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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窃有罪

2009-07-31李舒慧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李奇老谭张萍

李舒慧

谭小童住在一幢豪华别墅里。

谭小童做手机生意,做得很大,赚了很多钱,自然会有豪宅。别墅位于郊外,标准的俄罗斯风格建筑,宏伟典雅,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再大些就可以叫庄园了。门前有一条河流过,远处有山,一派田园风光。

谭小童每天早上起来,推开窗户,把美景尽收眼底。他还会重重地吸上几口气,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惬意无比。谭小童的个子很高,罗圈腿。打完哈欠,还要在大厅里转上几圈,他走路的姿势很滑稽,有点像美国喜剧大师卓别林。

上午的时间是从这一连串的动作开始的。当然,谭小童最重要的事情是处理生意上的事儿,吃完早餐他就开着车离开别墅,太阳落山回来。早餐是谭小童自己做的,一个人吃。张萍等他走后,才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这幢别墅里只住着谭小童和他母亲张萍,谭小童38岁,未曾娶妻。张萍59岁,早年丧夫,也没再嫁。她在屋子里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三伏天六九天都这样。谭小童在家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只一个人在客厅里,专心致志地想着生意上的事儿,偶尔张萍到客厅里拿样东西,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绝大部分时间屋子里是寂静的。

这几天,谭小童一直没回家,张萍到窗边张望。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准确地说,根本没发生过。张萍不过问儿子的事儿,谭小童的父亲老谭活着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沉默是她一辈子的主要特征。那时家里很穷,吃穿都成问题,更谈不上住这么大的宅子,他父亲也想不到,他死后儿子会弄出这么大的宅子。老谭是地道的农民。是农民不假。却不识五谷,来钱道儿不靠刨地侍弄庄稼,而是靠“扒山头”。

“扒山头”是土话,只有谭家住的那个村的人明白。那个村边儿上驻扎着一支部队,时不时地朝对面的山上放炮,谭小童长大了才知道那是支炮兵部队,放炮是他们的工作。老谭的来钱道儿就靠这支部队,只要他们一放炮,村里的人就会早早地守在山下,等炮放完,他们就会偷偷地越过重兵把守的防护区,一窝蜂地冲到山上,从土里扒出炮弹碎片,拿着那些破铜烂铁到乡里去换钱,这就是“扒山头”。

在众多人中,老谭最有成就,一家三口基本靠他“扒山头”换来的钱活着。老谭身子骨好,每次放完炮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手疾眼快,扒得多,没人能比得上他。另外,老谭霸道,一次扒不走的他就把衣服放在上面,明白的人知道那就属于老谭的了,谁也不敢动。不懂事的小生牤子要是不理他那根胡子,就会有人提醒:找死啊,敢抢老谭的食儿……这样一说,小生牤子也不敢造次了。防护区的士兵早就对老谭有所耳闻,几次想抓住他杀一儆百,可每次都被老谭躲过去。老谭一说这事就显得很嚣张,总是那句话:“想断我老谭的财路,没门!”

许多年谭家就是这样生活着,其中却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谭小童记得父母争吵最主要的是因为玉如意的事儿,乡下人迷信,他们认为玉如意就是护身符,戴上它什么危险也近不得身。谭小童的母亲舍不得钱,老谭嘟囔了很多回,她也一直没给他买。老谭就跟她吵,吵得很凶。吵归吵,谭家过得还算平静。直到谭小童9九岁的时候,这一切突然被打破。转眼间,谭家的境遇就像一片落叶,飘在山谷中落不到底。那时谭小童刚上学,经常因为抄袭别人的作业被老师批评。老师说,别人的作业是别人的,你谭小童抄来变成自己的了,和偷东西的性质是一样的,和你爹“扒山头”的性质是一样的。出事儿那天。谭小童又抄袭了别人的作业。老师把那句话又重复了好些遍,然后告诉他把他爸找来说道说道。

谭小童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家走,边走边想怎么向爹说起这件事儿。到了家才知道,他不必担心爹因此而责骂他了——老谭在“扒山头”的时候被流弹击中了头部,死了。

