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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乡长

2009-08-13

北京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乡长胖子

崔 燚

乡长胖,而且特别好吃、能吃,尤其爱吃肥肺肺,这一切都源于他早年间对饥饿的记忆。这个胖乡长善良、实干,他的人生几乎就是中国农村一个时代的缩影,是那个时代令人心酸又充满活力的人的缩影……

乡长想不长胖都不行。

唐乡长太胖,胖得连办公室的标准藤椅已经容不下他的肥臀。办公室的人只得为他找来一条扎实的白木长凳,代替他的坐椅。

胖子乡长一米七八的个,看上去却不显高,浑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好像在横着长,站着或躺下,就像一只硕大的橄榄球。

胖乡长当过兵。

当兵的人,始终要留点儿念想。他经常身穿一件特大号四个兜的旧军服,这是他任乡武装部长时,向军分区后勤部一个战友索要的,面料已经发白。

他的下装很特殊,腰围比裤长长得多,超过三尺九寸,单裤管儿大概能装下两个人的腿。他去百货商场买来最长的皮带,也必须去皮匠那里加加工,在皮带尾巴上最大限度地扎两个眼,才能有效使用。那皮带在饭前紧一扣,饭后要松一扣。这是他餐前餐后的必备动作。

乡上的交通工具,唯独只有一辆北京吉普。胖乡长坐在哪边,车就歪向哪边。他坐副驾驶位,驾驶员明显感觉方向盘不好使,车儿老是想往右边跑;他坐后排,驾驶员又感觉方向盘很轻,好像没了方向。胖子乡长对此也心知肚明,每次用车,他都会坐在后排中央的那个位子,身体前倾,以便平衡。因此,后排中央那个座位,自然归胖乡长专用了!只要胖乡长坐车,大家都会让他先上后排,然后两边各坐一个瘦小点儿的,就像他的保镖。即使他一个人用车,他也会自觉坐在后排中央,以免影响驾驶员正常操作。

有人说,胖乡长得了肥胖病,才长这么胖的。有人说,胖乡长曾说,他小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因此下定决心,如果今后遇到有吃的了,每日三餐都要舒舒服服地吃个够,以弥补饥饿给他青春岁月带来的损失。也有人证明,胖子乡长的体形,的确是能吃能喝吞吐量大的饮食习惯造就出来的。

老百姓批地建房麻烦了乡上,要请乡长喝顿“单碗”(酒),名曰“打火炮儿”;农户开斗打谷子,也要请乡长来看看,今年又是丰收年,他们感激父母官的关怀,好客的乡亲要请他来尝尝新米饭,这叫“吃新”;忙了一年,有的人家杀年猪,也会把乡长请来吃“全猪汤”,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庆贺新年。

百姓眼里,乡镇干部是当官儿的,当官儿的到偏远的农家来,当然是贵客了。落后的村社有乡上最高领导来,那简直是陋室生辉。乡干部来了,农民们的热情便体现在那黝黑的脸上,没有半点虚伪。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农家的八仙桌上除了酒,能不有点儿名堂?乡上有当官的来,于是,好客的人家就要请来厨子,炒几个像样的菜,同乡上的人猜个拳,行个令,高高兴兴“嗨”一顿。当然,乡干部下队调研,乡上有补助,那饭钱是要付的。谁知每日的荤腥嗨来嗨去,让最近以来喝了酒就免不了要打瞌睡的胖子乡长体形更圆了。

乡镇衙门虽不大,事情却特多。乡镇就是个针眼儿,上边的法律政策条例命令条条块块系统部门,凡是涉农的事儿,都会拧成一根线,慢慢地从这小小的针鼻儿穿过,才能到达老百姓那里,这叫落实。上级部门有指标无责任,乡上却指标具体,名目繁多,责任重大。

乡长是当今最低一级人民政府的最高行政长官,面对的主要是百姓,既居万民之上,又处众官之下;既要忧其君,又要忧其民。乡里乡亲红白喜事,省上市上县上检查,各种应酬乡长都得出面,大事小事乡长都得过问。要不,说你对某项工作不重视,奖励提拔民主推荐过不了关。要不,说你不亲民!换届选举善良的百姓不会投你票,更不会真心叫你父母官儿啦!

胖子乡长上任以来,忙碌劳累,四处奔波,事无巨细。经济发展科技进步计划生育抗旱救灾啥都在管,就差没去管乡民的吃喝拉撒了。

基层就是基层,乡镇的基层只有村社,合作社下面就再没了基层。深入下去,就只有农户。二轮土地承包,地块肥瘦面积大小产量高低,老百姓会为这些事儿斤斤计较,邻里之间常常闹纠纷,甚至会为一绺并不起眼的土地打架斗殴。村里社里邻里,除了嫁出去的,很多人家都沾亲带故,不是姑爷就是老表,甚至还有老掉牙的辈分。村长社长出面解决纠纷,有时话不好说,处理难度也大,胖乡长只好亲自出马。

“你们闹啥子嘛闹,还是亲亲子两弟兄,屁股啷宽一点儿地都要闹!自己把地种好点儿,不就能多打粮食多种菜吗?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还在按大集体评工分那样干,一锄一立起,两锄一站起,干得好个屁!你说你年纪大了,谁叫你家年轻娃儿都跑进城找现钱去了?地不好生种。你们在家干又不讲科学种田,乡上科技培训你们又不来。”

胖乡长把皮带紧了一扣,站在坡上用手指点着庄稼地:“看看你们两家做的这些庄稼,要死不活的,真是笑死人!还要在这里争来争去挑肥选瘦!解放前你们哪家哪户有地?不都是地主的吗?有肉还要嫌毛!”

