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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吹过的山头

2009-08-11闵玉吉

彝良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母亲

闵玉吉彝良人,在《昭通文学》等刊发表过作品,现在彝良县图书馆工作。

六娃作业还没做完,就听到外面炸开了锅。他本来想不受影响的把这道几何解出来再去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的——六娃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再说,一会儿隔壁的蒋顺也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他和蒋顺是最要好的朋友,而蒋顺又是特别好事的人,整个尚坝大凡小事,只要有热闹可凑的地方,准有蒋顺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身影。他那瘦得可以穿过门缝的身躯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就像泥鳅在泥里一样穿梭自如。

可是这次六娃等不得了,他再三的告诫自己静心解题也不能够,因为他听到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母亲呼喊。

他穿过自家的坝子,顺着小路跑到田坝里的时候,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反正高潮已经结束,人群正在三三两两的回去。他也看见了蒋顺,可是蒋顺没有如期的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甚至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看见他只是平常的打个招呼,就侧身从田坎上过去,埋着头跟六娃擦肩而过,径自回家去了。反倒是旁的人在回去遇到他的时候会笑着对他说:

“六娃,你父亲回来了哩。”

果然的,当人群散去,展现在他眼前,站在田坝中央的,正是他父亲,他十年未见的父亲!

六娃心中的激动无法抑制,此时此刻,他多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或者,撒撒为人子女的娇。

父亲,十年未见的父亲!

十年之中,父亲这个词汇从未因为时间的流失而在六娃的心中淡却,相反越演越烈。

可是六娃并没有扑过去,他克制住了。因为虽然六娃的眼睛红红的,但此时此刻,父亲的眼睛更红,虽然六娃的内心心潮澎湃,但是父亲此时此刻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父亲背着六娃,六娃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可是六娃还是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不平静。因为,六娃看到,在他面前站着的除了父亲不再伟岸的身影,还有跪在父亲脚边的母亲和母亲怀里惊恐万分的妹妹……

母亲抱着妹妹嚎啕大哭,妹妹透过母亲的肩膀,张着一双张皇失措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就在刚才,这个饱经风霜,面目丑陋的男人——面目丑陋,至少在她幼小的心里是这么认为的,至少,不是面目丑陋也是面目狰狞!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就在五分钟以前正抱着她,不,是提,像提一只小鸡那样,准备把她砸向田坎上的那个巨大石包。如果不是母亲跪在脚边苦苦哀求,乡亲们你推我劝,把她抢下来,也许她此刻已经满脸是血的歪在那个石包的旮旯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母亲搂在怀里了。

这些经过都是后来六娃向蒋顺打听,蒋顺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才老成的叹了口气下决心似的告诉他的,伴着蒋顺夸张的手势和六娃自己的想象。蒋顺说完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六娃的爹说是他说的,想来是被他爹那样的行为吓到了。六娃的想象有些血淋淋的,尤其是想到差一点就看到的自己的小妹妹——七妹,会像一只被砸死的兔子,全身是血,无力的歪在石包的旮旯里,六娃就闭上眼睛,把头别到一旁去。

他想,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这样的一天,这样血淋淋、闹哄哄的一天,六娃知道迟早是要到来的,虽然在乡亲的帮助下,结局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在五年前的那一天,一个没有风的午后,六娃就预见到了今天面临的暴风骤雨。

那时,六娃只有九岁,九岁的六娃离开父亲已经五年了。

离开父亲的六娃在这五年里做完作业没有事的时候就会看着门前这片绵延的大山,想象着父亲回来的光景,看着这片大山一条条阡陌小路,想象着会突然看见父亲归来的身影。父亲会不会变?还会不会以熟悉的姿势和脚步声,叩响门前这条小路的泥土?六娃默默的想。

那天,真的没有风,太阳暖和的照在人的身上,感觉非常舒服,只有九岁的六娃和只有九岁的蒋顺在坝子里弹玻璃球。这是农家孩子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其余好玩的游戏还有旋陀螺,拍三角板、打弹弓什么的。弹玻璃球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只要用自己的玻璃球瞄准对方的玻璃球,弹过去打中了,对方的那颗玻璃球就归自己了。