一个礼拜后,乡里和部队上来了人,对谭小童的妈妈张萍说,你家老谭“扒山头”,扒的是国家的财产,把国家的财产变成自己的,这和偷东西的性质是一样的。

由于乡里和部队上的人这样说,老谭死后家里没得到一分钱,唯一的补偿是免了谭小童的学杂费。鉴于他们家的情况,老师对谭小童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抄袭别人的作业也不再批评他了。

家里没了老谭就等于没了支柱,张萍带着谭小童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赶上那几年是灾年,粮食奇缺。不少人家去逃荒,张萍却没带着儿子去逃荒,不但没逃荒,她和儿子都没断过炊,隔三差五地还能吃上顿细粮。在那个时候,这是不可想象的事儿,就连谭小童的老师都奇怪,班级上的学生一个个脸色蜡黄,唯独谭小童的脸色却是红扑扑的,一看便知不亏吃的。很多人猜不出其中原因,谭小童也猜不出来,17岁之前他一直在绞尽脑汁猜。后来,他索性不猜了,把精力投到生意上,那年他18岁。也是在那一年,张萍送给他一块玉如意,那时他的生意像一团麻,做得乱糟糟的。张萍送他玉如意的时候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把那物件放在他手里,说,儿子,这东西很灵的。

他们家旁边就有卖那物件的,很贵,谭小童不知道他妈从哪儿弄来的钱买了它。不过,有了玉如意谭小童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真像他妈说的那样,这东西很灵的。后来,他们家旁边有了一个大超市,卖玉如意的铺子就搬到了里面。谭小童的生意每逢低落,张萍就从超市里拿回一块玉如意,说的还是那句话:儿子,这东西很灵的。谭小童做了20年生意,垒了一个大宅子,攒下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玉如意。

谭小童离家一个礼拜后回来了,面色憔悴,无精打采。张萍坐在椅子上问,儿啊,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跟妈说啊。谭小童说,妈,没什么,你别问了。张萍就不说话了,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玉如意。其实不用问张萍也知道谭小童的生意又遇到了麻烦。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玉如意在太阳的照耀下翠绿欲滴谭小童的心情也似阳光一样明媚起来,有了妈妈送的玉如意生意就会好起来,每次都是这样,玉如意就是他的转运符。

门开了,阳光被一些人带了进来,刺得谭小童睁不开眼睛,他隐约看见进来的人当中有警察,还有一些人身份不明,他们怒容满面,气冲冲地看着张萍。

就是她。

一些人指着张萍,喊。

警察带走了张萍。

这是一桩典型的盗窃案,张萍在现行的法律下被称做了“犯罪嫌疑人”。谭小童在她被警察带走的第五天,花了高价钱请了全市最有名的律师介入了案件。谭小童后来知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只玉如意是张萍从超市偷来的。

律师说,谭小童离家的第六天,也就是他回来的那天早晨,张萍去了超市。偷偷拿走了那只玉如意。那天超市里的监视器失了灵,没有记录下张萍偷东西的全过程,超市的服务员凭着记忆,又通过多方打听才找到了她。公安机关指控张萍犯了盗窃罪。

谭小童问,能判多少年?

律师说,不好说,一年或者更多……

谭小童把头埋到怀里,看不见律师得意地笑。律师笑着笑着就说,你别着急,我能把这案子翻了。可以让你母亲无罪释放。

律师做到了。三天后,张萍安然无恙地被放出来。律师给了公安机关这样的法律依据:控诉张萍盗窃没有任何证

据,谁能说那物件她没付过钱,不能拿出没付钱的证据她就是无罪的。尽管当事人承认了实施了盗窃,但她年事已高,免不了犯了糊涂。如果到了法庭上,这案子根本定不下来。办案的警察反复推证,最终认定律师的申辩理由天衣无缝,官司打到底只能是输,只得把张萍放了出去。

张萍并没有回到家里,而是进了医院。此番牢狱之灾让她心力憔悴。无法支撑下去。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个白天和三个夜晚。醒后,她抓住谭小童的手说,儿啊,妈给你丢脸了。

谭小童低着头不说话,张萍也不说话。随后张萍又昏迷过去,胸口热乎着,鼻子喘着气,就是不能说话。谭小童最终认为,他妈的案子肯定是桩冤案。律师说,尽管超市的人和警方都指控你妈偷了东西,但无论从法律的角度还是从实际上都可能是无辜的。谭小童问,既然是无辜的,我怎么才能为她挽回名声?律师说,你没有必要为她挽回名声,现在警方确定她无罪不就行了。谭小童说,我面子上不好看啊,再有这事儿说出去不好听啊。律师说,除非你能找到一个和你家没什么瓜葛的人去证明老太太没偷,然后让超市认错。谭小童低头想了想,其实这事儿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就找一个证人吗!