廖家两兄弟同在一个老屋基,住房是祖上留下来的。土地二轮承包时,合作社将社员原来的承包地全部打乱作了调整,按人头按地块编号抓阄。廖八爷原承包的这块地较大,按现有人口分,他家又要不完。因此,在划地时将这地一分为二。他哥抓阄运气好,抓到了土质厚的那一半。廖八爷抓到土质薄的另一半,便打心里不高兴。可这事儿是社员大会决定的,谁也更改不了。因此,廖八爷一直都为这事儿窝着一肚子气。

今年干旱,薄地自然吃亏。兄弟俩同时种下的苞谷,廖八水没少浇,但苞谷棒子就是长得不大,而且还有很多癞子苞谷。秋收时廖七爷的苞谷凭地比廖八爷的好,多收了一百多斤。这不,挖红薯了,哥哥地里刨出来的,又比他的红薯个儿大。两兄弟在地里干活时,便你一言我一语为地肥地瘦的事儿吵开了,磕磕碰碰了好几天。今天挖红薯时,竟在地里抓扯了起来。村社干部是他们的小辈儿,根本劝不住,只好请乡上领导了。

胖子乡长老婆姓廖,父亲是廖家爷爷那一辈的幺房。幺房出老辈,胖子乡长自然就是老辈子了。

胖子乡长遇到的这种事儿多,知道这些村民最怕本姓老辈子和乡上的领导。听说是亲戚,他觉得处理这纠纷责无旁贷。而且他认为,对这些六亲不认的刁民,不能和颜悦色温良恭俭让,只能一顿臭骂,方能解决问题。

他把闹矛盾的廖家兄弟叫到地头,对着他们高声呵斥:“父子合力石成玉,兄弟齐心土变金。这是古训,你们懂不懂?”胖子乡长不知是在哪儿捡到这句恰当的话说,“和气生财,像你们这样斤斤计较闹闹麻麻的,只有受穷!这么大年纪了,还老不懂事!”

他扯着嗓子一番大道理一顿猫洗脸,就唬得廖七廖八哑口无言。

这骂声传得很远很远。附近的农民听这熟悉的声音,知道是胖子乡长又在训人。不知道是哪家哪户什么事儿又把胖子乡长惹毛了!村民们常常这样说。

其实,别看胖乡长五大三粗,性格却很温和。他骂完气还未消,便跳进地里,扯过廖八爷的锄头,噼噼噗噗就给他挖了一沟红薯,然后把锄头挖在地上说:“廖八,还是你来整,省得廖七说我偏向你。”

他去田边洗了洗手,扭过头看着两个尴尬的老头说,“好大点儿个事嘛,搞得连兄弟都不认了。你们这些人简直就是人家说的那种刁民,不骂你们一顿过不得!”他停了停说,“不准再闹了啊!”

这个乡辖十几个村两百多个合作社三万多人,哪样事情都要乡长出面才能摆平。乡上有四个村又属城乡接合部,县城延展商品房开发,这里都是热土。征地拆迁政策性强,村民补偿分配矛盾纠纷多。胖乡长风里来雨里去熬更守夜,为的就是要将若干政策传达到农家,把矛盾纠纷处理在萌芽。有时走村进社回不了家也回不了乡上,便哪里黑哪里歇,走到哪吃到哪,这是常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体现出农民的豪爽。乡长是农民出身,自然有这豪爽。玉米红薯稀饭面条,遇啥吃啥,管饱就行,哪管质量。饮食结构营养成分色香味他全然不顾,只要村社干部群众能吃的,胖子乡长照样能吃,而且要吃饱了才安逸。“老百姓都吃得你吃不得啊?”他经常教育随他一同下村社的年轻人。百姓眼里,胖乡长吃苦耐劳没得说,解决问题快刀斩乱麻,从不拖泥带水。平时比较随和,没事儿常常和老百姓掰手劲儿扭扁担,喝酒划拳打成一片。这就叫心连心吧?胖子乡长想。

星光村距离乡上最远,几座较高的山从辖区浅丘中突兀而起。最高的那一座,比当地的平均海拔高400多米,据说很久以前有老鹰在那里栖息,老百姓便叫它老鹰岩。只要天气晴朗,几十里外就能望见依附在山坡上的那条羊肠小道。那山地势陡峭,雨天泥泞路滑,村民下山都要蔓“草脚拇”。大炼钢铁时,山上可燃烧的树木都被砍掉了,整个山就像被剃掉了头发,光秃秃的,只有几棵不易燃烧的青果树还依旧保留在半山坡上。

卑贱者最聪明。没了树木,老百姓就开荒种地。二轮承包丈量土地,这几个合作社的耕地面积比土改时多出了一倍多。只是土多田少,老百姓多种红薯和苞谷,副业不多,经济状况并无好转。按农民的说法,只是比原来好点儿,吃得饱饭了。

那年,中央实施长江中上游水土保持政策,要求退耕还林,胖乡长便要求星光村村民除了种树,还要栽竹。这不,还没几年星光村便竹树成林,郁郁葱葱。那条记忆中的小路,早已淹没在丛林之中了。从乡上去星光村,要沿着溪边那条石板路进山。山泉汇成的那条小溪两岸,勤苦农户栽种的竹早已成林,慈竹燕竹硬头黄,铺天盖地遮掩着小溪,很难看见溪流。

有了竹,就有了发财的机会。

城里经济发展得比乡下快。城里人有了钱,便爱下馆子。大餐小吃到处都是,还有夜生活夜啤酒。有了钱生活就讲究,喝水用一次性的杯,吃饭用一次性的筷,尿布用一次性的尿不湿。这一次性,用了就丢,需求量大。星光村的竹,也就在这一次性中迎来了它走出山沟的大好机遇。于是,星光村人便家家户户就地取材,加工竹筷。好多人家的新房,都是这漫山遍野的竹堆起来的。但从山上砍竹回家削成了竹筷,要用人工挑十几二十里路到公路边装车,一万双竹筷请人运到公路边就得花费30元。人代会上,十几位乡人民代表联名上书作为议案,要求乡上建一条进山的公路,解决老鹰岩一带农村经济发展和方便群众的问题,与会代表一致通过。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人民代表大会的决议,是宪法赋予老百姓的权利,必须无条件执行。但胖乡长想,路是该修,可这上百万的钱哪儿来呢?