六娃和蒋顺就趴在场坝的地上,弹来弹去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平常总是六娃赢的,在那天却输得一塌糊涂。蒋顺摸着一裤兜赢来的玻璃球高兴得一哩哇啦,六娃内心却是焦躁躁的,一半是因为输了那么多的玻璃球——玻璃球在农家孩子的眼里可是很珍贵的,一半是老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的,他们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哭声,他们都不相信,一起揉揉耳朵,掏掏干净,再侧耳仔细的听。真的听到了,不是虚幻。这就奇怪了,整个尚坝巴掌大的地方,有多少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哪家的木柑最甜,哪家的葡萄可以吃了,哪家院子里的鸡被偷了,哪家圈里的牛又泻肚了,他们小孩子都清清楚楚。

能有他们小孩子不清楚的吗?哪件事又能逃过他们小孩子的眼睛?可是,无端多了个小孩,这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却让他们一无所知的事,多多少少有些让六娃和蒋顺气愤。这左邻右舍住着的都是跟他们一般大的孩子,哪里有什么婴儿,可这明明是刚出生婴儿的哭声啊,要知道这不是猪马牛羊,不是哪家又买了只猪崽,哪家母牛又下了头牛犊那么简单。

他们停下了手中正在弹的玻璃球,顺着那哭声找去。现在正是午后,大人们都出去干农活了,剩下的只有他们这样大的小孩子在家里喂喂猪,再把饭蒸上,等收工以后的大人们回来好有热饭吃。

大人不在,他们有义务把这事弄清楚。说不好也许是哪只骚猫在哪旮旯叫春呢,那样的话,他们就会远远的朝那只叫春的骚猫飞过一块石头,或者直接给猫屁股上就是一脚。

他们猫着身子,顺着墙根一路听着哭声找去,找来找去,竟然发现这哭声是从六娃自己家房子传出来的。可是母亲下地去啦,自己又在外面,屋里不是没人吗?该不会是闹鬼了吧?两个小孩子面面相觑,犹疑了一会,还是推门进去了。

门虚着,轻轻一推就开了,穿过堂屋进到里面的卧室,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六娃和蒋顺一起看到,六娃的母亲在床上光着身子,叉着腿,半卧着,费力的拿些旧衣裳擦拭着怀里婴儿身上的污秽,那些像猫叫春一样的哭声正是来自于这个婴儿。母亲身下一片血污,她全当没看见,一手拽着婴儿的脐带,用牙齿一扯,断了,她把连着婴儿身体的那一截脐带挽挽好,连同婴儿一起裹进了她早预备好的床单里面。这些事,对于一个生育了六个孩子的女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加上怀里的这个婴孩已经是第七个了。生孩子对她不过就像做一顿饭吃一顿饭那么简单熟路。

可是这样的情形对于只有九岁的蒋顺和六娃来说可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平常也见过母牛下小牛的情形,可现在在这眼前的毕竟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踉踉跄跄的退出来,跑到屋外大口喘气,屋里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们无法呼吸,他们相互看着对方,惊魂未定,再也无心继续刚才的游戏了。

这种事,在偌大的尚坝是根本瞒不住的。超生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六娃的母亲生了七个小孩,肯定是超生,六娃早就在超生范围以内的了。当年,六娃母亲一口气生了五个女儿,罚了很多钱不说,六娃父亲的工作也被开除了。可是六娃父亲并不足惜,死活都要生出个男丁来。他们陆陆续续把生来的女儿都抱给别人养了,一门心思的计划着生男孩。为此,六娃的母亲还找了隔壁的尚老师,也就是蒋顺的父亲,抓了几副草药调理身子。

果然的,他们很快的就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也就是现在的六娃,一切终于圆满了。虽然美中不足的是,六娃不久被查出患有轻微的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劳累,但这没什么,好不容易有了个宝贝儿子,怎么舍得让他劳累呢。总是要让他念书识字做有文化的人的。那时国家没有出台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要念书,书学费总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对于一个已经失去工作,没有了收入的家庭来说,负担是沉重的。更何况六娃的父亲一心想让他们母子俩过上比较优越舒心的生活。所以他在六娃四岁的时候,就出门打工去了,从此一直没有回来过。