基于此,谭小童暂时放下了生意,专心去寻找证人。后来,还真有人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说发生那事儿的那天,有一个女的就在他妈身边,她肯定看清了老太太到底付没付钱,还说出了这个女的住在北头的棚户区,姓赵。谭小童喜不自禁,顺着线索摸了过去。

那片棚户区距离谭小童家北面五公里,有百余户人家,他们大部分是外乡人,房子是租的。其中有一对男女,男的叫李奇,女的赵香菊。李奇是本地人,那间房子是他的,赵香菊没有房子,她从乡下来,最初租的是李奇的房子。赵香菊的家里很穷,爹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她有两个弟弟,正上学,眼看因为学费的事儿就要辍学了,赵香菊大老远从乡下跑到城里是为了挣钱。有人说,城里棚户区租房子便宜,她就到了棚户区租了房子。有人说。你一个妹子,到澡堂子给人家洗个脚、按身子能赚钱,她就去了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还有人说,不对,洗脚按身子没有陪人家睡觉赚钱,她就去陪人家睡觉了。这一天她没了房租钱,眼看在城里混不下去了。李奇说,妹子,你要是答应和我过日子,房租就免了,赵香菊一一得一二二得二地算了半天,觉得合算就答应了,随口问一句,你是干什么的?李奇说,你别管我是干什么的,我能养活你,以后你就别干那活儿了。

李奇是个小偷,他每天都能偷回来一些钱,赵香菊把那些钱分成三份,一份邮给爹妈,一份留给着生活。一份存了私房钱,两个人这样过了两三年相安无事。这一年却不太妙,警察抓得紧。李奇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带回钱了,偏赶上赵香菊的父亲又犯了病,催她邮回些钱治病。赵香菊心里烦,一烦就骂李奇:老娘跟着你就没过什么好日子,还说什么大话能养活老娘,如今连一分钱也见不到了,现在有两条道走,一是离婚,二是老娘继续做我的生意。李奇也没办法,唉声叹气,只好由她去。

赵香菊没想离婚,怎么说跟着李奇还有个地儿住。她又做她的生意,找了一家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遇机会还陪男人睡觉,这生意既赚钱又快活。

这天,谭小童来了。他高高的个子,罗圈腿,走路的样子惹得服务员发笑。谭小童没心情跟他们打哈哈,进来就问,你们这儿有北头棚户区姓赵的女的吗?赵香菊凑到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上话。她说,我就姓赵啊,先生近来好像很疲劳啊,是按身子呢还是找人陪说说话?谭小童说,你真姓赵?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住在北头棚户区?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好,就是你了。赵香菊说,既然先生点了我。我就为你服务了。谭小童说,服务,你能做什么服务?她说。只要你开心,做什么服务都行。谭小童凑到她跟前说,跟我走,行吗。她说。怎么不行,你把钱给够就行!

谭小童拉着赵香菊到了郊外。赵香菊看见了一栋别墅,她问,先生怎么还没到呢。谭小童一指远处说,那不是。她说,呀,原来是个有钱的大老板啊。谭小童说,唉,我是有钱,可我妈却是个小偷。

赵香菊说,先生可真会说笑。

进了屋子,两个人就做那事儿。事毕,赵香菊问,你妈真是小偷啊。谭小童心不在焉地说。她现在还在医院里,在医院呢……

赵香菊穿好了衣服。谭小童也从床起来,他问,你是本地人吗?赵香菊说,要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我原来住在农村,在北头棚户区找了一个男人,就算是本地的了。谭小童说,其实我不光是找你做这个的……我问你,前几天你在附近是不是看见一个老太太去了超市,超市的人就说她偷东西了。赵香菊说,是啊。谭小童说,那老太太就是我妈,现在只有你能说出她偷没偷东西。赵香菊说,先生可真会说笑,我对天发誓。她没偷,那老太太慈眉善目的,一看就知道心眼儿好,超市的人诬赖她。谭小童说,好,过几天你能陪我到超市作个证吗?赵香菊说,没问题,可……老板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怕耽误时间,能不能……谭小童说,我给你钱,不过得等你作完证的。赵香菊想,这个老板不是爽快人,怎么不现在就给我。谭小童这时候又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他去了另一间屋。赵香菊忽然发现床底下露出一沓钱,很厚,把床垫子拱起来,她想,老娘不能让你拿话唬了,现在我就收了你的。