乡政府根据代表们的建议,于是便请来设计人员勘察测绘,完成了前期工作。乡上要求沿线各村,按《村民(居民)委员会组织法》召开会议,征求意见,制订方案,发动群众投工投劳,并配合县上的技术人员,将公路毛坯拉出来。

星光村有三个社四百多户人家上千村民生活在这座山上。从山下到山上,梯次向上的农房近年来业已翻新改建,没了川南民居的气息。阳光下,那些茶色玻璃白瓷砖反射的光,常常让人睁不开眼。走进农家大院,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堆满了晒干并捆好的竹树枝丫。这是老百姓烧茶做饭煮猪食的柴火。自从有了退耕还林政策,加上县里普及沼气,星光村的村民就很少有人家烧煤了。以前从烧煤块到烧煤球再到烧蜂窝煤,村民去镇上买煤,都得挑着沉重的担子来回跑十几里。最远的往返要走将近三十华里。

星光村地理位置偏僻,老百姓早就盼望着能修一条公路连接去县城的快速通道了。因此,各村各社按一事一议的原则召集会议,村民都热情高涨。沿线各社在村两委的组织下,迅速将土地作了调整,公路毛坯也拉了出来。即使这样,资金缺口仍然很大,仅买碎片石一项,就缺资金25万。路面硬化就更不用说了。乡上财力有限,左算右算也补不了这缺口。于是,胖乡长想到把市县交通部门的领导都请来视察一下这条路,以便向上级多争取点资金,将这路面浇成混凝土。

胖子乡长的吉普车来到了星光村。

“田村长,你们村哪口鱼塘好钓鱼哟?给我找一口,星期六有人要来。草棒(鱼)鲢子不行哈,要喂的是鲫鱼,还要钓得起来哈!如果钓不起来,也得想办法打一网,别让人家不高兴。”

村支书不在家,他把村长叫来作安排:“反正跟你说了就是,李支书回来你再跟他说说。你看哪家的猪儿愿意卖,去弄一头没有喂过饲料的猪,要嫩点的,百多点儿斤那种哈,在张二嫂家把伙食办起。”胖乡长想了想:“还有,猪儿杀了后,前颊后腿留下来,分成十来份儿,好派用场。想到你们村也恼火,这次接待用的钱由乡上出。”

临走时,他又吩咐田村长:“抽空去乡办酒厂弄二十斤好点儿的单碗儿(酒),烧酒曲酒都行,记在乡财政账上,就说是我说的。另外,再搞一条好点儿的烟,来的人一人一包,包括司机,管他抽不抽,都给。这钱吗……就你们村上出了,以后再想办法给你们弥补。顺便通知沿线几个村的头儿,叫他们把社长都请来帮我陪客。这是你们村上的事哦,要整巴适合!”

他把这事布置完,急急忙忙坐上车走了。

看着摇晃在毛坯路上吃力地吼叫着远去的吉普车,田村长想,乡长亲自来村上安排这事儿,又这么仔细,一定是有大官儿要来。

周末。艳阳高照。

星光一社张二嫂家门口静静地停着四辆车。三辆越野,剩下那辆,自然是胖乡长破旧的北京吉普了。

“喔,乡长,你咋不去支边(鞭)呢?”

快到中午了,狐狸山的村支书徐大汉才来。徐支书比胖乡长高,一百八十多斤,但说话做事和体重,在胖乡长面前,都显得十分渺小。

“我从来不钓鱼!三分钟浮标不动,就要打瞌睡,没兴趣。”

胖乡长咕噜咕噜地灌了一碗老鹰茶,放下碗说,“我这人不抽烟不打牌只喝单碗,爱好单调。”

“干脆单碗也别喝了,找净钱?”徐大汉讥讽说。

在座的几位邻村的社长想笑又不敢笑。他们都知道,乡长这次是为他们办事儿来的。

“不行,老子饭可以不吃,肉要吃,酒一定要喝!喝了说话爽快。不像你娃,喝酒老爱梭边边,想保持清醒。人家都说你娃喝酒这德行,得罪了不少人。今天可不行哈!要跟老子顶住哈!”众人哄堂大笑。

胖乡长停了停说,“研究你们村那个小二型水库整治方案,喊你来你都不来哈。今天你要是不来,老子就要把伙食钱打给你。县水利局那几个高手太凶了,昨晚差点把老子都整翻了。为了让他们多补助点银子,老子起码多喝了十杯,他们局长才同意多补助一万。帮你们做了件大好事,你娃该不晓得哈。”

胖乡长洋洋得意的表情没维持多久。他摸着圆圆的脑袋说,“昨晚喝多了,老子今天早上还打了个隔夜兔儿,现在头都还是晕乎乎的。”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自言自语道:“晌午了,又要开始战斗了。”

“曾局长,牟县长,各位领导,谢谢大家赏脸!”

席上,胖乡长发话了:“各位领导都是朋友,朋友们来到这穷乡僻壤,也没啥子吃的哈,整了个猪儿,请大家吃全猪汤。另外,还给各位准备了一块带回去,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哈!这猪儿是没喂过饲料的,绿色食品,很嫩!”

胖乡长举起筷子伸向回锅肉,夹起一大块肥肉说:“既然是朋友,就别讲客气了哈,来来来,先吃点儿菜,再喝酒!”胖乡长觉得肚子里空空的,想先吃点菜填填肚子。他知道,后面的战斗会很残酷。

他将滴着油的肉放进嘴里:“嫩嫩嫩,安逸得很!大家吃吃吃,吃吃吃!”

