他和桑根放火烧了孙少雄的“狗窝”后被迫离家出走。

二十年来,阿拉坦曾努力地想忘掉自己这段生活的历史,然而,那段辛酸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活经历却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他忘不了那神奇而又令人质疑的木楼,忘不了那养育了他,疼爱着他,让他心生敬畏的扎木苏老爹,忘不了干妈的温情,更忘不了那个让他和桑根都神魂颠倒的美丽善良的干姐姐托娅……

自从二十年前离开那草原小镇,他就发誓不再回去,永永远远地离开那块伤心地,所以,尽管有几次因为工作他几乎就要到了那个小镇,但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强烈的思乡情绪。他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恰恰正因为他有情有义,他才怕自己再次陷入一场纷争之中,既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别人。现在他想马上赶回去,自从看了那篇报道后他就下了很大的决心。

阿拉坦的心情一直很沉重,那篇豆腐块大的报道分明向他传递着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实:结实的扎老爹死了,凭他的健康状况,他完全可以成为百岁寿星的,怎么只有七十多岁,说死就死了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还有铭刻在他心中的托娅姐姐也死了,她还不到四十岁呀,怎么正值青春年华就死了呢?还有托娅姐姐的额吉,报纸上怎么没有提到她?她现在怎样?是生是死?还有别后音讯渺茫的桑根,报纸上说他已回到了家乡同孙少雄打起了官司,他什么时候回来的?生活得还好吗?一连串问题纷至沓来,搅得阿拉坦食不甘味,夜不成眠……

阿拉坦下决心回去,一半是为了这场官司,因为他是一名出色的律师,他知道怎样去寻找相关的证据,更知道怎样去打这场官司才能把木楼从孙少雄手里夺回来。另外还因为康熙木井池本身,他怀疑它传奇般来历的背后,一定藏着众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早在十年前他读大学时,就曾想破解康熙木井池之谜。凭着自己在木楼生活多年的那段感受,凭着自己第六感官的驱使,他饶有兴趣地查找了一系列相关资料,凡有关康熙皇帝到过北方的记载几乎都查遍了,可惜没有一处提到康熙皇帝到过自己的家乡——龙泉。那为什么人们都众口相传木井池是康熙所建的呢?特别是木楼主人扎木苏老爹为什么也这么说呢?

“阿拉坦,电报——”

正当阿拉坦又拿着那豆腐块大的报道发呆时,管收发的年轻姑娘把电报扔在他的办公桌上。

这份电报是家乡的法院拍来的,电文说:此案正预审理,请速来参加诉讼。

原来几天以前,阿拉坦曾给家乡的地方法院拍去电报,电文说:本人是贵院受理的桑根诉孙少雄房权纠纷一案中所涉及到的二十年前出走的白音,是扎木苏的养子,本人请求以第三人的身份参加诉讼。

现在法院让自己速去参加诉讼,看来该动身了。

两天后的黄昏,阿拉坦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龙泉,回到了他曾居住过的,至今仍魂牵梦绕的康熙木井池前。

阿拉坦神色凝重地伫立在苍茫的暮色里,面对着木楼,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无限深情地抚摸着……它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三层塔形木楼,楼檐下雕有飞龙、火凤以及僧像。粗粗的红松支柱上,雕刻着形态各异大小不等的图像,只是图像已大都不很清晰,有的甚至已被风雨吞噬掉了。楼顶长约六七米、高约一米的石条上非常醒目地雕刻着据说是康熙帝亲笔题写的草书——康熙木井池,铁画银钩,点横竖撇,如烟霏雾结,若断犹连,大有“龙飞凤舞”之态。

据说康熙帝没有到过这里之前,这里曾是一座古寺,古寺西北百步有一古井,常年喷涌温泉,号称“龙泉”,此寺因而得名为龙泉寺。龙泉寺坐北朝南,后依海拔一千二百米的狮子岭,前有沟壑弯曲南伸,与西拉木伦河交汇。寺殿依山势而建,高低层叠;寺院周围林草茂密山花烂漫百兽欢腾溪流奔涌。大殿辽阔敞亮,四周有石刻勾栏,山门为歇山顶,四边檐角翘起;前殿为硬山式建筑,四周有回廊,殿前有台基和月台,东西两侧设有配殿,殿前石阶下各有石狮一尊,呈卧式,翘首凝视西南。至于后来为什么改头换面并称为“康熙木井池”,据说那是因为康熙帝击败噶尔丹后,曾专程到龙泉寺焚香拜佛洗木盆浴,给寺庙留下大量的金银珠宝,令其修葺一新,并亲自用草书体为此楼题写了名字“康熙木井池”。从此以后,康熙木井池名声大噪,世代相传……这些耳熟能详的传闻曾让少年时的阿拉坦激动不已,爱幻想的他常常把自己置身于时间隧道,在逆流的时光中,他成了侍卫成了将军成了小僧……而今,听说康熙木井池已被孙少雄改装成旅游观光洗浴的宾馆。据专家考察,这里的天然地下温泉最高水温可达八十三度,含有四十多种化学元素,其中稀有元素有镓、钼、钨、锂、锗、锶等,水中的镭、铀、氡、硫化氢的含量较高,对风湿性关节炎及各种皮肤病有显著疗效,对胃病、高血压、肝炎等疾病也有一定的疗效。故此地的温泉远近闻名,素有“圣水”之称。据说西藏活佛九世班禅曾到这里“坐汤”。当地的蒙古牧民

更是把这里当作治疗各种疾病尤其是风湿性疾病的疗养胜地,康熙木井池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那神秘的传说,那美妙的木盆浴,曾令多少疗养观光者流连忘返……

阿拉坦住进木楼二楼的一个单人房间。

阿拉坦清晰地记得这房间原是托娅和额吉的卧室。严格地讲,托娅和她母亲并非木楼里的成员,而只是千千万万洗木盆浴的来客中的一对母女。听说在阿拉坦没有被扎木苏老爹收养之前,托娅和她母亲并不在木楼长住,后来,扎老爹认托娅为干丫头,阿拉坦和桑根又认托娅母亲为干妈时,托娅和额吉才长住下来。

阿拉坦躺进温度恰到好处的木盆池里,半闭着眼舒展着四肢,尽情地享受这美妙的沐浴。轻柔薄薄的雾气,在阿拉坦的四周旋转而又升腾,氤氲祥和地笼罩着,形成一层温热柔软的半透明的纱。阿拉坦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二十年前的一幕。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也是在这木盆池内,也是这般情景,他听到有少女在唱歌,他轻轻地推门走进去,一下子惊呆了:秀发披垂的托娅姐姐斜倚在薄雾缭绕的木盆池里,怀抱马头琴,全身赤裸着正如痴如醉地唱着:

成盐虽然有滋味,

不能一下子吃一斗,啊嗬哝!

你心里虽然喜欢我,

可是不能跟我走,

我的情哥,啊嗬哝!

红糖虽然甜在心,

不能一下子吃一斗,啊嗬哝!

你虽然和我有情分,

可是不能见我的面,

我的情哥啊嗬哝!

……

曼妙的歌声,粉妆玉琢般的妙龄女子,把阿拉坦带入了一个令他销魂的心醉神迷的世界,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酥酥软软地正在融化成水,升腾成雾气……

正当阿拉坦神思恍惚渐入佳境之时,两记重重的耳光飞落而来,原来是扎老爹。阿拉坦捂着火辣辣的脸跑开了,但那幅美妙的少女出浴图却永远鲜活地定格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二十年来一直像电影镜头般不时地闪现!