赵香菊随手把床下的钱拿出来揣在兜里。谭小童走出来,给了她钱说,这些钱你先拿着,等我忙过了今天,你就给我作证。我在街里有家手机买卖,不缺钱,等完事了肯定少不了你的。赵香菊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不容易,我男人也没工作。谭小童说,我店里正好没有打更的,只要你帮我作证。我会雇你男人到我那儿干。赵香菊说好,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从别墅出来走了一里多路,赵香菊没遇见一辆车,她只好步行。不一会儿,谭小童开着车从后面追上来,气哼哼地拦住她说,怎么地,就求你作个证,你就敢偷我的啊。赵香菊说,哪个偷你的了。谭小童说,这些天只有你进我房间了,不是你拿的又是谁。

两个人吵了半天,最后到了派出所解决。

警察第一句话就把谭小童问住了:你们什么关系。

谭小童编了瞎话,说她是我表妹。

警察说,既然是表妹,怎么会拿你的钱了。

警察又问,你说她拿你的钱了,拿了多少钱?

这一问又把谭小童问住了,他没记住床底下放了多少钱,

赵香菊说,我身上有多钱就多钱,不信你数数。

警察数了数,点了点头。

赵香菊说。我表哥跟我生气了,发了狠要治我,非得要关我几天才行,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我姑姑被超市诬赖偷东西,气得住院了,我不想给她花钱,表哥他就生气了。

警察说,胡闹,这儿是给你们打哈哈的地方吗,有什么矛盾回家自己解决去,别到这儿胡闹。

从派出所出来,赵香菊笑容满面。她说,大哥,我确实不应该拿你的钱,可你没证据说我拿了,警察都把钱断给我了。这样吧,我把钱还给你,看在过几天给你作证的份儿上,

再多给点吧。

谭小童接过钱,抽出几张,甩在了赵香菊的脸上。

晚上6点,赵香菊回了家。家里没人。李奇还没回来。她就打电话给他,说今天让一个老板给欺负了,占了她便宜,还不依不饶。李奇问她,那个老板是做什么买卖的。赵香菊说,卖手机的,在街里开了一个很大的店,别看有钱,他妈却是一个小偷……

李奇听后,兴奋了好半天。他按照媳妇说的找到了那个店铺,准备干上一票。这几天他被赵香菊损得够戗,心里窝火。

那地儿位于市中心,门脸果然很大,手机那玩意容易卖出去,有地儿专门收这脏物,价钱也不低。赵香菊说,那店的主人住在郊外的别墅,天擦黑就回家,里面一个打更的都没有,尤其最近几天,他妈还住院了,更没工夫照看那地儿了。李奇盘算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这桩买卖值得做。他在那地儿来回逛荡了三个多小时,街上的人已经走光了,李奇含了根烟卷,鬼扯扯地向周围踅摸。黑夜像黑色的油漆,把天上地下涂了黑黑的一片,李奇凑到门前,手脚很麻利,鼓捣了几下就把防盗门撬了开。他钻进去,慌慌张张地把柜台里的手机倒进一个大编织袋中。大约10多分钟,李奇将里面洗劫一空,抬腿往外走。

这些天,谭小童的点子很背,资金紧张,别人家进了很多款式新、功能先进的手机。大有把他挤垮之势,他却没钱跟货,眼看着生意丢了又丢,还赶上妈出事儿,住了院,弄得焦头烂额。有几个朋友给他出主意,说要是没钱进货,何不进点儿手机的模型,那就便宜多了,跟真的一模一样,买主来了看中哪个就现进哪个。什么也不耽误。