虽然人没有回来,但每月都会有大笔的钱从遥远的外省寄回来,准时的寄到六娃母亲的手里。这些钱一部分用来做六娃的书学文具费用,一部分给六娃抓药吃,六娃的先天性心脏病是要长期服药的。剩下的一部分,六娃母亲可以买花布做衣服,买发饰什么的,打扮一下自己。可是那时她已经四十四岁了,打扮个什么劲儿啊,丈夫不在,打扮了也没有人看,人家还会说这个人老骚老骚的,不好。买吃的吧,农村有什么可买来吃的,吃的全长在自家地里了,要吃,新新鲜鲜自己摘去。自己能背能挑正是干活的年纪,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手里有了余钱,总是比没有要强,心里的负担轻松了,这么着,六娃的母亲也渐渐胖了起来。奶过六个孩子的乳房垂到了小腹,小腹也松松垮垮,从来没有保养过的身子完全走了形,胸不是胸,腹不是腹,一副垮塞塞的样子。

这样的身材让她不知什么时候在肚子里揣上孩子,旁人竟然也毫不察觉。

但是超生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在尚坝,超生的人不在少数,连蒋顺也是超生的。稀奇就稀奇在她的男人远在千里之外,拼命地干着苦力打着工,从来就没有回来过。没有出过远门的她,却在家里生了个女儿——七妹。

这个女儿是谁的呢?众人猜测是猜测,起码蒋顺把看到的情形回去一讲,蒋顺的母亲和姐姐就猜测了一通,可是并没有到追根问底的地步。你管人家孩子是谁的呢,一天地里的活忙都忙得要死,天旱了,水涝了,都已经够劳心费力,谁还有力气管别家偷汉子养野种的事。

生了七妹,这对别人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小事,无非是饭桌上多说的两句话而已。可对六娃来说,实在是件大事。虽然母亲从来没有在七妹的事上让他出力负担一分一毫,他该上学还上学,该做作业还作业,该找蒋顺下象棋还找蒋顺下象棋。有时候蒋顺割牛草去了,他也可以不去割,一个人在场坝里玩或者沉默的看着门前这蜿蜒的大山,割草种地都是母亲的活,他只负责读书,把书读好了就行。这是父亲临走时交代的话。

这话像圣旨,六娃和母亲一直遵守着,所以六娃总是有很多时间休息和看门前这片巍峨的山,他观察着这片群山的走势,它们蜿蜒着通向未知的远方。六娃总是会不自觉的想,它们会通向哪里去呢?会通向父亲所在的城市吗?

六娃确实很争气,他读书读得早,五岁就读了一年级,并且几年下来成绩一直是顶尖的,这方面他并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和母亲的劳累。就连下象棋这样的课外活动,也不知比蒋顺强了多少,他甚至可以和周围象棋下得好的男人一比高低。

这些蒋顺并不服气,他觉得自己比不过六娃,这是两个家庭区别对待的缘故:六娃在家里是宝贝疙瘩,除了念书,什么事也不做。而他在家里是多余的人——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的哥哥在家里就扮演了六娃的角色,宝贝的要死。

尚老师在之前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是由于农村条件差,带到半大,就发肺炎死了,于是他也拼了命的再想要个儿子,后来也再生了一个,结果是女儿。尚老师非常伤心,就索性没再教书,跑到省城学画画,隔三差五的再回来看看。

不久蒋顺母亲又有了一个孩子,就是蒋顺哥哥。尚老师这才欢欢喜喜的回来,重操旧业,在附近的尚坝小学教书,想着在儿子读书的年纪顺便可以背他上下学,还可以在儿子的学习上助他一臂之力。尚老师想得可真远,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很快又怀了孕,发现的时候已经快要临盆了。这打乱了他的人生规划,可是也没办法,于是只好让妻子躲到娘家去,生下来,先拿给丈母娘带着,对外面也只说是娘舅捡的,姓也不能姓尚,只能跟娘舅姓蒋。等长到个四五岁才领到身边养着,接着姓蒋。尽管事做得这样严密,却也引来隔壁兄弟媳妇的怀疑。

