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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狼藉

2009-08-17付士海

鸭绿江 2009年8期
关键词:来凤哥们儿张老师

付士海,男,满族,天津人,1976年生,2000年毕业于天津理工大学机械工程系。任职过机械工程师、杂志编辑。2004年开始文学创作,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

我是黎明前被抓的。警察冲进来时我正在做梦,无非是关于女人的梦。屋子里黑黢黢的,手电筒雪亮的白光射到我脸上。有人薅住我的头发大吼,张学文!张学文是我的名字,我本能地应了一声,双手马上被反剪到背后。接着咔嚓一声,我知道那是手铐,这玩意我见别人戴过,它比我想象中的沉甸好多。

黎明时分,村子笼罩在黑白蓝三色组成的静谧中。我们踏上胡同,远处传来一声鸡叫,紧跟着咯咯的叫声连成一片。显然不是叫早,是受到了某种惊吓。

鸡叫的第一声就有人起来,胡同里突然多出好多人。他们一律不说话,僵硬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出现就凝固在那里。整个村子像一片丛林,我像一棵会走的树。我看见一个本家叔叔,眉角跳了跳,脸色在黎明的潮气中呈现出湿滑的酱色。我走过他时喊了声叔,但马上咽回话音。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到我身后的警察身上。他的嘴角夸张地向两边扯动一下,扯出一种怪异的笑。之后他迅速垂下头,如同默哀。

这个黎明,对我来说完全出乎意料。但对于全体水下村村民来说,也许再正常不过。意外的只是发生在早晨。他们所期望的理想时段应该在午后——饱食之后蹲在树下,带着充足的娱乐心情目送我远去。

我是水下村的刁民。这样说也不确切。刁民应该是那种敢跟村长作对的人,村长说往东他偏往西。刁民是刺头儿,是麦地里的一棵稗子。但我不是,我从不跟村长作对,我的所作所为从不曾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我甚至不敢说我不善良,我觉得善良是一个人的准则。换句话说,我也是一棵麦子,只不过是一棵游手好闲的麦子。我每天在大街上闲逛,看见风骚女人总忍不住搭讪两句,对方不介意还要捞两把。但我不偷,不抢,不嫖。没有阴森的眼神,没有天生凶相的刀条脸,水下村人不会因为我的存在而感到威胁。单从这方面讲,我还不如一个刁民。

坐在派出所里,我上身只穿一件背架子背心,胳膊上的两条青龙被露水搭得栩栩如生。警察们或坐或站,正在吃早点。有个警察大声问我,夜里做坏事了吧?说完叽叽嘎嘎一阵大笑。这种气氛让我不确定他们到底想问什么,是讯问,还是讯问前的玩笑,拿我找找乐子?梦见女人算做坏事吗?算的话,那我肯定做了。一个人漫漫长夜,想忍都忍不住。

我没说话,暧昧地笑笑,表示对问话中可能存在的某种隐秘含义的附和。这些警察我都认识,认识的意思是说脸熟。天天在街面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偶尔还点一下头,像熟识的老友。正因为这点,导致我产生一种错觉。我觉得我们是朋友,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一个胖警察站起来,用手里的油条指指我说,嗨!问你呢,夜里干什么去了?

这次没人笑,其他警察看看胖子,又看看我,像是突然意识到善与恶的泾渭分明。屋子里安静了许多,他们好像不太高兴。我们像合作一场戏,我的表演没同步,拖了他们的后腿。他们多少有些失望。

我想缓解一下气氛,大大咧咧地说,没干啥,睡大觉呗。我口气轻松。我确实没干啥,昨晚在录像厅看录像,半夜回的家,倒在炕上就着了。

胖警察走到桌子对面,一条腿跨到椅背上,胖墩墩的身子向我压过来。他说,你真的不打算说?他的脸几乎贴到我脸上,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也看他,我看见自己坐在他的瞳孔里,他的瞳孔像一眼幽黑的井。我突然有些害怕,虚着声说,说、说啥?胖警察呼地直起身,走出去两步,突然转回身恶狠狠地说,别以为你是街头混的我就不敢收拾你!