阿拉坦还记得,在自己和桑根出逃那天,扎老爹和额吉在这屋里不知和托娅说了些什么,致使本来一直寻死觅活的托娅一下子变得深沉而又冷静,她像长者一样去劝说他和桑根。她告诉他们,老爹之所以这样做是事出有因,日后他们会明白的。

他和桑根什么也没明白就出逃了,这回他要弄明白,自己和桑根到底应该明白什么呢?

咣咣咣有人敲门,阿拉坦披上浴巾极不情愿地开了门。敲门的是刚才接待他的服务员,见到阿拉坦半裸的样子,她一下羞红了脸,丢下一句“孙局长请你上楼去喝茶”便匆匆地走了。

阿拉坦关上门,漫不经心地穿起了衣服。他想,孙少雄这小子消息好灵通啊,他请我去喝茶,用心何在?去还是不去?衣服穿利索后,他决定去看看,一则看看这个仇人啥熊样了,二则也好探探他的虚实。

阿拉坦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三楼,在服务人员的引领下推开了三楼最大一个套间的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二十年来一直像魔鬼一样潜伏在自己记忆深处,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恶棍。他还是那样桀骜蛮横盛气凌人:凸起的额头,高耸的鼻子,肥厚的嘴唇,黝黑的肤色,贼亮的眼睛,一脸的横肉。只是比原来胖多了,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此时的孙少雄站在地中央,双手叉腰,目光闪电般扫视了一遍阿拉坦,这个二十年前差点让自己葬身火海的年轻人如今越发仪表堂堂英气逼人,健壮挺拔的身材,犀利明亮的眸子,棱角分明的脸,挺括人时的装扮,看来这小子混得不错!

“是白音内弟吧,要是那把大火烧大了,我们可就只好到阎王爷那里会面了……快快快,屋里坐屋里坐!”

孙少雄快步迎了上来,强行拉住阿拉坦的手,笑呵呵地说。

“是呀,还是孙局长消息灵通呀!”

阿拉坦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法院的人说你要回来,我估计你准到这儿来住。”

孙少雄说着也坐到了沙发上,不过,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过阿拉坦的脸。

“看来,我们相见得感谢这场官司了!”阿拉坦回敬道。

“听说你是搞法律的,其实这场官司没有必要去打,这你到法院就会更明白了,来,喝茶。”

孙少雄从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手里接过茶,端到阿拉坦面前。

“扎老爹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阿拉坦喝了一口浓茶突然问。

“十二年前的五月,生了一场大病。”

孙少雄点燃一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那么托娅呢?”

“那年九月末,难产死的。”

孙少雄耷拉下嘴角很悲伤的样子。

“从那以后,额吉就失踪了。”孙少雄接着说。

阿拉坦听后一震:额吉并没有死,她失踪了。如果能找到额吉,那么就能弄清所有的问题,包括扎老爹和托娅的死。凭着天生的敏感,阿拉坦觉得额吉的失踪与扎老爹和托娅的死有关,而他们的死肯定与木井池有关。

阿拉坦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再思虑孙少雄所说的“这官司没有必要去打,你到法院就会更明白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决定明天就去法院了解情况,并要尽快地找到桑根……

“桑根诉孙少雄木楼房权纠纷一案,本庭立案受理后,通过调查,案情基本清楚,‘文革前木楼的所有权属扎木苏,扎木苏有三个养子,托娅,桑根,还有你,二十年前你和桑根出走了,托娅嫁给了孙少雄,十二年前的五月扎木苏因病去世,死前立下遗嘱把木楼赠给托娅,托娅随后也不幸于同年九月病逝,托娅的母亲也失踪了,另外托娅有一个婚生子、一个养子。桑根起诉到法院后,不知为何却突然提出撤诉,案情就是这样。”阿拉坦到法院后,民事审判庭司庭长向他通报了案情。

他是一名出色的律师,他知道如果按司庭长介绍的案情,他和桑根并不能得到木楼的一丝一毫。

按继承法规定:继承开始后有遗嘱的按遗嘱继承,扎老爹立下遗嘱,木楼由托娅继承,托娅死后没有遗嘱,按顺序继承,木楼的一半属孙少雄,另一半分别由第一顺序继承人:配偶孙少雄,托娅的婚生子和养子,托娅的母亲共同继承。现在额吉失踪了,木楼理所当然归孙少雄和他的子女了。

他知道怎样从另一个角度来打这场官司,他向司庭长提出这样几个问题:

一、扎木苏老爹的遗嘱是真是伪?

二、即使是真的,是否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此遗嘱为扎木苏老爹真实意愿的表示?

三、托娅是否自然死亡?

如果以上三点有一点是否定的,那么这个案子就会翻过来。

“关于扎木苏遗嘱的真伪,司法鉴定结果是出自扎木苏之手,关于是不是扎木苏真实意愿的表示,按审判实践可以推定为真实意愿的表示,至于第三点,我们需要证据。”

司庭长解释说。

阿拉坦把扎老爹的遗嘱复印了一份,他要回省城亲自鉴定一下,便和司庭长握手道别了。

阿拉坦回到木楼,又躺在木盆池里。他想着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扎老爹把木楼交给托娅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托娅把木楼交给孙少雄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她并不爱孙少雄,她嫁给孙少雄就是为了保住木楼,何况额吉又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在阿拉坦儿时的记忆里,那个苗条秀美

举止轻盈慈眉善目声音柔美的汉族额吉始终是个神秘的人。他不知她最初的家在哪里,只知道她有时消失在茫茫的草原上,有时出现在不远的森林处。就是出现在木楼上,也神不知鬼不觉。她和扎老爹之间一定有着一些秘密,不仅仅在男女关系上,在其他方面也许还有着一种更为神秘的联系,这秘密又似乎与木楼有关。阿拉坦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一天夜里,自己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屋里黑洞洞的,整座木楼都在黑暗中沉睡。忽然,他听到一种极轻的脚步声,极有节奏地踏击着楼板,不一会儿,脚步声没有了,只听见嘎嘎吱吱的开门声,像是开启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阿拉坦悄悄地溜出屋,正好见到两个人影一闪飘进了二楼最里边的那间小屋。那是一间没人居住的小屋,终日上着锁。阿拉坦好生奇怪,他踮着脚尖跟了上去。门没有关严,透出淡淡的灯光,阿拉坦从门缝望去,只见扎老爹拿着一张纸,额吉端着两根红蜡烛,两个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阿拉坦当时很害怕,赶紧悄悄地溜了回去。

这件事二十几年来一直刻在阿拉坦的记忆里,他也因此开始怀疑这座木楼,往事让他陷入深思之中……

“从省城来的白音在这里面吗?”屋外有人喊。

阿拉坦很惊讶,这里竟有人知道他来到这里,于是他麻利地穿好衣服。打开门,一个又高又壮的汉子镶嵌在门框里,宽阔的额头,黑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架,突起的颧骨,卷曲的胡须,黄黑的头发——活脱脱又一个扎木苏老爹。