“胖乡长,你是这里的父母官儿,我代表大家敬你一杯!”还没等到胖乡长提议喝酒,县交通局秦副局长便喧宾夺主,端着一大杯酒走过来,想要同胖子乡长碰杯。

真是来者不善!

胖乡长咕噜一声把嚼着的肉吞下去:“一起来一起来,还有众多市上县上的领导在,我们两个喝啷个行呢?”他赶紧站起来推着秦副局长回到原来的席位说:“咋个嘛,秦副局长,不服气啊?先别忙,等会儿来就是噻,我陪你!”

秦副局长上次带队来星光村公路初勘,胖乡长指挥村社干部用原度酒轮番轰炸,让秦副局长一行人全都倒下了。

“胖子,今天我可要报一箭之仇哦。那天你们啷多人整我,让我回去晕了三天,闻到酒味儿就想吐。”看来,今天秦局长是有备而来。

酒过三巡。胖乡长在领导们这桌发了个点球,然后又到村社干部那两桌去应酬了一下,刚刚过来,秦副局长便开始发难了:“胖子,今天我不给你对端,我们敲棒棒。拳令是香蕉,狗屎,你吃,我吃,四个拳令任选一样喊。譬如,你喊香蕉,我说我吃,那你就为输,就要喝酒。假如我喊狗屎,你说你吃,那你也为输,也要喝酒。如果喊出不存在因果关系的拳令,就是喜相逢。拳酒每拳三杯,怎么样?”秦副局长胸有成竹。

“来就来,今天就是专门陪你们喝酒的,只要领导喝高兴,啥子花样儿都可以来,敲棒就敲棒!”胖乡长自恃酒量大,举起筷子对着秦副局长准备接招。

“哎哎哎,不行不行,今天你要先跟市局曾局长和你们牟县长敲噻。敲棒划拳,他们都是我老师,徒弟不能走前边,这是规矩。”秦副局长搬出了两位领导,“你不是要争取资金吗?他们两位领导才是拍板的哦,你肯定要尊重噻!”

“好嘛好嘛,先跟市上的领导敲!”胖乡长把筷子伸向了曾局长:“来,曾局长,请!”

曾局长:“香蕉!”

胖乡长:“你吃!”

胖乡长输了,端起三大杯酒一饮而尽。

曾局长:“狗屎!”

胖乡长:“我吃”

“输了输了输了!狗屎你吃,狗屎你吃!”秦副局长拍着巴掌,幸灾乐祸地连连叫喊。

其实,胖乡长从来就没有行过这种酒令,还没反应过来,就连输了三拳,喝了满满九大杯。

与牟副县长敲,香蕉几乎都是牟县长吃,胖乡长又喝了六大杯。

轮到与秦副局长。胖乡长想,手下败将,这拳令也熟悉点儿了,该不会输给他吧?可秦副局长又要换新花样,说昨天他才学会的一个酒令,叫傻子,先生,你,我。他说:“这同香蕉狗屎那个酒令一样,四个拳令任喊一个,假如我喊先生,你说,我,那我就为输,就该罚酒。假如你喊傻子,我说,你,那你就为输,就要喝酒。”胖乡长想,城里人花花肠子就是多!刚刚熟悉一点点儿,他又换了。但转念一想,今天是求人,认了!

秦局长:“傻子!”

胖乡长:“狗屎!”

“哦哦哦,牛头不对马嘴哟?你啷个还在用先那个拳令喔?”秦局长收起筷子,蔑视着胖乡长。

“哦哦哦,我整错了,整错了!重新来,重新来!”

秦副局长:“先生!”

胖乡长:“我!”

“不行不行,太慢了太慢了!”秦副局长第一拳就不认账。

胖乡长虽不服气,但县级机关的人得罪不起,便只得说,“好好好,让你娃一拳,重新来!”胖乡长想,反正输赢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我就只答一个字,看你把我怎样?

秦副局长连喊出了三个“傻子”,胖乡长连声应了三个“我”。当了三回“傻子”,又输了九大杯。

“徐大汉儿,来……帮,帮我寄两杯。”

最后那三杯酒,胖乡长实在喝不下去了,就想找徐支书代酒。

“乡长,我只帮你喝一下哈,众多领导在这儿,喝得完的酒啊?”一贯梭边边的徐大汉,站得远远的一边看热闹,见胖乡长叫他,很不情愿地将凳子移了过来,坐在乡长背后。

徐大汉刚要端杯,秦副局长用手一挡说:“徐大汉,帮忙要帮到底哈,等会儿我输了,你也要帮我喝哈!”

徐大汉赶快将手缩回来:“那我不干,众多酒我喝得完啊?”说完,他甩手甩手就走到屋外去了。

在众多人面前,胖乡长不能献丑,他舀了一碗汤,准备将那三杯酒喝下去。

“乡长,我帮你寄两杯。”星光村田村长看见乡长差不多喝醉了,于是走过来端起那三杯酒全喝了。

“不行不行,隔席不照。入席三杯,入席三杯,喝了也不能算!”秦副局长拿起酒壶重新斟了三杯,递给胖乡长:“这下你再叫田村长喝三杯,那还差不多!”

“这家伙又……又跑了!”胖乡长抬起头,眯着眼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不见了徐大汉。“把徐大汉跟我喊……喊过来,跟……老,老子又,又跑了!”

他站起来把三杯酒倒进玻璃杯,一口喝了,又赶紧咕噜咕噜把那碗汤也喝了下去,慢悠悠地坐了下来说,“今天的伙食老子要打,打给他们村!”