兄弟媳妇是尚坝村响当当的妇女主任,专抓计划生育,她总是用狐疑的眼光探查着这个像极了尚老师的孩子,可是就是没有抓到有力的证据。

妇女主任权力不大,可是抓计划生育在尚坝可是一个美差,虽然遭人诅咒,但总是吃香喝辣,逢年过节也总有人上门送礼。什么腊肉香肠,是免不了的,烟啊酒的,更是常见。兄弟媳妇也乐得接受,这可是她冒了风险,塌塌眼皮换来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罚款,这比烟酒腊肉实惠多了,也最能显示自己的权利,态度好些肯服得小的,发个两三千,态度不好,五千是铁定的,一分都不能少。

兄弟媳妇是个女强人,家里的经济条件在她的努力下,也好过了左右邻居,可是让她伤心的是他的男人没有个正式的工作,没有稳定的收入,不是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所以她就瞅着尚老师这个教师的工作越瞅越不顺眼,真希望逮着机会让他像六娃爸爸一样,就好了。尚老师也防着呢,可是日防夜防,多累啊,干脆早早的内退了事,在家里一门心思的研究起来中草药来。工资虽然少点,但保险多了,别人怎么会舍得花精力查一个退了休,无权无力无争斗的老教师呢?

这样蒋顺真的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不但多余,还是个累赘,他的到来,让自己的父母担惊受怕不说,还让自己的父亲差点没有了工作。所以他必须做很多事来弥补,割牛草猪草,放牛砍柴什么的,在课间之余,这些农活把他的生活填得满满的,完全没有了六娃的轻松和幽闲。他的父亲仿佛把所有的爱给了他的哥哥,再没有剩余的爱来给他了。难怪蒋顺要抱怨生活的不公平了。虽然六娃觉得他其实更羡慕蒋顺,因为虽然蒋顺过得苦些,但他有自己的父亲。

不过,也有蒋顺能拿出来向六娃炫耀的事情,那就是尚老师有一阁楼的藏书,并且蒋顺可以随意翻看,这些是六娃家所不具备的。所以,蒋顺常常带六娃去阁楼看书,以玻璃珠作为交换条件,或者让六娃借弹弓打两天。六娃也很乐意,一颗玻璃珠就可以看一上午,下次再从蒋顺那里赢回来。要是舍得借弹弓的话还可以把书拿回去看,什么书都可以。可是惟独一本宋词,六娃看了两页,喜欢得不行,但蒋顺死活不肯借,那是他要看的,不但看,还念,大声的念出声来,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六娃说:“蒋顺,你疯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静的度过。

如果不是自己的小妹妹——七妹的到来,日子还会这么过下去,直到六娃十四岁和父亲重逢的那一天。可是,偏偏七妹来了,没有预兆的,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的来了。这使六娃感到了压力,觉得生活的轨迹发生了偏转。十岁的他一面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母亲,使母亲感到了空虚寂寞,一面又觉得有愧于父亲,没有看好自己的家,让家里发生这样的意外。

这件事情之后,他仿佛一瞬之间长大了,成熟了。尤其当他看到那个妇女主任到他家罚款的那一幕,他突然懂事的觉得他有责任承担起这个家的一部分责任。

七妹的降生,瞒过了尚坝的所有人,同样也瞒过了妇女主任雪亮的眼睛。当她知道六娃家里又多了一个女婴的时候,七妹已经三个月了。她召集了一帮人,去掀六娃家的瓦。他们围着他家的房子,使劲的撞门,妇女主任嘴里叫嚣着:

“造反了,还没上供,就想下崽。”

六娃母亲也很硬气,她没开门,也没伏低。在窗口奶着七妹说:

“不就是罚钱么,罚就是了,务须撞门的。”

妇女主任气急败坏的说:

“罚,当然要罚!五千,一个子都不能少!”