警察们陆续出去,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哈喇油味儿。我不知道几点,窗玻璃上的哈气化了,一道一道拉下来,外面的景物逐渐清晰。

阳光灿烂的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老的警察走进来,带着大檐帽,鬓角花白。老警察很沉稳,轻手关上门,慢条斯理地坐下,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问,还没结婚吧?我迟愣一下,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似乎这在他意料之中。他轻轻叹口气,掏出烟,点着一支,又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我的心情开始烦躁,往天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吃早点了,坐在马路边,欣赏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

老警察吐出一串烟圈儿,继续说,其实有些进来的人我们还是很佩服的,虽然做了不好的事,但他们算条汉子,敢作敢当……他停顿住,看着我,目光中有和蔼,有鼓励,有期许,像一位慈祥的父辈。但我根本没心情听。我愈发烦躁,眼睛不时往窗外瞟。

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微微摇摇头,显出些许遗憾。他又开始抽烟,一支烟燃到一半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表,隔着桌子递给我说,这个是你的吧?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块老式海鸥牌手表。白色表盘,圆形蒙子,铁表链,有松紧性。我确实有这样一块表,父亲生前戴过。但我从不戴,一来没必要,我不需要精确时间,有头顶上的日头就足够了。二来这种表链容易存油泥,拉开里面黑乎乎的。热天汗水聚集在那里,油腻腻的不舒服。

我将手表放在桌子上,推回去,摇摇头。

老警察笑了笑,点点头,似乎对我的否认早有准备。他拿起手表,身子往前探了探,用一种平静却不容辩驳的口气说,是你的,昨晚你撕扯受害人衣服时掉的!他的一只手腕往下一滑,示范出现这种情况是多么顺理成章。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弹起身,张大嘴巴,直勾勾瞪着他。老警察仰起脸,手往下压压,示意我坐好。他说,还好,关键时候你悬崖勒马,要不就是对方反抗激烈你没有得逞。

我不像刚才那样烦躁了,冷静下来,开始仔细回忆。昨天下午我和几个哥们儿打台球,傍晚分手后到张氏面馆吃了碗面,喝了两瓶啤酒。之后又到录像厅看录像,半夜才回家。我一五一十地说给老警察听,我没有作案时间,怎么可能撕扯别人衣服呢?

老警察点点头,似乎认同了我的解释。但话锋一转又问,看的什么录像,什么名字?

我脸一红,低下头。

老警察笑笑说,经常看这种录像吧,记得上次查夜好像逮过你?停顿一下,他又说,看完就完了吗……我的意思是说,总得解决一下吧?

我低下头,感觉脸上火烧火燎的。现在我一点不觉得面前这个老东西和蔼了。我感觉自己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我又开始烦躁,不停地往窗外看。

老警察进一步启发说,比如你看半截儿录像出去方便,刚好遇见一个女人,这时大街上又没人……老警察目光亮起来,一只手优雅地展开,掌心仿佛开出一幅图画。

我再次弹起身,大喊,老子没撕谁衣服!老子一直呆在录像厅里,不信你去问录像厅老板,要不就把诬蔑老子的婊子找来对质!喊完我就后悔了,认为老警察会揍我。但他没有,他站起身,语速终于快了些,说,张学文,镇上有几个歪毛淘气我们都登记在案,出事儿就出在你们这些人身上,抵赖是没有用的!说完他转身而去。

我像一只困兽,在屋子里大喊大叫。折腾一会儿没人搭理,头脑冷静下来,我不敢再闹,虽然老警察没打我,但我不确定那帮年轻警察一样好脾气。我扒着后窗上的铁条往外看,是一堵墙,墙外是大街,人

声嘈杂。

中午,胖警察来了,端来饭菜。他进屋就冲我喊,你他妈真不识抬举,招了就出去了,你又没强奸她!他的口气像关心我的朋友。我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招了就能出去?胖警察说,也没那么简单,你招了,画了押,再交两千块保释金,天下就又是你的了。