“老秦,我们再来三拳。”胖乡长很不服气。结果,秦副局长又当了三回先生,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望着胖乡长。

见乡长醉了,十几个村社干部都围过来救驾,要与秦副局长敲棒。

“不行不行不行,要敲先跟你们父母官敲,然后再跟市上县上的领导敲,我敲最后!”秦副局长见这么多人过来,双手直摆,连说不行。

“来……先,先和我敲,然,然,然后再,再跟他们敲,不能现熊样!”胖乡长双手伏在桌上,摇晃着头醉醺醺地说。

昨晚酒过量,今天早上胖乡长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还把胃酸都吐了出来。空着肚子吃这么多酒,即使是昨天没吃酒的人也受不了。但他今天很高兴。在鱼塘坎上陪他们钓鱼时,牟副县长已经把市县补助星光村这条公路的初步意见透露给他了。只是最后甩了一句话,能不能多增加点儿,那要看市局曾局长如何表态了。县上财力也很紧张,公路建设预算资金早已安排完了,每公里10万元的补助将移到明年,今年只能实物补助。他对胖乡长说,县上只能补助五百吨水泥,已给县水泥厂作了安排,派车去拉就行了,运费自己出。

“胖子,今天是你把我和曾局长他们请来的,曾局长还没喝到酒,你就打蹶尥脚的了。”牟副县长席上发话了,“市上的公路建设资金都到了曾局长那里,有一些机动,你不好好敬两杯,恐怕钱不好拿哦!”

“来……来,来,曾……局长,我再和你敲,敲……三拳!”胖子乡长听牟县长这么一说,精神为之一振,酒醒了一半。

“感谢各位领导对我们边远山区老百姓的关心,我来敬各位领导一杯行不?”见胖乡长早已醉了,星光村李支书于心不忍,便给曾局长牟县长点燃了一支烟,然后端起酒杯说。

“不行不行!今天肯定要你们父母官儿亲自给领导敬酒,其他人一律算不了数!”秦副局长推开李支书,“何况曾局长对你们这条公路的补助还没有正式表态。你们乡上领导要有所表示,人家市局领导才好表态。”

胖乡长:“曾……局,那你,你说咋……个办?”

“干脆这样,我建议你敬曾局一杯,他就多补助你们乡一万,怎么样?”秦副局长插嘴说。其实,曾局长并没有要胖乡长再喝酒的意思。县政府已向市上汇报了此事,知道星光村老百姓修路积极性特高,才不到一个月,毛坯都挖出来了。市局已经作过初步打算,今天到现场看看,才能最后研究决定。秦副局长也从市局张工那里得知市上大体补助的数额,今天只是想报复胖乡长那天的热情,便竭力鼓动大家对付胖子乡长。

“田,田……村长,给我倒二十杯,我就要看曾局长讲不讲信誉!”胖乡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田村长倒好二十杯酒,端起来就要喝。

“算了吧,胖子,酒就别喝了。我们今天已经看了一下,你们那两个涵洞可能要多花点钱,回去研究一下,多给你们几万。”

一直都没有发话的曾局长终于开了尊口。

“说,说说实在的,曾,曾……局长,我们乡很……穷,老百姓又,又有这……个要,要……求。我……说,说话算……数,你再……多,多给……点儿,我把这酒喝……喝了!算……算敬你你……们所有领……导哈!”

胖乡长喝下酒,手里还拿着碗,便伏在桌上鼾声大作,一直睡到太阳偏西都还没醒。

牟副县长临走时把田村长叫去说,“乡上工作太多太杂,每天疲于奔命。我还没见胖子喝醉过,今天彻底醉了,让他多睡会儿。等会儿你们村干部负责把他送回家,他可是为你们这几个村修路喝醉的哈!”

人醉如泥。乡长又太胖,三两个人将乡长搬也搬不动,田村长李支书只好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把人事不省的乡长抬上车。胖乡长躺下后,他们才发现乡长的裤裆湿漉漉的。

年岁不饶人。

近年来,胖子乡长逐渐显得有些体力不支,平路上走路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气,喝点儿酒就要打瞌睡。他不管走在哪里,只要坐下来哪怕两分钟,眼睛一眯,便会鼾声大作。太胖了,已经接近一百二十公斤了,咋不负担重?太累了,吃喝都像干工作一样累,怎不忙里偷闲?乡镇的活儿没日没夜,修桥铺路抗洪救灾耕地占用房屋拆迁,哪一件事不要乡长亲临前线?成天在田坎儿上跑,能说不累?他说,累了不多喝点酒壮胆,不多吃点肉支撑,身体不散架才怪。更何况如果现在不按他以前给自己制定的标准吃点下去,自己觉得身体受不了,更达不到他体重二百五的人生目标?如今伙食有的是,村民也不在乎那么一两顿酒饭。乡长人称土皇帝,下来之前只要打个招呼,还不山珍海味香烟饮料啤酒洋酒什么都会有。只要给钱,吃点算啥?现在看来每天只要有吃有喝,工作再苦再累,胖乡长也觉得这是在过幸福生活。