六娃母亲二话没说,就从窗口拿了五千块扔出去,那五千块钱就像天女散花一样飘散开来,随着飘散的钱一起落下的还有六娃母亲关窗户的硬邦邦的声音。

六娃母亲的行为让那些为生娃一直受着妇女主任压迫的村民很解气,说起那天情形的时候,语句间明显夹杂着快乐的嗓音。当时六娃就在屋内,对事情发生的经过非常清楚,但是他并没有像那些村民一样感到解气的爽快,相反,他觉得很郁闷。因为他很清楚,他母亲价也不讲的豪气的甩出去的那些钱,是父亲在千里之外吃苦受累攒下来的。他那样拼命干活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这些钱最后派上了这样的用场——给自己的妻子偷汉子养野种,给自己戴绿帽子的。

六娃不愿意把偷汉子养野种这样难听的词汇用在自己母亲的头上,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每当想到这件事,每当看到七妹时,他就深深的自责起来,他觉得有义务在念好书的业余时间,帮父亲查出谁是这孩子的父亲,谁是给自己爸爸戴绿帽子的人,然后挽着袖子,替父亲狠狠揍那男人一顿。

可是,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六娃不可能当面去问母亲,这个男人是谁。尽管这个男人是谁,母亲是相当清楚的。六娃大部分时间又都在学校,等他放学回家,母亲已经在家里把饭做好了,和七妹一起等着他回来吃饭,所以他总是发现不了问题的所在。就像当初,那个男人在他的眼皮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让他母亲有了七妹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那时六娃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你让他能发现什么察觉什么?现在不同了,六娃有十一岁了,完全有自己的观察能力和判断能力。可是又偏偏的读了六年级,快中考了。六娃也曾想过,不参加中考,先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再说,可是又一想,或者对于父亲而言,自己成绩的好坏和这个事情的真相相比,自己成绩可能更为重要些。在事情显露的情况下自己又没有考上中学,这在父亲来说无疑是双重打击。

这么想着,六娃把这样的想法暂时放到了一旁,专心致志的读书,并且以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乡中学。蒋顺也不错,全乡第二。

成绩公布的那天,六娃惊讶的看着蒋顺说:“好小子,真人不露相啊。”蒋顺则一脸坏笑的看着他说:“别在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六娃就围着蒋顺绕了一圈,有模有样的从头看到脚说:“就你这小身板,不从门缝里看,也是扁的。”

六娃把这件喜事写信告诉了父亲,六娃自从有了七妹后,就常常写信给父亲,他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懂事,让父亲高兴。果然,父亲看完信后很高兴,回信说,学费啊什么的有关钱的事,不用担心,有他呢,他这后半辈子就是为六娃活着的。这些话弄得六娃眼睛湿湿的,心想,只要你回来,比什么都强。

以前只要一想到“回来”这个词,六娃就沉浸在深深的心绪中,悸动不已。可是现在一想到回来,他就会猛醒过来,他真的有些怕他的父亲这个时候回来。回来做什么呢?这个时侯。回来只会看到乡亲们的嘲弄和那个带着耻辱一天天长大的生命,虽然这个生命本身是无辜的。

六娃活在强烈的矛盾和挣扎中,他既盼望着父亲回来,又害怕父亲回来,他不能接受父亲回来以后将发生的狂风暴雨,也许整个家庭会因此被掀翻,不复存往昔的温馨快乐了。但父亲不回来,他将会一如既往一厢情愿的拼命寄钱,而自己的家庭则被别人继续侵占着,自己却毫不知情。

七妹开始牙牙学语了。牙牙学语的七妹会时不时的告诉他,对面坡上的李叔叔又给他买了花裙子,或者指着头上的红发卡说:“哥哥你看,李叔叔买的,李叔叔说最想我了。”