要不呢?我问。

要不你就在这蹲着吧,等想通了再招,要么拘留十五天,要么交钱。反正早晚都这么回事儿,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我有些慌了,我怎么可能在这呆上半个月呢。吃饭睡觉拉屎,没一样方便的。但我又没钱,我的钱随赚随花,再说,也赚不到几个钱。这时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三间房子,我住一间,另外两间闲着。于是就说,我没有现钱,给你们两间房子吧。胖警察眨眨眼看着我,笑笑说,这次来不及了,下次你提前把房子卖掉。

门咣当一声关上。

我以为自己完蛋了,真要在小黑屋里蹲上半个月。但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会儿胖警察又踅回来,脸上带着笑说,想不到啊,你那帮狐朋狗友里还真有顶事的,有人交了钱,走吧。说着过来帮我打开手铐,又从口袋摸出那块表丢在桌上。我问是谁保我,他说不知道,穿得人模狗样儿的,像个文化人。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街面上的哥们儿一个个都歪戴帽子斜楞眼,跟文化人一点不沾边,会是谁呢?我胡思乱想,理不出个头绪来。还有,到底是谁诬陷我?我每天都在街面上混,有时替人讨债,有时在牲口市充当经纪,难免得罪人。

我边想边往外走。胖警察敲敲桌子,提醒我桌上的手表。我犹豫一下,还是拿了起来,不要白不要。

院子里很空旷,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有些怅然。走到派出所大门口儿时,我又停下来,觉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不是回事。自己不甘心不说,也被哥们儿们小瞧。到底怎么回事,我起码也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吧。我转身踅回去,胖警察还在屋里。我站在门口儿大声说,我撕谁衣服了?

胖警察抬头瞟我一眼,脸上的肉跳了跳。我马上意识到他误会了,以为我在挑衅。我赶忙挤挤眼,弄出一副淫笑说,夜里太黑没看清楚,也不知道漂不漂亮?

胖警察说,飞来凤!他又轻蔑地补充一句,瞧你那点档次!

飞来凤是一家美发厅的名字,在镇上小有名气,不是因为手艺,是因为它的主人。飞来凤的主人也叫飞来凤,大家都这么叫,真名反倒没人感兴趣。飞来凤是外县人,来镇上两年了。虽然长相一般,但身材立体感强,前凸后翘,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再加上年纪好,三十来岁。因此两年来生意红火,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四十多岁的老爷们儿,都喜欢往那儿钻。

我当然也不例外,街上逛腻了就去歇歇脚。每次飞来凤都很忙,我像老朋友那样,趁她不备照屁股就是一掌。飞来凤从大镜子里看到是我,张嘴就骂,死不要脸的,干活儿呢还逗!听这话好像我们有不正当关系似的,其实没有,飞来风对每个敢拍她屁股的人都这样。

镇上的美发厅不少,被拍屁股却不恼的只有飞来凤一个。街面上关于她的传言很多,说她前天跟谁谁睡了,昨天又和哪个小白脸上了床。有人甚至怀疑飞来凤搞副业,白天理发,晚上干那个。我的那帮哥们儿天天把飞来凤挂在嘴边,说她奶子有多软,叫声有多浪,在上面时像青蛙,躺下又像打摆子的蛇。遗憾的是,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尽相同。如果按他们说的组装飞来凤,那非弄出个妖怪不可。

出了派出所,一个哥们儿跑过来,问我犯了啥事。我摇摇头说没有。他说那警察抓你干吗?我说不知道。他笑了笑,言归正传,说街东口腾龙五金店有一笔欠款,要不要去帮忙讨一下?我说我有事儿,你们去吧。

镇上就一条大街,派出所、副食店、美发厅、面馆,杂七杂八串在一起。我心里有火,脚下生风,眨眼来到飞来凤。我飞起一脚蹬开玻璃门,好在蹬在不锈钢门框上,要不非弄个天女散花不可。我冲进屋,像警察薅我那样薅住飞来凤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喊,臭婊子,敢给老子栽赃!