谭小童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通过关系进了一批机器的模型,说好了等货铺满了再给钱。这天夜里,谭小童去了店里。平时这个时候他是不来的,今天他想算算机器模型的价钱,刚要开门,谭小童看见一个男的从里面出来,背着一个编织袋。谭小童奇怪地看着他,心里琢磨这个人是谁呢,肯定不是自家人,更不是店里的伙计,谁呢,谁呢?他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起了,这个人是小偷。

谭小童跑上前,三两下扭住,拖到了派出所。警察喊,哎,不许打人啊。谭小童说,没打,他是小偷。警察说,小偷也不能打。谭小童说。我没打,不拽紧了他就跑了。警察问,怎么回事儿啊。谭小童说,他撬了我的门,偷了我的货。警察问,什么货。谭小童说,手机,我是开手机店的。警察走到跟前,上下打量那个小偷,说,行啊,偷了这么一大编织袋,

警察打开了袋口,把里面东西拿出来。一边看一边问,哎,我说你的手机怎么这么轻啊。像塑料的似的。过了一会。警察笑了,说,你这是什么手机,按键都没反应。谭小童说,呵呵,是手机模型,真货让我收起来了。警察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个小偷也真够倒霉的,也不看仔细了,连假货也偷啊。

小偷在一旁也陪着笑,笑得苦涩。

警察简单地问了些情况,最后对谭小童说你回去吧,这些模型三两天你再来取。谭小童说,别介啊,我还指他卖钱呢。警察说,那也没办法,我们也得工作啊,这东西怎么地也得给领导看看吧,得给检察院看看吧。等起诉了还得给法院看看。三两天都是我私自给做的主,要不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

谭小童说,好吧,那就多谢了。

过了三天,谭小童到派出所取东西。警察真没怠慢。马上把那些手机模型还给了他。谭小童说,怎么着,那小子逮起来了吧。警察说,别提了,我们提请了逮捕,检察院的说这小子属于盗窃未遂,而且金额少,把卷退回来了,没批准逮捕。

谭小童说,哎,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偷了我东西不判刑还给放了,到哪儿能有这么个理儿。

警察说,放是没放,我们拘留他半个月。不过这检察院也是依法办案,你也别有什么情绪。

谭小童说,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赶明儿我买卖不做,也去偷。

警察说,得了,得了,别说怪话,这案子办得合法,谁不都得照法律办事吗,对不。快把模型拿走吧,别耽误了做买卖。

谭小童拿了模型,出了派出所,嘴里不停地说,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怎么还有这么个理儿。

连续好几天,赵香菊一直觉得恶心。想吐。最初有这感觉的时候,她正给一个男的按身子,一使劲肚子疼了,接着胃肠就向上翻腾,酸水涌到了嗓子眼儿,她跑到了洗手间了干呕几下,呕得嗓子痛痒。李奇有一个月没拿回钱了,前几天还消失了半个月。赵香菊骂,李奇,你这个挨枪刀的,怎么不死外面,还回来干什么。李奇也不吱声,闷头抽烟。

骂归骂,李奇拿不回钱,还要生活,还要贴给父母,赵香菊也就还得去澡堂子给人家洗脚、按身子,还得为了钱陪人家睡觉。要真是谁都找她睡觉就好了,那样她就不会跟李奇睡觉了。现在她可没那个模样了,就算是洗脚、按身子,也找水灵灵的小丫蛋儿,找不到了才找她将就。

赵香菊呕得更厉害了,最后连活儿都做不了,只得去医院。医生给她把脉,她开始发抖,眼睛不敢看医生。医生说,别紧张,只是怀孕那么紧张干什么。赵香菊说,什么?医生说,怀孕,一个月了。赵香菊腿马上就软了,站都站不起来。

回家的路上,她盘算着孩子到底是谁的呢?首先肯定不是李奇的,这阵子她一直没和李奇做那事儿,不是李奇的就是她陪过的客人的,她陪过的客人屈指可数,没几个。算来算去,赵香菊终于想出来了,这个孩子就是住别墅的那个老板的,那天他做那事儿时猴急猴急的。扒了她的衣服就做,时间也能对上,不是他的又是谁的。可是,就算是他的又能怎么样呢,总该不会去找人家吧。算了吧。还是打掉算了,自认倒霉。