有一天蒋顺在跟他上学的路上也说了,说得小心翼翼:“你知道七妹的父亲是谁吗?那天我听我妈说,就是对面坡上姓李的那个掌坛师,那天我妈在坡上干活,回去得晚了,不小心撞见他跟你妈……”六娃站住了脚,一拳头擂在旁边的石墙上,狠狠地打断他说:“别跟我提那个杂种!”蒋顺看着他冒血的拳头就住嘴了,过了一会又小心的说:“你别生气,我妈她真的是不小心撞见的,可是她没看,真的。”六娃想着那情形就觉得恶心,天,母亲生七妹的时候就已经四十九岁了,现在算算都已经五十三岁了,怎么还那样让人觉得恶心呢。六娃从那一刻开始就有些憎恨起母亲来。

虽然六娃让蒋顺闭嘴,但六娃还是让蒋顺带他去找了那个掌坛师,那个七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蒋顺当然很乐意效劳,尚坝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不但打听,他还为六娃出谋划策,充当先锋,把那男人引到院墙的背后。这是一个背阴又很遇不到人的地方,六娃就在这里等着。

蒋顺敏捷得像猴一样的身影蹿出来,随之跟来的就是那个提着镰刀追出来的掌坛师,他是追小偷来的,追得底气十足,可是当看到壮实的六娃时,底气就泄了气,腿明显发颤。这并不是惧怕六娃的身板,而是他知道六娃是谁,更在看到六娃的那一霎那知道六娃来干嘛来了。

他猜得不错,而且猜测很快就得到证实,六娃上来就给他两拳,打得很有力度。他歪在地上满口是血,咸津津的,一吐,吐出了一颗牙。蒋顺也冲他身体踢了两脚,直到院子里的狗听到声音叫了起来,六娃和蒋顺才飞也似的跑了,走之前蒋顺还不忘丢下句话:管好你裤裆里的玩意儿,不然老子割了它!

跑出了很远,六娃和蒋顺才停下来,看着对方大口喘气,蒋顺说:“六娃,没看出你还真有两下子,跟野猪似的。”六娃也说:“你小子刚才怎么抢我的词,那可是我要跟那杂种说的话。”

六娃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母亲,虽然有时候回来,他会给自己的妹妹带些小零食,比如水果糖。这些东西,在家附近买不到,只有学校周围有。但他很少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他一看到母亲跟他讲话时露出的黑牙,他就会不自觉的想起那天蒋顺说的他母亲和那个男人在山上发生的情形,他就会痛苦的闭上眼睛。

他频繁的写信给父亲,内容越来越多的是在描述他们以后的生活,比如他考上高中,甚至大学,要在哪里找工作,要给他父亲怎样的生活。他多么希望他快一点长大,快一点把信里所说的都变成现实,趁父亲还来不及痛苦的时候。

而这其间也发生了许多事,不是六娃家,而是他的好朋友蒋顺家。

先是蒋顺姐姐嫁人了,这是件喜事,接着蒋顺的哥哥中师毕业分工了,这也是喜事,可是蒋顺的哥哥却在学校里找了一个女朋友,毕业了他舍不得分手,也没跟家里人商量,就自作主张让那女方家把自己分到了女朋友的那个县,不回来了。这本不是件坏事,能分去,这说明女方家条件不错,回来了还指不定分在哪个穷旮旯呢。

可是蒋顺的父亲,尚老师不这样想,他们的宝贝儿子不回来了,那他们养老送终还指望谁呢。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吼也吼过了,哭也哭过了,虽然现在回来,也不能分工了,但他们不在乎,只要儿子能回到他们身边,即使儿子没有工作只能种地也是好的。可是他们的儿子,蒋顺的哥哥就是不回来,直接在那边结婚生孩子了。尚老师万念俱灰,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小儿子蒋顺的身上。

本来这对于蒋顺来说也是件好事,他终于成了家里的宝贝疙瘩了。可是没想到,等到的结果却是尚老师不让他上学,直接把他从初二的教室领回家里去了。

尚老师有自己的想法,他说:“蒋顺书念得好不好,倒好不好,要是以后上个倒好不好的高中,考个倒好不好的大学,找个倒好不好的工作,又不回来了怎么办呢?与其这样,我倒不如现在就不让他读了,直接种地,以后养老送终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变故了。”

尚老师总是想得很远,把人生计划得很周全。六娃想,倘若是自己,父亲会为了养老送终的事而把自己从学校教室领出来送到和着粪的庄稼地里去吗?