上小学的时候,人民公社化集体吃伙食团,每顿二两计划还搭配粗粮,天天顿顿半罐罐饭,加上没有油荤的小菜,吃不饱肚子。吃饱了也管不了多久。“饥寒起盗心”,于是上学路过生产队的红薯地,便偷偷摸摸刨两个,不管大小,拿在田边洗一洗,填填肚子。有时放学回家也要邀约几个童生,一起上树掏鸟窝,田里抠黄蟮,地里捉蚂蚱,捉住了这些活物儿,便找来一把干柴,在某个山凹里架起火烧来吃。那时他就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天天都煨鸡炖膀,我一定每顿都痛痛快快吃个够。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当兵退伍安排到乡上工作,跟着老乡长鞍前马后跑了十几年,为乡民做了很多实事,得到乡民的拥护,才当上了正乡长。刚到乡上时人还年轻,精力充沛,如果遇到发生重大事情,他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下基层回不了乡上回不了家,只好将伙食安排在农户家里,这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那年月,若在哪家能吃上一顿米饭,桌上能有一碗老腊肉,红薯汤里能有点油气,就算不错了!他说,如果天天顿顿都有肥肺肺(肥肉)吃,那一定是共产主义了!哪想幸福来得太突然,短短几年间中国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能赶上这等好日子,真是托共产党的福!现在开饭,桌上鸡鸭鱼肉什么都有,老腊肉已只是满桌佳肴中一个小小的拼盘,还有好酒好烟可以尽情享受,能不觉得幸福?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要珍惜,不能误了这大好时光,能吃就尽量多吃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随意糟蹋。现在的剩菜剩饭都比以前的好,也不要随便糟蹋。他常常是把桌上大家吃不下的东西全部收入胃中,说倒掉了太可惜。大家都认为,胖子乡长吃过苦饿过饭,才懂得俭省。可是当下年龄不行了,喝点儿酒就醉醺醺的,总想在哪里躺一躺或找个地方倚着背靠一靠也行,这叫养精蓄锐。长此以往,竟成了习惯,让胖子乡长坐在哪儿就觉得哪儿是席梦思。长凳短凳沙发椅子,甚至饭桌上伏着也行。分管治安以来,城郊突发事件又多,常常通宵达旦。即使偶尔没喝酒,饭后也想眯一眯,在那里打个盹,以利再战。

乡上接待应酬多。上级机关检查调研视察,外来资本投资洽谈,乡长都得出面,不然,别人会说摆架子。有时一顿饭得串几个台,红酒啤酒苞谷酒,左一杯右一杯,几个点球下来,满肚子的酒水,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每天这样。人一吃饱喝足了就懒,就想找个地儿休息休息,这是人的惰性。谁知高蛋白过量消耗得不多,脂肪慢慢在皮下堆积起来。加上吃了就睡,哪儿都睡得着,乡长的肚子一天天腆起来了,就像动画片中那位骄傲的将军。但他觉得胖没有什么不好,只有大腹便便,才像当官儿的。计划经济集体生产那年月,分配的粮食只能半饥半饱,更不要说吃肉。喝酒也只能偶尔在供销社或乡办酒厂去弄一壶,就着一点半生不熟的花生米喝二两。营养不良的年代,想胖都胖不起来!现在好了,物质极大地丰富,吃点儿算什么,还要讲究质量。结果越吃越胖,越胖越想吃。中午一点钟如果没开饭,他就觉得头有点晕。后来听医生说,那是血糖减少。

那时胖子乡长已经四十好几了,还面容红润,眼角都没有一点鱼尾纹,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年龄。好多人都恭维他说,乡长就是显得年轻嘛!胖子乡长听着悦耳,便抿嘴笑曰,现在不同了,哪个没得吃?吃又不犯死罪!只要吃得服得,就别管那么多了。你们都给我多吃点儿,吃饱点,就像我一样,长得白白胖胖的,人不就显得年轻了吗?

乡长的老屋背靠大路,建造在通往偏远村社那条大路坎下的一块平坝上,正北正南,不当西晒。那条大路高齐屋檐,行人过往都好像从他头上走过。夜深人静时,乡民从他屋后经过,还时不时会听到他两口子嘻哈嬉戏的咯咯声。两口子重达近四百斤,这体重压得那床叽嘎叽嘎的响。两口子都胖,让胖子乡长有点担心哪一天那床会被压垮,便在附近机械厂找人帮忙,把木床的横担床边都加了角铁,以防断裂。两口子一直都不大讲究穿着,工资几乎都用在吃上。他说,吃得并不笑人,家庭收支按国际标准衡量,不外乎就是恩格尔系数超标。他说,计划经济的年月,他一家人每月的肉票,月初就一次性全拿去开后门割肥肉,回家用萝卜炖一大锅坨子肉,三爷娘母一顿就能把它吃个精光。下半月想吃肉没票了,就在自由市场买点鸡牲鹅鸭解馋。他说这只是小荤,不过瘾。煨鸡烧鸭和炖坨子肉那香味,飘得很远很远。那些没有计划供应的乡民从他屋后路过时,都会吞着口水愤愤地说,只有乡长这家人吃得好,经常煨得喷香!

胖乡长计划经济那年月便打下了良好的身体基础,与面带菜色的乡下人相比,显然油气得多,根本不像是饿过饭的人,只是伙食标准还达不到他的高要求,让他还没有形成罗汉肚儿的那个份儿。那时候虽不是很胖,但人们还是叫他胖子。胖子乡长就这样被喊出了名,百姓几乎不叫他的姓。

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取消了计划,天天的油荤让胖子乡长体态越来越臃肿,瞌睡也随之多了起来,就连有时开党委会也要睡着。开会时,他常常靠坐在藤椅上以肩为枕,只要头一歪,就会鼾声渐起。有时张着嘴打鼾时,涎水竟顺着口角流到了肩膀上。好心的党委成员推推他,他也只是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看了看,头一歪,又睡了。那年换届考察干部,他的鼾声自然引起了考察组的注意。在后来换届人选的推荐名单上,他被列在了副职一栏。他认为没什么了不得,相反觉得这样的人事安排合情合理。这几年他深知当正职有多累,什么事儿都蔓在你头上,什么责任你都要担当,头发都要多掉几根。还是任副职好,书记乡长在前面顶着,不管乡里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有依赖。

乡人代会上,他还是高票当选了副乡长,分管教科文卫和治安。

胖子乡长在乡农中读书只念到初一,就进入了“史无前例”的年代。他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的文化水平有限,总结报告有时咬断了笔杆也老是写不出来。乡上组织学习,文件中的生僻字念不出来,他就一马跑过,机灵地省略些段落。发下的文件只有一份,共同学习时别人也看不见,乡上的学习也就这样常常让他蒙混过关。如今叫他具体分管教育,自然一脸的糊涂。他怕出洋相,对教育工作这一块干脆一概不管,只管好教办那几个人就行。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加强汇报,教育上那些事儿,就由你们教办全权处理好了。科技文化卫生,他也不太懂,使不出招。至于体育和治安保卫,可就算人尽其才了。