“桑根弟——!”阿拉坦激情澎湃地扑了上去。

“白音大哥——!”桑根一下子把阿拉坦抱了起来。

二十年前的那个深夜,他俩就是在这里分手的。

那是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深夜,阿拉坦和桑根双双跪拜在扎木苏老爹和额吉面前,等待着老爹和额吉的最后决定——到底把托娅嫁给谁。两天前,被关押批斗了一周的老爹突然回到了木楼,一家人又惊又喜,可老爹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命地抽烟,一个劲地叹气,楼上楼下不停地走动,一天过去了,一夜又过去了,扎老爹依旧如此。这可急坏了全家人,他们齐刷刷地跪在老爹面前,恳求他说出原委,一向刚强的老爹仰天长叹,老泪纵横,他说造反派头头孙少雄放他回来,条件是三天后把托娅嫁过去,否则就一把火烧了木楼。全家人一下子全傻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耀武扬威的孙少雄竟然狼心狗肺地提出了这么一个伤天害理的条件,岂不把扎老爹逼上绝路!他们知道木楼是扎老爹的命根子,托娅也是老爹的心头肉,这叫老爹如何取舍?阿拉坦和桑根一听孙少雄要打干姐姐的主意,气得怒发冲冠青筋暴起,继而顾不得羞臊,他们哀求老爹不要把托娅往火坑里推,赶紧把托娅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老爹的脸在抽动,额吉也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她把哥两个轰了出去,一人给了一记重重的耳光。阿拉坦和桑根被打傻了,并非额吉用力过大,而是额吉从未打过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爱干姐姐有什么错?要娶干姐姐又有什么错?他们从楼里跑了出来发疯般地狂奔,他们要杀死孙少雄这个流氓这个恶棍。于是,趁着月黑风高,他们找来足量的汽油和柴草点燃了孙少雄的住处。他们自以为不会被他人所知,于是潜回木楼再次向老爹跪求。

“白音弟桑根弟,你们听老爹的听额吉的吧,我决定嫁给孙少雄了,有些事你们还不知道,将来你们会明白的……”

早已哭成泪人的托娅突然止住了哭声,神色凝重而又凄然地对两个弟弟说。

这时,木楼外传来喊叫声狗吠声敲门声,伴着风声雨声雷鸣声响彻夜空,放火的事败露了。阿拉坦和桑根不得不含泪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木楼,告别了家乡,开始了漫长的流浪生活……

二十年来,阿拉坦时常在想托娅姐姐那句“有些事你们还不知道,将来你们会明白的”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不知道些什么呢?老爹和额吉到底对托娅讲了些什么才让她改变主意?难道与木楼有关?与我们的身世有关?阿拉坦百思不得其解。

康熙木井池的对面是一家茶馆。茶馆由一座大蒙古包和几座小蒙古包组成。大蒙古包是用来招待一般客人的,小蒙古包除一座是主人的起居室,其他几座都是用来招待贵宾或熟人的。在阿拉坦的记忆里,那圆圆的蒙古包是牧民用木头和毛毡搭成的。听扎老爹讲,那圆房子的四面各有一个老佛爷,就像蒙古包祝词中所唱的那样:

从南面望一望,

蛋形的白毡房。

五台山的文殊菩萨,

摸过预的毡房。

从西面望一望,

白莲的圆毡房。

拉萨的班禅大师,

摸过顶的毡房。

从北面望一望,

雪白的圆毡房。

南海的观音菩萨,

摸过顶的毡房。

从东面望一望,

溜圆的白毡房。

黄教的宗喀巴大师,

摸过顶的毡房。

……

怪不得这家茶馆经久不衰呢,原来是有老佛爷在保佑呢!阿拉坦曾孩子般地这样想。

其实这家茶馆的经久不衰完全归功于它的主人经营有道。那是一个瘦小枯干却精神抖擞的孤老头子,人们不知道他姓什名谁,只管他叫茶老爹。茶老爹的茶香甜爽口远近闻名,只是数量有限——每天只熬十壶,无一例外,而且这个茶老爹又是一个极讲茶道的人,所以要想喝上茶老爹纯正的蒙古奶茶就得起个大早排个长队了。

每天清晨,太阳刚一露脸,茶老爹准时地熬好第一锅奶茶,无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均以太阳初升为准。常客们来了,茶老爹早已放好了一张张桌子,桌子中央摆上一大盘炒米,与大盘相伴的是一圈小盘,分别盛着黄油、酸奶油、奶豆腐、奶嚼口、奶皮子、奶酪等。客人们围桌而坐,这第一碗茶必是由茶老爹亲自斟上双手托起献给客人。而盛茶的碗既不是瓷的也不是银的而是自制的木碗。开始喝茶了,茶老爹退回自己居住的蒙古包,再由小子们上前服务。茶老爹的茶没有明码标价,喝茶的人只需走时随便赏一些钱放在蒙古包门口那古老的木箱里,即使不赏钱,茶老爹也从不追着去要的。

桑根请阿拉坦去喝茶,他还带去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桑根介绍说是他的情人,将来要娶她做老婆的,她是孙少雄的小妹妹,名叫孙敏,大学毕业,今年二十五岁。阿拉坦目瞪口呆地望着桑根和孙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桑根哪根神经出了毛病,怎么偏偏要去和仇人结亲。桑根似乎猜透了阿拉坦的心思,一边招呼着他喝茶,一边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天下女人有的是,可我就爱死了这个女人。”他边说边在那女人的脸上狠狠地扭了一下,那女人痛得大呼小叫起来。

阿拉坦感到很倒胃口,他想拂袖而去,但转念一想,刚见面就翻脸也许会误大事,另外他早就想找机会接近茶老爹,想从茶老爹那里打听一下木楼的事,托娅的事,尤其是额吉的事。

“桑根弟,这场官司你准备怎样打?”

喝着茶老爹的奶茶,阿拉坦耐着性子寻找着话题。

“法院你不是去了嘛,事情还不明摆着,她哥哥拿着扎老爹的遗嘱,法院的人说我们没有继承权,我怎么办?”桑根淡淡地说。

“难道就这样算了?”阿拉坦有些恼火。

“不算又能怎样?我……”桑根欲言又止。

“你有的是钱,争那破楼干啥?我早就说过,我人都给你了,还跟我哥哥过不去,是不是太小气了,过去的事嘛,用一句官话来说,那是历史造成的呀……”孙敏斜眼瞟着桑根,娇里娇气地说。

“狗屁!”

桑根“呼”地站起来,怒冲冲地骂道,随即丢下孙敏和阿拉坦扬长而去。

阿拉坦愣愣地望着发呆的孙敏,他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大学毕业生为什么偏偏爱上了自己哥哥的仇人,并能忍受对方的粗野,难道是为了钱吗?

这时喝茶的人陆续地离开了茶馆,孙敏也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阿拉坦仍旧坐在茶桌前呆呆地出神。

桑根怎么了?

茶老爹又来倒茶了。阿拉坦拉住茶老爹,告诉他自己就是二十年前对面木楼里的常到他这里来听故事的小白音。茶老爹愣怔了半晌,又细细地打量他,而后机敏地环顾四周,神秘地趴在阿拉坦的耳边悄悄说:“你额吉还活着!”

“真的?她在哪儿?”阿拉坦兴奋地跳了起来。

茶老爹闷声不响地摇了摇头。

阿拉坦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谢过了茶老爹。他相信茶老爹的话。额吉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找到额吉,也许就能弄清所有的秘密了。

从茶老爹的茶馆出来,阿拉坦决定去看看托娅和扎老爹。

扎老爹和托娅的墓修在木楼以北的敖包山上。这里曾是他和扎老爹、额吉、桑根、托娅常来的地方。每年五月大祭的时节,扎老爹都要带上他们前来祭祀,带着全羊奶酒钱币等,老爹每每还要唱上几段颂词:

巍峨的敖包山上。

白云如哈达飘荡。

温暖的木井池呀,

为四方带来吉祥。

在山上凸起的敖包,

摆满了祭物和亡灵。

手捧西拉木伦的奶酒,

虔诚地把木井池称颂。

牵来剽悍的追风马,

赶来肥硕的牛和羊。

请你接受庄重的敬意。

献上五彩绸条的酒觞

……

敖包依旧,祭祀的人却阴阳两隔……怎不叫人痛断肝肠!