赵香菊却没那么做,而是狠了狠心把孩子生了下来。她到了医院问过,打掉孩子需要的手术费很贵,正好和她从那个老板手里讹来的钱一样多,她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老娘就生下来,这钱不能糟践在这上,何况我和李奇这么多年也没个崽儿,养儿防老啊。权当是那死鬼的了。

孩子生下来那天,李奇却没有回来——他偷了一个人的钱包,被人家当场捉住,给打成了重伤,不治而死。赵香菊听了这事儿,一声没哭,最奇怪的是孩子也一声没哭,嘴拱进了她的怀里拼命吮吸着奶水,仿佛要把她的身体吸干了似的。

赵香菊再次遇到了谭小童是十年后的事儿,他们不再相识。谭小童的妈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她目光异常清澈,很平静地说。儿啊,还有一件事儿也应该对你说来,家里的玉如意都是妈偷来的,你小时候吃的粮食也是妈从公社粮仓里偷来的!说完这些,张萍闭上了眼睛。

没多长时间,谭小童生意破了产。日子也难过起来。那天他去了超市买包烟,谭小童买的烟是很廉价的那种,不过块巴角的,拿的却是大票。服务员给他找零。找完了他拿了烟就走,把钱包落在了柜台上。那时,赵香菊带着孩子在超市外面的垃圾堆拾垃圾,那儿的垃圾能有好几年没清运了,臭气熏天,这些年她一直靠拾垃圾维持生活。拾着拾着,孩子忽然要吃零嘴,她领着他进了超市。

刚进门,孩子好像看见了什么,一动不动地站住了。过了一会儿就喊。妈妈,叔叔把钱包丢了。

赵香菊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停了一会儿,她走过去。回

了回身,看见谭小童走远了。她跟柜台的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我男人把钱包忘了,让我来取。服务员说,怎么那么不小心,钱包都忘,现在多乱啊。要不是遇到我早就没了。赵香菊说,那是那是。说着。她拽过孩子说,赶快谢谢阿姨。

孩子瞪大了眼睛不说话。

赵香菊说,你看这孩子,太没礼貌了,呵呵。

她拉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没多长时间,谭小童发现钱包丢了,想了想,想到了落在柜台上。他马上返回去取。服务员说。你媳妇拿走了。谭小童说。什么,我媳妇。服务员说,你挺大个人什么都忘,钱包都忘,还让媳妇带个孩子来取,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那么懒呢。谭小童问,他们人呢。服务员一指门外,说,没走远呢,那不是吗。

谭小童顺着她指的方向追出去。很快,他看见了一个女的领着一个小孩着急忙慌地走,不时还鬼扯扯地回头看。谭小童拦住他们,问,是你拿了我的钱包吧。

他本应该认出,那个女的就是赵香菊,十年前他曾经是她的客人。不过赵香菊也没认出他。

赵香菊说,哪个拿了你的钱包?

谭小童说,服务员跟我说了,一个女的领着一个孩子,不是你是谁,别耍臭无赖。

赵香菊说,我怎么会拿你的钱包,我带个孩子孤儿寡母的,怎么能掏你的兜儿,你欺负我们。

谭小童说,不是偷的,是我忘在柜台上了,你冒领的。

赵香菊说,没有。

争吵了半天也没结果,有看热闹的给他们出主意:去派出所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下。他们去了派出所。

警察问,怎么回事儿?

谭小童说,我把钱包忘在柜台上了,这个不要脸的女的冒充我媳妇领走了。赵香菊说,没影的事儿,他说的我根本不知道。谭小童说。要是没那事儿你就让警察同志搜搜身。赵香菊说,行,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搜就搜。

警察搜了赵香菊的身,什么都没发现。谭小童急了,他说,警察同志,服务员跟她跟我都不认识,能说谎吗。警察说,好吧,把服务员找来。

服务员来了,一眼认出了赵香菊,她说,对。就是她拿走了。

赵香菊笑了,走到警察跟前耳语。警察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大大方方地说。让大家都听见。赵香菊说,我怕他们难堪。谭小童说,得,你别管别人了,到时候不一定谁难堪呢。

