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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籁

2009-08-21王成强

威海卫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鸟声水声风声

欲说天籁,必先说人籁。

人籁是人为发出的声音。譬如此时,临窗而坐,各种声音,塞耳撄心。这当中以人籁最为喧嚣:一会儿是砸墙的钝响,满楼震颤,那声音不是砸在墙上,而是砸在心上;一会儿是切割理石的锐音,那声音不仅切割着理石,也切割着人的神经;一会儿是一辆什么车,怒吼着从窗前公路上驶过,由远及近,把人心辗碾一通,又由近及远,把人心带到不知什么地方;一会儿是一群外地口音,争辩着什么问题;一会儿是少男少女扬声的尖叫,为浮动着嘈杂的远响的空气注入桃色的躁动。

钱钟书先生说:“这就是‘人籁!断送了睡眠。震断了思想,培养了神经衰弱……”一语淋漓,可见钱老对人籁的态度。

人籁是人为干扰的结果,是人的意志的体现。

我住的地方,据说会逐渐发展成一个新兴城区的繁华地带,依上述声律说,所谓繁华,就是人的意志对自然的胜利,就是人籁越加嘈杂,就是你被逼着接纳各种人籁。

而天籁是大自然的声音,区别于人籁。

相对于人籁而言,城市天籁似乎被人气熏染,虚弱疲乏;又似乎被刀割斧劈,支离破碎。它只在人籁消歇的瞬间,来安慰一颗求静之心。譬如车驶过了,风识趣地把声音递了进来,少男少女尖叫完了,几声鸟鸣又排闼而来。

这天籁像空气一样存在人的周围,像天空的眼睛注视着你,又仿佛春女望归般地期待着你。只是它被迫混杂于都市人籁之中,须静心识别,才能把天籁从人籁中剥离开来。这就好比剥荔枝,小心剥去龟裂的外壳,才能露出里面莹白如冰雪的瓤肉;又好比看满月与茂树在污染的水面的倒影,须用心滤去浮沫。才能看见水中之月,疏影横斜。

但无论静心与否,天籁是存在的,而且时刻存在。可以想像,如果失去了天籁,人籁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籁本应依从天籁,但在失去理性的人那儿,人籁被夸大了,人籁一经夸大,人心随之失控,于是就有了噪音、污染、掠夺、破坏以及由此导致的种种危机。

我们处在声音的世界。这是宇宙对地球的恩赐,也是自然对人类的恩赐。在宇宙里静静漂浮的这个蓝色的星球上。纯粹的寂静是没有的。有资料表明,人在寂静的环境里,神经系统容易受到损害。我们的生理特性决定了我们必须听到一些声音,这不应是制造噪音的借口,而是自然恩赐的表征——大自然为我们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此乃天遂人愿。

天籁是自然的产物,也是情感的寄托。我们敬畏生命,也应敬畏生命的声音。我们尊重自然伦理,也应尊重自然的声响。

如此何不从人籁的垢壳中脱出来,去聆听天籁呢?

风声

欧阳修在《秋声赋》里说:“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欧阳文忠公笔下的秋声,乃“风在树间”的风声,本是风树相激的产物,但公思与境偕,寄风声以观照,因而萧萧风声。也就“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了。

风声之人文价值,正在于此。见外物而心感,闻风声而自惊,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是古人的雍雅之处。只是这雍雅不应为古人所独擅,现代人出应分得一勺羹,尤其在现在的社会转型期和持续发展的预付阶段。

风声,是风的音乐,是风表情达意的语言。对此别人可能笑日幼稚或讽日荒唐。但如果失去济世之心,慈悲为怀,而漠视生命,忽略伦理,那才是幼稚荒唐呢。

植物是风的信使,是它们把风的信息昭示于人。走着走着,路旁的松树发出清啸,你该知道,风来了。

风来了。风,来去有迹,动息有情。他在树梢上跳掷起伏,在田野里翻起绿浪,在水云间留下风涛,为人世间留下风声。

风声是风的立意,是风的寄托。

日长山水静,为君起松声。风拂松木,其声清啸油吟,幽微萧森,如林下泉边之士,遗世独立,枕山抱水,葆有独立的人格情操。

风吹白杨,其声如流水潺谖,豁朗开阔,似乎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

风吹修竹,其声如霰雪流冰,清莹朗澈,似乎是政治修明,国泰民安。

而风吹榆木,其声呼号怒发,有不平之意,那又成了风的世间关怀——

岳父家在伟德山的后坡,门前有一排高龄榆树,树很高,很密,秋末冬初,叶已枯而未落,常得风声。风来自山野,借助冈峦之势,风树相激,风声如惊涛怒吼,浊浪翻腾,质如金铁,气同草木。天已寒凉,村民偶尔坐在一起,就着微温的炉火,抽点烟,喝点茶,谈些世事。谈及村官腐败,税务繁多,往往有叹息之声。叹息完了,烟火明灭里,是农民式的沉寂。此时风声分外怒发,似替这些纯朴的农民鸣不平。