时值深秋,敖包山上凉风习习清冷肃杀。枯黄的蒿草杂乱地掩映着两座瘦小的坟丘,没有墓碑无人修整,就像废弃已久的家园,荒凉衰败得令人心痛!阿拉坦拔去坟前的蒿草,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然后屈膝跪拜点燃了纸钱,一时间往事汹涌泪眼模糊。他知道自己是扎老爹最疼爱的养子,尽管扎老爹有时对他很严厉,可那深邃的眸子里时时显露出来浓浓的爱意,每时每刻都在抚慰他幼小的身心,他喜欢扑向老爹的怀抱,被裹在他那宽大的羊皮大袄里,任凭扎老爹那曲卷的胡须酥酥麻麻地触碰自己的面颊,痒痒地笑着倾听扎老爹那节奏鲜明的心跳……还有托娅,那美貌如花的姐姐,一直是自己梦想的新娘啊

当阿拉坦拖着疲惫的身心离开敖包山时,夜幕降临了。他匆匆地返回木楼,他想尽快见到桑根,他有一肚子话要对桑根说,尤其是额吉还活着的消息,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他走到桑根门前,刚要敲门,屋里面传来女人娇嗔的说笑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这个混蛋!”阿拉坦在心里骂道,他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睡到半夜,阿拉坦莫名其妙地醒来,警觉地倾听,整座木楼静悄悄的,远处有蛙在鸣狗在吠。突然他听到楼内传来“嚓嚓”的极轻脚步声,自远而近,那声音急切而又飘忽,紧接着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阿拉坦急速地冲出房门,借着木楼走廊内淡淡的灯光,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白发人,穿着黄袍,向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小屋奔去,转眼间便钻进了那间小屋,小屋斜对面的楼梯上站着半裸的孙敏,看样子她刚从桑根那里回来。

阿拉坦顾不得多想,他飞快地冲到小屋门口,一脚踹开了屋门,按着了气体打火机,圆睁着两眼向里面搜寻,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

“鬼!有鬼!”瑟瑟发抖的孙敏惊恐地大叫。

“有什么稀奇的,这里经常闹鬼。”这时楼内聚集了好多人,说话的是一个迷人的少妇。她站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上,身披浅藕荷色睡裙,风姿绰约容貌秀丽。她的身后站着孙少雄。阿拉坦知道她是孙少雄后娶的女人。

“都回去睡觉吧,是她看花了眼,闹的什么妖,扯淡!”

孙少雄声色俱厉地转向孙敏。

在孙少雄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众人渐渐散去,整个楼梯内只剩下孙少雄、阿拉坦和桑根。

“恐怕这楼真的有鬼!”阿拉坦话中有话。

孙少雄沉默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半开半关的小屋,好半天,才慢慢悠悠地上了楼。

“我真的看见有人进去,是一个白发人,穿着黄袍,等我追进屋就什么也不见了。”

桑根拉着阿拉坦走向那间小屋。他们打着打火机,借着跳跃的火光,仔仔细细地察看:楼板上有清晰的足印,红松支柱上有被人动过的指痕,屋内还弥漫着残存的淡淡油松香气,这一切都表明,确实有人刚刚来过。可是只见进没见出,难道会土遁不成?正当二人困惑之时,打火机灭了,黑暗立时吞噬了他们,耳边隐约响起粗重的喘息和悠长的喟叹,一阵寒气袭来,阿拉坦和桑根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俩赶紧逃了出来。

阿拉坦回到自己的房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想那个白发黄袍人会是谁呢?他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走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偷看到扎老爹和额吉在那间小屋里寻寻觅觅的情景,一下子兴奋起来:额吉!也许是额吉!

早晨,法院来人告诉阿拉坦要在近日开庭审理这宗木楼纠纷案。阿拉坦听后决定今天就回省城,鉴定一下扎老爹遗嘱的真伪。他找出自己从前保存的一本扎老爹抄写的唱词,又到对面楼上拍照了那几个据说是康熙帝亲笔题写的“康熙木井池”几个字,他打算也趁机鉴定一下。

一切收拾停当,快十点了,可去县城的班车十二点才到。阿拉坦想和桑根告别一下,他敲了敲桑根的房门,好长时间门才开了。他见桑根披着上衣穿着短裤,一脸的睡意,而在他的床上,孙少雄的老婆穿着短裙,一件柔姿纱蝙蝠衫还没有穿上,不用问,一切都明白了。阿拉坦感到一股怒火,挟裹着羞耻感燃遍了全身,他真想狠狠地甩给桑根两记耳光,但他忍住了,只是恨恨地骂道:

“你这个浑小子还有人味吗?早知这样我何必回来!”

“白音哥,你听我说……”

桑根追出来对愤愤而去的阿拉坦喊,阿拉坦全然不理地冲下了楼。

在县文化馆,阿拉坦费了好多唇舌才借到一本清末一名秀才写的县志,在卷十中,他看到这样的记载:在县城西南二百三十里,康熙帝和抚巡大将军和硕裕亲王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后康熙帝在龙泉寺浴木盆澡,建“康熙木井池”……合上县志,阿拉坦长吁了一口气,是啊,自己总算为木楼的身世找到了一点点证据。可是为什么扎老爹讲的那个关于木楼的故事却远非如此呢?难道那只是一个天方夜谭般的传说?

据扎老爹讲,康熙帝和噶尔丹大战了三天三夜,直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后,才终于大获全胜。康熙帝龙颜大悦,下令原地休整,杀牛宰羊犒赏三军。而他则带了几名贴身侍

卫策马扬鞭游猎去了。时逢盛夏七月,林木葱茏花香四溢,山间群兽腾挪百鸟婉转,好一幅生机勃发喜庆祥和的塞外画卷!康熙帝在这样的良辰美景中一路策马狂奔,竟没有射杀一只动物。直到晌午时分,正值又饥又渴之时,忽见不远处的一片林间空地上有几间木房,便飞奔过去。但见那木房玲珑小巧,红黄两色鲜艳欲滴,门缝间逸出缕缕雾气。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长者说,此地名曰龙泉,地下有温泉喷涌而出可供沐浴,既活络祛风、舒筋除痹又益寿延年。长者指着门缝间逸出的轻雾说那是木盆澡池冒出的热气。康熙帝兴致大浓,于是酒足饭饱之后,推开了一间木房的门。

一股热浪袭来,紧接着便有略带甜腻的热气包裹住康熙的龙体,康熙帝只觉得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来呼吸,一种从未有过的膨胀了的快感充盈了康熙帝的全身。与此同时,康熙帝的目光更是被木盆池里的一幕牢牢地吸引了过去:一个长发披垂的妙龄女立在雾气里,凝脂般的肌肤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也许是开门声惊动了那女子,女子把头转向了门口,惊鸿般的一瞥之间,她那曲线优美的身躯立刻滑入水里,只露出一张粉面含羞的脸儿,镶嵌着一双湿漉漉毛茸茸黑亮亮略带惊慌满含娇羞的大眼睛……

后来,康熙帝为她修了木楼,并亲笔题名“康熙木井池”。

再后来,那女子便独自经营那座木楼并和一个洗木盆澡的男子相好,生了扎老爹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抑或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这段富有传奇色彩的传说,阿拉坦从小就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扎老爹一家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他又不得不半信半疑。可凭着自己在大学读书时查阅资料的经历,阿拉坦认为这木楼的来历也许并非如此。