胖子乡长胃口好,据说一顿能将一斤肉一斤酒一斤米的饭轻松下肚,人称唐三斤。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传说,或者是胖乡长偶尔如此显示一下自己的食量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然而,有两件亲眼所见的事儿,还真让我服了。尤其是胖子乡长那次在庆功宴上的突出表现,令我瞠目结舌。那一次,他的特大胃口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那年秋收,刚来乡上工作的我,遇到一件棘手的事儿。有个村在收农税尾欠时,乡村社干部与农民理论起来,由于经验不足,双方都不理智,使矛盾激化并发生了抓扯。几十个农民将负责征收那个村农税的村民兵连长和乡财政所一位女同志,扭送到县政府上访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村民和被扭住的那两个乡村干部已经过了河,派去阻拦的人没追上。村上跟着去的人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在县政府门口静坐了。各人的娃儿各人抱,这是维稳的要求。县上要求乡里尽快研究方案,做好稳定工作。

想到胖子乡长是这里的老领导,在群众中又有一定的威信,我便去找他一同前往村上,以便了解情况后再去劝说上访的老百姓。

到他家时,胖子乡长正在午觉。他听我把情况介绍后说,别慌,吃点东西再走!他说这种事情他见得多,已经闹到这种地步,说明村民已被激怒,不知要和他们交涉多久,说不定晚饭都不得吃。

他从厨房端出满满一洗脸盆豇豆稀饭,又从泡菜坛里抓出一大碗泡豇豆放在桌上,用粗壮有力的手将一把把豇豆扭成两段。他拿了两个碗,叫我也吃一点。我说不饿,你吃吧。他见我真的不吃,也没讲客气,只用了五六分钟,就迅速地把那盆据说是两斤大米熬的豇豆稀饭吃得差不多了。他看看盆里只剩下一碗左右了,才放下碗说,这点给老婆留着!他用肥厚的手擦了擦嘴,顺手抓起碗中最后剩下的半把泡豇豆,一边吃一边说,走走走!

果不其然,那天我还真和他熬到了深夜才把事情摆平。村民问题解决后,才感觉肚子空空,口干舌燥。我真有点儿后悔,如果在胖子乡长家里吃上一碗豇豆稀饭,该有多好!

那年县上举办运动会,比赛项目中有拔河。谈到拔河,胖子乡长便眉飞色舞,兴趣盎然。他说,张罗这使力气的活儿,是他最拿手的事。乡上组织的拔河队,后来的确蝉联了县上几届冠军。

在乡里,他是出了名的熟脚儿,哪家哪户姓甚名谁住在哪里有多少人口,他能脱口而出。因此,拔河比赛物色选手的工作非他莫属。那次刚接到县上举办运动会的通知,他便一个人关上门在办公室筹划,半小时不到就扯出了男男女女一长串名单。虽然名单上写的字歪歪扭扭,但罗列出的竟是全乡抬工石工铁匠和各村各企业的青壮年,这些人的体重都在八十公斤以上。名单上还附了几个预备队员,体重也在七十五公斤以上。他说怕挑选的主力队员中,有人遇到急事儿或伤风感冒什么的,也好有个替补。胖子乡长自不必说了,在名单最后加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体重早已超过了一百公斤,达到了一百零六。他说他这重量在比赛时要占强手。平时有人劝他不要再长胖了,人胖了会生出很多毛病。他却坦然面对肥胖,说还要往一百二十五公斤冲刺,力争净重二百五,梦想在全县胖子中称老大。

运动会的组织工作,他没提交党委会研究就掌起了帅印,自任领队,说这样才有号召力。他想,好久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能力了!借这次运动会的东风,要好好露一手,这是他的强项。乡上的工作太多太杂,对这种临时性的工作大家也不大在意,就由他一个人去操持了。

他将选手们全部集中起来,跑步训练了半月有余,然后才讲拔河要领。在他看来,这次运动会,乡上其他项目都没有取胜的可能,只有拔河,他铁了心要稳拔头筹。至于其他项目,应付应付得了。

他拿来一根很粗的麻绳,一头拴在乡政府门前的梧桐树上,一头缠在自己的黄桶腰间,按标准姿势摆好丁字步,一个人用力一拉,门前那棵碗口粗的梧桐树顿时弯得像把弓。他说,这就是要领。

经过短暂训练,他便将这支队伍带到附近的大型企业去热身,这支队伍一上去,全场哗然。从胖子乡长那肥得笑不开的满脸肌肉完全可以看出,这次拔河比赛在全县拿第一,他已成竹在胸。

赛场上喊声震天,胖乡长的拔河队力战群雄。他将自己安排在队伍最后,像平时教练队员要领时那样将拔河绳缠在自己身上,面对一支支强弱不均的拔河队,铁塔般坚如磐石地站在那里,轻松地将对手一一拿下。真可谓力拔山兮气盖世!有场比赛,对手是一个弱队,胖子乡长的拔河队轻轻地就把那十几个人牵了过来,将对方全部拉倒在地上。那根本不叫拔,是把那十几个人拖了过来。而胖子乡长手中紧握的绳,竟然还是松的,他根本就没用一点点力。

其实,这样的比赛规则根本就不公平。乡上组织的拔河队人均体重多出其他队十几二十公斤,总体重比最强的队也多出两百多公斤,若按常人的体重计算,几乎多了三个人。

拔河比赛最先决出金牌,胖子乡长组织的拔河队果然拿了第一。乡上准备犒劳犒劳运动员。书记在运动场上代表乡党委政府热情洋溢地祝贺一番后宣布,要为大家摆庆功宴,并征求大家的意见愿意去哪里,吃什么?队员们都一致推荐五味轩火锅。胖子乡长却眉头紧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停了停走到书记面前说,书记,火锅我吃不饱哦!书记笑着说,这是大家的意见,你将就了嘛。他一脸的尴尬,抹了抹汗只好委屈地说,要得嘛要得嘛,尊重大家的意见,吃火锅就吃火锅!不过,书记,你要叫老板给我切点肥肺肺哟!