赵香菊说,好。那我就说了。

她走到服务员身边问,你说我拿了他的钱包,那我问你,他钱包里放了多少钱?服务员说,他钱包里放了多少钱我怎么知道!赵香菊又来到警察身边,一脸的无辜,她说,警察同志,你可听见了,既然她说把钱包给了我,也不问问我钱包里有多钱她就能给我啊?你捡了钱包别人要是来认。你能不问问里面多少钱吗?我看,要不就是服务员自己吞了,要不就是他们是一伙的,想讹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

警察说,别哭了,你说的倒也在理儿。但我们得去超市看看摄像头是怎么录的,那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赵香菊疑疑迟迟地不往外走。警察说。怎么了,害怕了?赵香菊说,我怕什么啊,我又没做亏心事。警察说。不怕就走啊。谭小童也说,走啊。赵香菊说,走就走呗。

派出所离超市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警察告诉赵香菊他们等在外面,自己进了监控室。几分钟后。他沉着脸走出来,面无表情地说,这回你们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我都看见了。谭小童说,那就断吧。你怎么断怎么是!赵香菊也说,对,你怎么断我们都听。

警察挨个看了他们的表情,没说什么,他们几个也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警察倒有了几分沮丧。刚才监控室里的人说,那个柜台是个死角,摄像头根本监视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警察彻底没了办法,说这样吧,你们都把地址留下来,随时接受调查。

这件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赵香菊也没像警察说的那样随时接受调查,类似这样的无头案谁都束手无策。

过了三天,赵香菊带着儿子去了垃圾堆,很快找到了一个钱包。

孩子说,妈妈,这钱包就是那个叔叔的吧。

赵香菊说,你给我闭嘴,在妈妈手里就是妈妈的。

孩子不说话了,赵香菊拉着他往家走。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那个叔叔罗圈腿。哈哈。太可笑了。

赵香菊说,对,和你那死鬼爸爸一样,一样……

以上发生的几个故事是教科书上的几个案例,具体出现在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侦查民警培训教程》一书中。这本书最早发行是在20世纪末期,一直沿用了十多年。那几个案例是这本书上第六讲《盗窃问题分析》中的内容,原文字数很少,是这样的:①一男子招妓至家,被偷,后拿不出证据(偷者无罪,释放)②一小偷本想偷手机,却不想偷了机模(盗窃未遂,减轻或者免于处罚);③冒领失物(非盗窃,属诈骗)。

十多年来,凡任此课的老师都是这样给学生讲解的,案例也是轻描淡写地照本宣科。学生们的学习效果自然很差,他们很难理解其中抽象的法理。直至辽宁高等警官专科学校鞍山分校来了一个叫何连涛的教授,他把简单的案例通过一个连贯的故事讲述出来,给每个人物增加了跟现实重合的生活背景,其中包括一些虚构的细节,这样教学效果自然有了明显提高。

后来,一个叫赵海天的男生听了何连涛教授的课,竟夜不能寐。他接连几个晚上通宵研究其中的内涵,脑子中对盗窃问题的罪与非罪有了深刻的理解。赵海天同学平时学习就很刻苦,付出的努力是其他同学所不能及的。他是一个自费生,家庭生活困难、不努力就很难有出路,所以他只能把自己的前途寄托在学业优秀上。

那一年,他已经四年级了,还有几个月就要完成全部的大学课程。赵海天从小没了父亲,他妈妈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当初他完全可以不来警校的,也就是在那一年有关部门宣布:这所警校的学生再也不能理所当然去当警察了。可赵海天却偏偏上了警校,他的理由很简单,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当警察——毕竟警校的学生比其它高校的学生当警察的几率要大,当了警察就不会被欺负。

赵海天母子经常被欺负,他妈告诉他,他爸在他没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他是一个高个子有点罗圈腿的男人,住着别墅,很威风,要是他在没人敢欺负他们。此后,他妈一直没有再给他找个后爸,母子两个一直相依为命地生活。孤儿寡母的免不了挨欺负受气。邻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欺负他们,亲戚朋友遇到了恼人烦心的事儿欺负他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不明不白地欺负他们,总之能欺负他们的人都去欺负他们,赵海天就为了不受欺负上了警校。

他的努力在几个月后化为泡影——毕业了。同学都当了警察,只有他像当初那样,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了。