从县城到省城要坐一夜的火车,阿拉坦靠在车厢的一个座椅上思绪万千。他想到自己坎坷的半生,想起了苦命的母亲,眼前便浮现出母亲留给自己的最宝贵财富—那封椎心泣血而又荡气回肠的信:白音我儿:

额吉自知必将不久于人世,于是匆忙之间给儿写下这封信,待儿日后长大成人也好对母亲、对自己的身世有个比较清醒的认识……

母亲自幼生长在草原,二十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同年年底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个过路的汉子敲开了母亲的门。他身染重病冻饿交加。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赶紧为他生火做饭煮汤熬药,才救回了他一条命。那是一个铁塔般的汉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性情温和且彬彬有礼。额吉一下子爱上了他,他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母亲,那是一段多么值得怀念的日子!我和他——你的父亲,我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突然有一天,他说他该回去了,因为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是与祖先有关的事,他不能不孝。母亲见留不住他,只好为他收拾行囊洒泪而别。可哪承想我已珠胎暗结,额吉已有了你。你这个顽强的小生命不可抑制地生长着,第二年十月便呱呱坠地了。从此以后,我们母子便相依为命。额吉一边悉心地照料你,一边期盼着你的父亲能够突然回归,可是望穿了双眼泣干了眼泪,仍不见他的踪影。但母亲不怪他,他不知道你的事儿。眼瞅着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酷似你的父亲,做母亲的便心生感激:是他把你送给了我,让我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刚强的母亲。望着健康活泼聪明伶俐的你,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奔跑如飞……我的儿子,是你温暖和慰藉了母亲这颗凄凉的心……

多想永远地陪伴着你,呵护着你呀,我的儿子!多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你找回你的父亲,我的儿子!多想把自己平生所学的那些汉文全都教给你,让你超过你的母亲,成为像你外祖母那样学识渊博的出色汉人,但你又太小了,母亲只能教你说汉话识汉字,像当年你外祖母教母亲那样(母亲希望你今后学汉文)。可是病魔来了,它不可抗拒地摧毁了母亲的健康,最终会夺去母亲那日渐虚弱的病体。母亲并不怕死,只是还有心愿未了,还有牵挂尚在呀……

记住,我的儿子,母亲是爱你的,是永远爱你的,父亲也是爱你的,只要他知道你是他的儿子。所以,为了你的父亲,要保留自己的蒙名,做一名出色的骑手,但你也有从外祖母那里一脉相承过来的汉人血统。你还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汉人。无论怎样,我的儿子,母亲都相信你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做人,健健康康地成长,你是母亲生命的延续,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最好证明,所以,必须照顾好自己,我的儿子母亲死后,你舅舅会养大你,你要争气!母亲保佑你……

那年,阿拉坦才六岁。一个六岁的从未与父亲谋面的男孩一夜之间又没了母亲!

一个月后,一个过路的汉子敲开了舅舅家的门,他说他很有钱,要收养一个男孩。舅舅起初一口回绝,后来不知那人施了什么法术说服了舅舅。于是舅舅得了一大笔钱和一大群羊,他小白音便随了那汉子来到了草原的另一边。那个汉子便成了他的养父,就是扎木苏老爹。这些都是茶老爹像讲故事般讲给他听的,那年他九岁。

阿拉坦为此感到庆幸:有了扎木苏老爹的疼爱,有了托娅姐姐的呵护,有了干妈妈的温情,他白音才无比快乐地成长着。聪明伶俐的他喜欢学习,尤其是爱听故事;否则的话,关于木楼他就不会比桑根知道得更多……

阿拉坦又想起了自己出逃的往事,他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常常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但他怀揣着母亲的信,知道母亲在看着自己,他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并且要出人头地……他果然做到了。两年后恢复高考,他一举高中,毕业后留在省城成了一名出色的律师,娶妻生子,过上了温馨幸福平平静静的日子。可没能平静多久,一篇豆腐块大的报道又把他拉回到他曾不愿想起,却常记起的往事,他知道自己平静不了啦……

阿拉坦又想到了桑根。据说桑根是一个洗木盆澡的女人的私生子,被扎老爹捡到后,由额吉养着。桑根同自己出走之后,先在达里草原放了十几年马,后下海经商做起了皮毛生意,竟成暴发户。现在他回来了,说是为扎木苏老爹和托娅姐姐报仇来的,可他不但和孙少雄的妹妹胡搞,又和孙少雄的老婆打得火热,是桑根变得少廉寡耻了还是另有打算?

阿拉坦就这样一路想来,想得他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省法医鉴定中心有几名阿拉坦的同学,因此,阿拉坦送去的材料很快就有了结果。鉴定结论有两点:

一、扎木苏的遗嘱是出自扎木苏之手。

二、“康熙木井池”几个字不是康熙的真迹,但模仿得惟妙惟肖。

关于扎老爹的遗嘱,阿拉坦并不抱什么大的希望,一则法院的司庭长说做过鉴定,二则扎老爹把木楼交给扎娅完全在情理和逻辑之中。当时,他和桑根出走了,额吉老了,扎老爹又再也没有别的亲人。至于“康熙木井池”几个字的鉴定结论,似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让阿拉坦很是兴奋。因为他早就怀疑木楼的来历,现在终于找到了一点值得怀疑的证据。

阿拉坦回到家中,几杯酒下肚,他便把不曾说过的关于木楼、关于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一股脑地说给了妻子。妻子听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

竟有着如此这般的身世背景,更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又没有搞清楚的秘密。而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丈夫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甚至连家乡都没有什么记忆。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想着丈夫所说的一切,恍如穿越了时空隧道,翻捡出千年前的故事。但她马上拉回了思绪,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至少有一处搞错了。于是她说:“你们家乡的县志大概搞错了。康熙二十九年八月初一黎明,清军与噶尔丹军在乌兰布通展开大决战,康熙帝的舅舅佟国纲战死在乌兰布通的将军泡子。当时的康熙帝只坐镇波罗和屯——现名隆化的那个地方指挥,胜仗之后,他也没有前往你的家乡,而是去了多伦。另从康熙出塞的几次看,康熙帝也没有到过你的家乡,只去过巴林王府,看望他下嫁的女儿。”

“这是真的吗?你敢肯定?”阿拉坦再次兴奋起来。

“是,千真万确!”

阿拉坦不会怀疑妻子的话,因为她是清史专家。

“从你家乡的位置看,它应该距离元最后一个都城应昌不远。”阿拉坦的妻子接着说。

“是啊,我的家乡就在应昌路上,康熙木井池距离应昌古迹也只有一百多华里。”阿拉坦回应道。

“据史料记载,明兵攻陷大都后,元惠宗带领三宫后妃、皇太子、皇太子妃先逃往上都,后在应昌府落脚。应昌府是为元皇姑鲁国大长公主建的营宅。元惠宗就病死在应昌。惠宗死后,其子爱猷识里答腊在应昌继位,史称北元。后明派大将李文忠攻克应昌,北元嗣君北走,其他五万余人被俘。李文忠攻城时,北元的将领看难以取胜,就放火烧了应昌城。但奇怪的是,北元的贵族及皇亲国戚们大部分不知去向,似乎在人间蒸发了。史书上没有留下有关他们的记载,也给这段历史留下了一段空白。”

阿拉坦的妻子一边查资料一边说:“史料中倒是记载那个叫龙泉的地方应该有一座龙泉寺,建于元初期或中期,元后期又建过龙兴寺。据野史记载,当时元惠帝败北逃难应昌时,曾有大臣或皇族到龙兴寺避难。”