火锅店老板也觉得好笑:“怎么吃火锅还要配肥肉?”他除了准备好黄喉儿毛肚儿鱼头外,还按要求每桌配了一斤肥肉片。

几桌人几乎都吃过了,没人动那肥肉。

胖子乡长和另外七个酒量大的队员一桌喝了十瓶郎酒,还在那儿划拳。他见其他几桌人都陆续离席了,便站起来看了看,发现另外三桌的肥肉没人动过。这太浪费了嘛!他醉醺醺地说,“张……石匠,去把那几几……几盘肥肺肺端……端端……过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胖子乡长面前的那盘肥肉早已被他吃得精光。

肉片很快就卷曲着漂在了滚烫的汤面上。“熟了熟了!”他说。见肉就想吃的他迫不及待地抓起漏勺。“谁还要吃肥肺肺?”他捞了一大勺起来明知故问。在座的没人吱声。他一勺一勺地将那些肥肉和熟食从锅里捞起来,全部放进了盛饭的饭盆儿中,左手护盆,右手举箸,像抱草进牛栏一样,很快就将那些肉和着半盆米饭塞进了肚里。满座的人早就放下了碗筷,惊奇地望着他唏嘘不已。

“啧啧,四斤肥肉哦!”火锅店老板瞪大眼睛说。

胖子乡长管辖的地盘在城郊,城乡接合部治安状况相对复杂,胖子乡长自然会提高警惕。晴天出门,他忘不了带上当兵时用的帆布挎包,但里边装的不是文件笔记本,而是沉甸甸的防身器械,匕首、铁棍、砖刀什么都有,还有夜间巡逻的手电筒。后来公安的装备现代化了,给他也配备了电击棒。他时常会把电击棒拿出来试一试,看看头晚的电充没充足。有时他把电击棒拿出来突然摁键,棒头“嗒嗒嗒”地冒火花,吓得周围的人直躲闪。他雨天出门,手持一把长柄雨伞,顺着伞把子别了一把三八刺刀,大有兵临城下之势。当然,现代化的武器不能少,电击棒别在了腰间。他说,遇到歹徒,一个人能顶俩,有了这些防身的家什,就能更好地正当防卫。

其实,胖子乡长体力过人,徒手对付三两个歹徒根本无所谓。他说他分管治安以来,处理了多起恶性案件,遇到提刀施杀的亡命徒多,难免不与社会上的那些混混结怨,准备的这些家什,完全是为了防备歹徒行凶而加的保险。

有一次,电管站站长被一歹徒砍了数刀倒在血泊中。电管站就在乡政府旁边,他听见呼救声,没来得及叫治安人员,也没工夫拿电击棒,便快步跑出办公室,赤手空拳冲上前去夺过凶器,生擒了那歹徒。但是,他虽百般警惕,肚子上还是被歹徒拔出匕首刺了一刀,鲜血直流。到医院检查,伤口深度有六七厘米。虽不致命,但医生说要动手术。上了手术台,医生们都惊叹,还真没见过这么胖的人。划开伤口时,竟划了三刀,才越过他有六厘米厚的脂肪层。其实,体内根本就伤得不重,是轻伤。

术前检查,胖子乡长的身体已有了很多毛病。医生说,肝大三指,是酒精性脂肪肝,血脂血糖血压胆固醇严重超标。尤其是心脏,早已被脂肪呈靴状紧紧裹住。医生告诫他,少饮酒,少吃脂肪多的食物,少吃动物内脏。他不以为然,一如既往,在医院里也照吃不误。并托人带信,叫他老婆赶快给他炖锅坨子肉送到医院来,说伤员需要营养。书记在医院了解了病情,去慰问他时也说,你的酒和肥肉就不要吃得那么凶了!他笑着说,“书记,谁叫我们赶上这个好时代了呢?人胖了,体内脂肪就更需要补充,天天都想吃肥肺肺。一顿没肉吃,心里就发慌,甚至清口水长流。”

胖子乡长还没退休,按目前政策退居二线。他没有什么爱好,医生又给了他许多禁令,亚健康的他已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步履蹒跚。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只有渐渐龙钟的老态。他说他食量大减,营养好像跟不上,吃饭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海吃了,喝酒再也没了以前的海量,走路再也不像前些年那样风风火火。他已有多种疾病缠身,都是“三高”引起的并发症。尤其是心脏已被附心油裹住,心跳不正常。由于心脏功能不好,供血不足,走起路来显得吃力。他对我说,你都老大不小了,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们以前那样傻吃。

胖乡长还是胖,大家还叫他胖子乡长。只是没有了大量脂肪和过剩营养的强力补充,体重肯定上不去了!

胖子乡长觉得他是幸福的。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就是体重始终没有达二百五。相反,还从二百四十二斤下降到了二百零二。如今,对朵颐之事儿又要遵医嘱,对好多想吃的东西要忌嘴,于是,只好对胖中称王的远大目标望洋兴叹了。

作者简历:

崔燚,男,农历辛卯年兔月生于川南酒城泸州,据说祖籍山西。1982年毕业于宜宾师专中文系。当过知青,下过苦力,任过教师、校长、乡镇长。四川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泸州分会副会长,泸州市江阳区文联顾问、作协顾问。发表过一些杂文散文,有的收录于《四川散文大观》《中国社会经济论坛》等。因为爱写又闲来无事,便尝试小说创作。本篇是作者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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