“疑是民间疾苦声”。此时,温文尔雅如我辈者。权钱熏炽如彼辈者,皆应闻风声而自惊。

水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它蒸出些云霞……”

这是闻一多先生的《死水》,课文有注释道:“《死水》一诗,即君偶见(北京)西单二龙坑南端一臭水沟有感而作。”

大概闻先生没有想到,现在已不是一条水沟死了,死河、死湖、死江已不会有多少拍案惊奇的。甚至临近城市的海,也面临着由边缘向纵深蔓延的死海的趋势。它们共同留下了一个可怕的词——死水。

日本人江本胜博士主持研究水结晶,他们的结论很有意思。天然水的结晶都丽质天颜,十分漂亮:含氟的自来水及受过人类工业文明污染的水,结晶丑陋无比,不少甚至结不成冰晶,受污染的湖水的水结晶呈现出变形虫的模样,甚为可憎。——水是有生命的。水一经污染,仿佛纯情女子受到伤害,她那质性自然的结晶就死了,也就意味着水死了。

死水非但没有结晶,也没有声音。在城市里的河流,原本宽阔的河床变得逼仄,原本崎岖的河岸变得平直,原本跌宕的河底变得平滑,原本鲜沽的水变得浊臭,原本轻灵的水变得粘滞——原本清明朗健的水声也随之死掉了。同时,小河流水的哗然与敞亮,成为都市里被封杀的绝唱。

水声死了。她是因现代文明的失落而死的,是因近代工业化与自然的二元对立而死,是因为人们盲目追求发展而粗暴践踏自然而死。

水声死了。她的死所造成的心灵失落使现代人漠视自然,也漠视人性。

想想我们的本来。大自然容育了我们,我们是怎样回报的?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作为一个城里人,我们已失去了绿野田园,还要整天习受烟尘、污水,良善漠然了,人性麻木了,已不知今夕何夕。

水声之殇,乃死寂之哀音。城市里的水声已听不到了,我在盼望着一次偶遇,一次契机。

仿佛梦境一般,我坐在伟德山的青石上。人地生疏,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只是缘路而走,尽兴前行,野径尽头,我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世界。这地方该叫河谷,是流水累年冲蚀而成。从外望去,没有特别之处,及至走入其中,坐于青石之上,发现它两帮如刀削过,森然峭拔,草树夹谷,水气氤氲,已有遗世气象。想当年此处应是纵阔的河川,而今上游修了水库,只剩下一脉细流,但令人可喜的是,仍从纷

披的草叶下传来泠泠水声。

泉声咽危石。不见水流,水声似乎是从湿润的青石里渗出来的。循声望去,乃见本来平滑的青石在我坐处前方被切出一个阱斜的小坡,形成一小段落差,细滑的水流至此,逸宕下去,水石相激,因而得水声。

水声似内心的呐喊,似清远的桐琴,虽细弱而盈耳怡心。余晖朗照,满眼青翠,水声也如诗所言,“空翠湿人衣”。水声照亮了余晖,也照亮了人心。

这水声似曾相识。那是流经故乡的河川如风吹白杨般的晴朗,那是流经生命的芳原如白露初霜的清扬,那是流经空山幽谷的如洗尽凡尘的清亮。

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满耳的尘垢、满目的阴翳、满心的浊污豁然而解,只觉耳目清健,心神朗澈。

因缘际会,是重逢,还是失落?

鸟声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我不是生活在孟浩然的诗意中。而是生活在现实中。

楼外是一条很宽的绿化带,里面栽了上百株马尾松,这在都市里很有规模,可以以林呼之。

有林引得鸟声来。各种鸟声或白天或夜晚在林间消歇起落。

清晨,听的最多的是麻雀的叫声。麻雀大概是急性子,所以声音也是急喳喳的,好像麻雀也像都市人一样忙碌。与麻雀打架的声音是喜鹊的,嘎嘎嘎,很霸道,这与它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性子有关吧。夜晚,可听到猫头鹰的声音,很顽强地扯破各种人籁尘嚣,“森然欲搏人”,猫头鹰的声音是黑色的幽默。有时在晴日响暖的近晌时分,天空透着莲青色,我竟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啼鸣。这使我很感动。我是听着布谷的声音长大的。记忆中的故乡的原色是芦苇的海似的青绿,记忆中的原声是青绿里布谷清脆空灵的啼鸣。后来生产发展了,芦苇消失了,山林稀疏了,布谷的啼声也就被封存在记忆中。而今听到了,竟然恍如隔世,就像再闻已逝父亲的呵斥或朗笑。