阿拉坦“哦”了一声,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转念一想又越发茫然了。

从省城回到木楼,阿拉坦想找桑根说说有关木楼的事,尤其是木楼的来历。刚走上三楼,就听到有女人在哭号,再往里走,才知道是孙少雄在毒打自己的妻子。看来孙少雄气得要死,叫骂不断气喘不匀,而他的妻子似乎也不甘示弱,一边哭号一边撕心裂肺地吵嚷。阿拉坦隐约听到“叫你偷汉子”一类的指责,知道桑根与那女人的事让孙少雄知道了,此时的孙少雄一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正在发泄一个男人难以下咽的“活王八”之气。阿拉坦突然觉得孙少雄和那女人都很可怜:一个男人搂不住自己的老婆,一个女人到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身上寻求满足,其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但他很快地就不再去想这件事,径直走进桑根的房间。只见桑根坐在沙发上,翘成兰花样的手指捏着一支长长的雪茄烟,正神气十足地颠着二郎腿,满脸喜色地侧耳倾听门外传来的叫骂声,一副得意忘形的架势。阿拉坦一下火了,他上前一步,厉声说道:

“你还是个男人吗?都是你惹的祸,怎么不去拉架?”

“要的就是这个结局。”

桑根慢条斯理地说着,潇洒地站起身,做了个漂亮的“请”的手势。

啪!阿拉坦狠狠地给了桑根一记耳光,对他吼道:“你小子哪像我的弟弟!”

桑根被打愣了,等他回过神来,阿拉坦已经飞奔下楼。此时的阿拉坦心里七八下,他搞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难道是“怜香惜玉”?可她毕竟是孙少雄的老婆,孙少雄活该当“王八”,可那女人有什么错……他知道是桑根勾引了她,一个寂寞难耐活力四射却得不到理想情爱的女人很容易就上了钩,甚至不惜毁了自己,可桑根他……

桑根追到了楼下,拦住阿拉坦,见他两眼潮红,两颊湿润,知道他心中难过,因为阿拉坦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打自己。阿拉坦绕开桑根要走,桑根急道:

“前天夜里,我见到了那个白发黄袍人,她太像额吉了,我见到了她的脸……”

“真的?”阿拉坦急切地脱口而出。

“千真万确!”桑根坚定地回答。

那白发黄袍人真的是额吉,那么说额吉真的还活着。活着为什么躲躲闪闪?为什么只有在夜深人静之后才出现在木楼?她白天在哪儿?以何为生?她形单影只飘忽不定,她是怎样走进木楼又怎样迅速逃离的呢?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号加上一阵阵马上要见到亲人的喜悦一股脑地涌向阿拉坦的中枢神经,他兴奋得不得了。他知道,要想尽快地找到额吉,弄清事情的真相,只有不辞辛苦地到那间小屋对面的房间去守候。那是一间从不对外开放的浴室。听桑根讲,他与孙敏的第一次乃至以后很多次的鱼水之欢就发生在那里。于是阿拉坦和桑根商议,让桑根设法弄到一把钥匙。

第二天晚上,阿拉坦和桑根走进神秘小屋对面的浴室。

浴室很敞亮也很气派。里间有两个浴盆,两张躺椅,一个落地穿衣镜。外间一张方桌,两只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张装饰华丽的席梦思红松木床。床上铺着藕荷色的绣花床单,床头竖着两个同样花色的枕头,同样花色的簇新棉被横放在床尾,床头上方悬着橘红色的菱形璧灯。床的对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方裸体油画,一群全裸或半裸的女子形态各异丰腴秀美低眉顺目千娇百媚。怪不得桑根和孙敏会在这里幽会。

这儿的确适合幽会!

桑根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孙敏的创意。孙少雄就这一个小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自从大学毕业回到木楼就独占了这浴室,当然她还有自己的闺房,只是从不让外人进,就是他桑根也不例外。

桑根又说,孙敏是一个极其风骚的女人,占有欲极强,无论哪个男人,只要被她看上,她准能把他搞定。只不过她很会内敛,不了解她的人,尤其是男人,往往会被她秀丽的外表,优雅的淡吐所迷惑,误认为她是一个淑女

看着越听越茫然的阿拉坦,桑根似乎知道阿拉坦在想什么,于是接着说:“我搞孙敏,是为了搞垮他!”

阿拉坦明白了:桑根是在报复!那么,对桑根而言,同孙敏勾搭,就是一场残酷的战斗!他把埋藏于心底的仇恨尽情地发泄在那个娇喘吁吁的女人身上,那个女人哪里会知道,那疾风暴雨似的肉体撞击不是源于情爱,那狂乱痴迷的胡言乱语更不是对于自己妩媚的回报,那是一种征服,一种掠夺,一种最原始的发泄……但阿拉坦又能说些什么呢?他能理解桑根。桑根至今孑然一身,是因为他的心中只有托娅,托娅才是他要娶的新娘。但他不可能没有欲望,他需要女人。而当仇恨和欲望叠加在一起时,他那强悍雄健的体魄里蓄满生命的激情怎能不喷薄而出!它会像令人上瘾的毒汁一样去浇灌那个风骚的女人,那么结果呢?阿拉坦不敢再想下去了。

桑根看了看神色越来越凝重的阿拉坦,接着说:“至于孙少雄的老婆我倒是有些可怜她,甚至喜欢她。她父亲贪污公款本有牢狱之灾,是孙少雄救了他,为了报答孙少雄,她嫁给了这个大她二十几岁的男人。她不喜欢他,

但她必须哄他开心,供他玩乐。孙少雄高兴的时候心肝宝贝地叫着,一不高兴,那女人便成了出气筒,尤其是那个兽性十足的老东西有时吃足了性药,竟整宿整宿没完没了地折腾她。你也看到了那个女人,容貌秀丽身材迷人举止优雅性情温顺,如果不是孙少雄的老婆,没准我会领她私奔,可她目前是我报复孙少雄的一个筹码。我勾引了她,她发疯般地爱上了我,就是要让孙少雄知道,他占有了我们一个姐姐,我就要占有他一个妹妹一个老婆,让这俩在他眼皮底下整天晃的女人谁也离不开我,我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叫一报还两报……”

阿拉坦听得心惊肉跳。

阿拉坦明白桑根是在复仇,这种方式更残忍,更能打垮人。但他不赞成伤及无辜,可也没有力量阻止桑根这样做,因为孙敏早已成了桑根性爱的俘虏,而孙少雄的老婆更是把桑根视为生命中的男人,至于结果,阿拉坦真的不敢多想,他决定搬出木楼。

阿拉坦和桑根在那间神秘小屋对面的浴室里守候了几夜一无所获,便从木楼搬了出来。他们住到了县城。孙敏知道后马上追了过来,和桑根住在了一起。紧接着,法院下来了出庭传票,让他们三日后的上午九时到审判庭出庭。

阿拉坦接到出庭传票后非常着急: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额吉,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那么三日后的开庭就将意味着他们彻底输了。额吉你在哪里呢?那个白发黄袍人真的是你吗?阿拉坦找桑根商量,决定夜里再回那木楼,再去那小屋,再去寻找一下那应当存在的东西。

夜间十二点,阿拉坦和桑根出现在木楼里。他俩悄悄地走近二楼那神秘的小屋,两个人紧张得几乎喊出声来:有人!他们看到淡淡的光从门缝间泻出,还听到轻微的声响。

谁?额吉?