飞来风正在给客人喷发胶,毫无防备,被我拽了个趔趄。她挣扎着抬起头,见是我,满脸赔笑说,兄弟兄弟,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屋子里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理发。他们只是在我进门时看我一眼,然后再也没人敢抬头。

我薅住飞来凤不放。这已经算客气了,换成男的,我早大打出手了。不过,她的态度让我很不爽。我一只手薅紧她,另一只手够案上的剪子。这下飞来凤害怕了,猫着腰,屁股往后坠,脖子拧来拧去试图挣脱,还大喊,兄弟你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儿,你给姐说清楚好不好?我不理她,拿起剪子,咔嚓咔嚓空剪两下,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但让我想不到的是,飞来凤突然不挣扎了,也不央求了。身子往下一坐,哑着嗓子喊,操你妈你把话说清楚行不行,死也让老娘死个明白!

我很诧异,想不到这个娘们儿还真有血性。趁我愣神儿的空当,飞来凤挣脱开,站起身气呼呼地说,兄弟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可不够意思!

我有些汗颜,让她这么一说,好像我不够爷们儿似的。可明明是这婊子诬陷我,她还占了上风。我说,你他妈诬陷老子耍流氓!老子刚从派出所出来,今天你不说清楚,老子就让飞来凤飞上天!

飞来凤皱着眉头看我,轻蔑一笑说,嘁,我跟兄弟有仇吗,有怨吗?无仇无怨我为什么诬陷你?我没想到这婊子嘴还这么硬,气得火冒三丈,又想薅她头发。这时突然想起那块手表,忙掏出来,在她眼前晃晃说,你他妈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下飞来凤傻了,张嘴瞪眼,愣在那里。我踢她一脚说,嗨,你倒说话呀?飞来凤半天才缓过神来,犹犹豫豫地问,兄弟这表哪来的?难道你……你是水下村的?我点点头,笑眯眯看着她。

难道兄弟姓张,叫张……张学文?

我又点点头。

飞来凤瞪大眼睛说,可大家不都叫你西门庆吗?

妈的,这婊子竟敢叫我外号。街面上的哥们儿都有外号,像鲁智深、镇关西、武大郎,都是《水浒》里的人物。因为我爱和风骚女人搭讪,所以被大家戏称西门庆。我说,大家还都叫你飞来风呢,谁知道你他妈到底叫什么!

飞来凤摇摇头,一脸不可思议,问,那你们水下村到底有几个张学文?

我刚想说就老子一个,话还在脑袋里,突然打了个寒战。飞来凤的话一下子将我拉回到水下村深处。

本来除一所房子外,我已经和水下村没一点瓜葛。我早上早早出门,深夜回家,有时干脆十天半月睡在镇上。白天的水下村才是水下村,谁家娶媳妇了,谁家死人了,村里的这些人情世故我一概不知。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十几年。但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我是水下村人见人爱的好孩子。水下村有两个好孩子,都是男孩,都叫张学文。好孩子的定义是成绩优异,我数学好,另一个语文好。还记得村小学老师说我不应该叫张学文,应该叫张学理。当然我没改名字,后来也没学理,反倒学坏了,逃学,打台球,跟街面上的混混勾肩搭背。那是父亲车祸身亡后,母亲改嫁走了,把我撇给了爷爷奶奶。他们年岁大了,想将我送给本家叔叔,本家叔叔不要。不久爷爷奶奶陆续死了,我就去了镇上。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另一个张学文。其实小时候我们关系很好,有过一段友谊。后

来听说他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分配回镇初中了。

我的迟疑让飞来凤确信水下村的确不止一个张学文,她进一步提醒说,他是老师,在镇初中教书。看来对上号了,我点点头。飞来凤长长松了口气。

当然,这些还不足以洗脱她诬陷我的罪名,飞来凤又讲了一些事。

一年多前的一个傍晚,张学文老师来飞来风理发。边理发边聊天,聊得投缘,渐渐就熟了,熟来熟去就熟到床上了。张老师说喜欢飞来凤,也给她买过几身衣服。开始飞来凤没来真的,她只是被对方的气质吸引放纵一把罢了。这也容易理解,人民教师总比我们这些地痞无赖有情调。但后来情况变了,经过一年多的耳鬓厮磨,飞来凤爱上了张老师。有妻有子的张老师这才感到事态严重,打算跟飞来凤分手。分来分去没分开,架倒没少吵。昨天晚上两个人亲热后,又争吵起来。张老师转身就走,飞来风气急了说,你敢走我就敢去报案说你耍流氓!张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飞来凤一气之下报了案,还拿他忘下的手表作物证。结果呢,结果我就稀里糊涂地被抓起来了。飞来凤说完长叹一声,眼圈红红的。