回了家,他没敢告诉妈妈真实的情况,她知道了会很伤心的。而后,他从同学那里弄来了几套警服,穿在身上给妈妈看。妈妈自然很高兴。以为幸福的日子从此来了。

她妈妈并不知道,赵海天并没有当上警察,而是做了一个小偷。他把偷来的钱交给了妈妈。说是工资。她接过钱的时候,哭了,她们家几代人都没拿过国家的俸禄,她的儿子却拿

了,死了也能闭上眼。

此后,赵海天隔三差五地拿回些钱,名目是奖金补助或者是加班费,隔三差五地拿钱就意味着他要隔三差五地去偷。一般情况下,他采用的是入室的方式去盗窃,这样做的好处是:偷的钱多且不易被捉。他又对何连涛教授的案例进行了仔细的研究,悟了又悟,把一些细节铭刻在心。

赵海天是个聪明人,他这么做实际上是给自己找了个护身的法宝,拿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懂法的小偷。比如有几回他刚进到人家屋里。就被堵住。赵海天神色自然,坐在沙发上跟人家聊。主人问他,你要干什么?他说。不好意思,想偷点东西,结果没偷呢,您回来了。主人说,你怎么进来的,他这样回答,您家的窗户没关。有时还这样回答,把门弄开了就进来了。

这样一来,主人也很无奈,大多数情况是让他走,不过也有把他扭送到派出所的时候,但警察也无可奈何,他的行为充其量是盗窃未遂,而且态度好,拘留半个月算处罚比较重了。他们怎么会知道,赵悔天已经把盗窃的罪与非罪问题研究得相当透彻,连警察都不一定及他研究得仔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赵海天平安无事。

赵海天出事的那天是他妈的生日。一早儿他出了门,他妈在后面喊,儿子,早点回来吃饭啊。他答应了一声走了。

那天他要偷的是一栋豪华别墅,在郊外。赵海天有一个多月没给妈妈钱了,他想今天好歹也要弄些钱回去,再给买点礼物、好好给妈过回生日。

别墅里没人,空荡荡显得有点阴森。赵海天弄开门进到里面。翻找了一会儿,发现了一沓钱,他揣在兜里。又看见了卧室里大大小小挂着好多玉如意,他拿了一块。放进了兜里。他想。正好算是给妈妈的生日礼物了。

这时,门外传来了声音。赵海天想跑却来不及了。以往,他还会赖皮赖脸坐在那儿,不会有什么大事儿,无非让主人一顿臭骂或者暴打,或者扭送派出所,然后在拘留所里呆几天。今天不一样。他妈妈过生日,弄不来钱他没法孝敬她。把钱带走……可主人回来了,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他打定了主意,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心想主人一进屋,拿刀一吓唬,趁他慌乱就可以脱身了。

门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他是个罗圈腿。

他看见赵海天拿着刀傻站着。骂了一声,操你妈的,你干什么?

赵海天看着他O型腿,傻站着,一句话没有,身体僵直。

主人猛扑过去,继续骂,操你妈的……

他一拳打在了赵海天的太阳穴上,赵海天倒下去,眼睛一直没动地看着主人,嘴唇努出,呈O形,就像男人的罗圈腿。

他死了。

当晚,几个警察来到了赵海天家。他们问他的妈妈,您是赵海天的妈妈吗?赵海天的妈妈笑了,说,你看海天这孩子这么不懂事,我就过个生日还把同志请来了,这孩子,这孩子……

几个警察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间,今天您过生日?赵海天他妈妈说,嗯!那个人又说。我们想告诉你,赵海天今天回不来了。

他说着,从兜里掏了些钱,说,没给您买什么,就是这么点意思吧,我们不在这儿了。他把钱塞到她手里。

赵海天的妈妈说,你看你们,吃了饭再走吧。

几个警察没回头,轻轻把门关上。

她追了出来,喊道,那好,等海天回来,你们一起过来吃顿饭啊,告诉他好好工作,你们也得关照他啊。过来啊,过来啊,跟海天一起过来啊……

几天后,公安机关对赵海天的死有了说法:赵海天由盗窃演变成持刀抢劫,受害者属于正当防卫,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这个结论恐怕是赵海天生前没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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