桑根给阿拉坦摆手,示意闯进去,阿拉坦摆手制止了。他要听听动静,看看情况。他们又向门口靠了靠,想顺了门缝向里瞧瞧。正在这时,门动了一下,他俩赶紧闪身躲进对面的浴室。不一会儿,小屋的门开了,孙少雄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燃着的蜡烛。

他去小屋干什么?难道也是去找什么东西?

目送孙少雄慢慢悠悠上了三楼,阿拉坦和桑根急急忙忙地钻进了那间神秘的小屋。

小屋依然如故,还是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只是,三根粗粗的红松支柱已被人用刀挖过,墙壁上掉下几块木板,地板也被人掀翻了好几块,圆圆的笨重木盆池也被人动过……看来,孙少雄确实在找什么东西。

阿拉坦和桑根仔仔细细地搜寻着小屋内所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桑根有些泄气。阿拉坦说,我们还有一线希望,而且也许只有这一线希望了——明天去找茶老爹。

桑根和阿拉坦给茶老爹说了好多好多好听的话,茶老爹就是不理睬他们。桑根沉不住气了说,不跟你这个臭老头子磨牙了,我们自己去找额吉。茶老爹吹胡子瞪眼直盯着桑根,桑根吓跑了。阿拉坦忙向茶老爹道歉,说都是找不到额吉急的,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茶老爹吹吹立起的胡须说:“今天是你托娅姐姐的祭日。”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托娅姐的祭日?怎么忘记了?怪不得茶老爹阴阳怪气,是他心情不好——他一向最疼托娅的。

阿拉坦赶紧去追桑根,他要和桑根一起去祭奠托娅姐姐。

扎老爹和托娅长眠在敖包前一片荒草丛中。想当年,阿拉坦、桑根和托娅经常到这里来,他们不厌其烦地玩一个“娶新娘”的游戏:他们用石头围一个“房子”,让托娅坐在“房子”里,桑根站在“房”门口,阿拉坦骑着“马”敲门,此时桑根唱道:

早晨的太阳刚出来哟

你们为啥叫门?

是饥了是渴了?

要饭是有只要不怕凉

不怕脏哟——

我端出一盆你们就回马哟

别搅了我家壹汗吃饭梳妆哟——

阿拉坦接着唱道:

我们不是要饭不是要喝你家的凉水

我们不是没有家哟不是没有姓

我们是草原深处的牧民

家就是我们的蒙古包姓白名音——

听说哟,听说——

你家有个美丽的壹汗

长得就像骆驼花哟

活鲜鲜嗬咿嘿……

唱歌能叫百灵羞

绣花能把花绣活

我家也有少年郎哟

英俊粗犷有的是力

骑马如风飞哟

歌唱能降云

我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地配的一双哟儿嘿……

今天就把她来迎娶哟

吹打弹拉娶进门

哈嗬嘿哟……哈嗬嘿……

阿拉坦不觉潸然泪下,桑根也在一旁开始抽泣——想当年自己暗恋托娅,唯恐争不过白音,于是时时处处赔着小心逗姐姐开心。姐姐鲜亮明媚的容颜,轻盈飘逸的舞步,美妙动听的歌喉,曾叫他桑根多么迷恋啊!而今物是人非,生死相隔,怎不叫人痛彻心扉!

太阳快落山了,桑根和阿拉坦才觉得该回去了。他们凝望着刚刚添了新土的坟丘,默默地祈祷亲人安息。

“我们只能在这儿找到额吉,只要她还活着,她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一定会来!”桑根突然大叫起来。

阿拉坦心里一亮:是呀,茶老爹已经告诉我们怎样找到额吉了。只要额吉还活着,哪怕她只有一口气,她今天就一定会出现在这里!阿拉坦和桑根躲到墓后的那片小树林里。

夜来临了,深深的,静静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厚厚的云层压在敖包山上。不一会儿,天边亮起了几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沉睡的草原,紧接着便是几声闷雷,轰隆隆地响彻了夜空,惊扰了敖包山的肃穆和宁静。树林里有小动物在跑,有不知名的鸟在哇哇怪叫。墓地前,高高密密的野蒿在左右摇摆,空气中弥散着阴冷潮湿的气息,挟裹着几颗大大的雨点砸在阿拉坦和桑根的脸上,他们哆嗦了两下。突然,又有几道闪电划过夜空,那耀眼的白光把整个敖包山照得如同白昼:一个人影,瘦瘦高高地立在墓前,那飘飞的白发,那被夜风吹得卷起一角的长袍。“额吉!额吉!”阿拉坦和桑根惊呼道,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墓地奔跑……

在县供销社招待所的一个包间里,阿拉坦和桑根紧紧地围坐在额吉身边。额吉一面流着泪,一面抚摸着他们的头,沧桑的脸上堆满了悲切:“孩子,盼你们,盼你们回来,二十年了,额吉时时刻刻都在盼,盼瞎了眼,盼白了毛发……”

阿拉坦和桑根这才发现,额吉不但毛发全白,还瞎了一只眼。

“孩子呀,这二十年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们的扎老爹临死时还喊着你们的名字,他不放心你们呀!他让我等着你们,无论如何要等你们回来,好告诉你们好多好多你们不知道的事,好让你们守着祖宗,守着这份大的家业。”

额吉顿了顿,接着说:“孩子,你们不知道,你们俩还有你们的托娅姐姐都是扎老爹的亲骨肉……”

“什么?这不可能!”阿拉坦和桑根惊呼道,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真的,孩子,你们都是他的亲生儿女,我还是托娅和桑根的亲生母亲。”

桑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扑到额吉怀里。他以前就一直把额吉当成亲生母亲,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真的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那种血浓于水的激情一下子澎湃起来,他只想在

母亲的怀抱里哭个痛快。阿拉坦倒显得比较沉静,他似乎早就有一种预感——是母亲的信,是老爹对自己的态度。记得出逃前的那一刻,老爹哆哆嗦嗦地把那封母亲的信交给自己,满眼的焦灼和不舍,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自己紧紧地抱了又抱。现在那种预感,那种模模糊糊的潜意识一下子变成了现实,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但他还是不能自己地流下了眼泪,为母亲为自己为扎老爹,他猜想扎老爹一定有一些迫不得已的苦衷,否则的话,他不会隐瞒自己亲爹的身份……一阵畅快淋漓的宣泄之后,阿拉坦和桑根问起了托娅和扎老爹。

额吉擦了擦眼角,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说:“你们走后,托娅就嫁给了那个恶棍,那个披着羊皮的狼是很风光地迎娶了你们的姐姐,因为他知道,年轻漂亮能歌善舞的托娅会为他挣来足够的面子。刚开始的时候,孙少雄对你们的姐姐还比较有情有义,时间一长便喜怒无常疑神疑鬼起来,托娅的日子就不再好过。好在托娅是个性情温顺的人,从不和他正面冲突。别看孙少雄在家里横行霸道,在外人面前,对你们的姐姐还算有尊有敬。如果不是你扎老爹病重,如果不是病重的扎老爹对托娅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你们的姐姐也不至于年轻轻地就送了命。”

额吉喝了几口阿拉坦递过来的香茶,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你们扎老爹的祖先是元皇族,兵败后带着家眷财宝逃到了这里,削发为僧逃过了追杀,就在这里扎下了根基。这木楼就是后人为了祭守祖先所建,代代相传,到你们扎老爹这儿,已是第十八代了。木楼不远处有一群古墓,古墓里有你们的祖先,还有一份大的家业。”