再遇到蒋顺,是在六娃放学回来的路上。蒋顺在挖一片毛坡,然后把袖子和裤管都挽得高高的,把一些玉米种子撒下去,再淋上一些粪。

六娃在背后看了很久,说:“蒋顺,你长壮了,手脖子都粗多了。”蒋顺直起腰扭过身子来看他,脸上沾了些泥和粪,样子别扭极了。

然后蒋顺出人意料的大声念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李白的《将进酒》,初中课本里没学到,但他俩看宋词的时候看到过,当时看完蒋顺长叹一口气说:“真他妈豪气!”

可是蒋顺现在念,在这片毛坡上念,高挽着袖子和裤腿念,脸上和着泥和猪粪的念,念得六娃鼻子发酸,眼圈红红的。蒋顺也红了眼睛,但他没有停,接着大声的念像跟谁较劲似的:“将进酒,莫停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声音越念越高,有些发颤。念完弯下腰大口喘气,然后抬起头扔过一本书来,是那本宋词,他对六娃说:“拿去,以后我也用不上了。”片刻又说:“你小子,滚吧。”就转过身去,继续干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六娃又站了一会儿,就慢慢的走下坡去了。他再转过身看蒋顺的时候,坡已经下了一半了。他远远的看着在坡上撒种的蒋顺,蒋顺背对着他,忙忙碌碌。他站在半坡上,就这么看着,很久,很久。

六娃的父亲到底还是回来了,毫无征兆的出现在那片宽广的麦田里,出现在每一个人的面前。

这是五月份左右的事,每个人都忙着割麦子,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现。直到他拨开人群神速的冲过去,一把提起一个小女孩就要砸在田坎边的石包上,他的女人也跪在地上哭喊着拖住他的脚的时候,忙碌的人群这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和存在,纷纷上前制止和规劝。

等到六娃赶到,事情已经平息了。人们三三两两的散去,只留下他们一家人在偌大空旷的田坝里。偌大的田坝因了空旷宽大,因了刚刚收割的麦子,因了他们是这样的方式重逢,于是有了苍凉瑟缩的味道。

在那个刚刚收割完的空旷的田坝里,在蓝天白云的穹庐下,在散发着麦穗成熟香气的微风中,十四岁的六娃缓缓的走过去,站在腰身有些佝偻的父亲身旁,像个大人一样,把父亲搂在怀里,用手把父亲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瑟瑟发抖的肩膀搂紧……他的身躯已经高过了父亲半个头,足以让父亲感到踏实可靠。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画面,也是六娃想了无数次的画面,从四岁一直想到十四岁。他想象着在宽阔的田坝里,他嘴里衔着已经成熟收割了的麦穗,在忙碌大人中间穿梭,和小朋友们嬉戏,一转身就看见了夕阳映衬下的父亲伟岸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父亲微笑着向他张开双臂,他欢叫着抖落嘴里衔着的那根麦穗,然后扑进父亲的怀里,任由父亲把他高高的举起。在不远处,是手拿镰刀用汗巾擦汗的母亲,看着他们,一脸笑意。

一切都笼罩上一层金黄,那是成熟收获的味道。

六娃想了无数次,也梦醒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终于见到了父亲,虽然父亲已经不再高大伟岸,不能再把他高高举起,并且他们的重逢是以这样意外而又意料之中的方式,但六娃很知足。

他紧紧的搂着自己父亲,把头别在一旁,于是他又看见这一片绵延的大山,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远方。

大山很沉默,一如既往。

六娃觉得,他们的悲喜在这片山的面前显得那样的渺小,不足道。是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悲喜和渴望的,像尚老师,像蒋顺,像自己、父亲、母亲还有那个喜欢罚款的妇女主任,或者还包括那个在对面坡上住着的畏畏缩缩的掌坛师,可是他们的悲喜向往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不一样渺小么?当时间和生活的镜头拉远再拉更远时,会发现有多少悲欢离合,生死泣别和温情的拥抱正在发生和上演。

六娃看见山上的树在摇晃,那是山头有风正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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