我眨眨眼,被这个阴差阳错的故事逗乐了,边笑边指点着飞来凤的鼻子说,你,就你?也会爱上人?知道什么叫爱吗?我哈哈大笑,觉得这是一件过于滑稽的事情。飞来凤被我奚落,立刻凤眼圆翻,破口大骂道,都是你们这帮臭流氓埋汰老娘,老娘哪里不好!我笑着说,好,好,你哪儿都好。说着我又想拍她的屁股,飞来凤闪身躲开说,滚,滚,以后少靠老娘的边!

事情一片明朗,飞来风转身要走,我忙拉住她说,你总该去跟警察说一声吧,他们可不知道有两个张学文。飞来凤回头往屋里看看说,老娘忙着呢,你不是也放出来了吗,算了算了。我嘿嘿一笑说,怎么能算了呢,他那么狠心,总得让他出出名吧。听我这样说,飞来凤马上紧张起来,换上一副笑脸说,别别,我是一时生气想吓唬吓唬他,他当老师也怪不容易的。飞来凤拿起我的手腕,抚摸着被手铐硌出的红印子,心疼地说,兄弟受委屈了,姐请你喝酒。说着掏出一百块钱塞给我。

我并不在乎她去不去找警察,名声对我来说一钱不值。我只是想指着警察的鼻子告诉他们,不是老子做的!老子没耍谁流氓!但既然飞来凤反对,我没理由不做个顺水人情,至少我不想丢掉这个歇脚的地方。我笑眯眯看着飞来凤,伸出巴掌晃了晃。飞来凤明白我的意思,撅着嘴将屁股转过来。我的巴掌扬了三扬,竟没有往下落。

离开飞来凤,我的心情急转直下。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干扰了我。对于张老师的风流韵事,我丝毫不感到意外。人总会有缺点,就像我被水下村人嗤之以鼻。其实我杀人放火了吗?没有,我只是没有按照他们认为的朴实方式讨生活。张老师也一样,人民教师又不是唐僧,难免擦枪走火。

真正让我意外的是飞来凤。说实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妓女。街面上也没人不这么以为。现在看来,那些关于她的谣言并不真实,只是对她风骚外表背后的无端揣测罢了。在此之前,我始终觉得自己比飞来凤强,即便我只是一个混混。这也正是我敢肆无忌惮地拍她屁股的原因。可是今天我失落了。

我没去喝酒,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东头碰上两个哥们儿,他俩掏出一把钱,说腾龙五金店的欠款讨了,很顺利。我没说什么,也没接钱,木讷地走过他俩。一个哥们儿在身后说,他怎么了?另一个说,早上让警察抓了,出来就变成这样,这帮混蛋!听他俩这样说,我站住了,想解释一下。但我一丁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下午的阳光很好,街道上人声嘈杂,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就像一个透明人,身边人来人往,他们轻易地穿过我的身体。

不知道走了多久,恍惚中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瞬间的剧痛让我清醒过来。我抬起头,不禁大吃一惊,我竟然不知不觉走回了水下村。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村子在白天看起来是如此纤毫毕现。狭长的村巷灌满阳光,明晃晃,亮堂堂。几个村民坐在巷子里聊天,有一刻他们同时转过脸,手搭凉棚朝马路上张望。我赶忙闪开身子,躲进路边的阴影里。我倚靠在一棵树上,后背接触树干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绵软地滑了下去。