我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倾听这些鸟鸣的。清晓醒来,残梦犹痕,几声鸟鸣澈入心底,黑白的梦境马上山青水绿,枝繁叶茂,闪烁着溪流的婉转,露珠的晶莹。

这样的鸟声实在是大自然的馈赠。

不止于此。楼下一位老者,赋闲在家,喜欢侍弄花鸟。他养的花,经冬复春,十分惹眼。他养了两种鸟——画眉和百灵。这些原本在诗文中见过的鸟儿,如今在现实中复活了,不过是在鸟笼里。陶渊明有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欧阳修有诗“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不知笼中的画眉、百灵解得此诗否?它们经老人精心调弄,毛色光鲜,神态活泼,大概安然舒泰,乐不思蜀,视羁笼为天地了。

每天早晨,老人准时打开鸟笼上的布罩,憋了一夜的鸟声就排笼而出。把清脆滑嫩的听觉效果传给楼上已醒和梦中之人。

楼上居民有抱怨的,有的还找老人交涉。我则闻鸟声而喜,因为较之人籁的穿刺,鸟声实属熨贴心神的妙药。

像今天早晨,我在送女儿上学的路上,又得到了妙药馈赠。老人把鸟笼挂到了松林里,木气滂沛,鸟声越发清脆悠扬。那声音似圆滑肥嫩的乳珠,吹弹可破,又有金珠玉粒的晶莹,还有“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茫远。阳光从枝间洒下道道光带,照亮了林下的三叶草,也照亮了欢快的鸟声。老人坐在鸟声里,凝神沉思,仿佛人定的禅者。

这就不但是馈赠了,还有感悟呢。

还有感慨。现实并不是鸟儿的天堂,并不是所有的鸟儿都有如此福气。每当我看到林间静卧着的一只喜鹊的尸骸,每当我想到失去幼雏的鸟妈妈的凄怆无助的哀鸣,每当我看暮云间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寂寞飞过,我的心头会涌起强烈的感慨。

但愿我的感慨是柳阴间倏然飞过的梦一样的黄鹂,把几声啼鸣定格在诗意里。

但愿我的感慨是山野间茑萝枝头的一只黄莺,把薄暮啼叫得百转千回,吉祥丰盈。

不止这些。还有久旱逢霖的雨声,初夏始闻的蝉声,稻花香里的蛙声……还有表达人类理性与情感的人声,如闪耀着智慧光泽的经典哲语,或是散发着慈悲情怀的音乐,这些都是天籁。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并不想也不能指出一条哲学出路,或在现代语境下找到摆脱困境的因缘。相反。我这样生硬的文字实在有损文章应有的温柔敦厚,而且会伤害芸芸众生的傲然之心,让他们以万物之灵的身份屈尊折节于非人类的动植物,让他们放弃人的尊严功利去聆听非生命的声音,“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的现世关怀少了很多微妙的内涵,这篇文章例行的结尾也就无法进行了。谨录裴重生的《人情与人道》一文的结尾如下:

“回家冲凉吃饭后,叔叔拿出刚才警察赠送的那本《马里兰州钓鱼法》让我看。我翻了翻,有12面,共7章63条145款,约四五万字。”

以下是我看得懂的:钓鱼必须凭钓鱼执照;一人最多只能用两枝钓竿;钓竿长不得超过4.8米;丝线最长不得超过限度19米;不得用电动卷线钓竿;一枝钓竿最多只能安两只钓钩;钩上不得有倒刺;不准用蚯蚓、蜻蜓、小鱼、小虾等小动物作饵:脱鱼时不得脱裂鱼唇;过小的与怀孕的雌鱼要放回湖里。

在这所谓的“过小的鱼”这项,不同的鱼有不同的尺寸规定,有的按长度,有的按重量,有的按腰部周长等等。面对这部《马里兰州钓鱼法》,我顿时改变了对美国森林警察的理解:他们虽严酷无情,但又富有人道慈爱。

——人道慈爱,让我们这些红尘中人相顾无言。

[作者简介]王成强,笔名荒田,任教于威海二中,著有散文集《决溪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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