阿拉坦和桑根听得张大了嘴巴。

“孙少雄最初不知道这些秘密,他是在你们扎老爹病重向托娅讲述时偷听到的。他逼扎老爹说出古墓的位置,扎老爹不从,丧尽天良的他竟踢了老爹致命的一脚,本来老爹还可以多熬些时日。你们托娅姐姐的死也是那恶狼下的毒手,他一心想得到那群古墓的财宝,先是甜言蜜语地诱骗你们的姐姐,想让她说出真相,不能遂心所愿之后,就凶相毕露。当时你们的姐姐怀了孩子,都快要生了,酒醉后的孙少雄竟狼心狗肺地硬说那是野种,非压出来不可,结果你们的姐姐就死在了他的身下。孙少雄千方百计地遮掩自己的暴行,谎称托娅难产而死,又怕罪恶败露吃官司,就把我软禁在木楼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要不是茶老爹帮我逃了出来,我也早被他害死了。我东躲西藏风餐露宿四处流浪,人不人鬼不鬼的整整二十年,就是为了等你们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交给你们。”

这时,早已泪流满面的桑根再也听不下去了,他跳起来,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报、这、个、仇!”便发疯般地冲出了房门。

阿拉坦追了出去,但很快又返了回来,因为额吉在叫他。“由他去吧,过一会儿他会好受些。”额吉一边说一边让阿拉坦坐下,说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对阿拉坦讲。

额吉告诉阿拉坦,木楼里藏着一张图,只有按着那张图才能找到古墓,才能打开古墓。木楼里有一个暗道,二楼最里面的那间小屋里最西边的红松支柱是假的,只要找对开关,它会自动开启。顺着红松支柱下去,是一个洞,这个洞有两个分岔,一个通向茶老爹的茶馆,另一个通向木楼西侧的一个墓,洞口就是墓门口。而那张寻墓图就藏在木楼内的假红松支柱内。

额吉叹了口气,接着说:“自从茶老爹告诉我你们回来的消息,我就想把寻墓图取出来,可去了几次,都被人冲撞了,没有取成。”

额吉还说,托娅早就察觉孙少雄有害她之心,于是早早地写下了遗书和遗嘱,也藏在红松支柱内,只要拿到它们,就能告倒孙少雄,打赢这场官司。

额吉最后告诉阿拉坦,她要趁着天还未亮,赶紧回到她住的老树林里去取几样东西,这些东西还能告诉他康熙木井池的几处秘密,再准备准备,明天夜里回一趟木楼,从红松支柱里取出那些东西。

阿拉坦本想留住额吉,一则刚刚见面舍不得让额吉走,二则额吉这几天去木楼也许比较危险。但他劝不住额吉,要陪她去额吉又不干,何况后天就开庭了,他必须有所准备,必须提前和法院以及公安机关打声招呼,告诉他们关于康熙木井池的一些事情。他想找桑根陪额吉去,但是没有找到。

阿拉坦的心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按理说他该高兴才对:额吉找到了,身世明了了,还有一份大的家业在那儿等着自己。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还酸酸涩涩非常难过。他还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上午,阿拉坦去了法院和公安局,但他们都不太相信这非常玄乎的事。

下午,公安局来电话让阿拉坦速去,说桑根出事了。阿拉坦心惊肉跳地赶到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告诉他桑根被捕了。

据公安局的人讲,这天中午,桑根和孙敏喝了好多好多酒,是在桑根的包间里喝的。后来,他们发生了性关系,此时的桑根不知何故竟完全丧失了人性,他把酒杯和酒瓶塞进了那女人的阴道,那女人大出血死了……

这消息不亚于晴天霹雳,阿拉坦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一

阿拉坦怎么也想不到桑根竟然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事。他后悔自己太粗心大意了,怎么就没有想方设法地找到他,难道就没有发现桑根是发疯般跑走的吗?

整个下午,阿拉坦烦躁不安忧心如焚,为桑根的举动,更为这举动的后果。他知道桑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许桑根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害死孙敏,也许他真的曾想一脚踹开她,仅此而已。可那孙敏,也许早已习惯抑或是迷恋了那种充满野性和狂暴的肉搏,她才毫无戒备,何况两个人又都喝了那么多的酒。看来桑根是被气疯了,他迷失了心智,他最不能接受的也许就是自己刻骨铭心的暗恋和生死不渝的爱人竟是自己的亲姐姐,而且死得那样凄惨!阿拉坦知道桑根比自己更爱托娅,是那种渗透到骨髓里的爱。难怪他得知一切真相后,复仇的心达到了极点。阿拉坦为桑根痛惜,也为那个不幸的女人痛惜。她只知一味地享受男人的情爱,孰不知那甜蜜酣畅的情爱背后潜伏着巨大的杀机……她最终成了桑根献给扎木苏老爹和托娅的祭品。

夜,宁静而又祥和。

好大好圆的月亮悬在空中,清辉流泻,繁星点点,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清晰地浸润在融融的月色里。阿拉坦大睁着两眼望着窗外,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可那排山倒海般的思绪还是铺天盖地而来:他惦记着额吉,又牵挂着桑根,还放不下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诸如与木楼有关,与扎老爹有关,与额吉有关的一系列问题。

天快亮了,阿拉坦还是没能睡着。他斜倚在床头,想着天亮后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向额吉说桑根的事……

突然,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阿拉坦一跃而起抓起了电话。公安局的人告诉他,夜里康熙木井池失火,让他速去现场。

阿拉坦的心一下子凉了,他预感到一定又有了更大的不幸。

果然,木楼已经化为灰烬,烧焦的尸体就有十几具:额吉、孙少雄、孙少雄的妻子和孩子,还有几个是洗木盆澡的旅客。有人介绍说,昨天傍晚孙少雄的妻子疯了,她楼上楼下地疯跑,喊着桑根的名字。后来孙少雄红着眼回来,把她绑上吊在房梁上打。几个旅客实在看不下去,就一齐劝说孙少雄放了她。谁知当人们熟睡之后,她竟点着了一楼仓库里的两桶汽油,结果……

毫无疑问,那时额吉正在木楼取东西。

一阵锥心般的疼痛弥漫开来,阿拉坦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和伤感。

那个惨剧的制造者,那个疯癫的女人,在混混沌沌中点燃了木楼,解脱了自己,也葬送了许多无辜的人,包括自己的孩子!也许是她无法面对桑根的被捕,也许是她再也忍受不了孙少雄的折磨,也许是她终于看破无望的爱,恨极了世上的人,也许是……但无论怎样,康熙木井池已化为乌有,所有与木井池有关的秘密也已葬身火海,成为永久的秘密

正当阿拉坦陷入痛苦的沉思冥想之时,清理废墟现场的警察们发了一个黑洞。阿拉坦想进去看看,可现场已被公安人员封住。几小时后便有文物专家和考古工作者来往穿梭于那个黑洞。公安人员还告诉阿拉坦,这木楼底下有文物,上边要派武警来换防他们。

又有消息说,在一暗道的石匣内发现了一宗家谱,从家谱所透出的玄机看,这里极有可能是北元的一位塔布囊(蒙语:驸马)的家族墓。

几天后,阿拉坦在几家大的报纸上相继发现了有关康熙木井池的消息。消息说,“康熙木井池”虽被烧毁了,但却烧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朱元璋攻入大都后,元顺帝撤离到蒙古草原,继续称帝,史称“北元”。“北元”时期,在蒙古草原上仍有一些显贵的驸马在那里称汗。后来,这些显贵驸马一下子在草原消失了,如同蒸发了一般……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最终葬在了何处。“康熙木井池”的地下挖掘,极有可能揭开这些秘密。但遗憾的是,据说寻墓图已被烧毁,而墓葬埋得又非常隐秘,要想揭开这个玄机,还需要时日……

责任编辑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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