坐在树下,我的视野一下子变了,我看到小时候的情景。那时我屁股下的地方还没有马路,是一片绿展展的草地。每天放学后,孩子们都会到草地上追逐嬉戏。其中包括我,也包括另一个张学文。我还记得一个有趣的细节,因为我俩同名,其他孩子就喜欢拿我俩开玩笑。他们叫一声张学文,我俩同时扭过头。他们就会对其中一个说,没叫你。然后哈哈大笑。这种玩笑很无聊,次数多了,我俩谁也不回头,任凭他们怎么叫。这无形中增进了我俩的团结。我们并没有因为对方取和自己同样的名字而心存责怨,相反都觉得对方和自己有关系,好像我们天生就该联系在一起。

童年的回忆让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掐指算来,我和张学文有十多年没见了,记忆中存留的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如果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未必能认得出来。那时我们有过一段友谊,看起来他并没忘,要不怎么会白搭两千块钱将我保出来呢。当然,他没留下名字,但还能有谁呢?

我突然有一种想去见见他的强烈欲望,起码也要道声谢。我被抓后,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即便警察找飞来凤对证,她喜欢张老师,也未必会说出真相,她很可能顺势栽赃给我,结果我一样要蹲上半个月。还有,我忘了将手表交给飞来风。手表在我手上,我可以借这个机会去见张老师。

这样想过后,我的心里不再空荡,甚至有些激动。我站起身向街西走去。

镇子西面荒无人烟,孤零零一所学校,我很少到这边来。前不久有个哥们儿建议过来捞鱼,大家没同意。捞鱼是指拦学生的钱,干这种事太丢人。但也不能怪哥们儿打这主意,日子实在太艰难。没那么多债可讨,我们十来口子人,僧多粥少,不得不经常去牲口市充当经纪,成一笔买卖抽取二十块辛苦费。但近两年没人再用骡马种地,牲口市场萧条,经纪也快做不下去了。兄弟们个个发愁,吃什么呢?总不能挨个店铺要钱吧,都在一个镇上住着,七拐八拽还能攀上亲戚,哪好意思呢。有个哥们提议说,要不咱们干脆干装修算了,十来个人,有手有脚有力气,在镇上又吃得开,不愁日子不比现在强。大家觉得这个想法新鲜,很有点金盆洗手的意思。

反正不管干什么,要么改邪归正,要么杀人放火,像现在这样不下河不上岸是撑不下去了。

我边走边想以后的事,走到学校门口儿,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膀子,这样进去不太好看。我捋捋头发,正了正背心,尽量让胳膊内侧朝前,掩饰住从肩头拉下来的两条青龙,这才走进学校。

校园里静悄悄的,有的教室在上课,有的在上自习。我找遍全部四排教室,也没找见张老师。倒是看见几个男老师,但从年龄上判断不可能是,张老师跟我同岁。我想他可能在办公室里。他小时候语文好,估计现在也是语文老师。我没费劲就找到了语文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条缝儿,刚好能探进脑袋。我尽量侧着身子,不让里面的人看见我没穿上衣。我咽口唾沫,咳嗽一声说,请问张学文在吗?说话时我感觉怪怪的,觉得自己突然高尚了很多。

太阳往西转了,办公室里有些晦暗。里面坐着五六位老师,各据一张桌子,埋头或写或读。我推门时没人抬头,我说找张学文老师,仍旧没人抬头。我不得不提高嗓门又说一遍,这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老师抬起头。他正在看书,抬起头时书本遮住半边脸。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感觉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

男老师说,他不在,您找他有事吗?方便的话我帮您转达一下。

我说,那麻烦您了,我也叫张学文,和他一个村的,麻烦您将这块手表交给他。我将手表放在内侧窗台上。这时,原本埋着头的老师们纷纷抬起头,看看我,看看那个男老师,又互相看看,然后又埋下头了。

校园里很静,我找个角落坐下来。没见到张学文老师,多少有些遗憾。不过我想那个男老师肯定会帮我转达到的。见到自己的手表,他就知道我来过了。他肯定也知道我在镇上,想找的话很容易。如果他来找我,我就请他喝酒。我们或许还可以像小时候那样继续做朋友。和一位老师做朋友,这是我到镇上后做梦都不敢想的。

我正想着,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叽叽喳喳跑出教室。我赶紧站起身,疾步走出学校。太阳还老高,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去哪儿呢?去干什么呢?站在马路上,我突然觉得无处可去了。

责任编辑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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